镜湖依旧水平如镜,没有一点风波。
谢苏登上小船,距湖心小筑愈近,一颗心就跳得愈发剧烈。
行在这无边镜湖之上,很难不觉得天地辽阔,而自己无比渺小。
谢苏早就知道这镜湖是明无应的心境所化,此时望着水天一色处淡淡的烟霭,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小船到岸,谢苏慢慢行至陆上,见水边芳草鲜美,游廊之上缃色帷幔无风自动,一时间,心中有无数记忆涌出。
他穿过游廊,天色近晚,小庭院中那棵古树枝繁叶茂,老而苍劲,树梢上挂着无数萤火聚成的小小灯盏,幽幽闪烁。
让谢苏想起那一日的金陵城,水上河灯万千,波光明灭。明河影下,明无应降下金色尘雾,当真是生平罕见的绮丽景致。
明无应站在树下,听到声响,转身看向他。
谢苏呼吸轻轻一窒。
他不由得心想,师尊是会继续对他视而不见,还是当他作洪水猛兽?
明无应道:“过来。”
谢苏觉得眼睛一热,喉咙间有种生痛的感觉,用力地呼吸数次才平静下来,向明无应走去。
明无应笑了一下,又道:“学宫三年,杨观那个糟老头子倒是跟我夸了你许多次,被他夸奖,可算不上是什么好事啊。”
谢苏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只觉得明无应对他说话时的声气一如从前,甚至隐隐约约地,有种大人哄小孩子的感觉。
他心中不知不觉泛起一点波澜,师尊既然已经知道自己这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又为什么还是这样同他说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嗯。”谢苏道。
这一声中似乎有浓厚鼻音,明无应却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又道:“你是不是想下山?”
谢苏顿时愣在原地,只觉得自己在明无应面前好似透明的一般,任何一点微小的心思,都会被他察觉。
可明无应的心思,他从来都是猜不透的。
他小心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低声道:“是。”
明无应笑道:“那也不错,学成了,本来就是该下山去看看的,我总不能一辈子把你拘在这蓬莱山上。”
“师尊……”
谢苏抬起头来,他心中好像忽然生出无尽的勇气,也生出无尽的绝望,无数汹涌的情绪堵在胸口,仿佛下一刻就要决堤。
明无应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说的话,神情散漫,声音中也带着点笑意。
“以后你还会见到很多人,什么样的人都有,见的人多了,你就知道自己喜欢的人该是什么样子……”
“师尊。”
谢苏忽然抬起头来,眼神清亮,如水一般,可那其中又像是有什么极其坚决的东西,好像刀剑即将被折断的时候一样。
明无应看着谢苏泛红的眼圈,顿了顿才道:“你想说什么?”
谢苏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师尊跟我之间……是否永远只能是师徒?”
风声寂寂,满树萤火闪烁。
明无应许久没有说话。
正当谢苏以为明无应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听到他醇郁低沉的声音响起。
“是。”
谢苏眨了眨眼睛,轻声道:“嗯,我知道了。”
他撩起左手的袖子,右手按在那串白玉玲铛之上,片刻之后,将它褪了下来,搁在一旁的石桌上。
那石桌缺了一角,是当年他取得承影剑时,明无应试剑留下的痕迹。
“既然要下山,这个东西,请师尊收回去吧。免得我在山下的时候不小心,让师尊听到铃声,觉得心烦。”
明无应道:“我给出去的东西,从不会收回。”
谢苏恍若未闻,转身就走。
他离去之后不过片刻,蓬莱山西麓鸟雀惊飞,红枫撕碎,碎山裂石之声席卷一切,如无数道惊雷奔下,撼天动地。
那道百丈飞瀑,被谢苏一剑截断。
姚黄匆匆赶来镜湖小筑时,明无应还在庭院之中,一树萤火熄灭,姚黄只能看到黑暗中明无应的身影一动不动。
知道谢苏要走,姚黄只觉得眼前一黑,什么也顾不得了,大叫道:“明无应!你徒弟要下山走了,你知道不知道!”
黑暗之中,姚黄看不清明无应的神情,只觉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让他走。”
姚黄气结:“你们两个究竟是怎么了!我一直不问,你们就当我不知道?谢苏他——他一剑将西麓飞瀑砍断,是什么意思?”
