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by郁都
郁都  发于:2023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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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叶的干什么去了?”明无应随口道。
姚黄答道:“说是还在闭关,赶不及过来。不过真正的原因么,是无极宫所在极北冰海有一处秘境现世,叶沛之要亲率弟子进入。”
秘境天地化生,其中往往有无数珍宝,或是玄妙机缘气运。秘境无主,各凭本事,先到先得。
极北冰海有一处新的秘境现世,无极宫近水楼台,自然不会错过机会。
明无应道:“嗯,还有呢?”
姚黄愣了一下:“还有?叶沛之估计是怕手下的人修为不够,所以要亲自进去吧。”
明无应道:“我是说,你还有什么要让我知道的。”
“呃,”姚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会错了意,低头看向文书,“其他就是各地有妖魔现世,上报的记录,清正司一向会抄一份过来……”
他余光看到明无应忽然抬起手指,示意让他等等。
姚黄疑惑道:“怎么了?”
明无应的坐姿仍然十分散漫,他转头望着西边,目光似乎穿过整个蓬莱秘境,看到了什么更遥远的地方。
“溟海上出了点乱子。”
他站起来,从姚黄身边走过。
姚黄却是愣了一下才跟上。
他早知道明无应的灵识可以覆盖蓬莱全境,却从来不知道,连溟海上发生的事情,明无应都感知得到。
明无应走到石桌旁,伸手在桌面上一拂。
那石桌上好似忽然有水波漾过,成了一面水镜,将溟海上的景象如实映出。
海雾之中,凶兽仓兕掀起滔天巨浪,木兰长船已被毁去小半,勉强不至有沉没风险,但仓兕势大力沉,再攻击几次,难保不会将木兰长船击沉。
船上已有不少死伤,溟海之上不能使用术法,各家仙门弟子仓促之间左支右绌,难以应对。
姚黄跟上前去,看到这样的景象,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主人可是要前去营救?”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忽然发觉明无应目光一动,脸上出现了一种他从没见过的神情。
漫天海雾之中,谢苏的身影再次凌空扑下,砍掉仓兕的其中一头。
浓腥鲜血泼洒,将木兰长船船头处一小片海水染红。
这九头的凶悍水兽,已经在他和昆仑弟子的围攻下被砍去六头。
凶兽吃痛,仍不见力竭,反倒有愈加强悍的气势。
仓兕的皮肤坚硬如岩石,就算那些昆仑弟子手持的都是宝剑,数度拼杀之下,也已经有数人手中的长剑卷刃折断。
谢苏落在船头,举起承影剑。
这寒如秋水的长剑上没有丝毫伤损,凶兽的浓腥鲜血也无法浸染分毫,剑光依然如霜雪一般清寒。
他握剑的手却有一丝酸麻了。
谢苏从袖上撕下长长布条,将自己的右手和承影剑缓缓绑在一起。
正当他要再度冲上的时候,忽然发现身边的所有人都抬起头来,望着极高极远的地方。
有一道炽烈的金色光华,带着无匹的气势直掠而下,如煌煌朝阳划破九天!
金色光华所过之处,漫天海雾皆被激荡散去,露出一线碧色天空。
“铮”的一声,金色光华坠落在谢苏脚下。
那是一柄长剑,直钉入船头,剑身神光璀璨,兀自微微摇晃。
而长剑的剑柄恰恰就在谢苏垂下的左手边。
有隐隐的风雷声,由远及近。
谢苏垂在身侧的左手几不可见地微微一动。
旋即,他握住牧神剑的剑柄,拔剑而起。
双手牧神承影二剑,谢苏周身的气质沉凝洗练,一步纵跃而出。
他身上剑意浩瀚,如横扫六合。
丹鱼,出自《水经注·丹水》,“鱼浮水侧,赤光上照如火。网取之,割其血以涂足,可以步行水上。”
仓兕,九头水兽,出自《枣林杂俎》

仓兕现身溟海之上,还袭击了木兰长船,使得众仙门伤亡惨重。
杨观得知此事的时候,十分震动。
只因溟海之中虽然有极多异兽,但是向来在深海自有一片天地,寻常人想亲眼见到都是极难。
木兰长船常年横渡溟海,这还是第一次被海中的凶兽袭击。
震惊之后,杨观心中便出现了深深的忧虑。
这数年间天下各地频频有妖邪现世,现在连溟海上都出了这样的事,实在令人不安。
他一面开辟场地,供各家仙门弟子疗伤休养,又命学宫上下倾力提供帮助,稍稍稳住人心,另一面将方长吉请来,详谈一番。
清正司虽是各家仙门共同成立,但要论哪一家在清正司中影响最深,势力最盛,自然还是昆仑。
而学宫原本在昆仑已经有千年历史,虽然迁至蓬莱,其实与昆仑还是一脉相承。
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
方长吉此来蓬莱,原本也是为了与杨观商讨学宫试炼之后的仙门大会一事。
他是溟海上惊变的亲历者,两人会面,方长吉自然先将仓兕出现的始末告知杨观。
杨观听后沉默不语,良久才沉重叹道:“各地异动如此频繁,我只怕……将有大魔现世。”
方长吉与杨观对视一样,其实心中也有一样的念头。
他似是想起什么,又问道:“我在船上遇到一个人,能使双手剑。此次能斩杀凶兽仓兕,不至有更多伤亡,大半因为此人在船上。他……他就是那个……”
杨观听了,却微微一笑道:“就是他。天下间能使得那柄牧神剑的人,你以为有几个?”
方长吉正色道:“此子将来……不可限量。”
被清正司司正盛赞不可限量的那一位,此刻正在蓬莱。
不过是在挨骂。
半月小湖的庭院之内,谢苏坐在石桌前,双手交握搁在桌上,肩平背直,一言不发,就好像当年在学宫里听夫子授课的时候一样。
怒气冲冲的姚黄站在谢苏身前,又是委屈又是生气,又是伤心又是担心,已经数落了他小半个时辰。
从他当年一句话不说就下山离开蓬莱,到三年间一次也没回来过,旧账越翻越多,姚黄也越说越生气。
谢苏只是一言不发,带着淡淡的笑意听姚黄数落他。
姚黄说得口干舌燥,从桌上端起茶杯猛喝两口,瞪眼道:“你怎么不说话?”
谢苏道:“我若是说话,你不是会更生气?”
这的确是实话,但姚黄听完也的确更生气了。
他放下茶杯,大喊道:“没良心的!”
姚黄觉得三年不见,谢苏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竟然让他想起了明无应。
“明无应”这三个字出现在姚黄心头的一瞬间,他就安静了下来。
自己可以数落谢苏一句话不说就下山,三年来杳无音信,令他担心埋怨。
但谢苏当年下山的理由,姚黄却有意无意地,一句也没有提起过。
他瞪着谢苏,片刻后泄了气,坐在他对面,凶狠威胁道:“你知道错了没?”
“嗯,”谢苏认真点头,很有几分低眉顺眼的意思,“我知道错了。”
姚黄目光一转,看到一直放在一边的牧神剑,问道:“你去见过主人了吗?”
谢苏脸上的微笑淡去,说话的声音有些低,但是很坚定。
“我稍后就去,就算……我也得把牧神剑还回去。”
“别还了,