明无应不答,姚黄又是急又是气,忽然想起从前明无应说过的一句笑言,什么时候谢苏能将那道飞瀑砍断,就可以下山了。
可那……那只是一句玩笑话呀!
他发足狂奔至此,是知道天亮时木兰长船就要离开蓬莱,此时上气不接下气,看到明无应好似无动于衷,更是怒火上头。
“明无应,你到底听见我说话没有!你徒弟要走了,要下山了!你再不去追他就追不上了!”姚黄大喊道,“你要是不管,我自己去追谢苏!”
“你敢,”明无应愠道,“他要走就由他去,别管他!”
姚黄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却忽然平静下来。
“好,我也走,你就留在蓬莱,做你的孤家寡人吧。”
他拂袖而去,胸中怒气熊熊燃烧,一时觉得谢苏如此决绝,定然没有回头的余地,一时又实在是生明无应的气,连看也不想看见他。
姚黄行至水边,就要跳上小船,却忽然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从未见过的一幕。
那多少年里风平浪静的镜湖,起了波澜。
弥天海雾之中,木兰长船静静航行。
溟海难以渡过,不仅在于外一层电闪雷鸣,怒涛起伏,也在于这内一层无边的海雾会令所有进入的船只迷失方向。
只有木兰长船能靠着特制的罗盘从海雾中穿行。
自进入这片海雾以来,已经数日,仍然看不到一丝阳光。
饶是如此,仍有许多人耐不住船舱中的枯寂,来到船头。只是海雾漫天,不论船行到那里,望出去都是一样的。
这船上载的人大半都是来参加这次学宫的遴选,学宫招收弟子是三年一度的盛事,另有许多人乘船而来,不为参加遴选,只为了来亲眼见见世面。
船上的仙门弟子之间泾渭分明,只消看那些衣着华贵,住在上层房间里的弟子,便知道他们是出身于仙门大宗,自小便被精心培养。
到了这时,他们大多在各自的房间中闭门不出,勤加修炼,只盼能在数日之后的遴选中拔得头筹。
下层船舱之中则是十数人挤在一间房间里,很是喧嚣吵闹。
又因为海上颠簸,许多从未出过海的人受不了风浪,抱着木桶吐得东倒西歪,吃进去的东西吐完了,又搜肠刮肚地吐出许多酸水,船舱里的气味很是难闻。
许多人流连船头,实在是因为不想待在船舱里闻那呕吐的酸味。
一起在海上同行了这些日子,大家彼此之间也算有几分熟悉,便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渐渐攀谈起来,感叹这溟海的玄妙,或是议论起学宫今年招收弟子又会给出什么样的难题。
过得片刻,有一个身着灰色衣衫的男子从第三层走出,缓缓下到船头,伸手抚上船边栏杆,望向前方的海雾。
这个人一走出来,船头的许多年轻人忽然跃跃欲试起来,已经有性情张扬些的,上前与他攀谈。不过片刻,这灰衫男子的身边便围上不少年轻人。
罗十一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那些人围住灰衫男子,各个脸上都是殷勤恭敬,很有些讨好的意思,又忍不住想要显示自己的样子,冲着他们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很是不屑。
她刚收回目光,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低低的一声笑。
罗十一疑心那人是在笑自己,瞪着眼睛看过去,却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愣了一愣。
那是个年轻男子,一袭白衣,身量颇高,肩背很是挺拔,腰间悬着一柄三尺长剑。
可他的脸上却戴着一个古怪的面具。
那面具上的花纹粗陋夸张,好像也旧得很,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
罗十一低声威胁道:“你是在取笑老夫吗?”
她个子不高,故意在后背上垫了软布,装成驼背的样子,又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还将风帽严严实实地拉过头顶,将大半张脸都罩在下面,只露出粘在脸上的长长的灰白色胡须。
她的手上肌肤涂得焦黄,连说话的声音都用术法遮掩过,任谁来看,都会觉得眼前站着的是个干瘦的糟老头子。
可是那戴着面具的男子却轻轻地笑了一下,朗声道:“不敢取笑老丈。”
罗十一往后退了半步,无端觉得自己的伪装已经被他看穿了。
这船上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罗十一孤身一人,又无师兄弟从旁协助,便装扮成了一个老头子,那也没有什么。
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男子,不也一样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吗?
她心思稍定,但心中终是忍不下这口气,追问道:“不是笑我,那你是在笑什么?”
面具男子答道:“我笑他们,可以么?”
罗十一见他与自己一样,看着船头的那群人,心中的不平稍稍褪去,又道:“我就是看不惯他们的那副样子。看到从第三层里走下来的人就围上去,自己也不觉得丢脸。”
面具男子微微一笑,淡声道:“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个人是清正司的司正,这些人想要与他结交,也是自然。”
这数年间,天下各地频频有妖魔现世,各家仙门不断派出弟子前去斩除妖魔,但时间一长便难以为继,便共同商议,成立了这清正司,讯息共通,互相扶助,往来调度之间省去许多功夫。
清正司,取的正是清朗平正的意思。
清正司从各家仙门中选取弟子,镇守各地,若有妖邪现世,清正司的人便会就地斩除,若是遇到棘手的妖魔,也独有一套联络法门,会立刻上报。
罗十一自然听过清正司的名头,只是没有想到那个灰衣男子就是清正司的头头,当下向他多看了两眼。
她虽然只是豆蔻年华,但是已有不少在外行走的经验,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此时忽然想到,这位清正司的司正想来平日里忙得很,总不会异想天开来学宫参选——他的年纪也实在大了些。
那么他乘木兰长船,要去往蓬莱,又是要做什么呢?
这念头只是极快地一转,罗十一就听到身边那面具男子淡声道:“退后。”
罗十一抬头望去,见他上前一步,望向茫茫海雾的深处。
她忽然发现,这面具男子眼睛的颜色比寻常人要浅上许多,很澄澈,很明亮。
船头处,那位司正也忽然抬起头,与面具男子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罗十一反应极快,却完全没有要退开的意思,反而兴致勃勃地转头望向海雾深处,可是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好奇道:“那雾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面具男子从她身边极近的地方走过,擦肩而过时,罗十一闻到他身上干净好闻的气息,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一直戴着面具?”
那面具男子似乎微笑了一下,随口道:“我生得难看,不喜欢让别人看到。”
罗十一“啊”了一声,心想他以面具示人,原来是因为这个,只不知道他是天生生得丑陋,还是后天受过什么伤。
可是他既然戴着面具,便是不想被人看到,想来这是他心中隐痛,自己再想知道,也不能问出口了。
她见这面具男子身形俊秀挺拔,一双眼睛又明亮澄澈,心中不由为他感到可惜。若是他长得英俊些,那便是一个少见的美男子了。
船头处,那司正已经从众人簇拥之中走出,身上袍袖略略盈起,是灵气充盈,几乎凝为实质所故。
而那面具男子说过那句话后,却不见有什么动作。
罗十一忽然听到海雾深处,像是有无数物事飞掠而来的声音,其间又夹杂哗啦哗啦的水声,心中更觉好奇,仿佛一点也不知道怕的样子。
她趴在船边,兴冲冲地望着海雾深处。
那声音离近了,渐渐能看到近处的水下似乎有火焰一般的颜色流动,可是海水之中又怎么会有火?
下一瞬,无数红色的东西跃出水面,越过他们的头顶,下雨一般落到船上,噗噗作响。
竟然是无数尾火红色的小鱼,虽然离水,犹自弹尾蹦动。
这些鱼跃出水面,又从天而降,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船头数人围上前去,已经有人认出了这火红色的小鱼究竟是什么,脸上露出了兴奋之色。
“这些都是丹鱼!这么多!”
他这一声呼喝出来,原本一些犹豫着没有上前的人也为了上来,还有人解下乾坤袋,俯身将那些火红色的小鱼捡进去。
有不认识丹鱼为何的人,见到他人捡拾这些鱼,好似不愿吃亏一般,自己也蹲下身捡鱼。
一时间,竟然有人为了这些鱼争抢起来。
罗十一看着他们竞相争抢这些小鱼,疑惑道:“他们为什么要抢,这鱼有什么特别之处吗?难道是……很好吃?”
“不,只是丹鱼价贵,要用黄金来买,”那面具男子声音平淡,“把这种鱼的血涂在脚上,人就可以在水上行走。”
罗十一看着那些争抢丹鱼的人,忽然看到有个人的袖子一动一动的,飞出一只羽毛华丽的小鸟,落在丹鱼之中,快活地叽叽叫着,啄食鲜美鱼肉。
这船上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有看到这些丹鱼觉得是意外之喜的人,要多捡拾一些,等回到陆上出售,换取大笔黄金,是以蹲在地上,双手不停。
也有人始终冷冷旁观,觉得为如此蝇头小利,蹲在地上,与鸟抢食,实在卑微难看,不屑于做这样的事,冷哼一声,便将视线挪开。
罗十一眼睛一转,看向面具男子。
他是哪一种呢?
她心中好奇,又觉得眼前这个面具男子哪种人也不是,他眼中既无欣悦,也无鄙夷,只是从容宁定,仿佛旁人做什么,跟他都是不相干的。
罗十一也蹲下去,将落在自己脚边的两条丹鱼拾起。
她没有拿着小鱼换黄金的意思,只是觉得丹鱼的功效很有用,想留下两条,以备不时之需。
那丹鱼小小一条,浑身火红色的细鳞,滑不溜手,鱼尾在她掌下极有韧性地弹动不停,滑了出去。
罗十一向前一扑,双膝跪地,终于将那条丹鱼按在掌下。
她脸上微露笑意,正要站起来,忽然听到海雾中传来破空之声,仿佛有什么极其庞大的东西疾速飞来。
她只觉得颈后斗篷被人牢牢抓住,下一刻整个身体腾空而起,直接被扔了出去,不由得惊叫出声。
这尖叫是本能生发,罗十一根本来不及伪装成老头子的声音,是自己的本音。任谁来听,都知道这驼背长髯的老头子是个少女假扮出来的。
罗十一本以为落地会极痛,可是把她扔出去的人手底用了两分沉劲。将要落地之时,她稍稍扭动身躯,便即站稳,却仍是对那面具男子怒目而视。
“喂,你做什么——”
一句话尚未说完,海雾中的破空之声已经逼近,连那位身份高贵的清正司司正都已经面色沉凝,像是随时准备出手。
近船的浓雾霎时间被一个灰白色的巨物破开。
那巨物“砰”的一声落地,正好在罗十一方才捡丹鱼的地方。
竟是一只无比巨大的蚌。
那灰白色的坚硬外壳十分厚重,上面布满藤壶水藻,边缘锋利异常,半开不开,露着一线微黄的蚌肉。
这巨蚌之大,足以令三个成年男子并排躺在其中。
罗十一满脸惊叹之色,忽然想到,若是面具男子没有将她扔出去,此刻她恐怕已经被砸成一滩肉泥了。
“这是……”
说话的是那位清正司的司正,他十分谨慎地没有上前,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那巨蚌落在丹鱼之中,片刻之后张开蚌壳,已将无数丹鱼吸入,似有热气喷涌。
船头有人惊叹道:“早就听闻溟海之中有巨蚌,天生灵物,不需开灵智修炼,本就是半妖之身,今日竟有眼福见到。”
巨蚌在丹鱼堆里大吃大嚼,蚌壳开合一次,便将无数丹鱼吸入。
看来先前那些丹鱼在水中疾游,慌不择路逃上木兰长船,正是因为身后有天敌巨蚌追赶。
却仍有人在周围捡拾丹鱼,一时与巨蚌靠得近了些,躬身伸手,又将两条丹鱼捉在手里。
司正眉毛一拧,立刻出声警告道:“不可靠近,快退后!”
那人躬身的姿势不变,听到这句话,只是抬起头来。
下一瞬,巨蚌蚌壳开合,快得谁也没有看清楚,那个人便已经被吸入巨蚌之中。
他的一声惨叫才刚出口,就被厚重的蚌壳隔绝,再也没有声响了。
却有半条鲜血淋漓的小腿,从紧闭的蚌壳处掉了下来,落在丹鱼之间。
是巨蚌将那人吸进去时,锋利蚌壳直接把他的小腿切断了。
浓郁的血腥气涌上,船头的人被唬得连连后退,更有数人已经吓得面如土色,忍不住弯下腰呕吐起来。
那巨蚌吃了一个人,似乎已经完全饱足,连丹鱼也不吃了,蚌壳一直紧紧地闭着。
这惊变只在瞬息之间,溟海上不能使用术法,便是那位清正司的司正站位靠近,一时间也来不及将他拉回来,只能眼睁睁瞧着巨蚌把他吞下去。
罗十一收回目光。
她虽然与那个人并不相识,但是离得这样近,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殒命在此,心情不可避免地低落下来。
罗十一转开脸去,目光竟然不自觉落到那个面具男子的身上。
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好像在这个人身边,连自己也渐渐安定下来。
面具男子背对着他们,仍是望着海雾深处,仿佛那里面有什么极吸引他注意的东西。
而他的手,却已经按在了腰间的长剑上。
罗十一心中一凛,许是刚刚看到一个人惨死在自己面前,连好奇心也暂时收敛,十分精乖地退后几步,给自己找了个能容身的地方。
她听到头顶有人开窗说话的声音,是巨蚌落在船上,声音太大,有些住在第二层、第三层的修士们也推开窗子往下看。
这些修士修为精深,好似都察觉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地望向海雾深处。
那位清正司的司正更是快步走来,目光先是掠过海雾,而后不可避免地落在了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身上。
方才他无声无息站在这里,自己还没有察觉。
可是此刻他按剑在手,身上陡然显现一种峻峭的气势。
仿佛青山巍峨。
司正微微一愣,开口用了谦辞:“在下清正司司正,方长吉。”
那面具男子只是微微点头,声音清朗,“方司正。”
方长吉本以为他会继续自报家门,可这句话后,面具男子便不再开口。
方长吉心道:“以此人的修为气度,早该声名鹊起,怎么我竟然认不出他是谁?”又想到他戴着面具,必是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自己再如何猜测也是没有结果的。
他转头注视着海雾深处,那其中气息翻卷,有一种极为危险的味道。
方长吉斟酌道:“道友是否也察觉到,这海雾深处有些怪异?”
面具男子淡淡开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方长吉微微一愣,便即意会。巨蚌是追着丹鱼至此,面具男子的意思是,海雾之中另有东西追着巨蚌过来了。
他回首向其他人正色道:“所有人回到船舱里去。”
方长吉身份既高,这一声又威严合度,当即有数人不假思索往船舱里走,还有些人愣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却有数名船工跑上来,称船主有令,请大家回到船舱,不要随意出来。
船工侧身,将他们引入船舱。
方长吉原地站定,身上灵气释出,将袍袖都盈得鼓胀起来。
面具男子忽然道:“来了。”
只闻耳边一声清越剑吟,一道寒光斩过,瞬间将海雾中袭来的两股水浪斩断。
而那极具压迫的气息,已经逼近至两人身前!
溟海之上无法使用术法,纯以灵力击打和兵器之利御敌。方长吉一掌挥出,掌势中的灵力连绵不断,将海雾深处那冰冷气息阻了一阻,同时足尖点地,身形已经向后掠出数丈。
而那面具男子却是一步跃上栏杆,右手握着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剑尖斜指海面,竟然锐利到隔空切开海上水浪。
风浪忽起,木兰长船猛地颠簸摇晃,但那面具男子踩在窄窄一道栏杆上,竟是如履平地,步履渐快,直至向着船头奔跑起来。
他手中剑锋切开的水花,便如一条锋利水线跟在他的身后。
海雾中的冰冷气息一触即收,像是突然消失了。
下一刻,船上的每一个人都睁大了眼睛。
船头正前浓郁的海雾之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灰影,比木兰长船的三层船舱还要高上许多,如山一般压了下来。
巨浪迎头而来,涌流至高处,冲出无数白色泡沫。
海雾之中传来低沉的咯吱咯吱声,巨浪已到船头!
海浪席卷而来,船头高高扬起,船上众人纷纷失去平衡,东倒西歪地滚作一团,灭顶的惊恐出现在每一个人的眼睛里。
却有一个身影横空而出。
吞天的海浪之中,他的身影修长轻捷,气度无匹,手中长剑闪烁着锋利的寒芒,那上面是巍峨的剑意,向海雾深处劈杀而过。
一瞬间巨浪被生生斩开,海水涌流,化为漫天大雨尽数落下。
而那海雾深处的灰影也终于现形。
罗十一抱着栏杆,怔怔地望向前方。
她身边全是跌坐在地的人,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固定自己的身形,不管摸到的是栏杆还是其他人的手或脚,立刻缠上去牢牢地抱着。
她望着海雾中的灰影,喃喃道:“是九条胳膊的怪物?”
那长蛇般的九道灰影盘旋缠绕,狰狞怪异,却迅捷得无与伦比,向着木兰长船重击而下。
罗十一听到身边有人嘶吼:“是头!是九个头!”
那是九条奇长的颈项,每条颈项之上都有一只怪头,皮肤像海底的岩石一般坚硬粗糙,九对漆黑的眼睛都看向空中的那个身影。
方长吉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怪物,轻声道:“九头水兽,是仓兕!”
罗十一一颗心快跳到了嗓子眼,紧紧地盯着半空中那个不断下落的身影。
溟海之上无法御剑,那面具男子一剑斩开巨浪,却无法阻止自己的下坠之势。
他凌空回望一眼,忽然喝道:“方司正,你身后!”
下一瞬仓兕的九颗怪头齐齐向他咬下。
九条奇长粗壮的颈项相互碰撞缠绕,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响,将面具男子的身影绞杀在其中。
方长吉不假思索回头,只看见一道巨大灰影从水中袭来,双手全力出掌,浑厚灵力击出,却只是将那灰影去势稍稍一阻。
也亏得这一阻,第三层船舱中的修士纷纷跃出,各持兵器在手,几乎同时落在船上。
灰影重重抽上木兰长船,第三层船舱瞬间坍塌一半,船身猛烈摇晃,许多来不及跃下的人掉入海浪,立刻就吞没不见。
那灰影竟是怪物的长尾,无声无息从后面发动了攻击。
无数木板碎片兜头而下,哭喊呼救声四处响起,船中幸存者一时慌乱,修为阅历稍浅者或是崩溃大吼,或是呆若木鸡。
仓兕的长尾再度砸向木兰长船,这一下若落到实处,必将此船从中砸断,到时候船上的所有人都将死在溟海上。
方长吉抬头,数道白色身影落在他身边。
这些都是此次昆仑前来学宫参选的弟子,实力不俗,见机极快,各自抽出兵器,与方长吉一同杀向仓兕作乱的长尾,不让这怪物再攻击木兰长船。
罗十一却是抱着栏杆,死死地盯着仓兕九颗怪头交缠之处,忽然惊喜地大叫起来。
一道剑光闪过,寒如秋水相照。
两颗怪头被这一道剑光斩下,落入海面,仓兕难以自制地痛嗥起来,那声音震得船上每一个人都眩晕起来。
漫天血雨泼洒。
那面具男子稳稳地落在船上,姿态轻盈,风度卓然,甚至避开了一地浓腥鲜血。
他脸上的面具崩碎了一个角,继而从中间裂开,露出一张俊美到让人几乎无法挪开目光的脸。
人如美玉,容光皎然。
罗十一看呆住了,怔怔地想:“原来他生得这般好看。”
谢苏低头望着手中那裂成两半的面具,将碎片收入怀中。
承影剑发出一声清啸,谢苏提剑,返身杀向仓兕。
镜湖小筑。
庭院之中,古树枝繁叶茂,洒下一片清凉。
明无应倚坐在树下,一腿屈膝,手肘散漫地架在上面,指间捻着一枚树叶把玩。
姚黄站立一旁,手中握着一沓文书,只挑要紧的事情一一道出。
“杨祭酒说仙门大会在即,到时候各家仙门到场,可以暂居学宫,也可提供议事的场所。”
这几年各地妖魔频频现世,仙门之间不得不成立清正司以应对。
饶是如此,妖魔现世如此频繁,也实在令各家仙门不安,这次仙门大会,便是大家想要一起商讨个对策出来。
适逢学宫开始遴选新一届弟子,各家仙门都要带领弟子来到蓬莱。为节省时间,这仙门大会便暂定在学宫遴选结束之后。
姚黄从文书上方挪开目光,看了明无应一眼,只觉得他神情漫不经心,对此完全没有兴趣。
但他也知道,自己说的这些,明无应其实是听到了的。
姚黄有时觉得,仙门之间的种种勾结缠连,对蓬莱的拉拢和忌惮,明无应心里其实清楚得很,只是懒得理会。
他重又看向手中的文书,清了清嗓子道:“叶沛之派人送信来,说此次仙门大会,由他师弟范青全权做主,范青的意思便是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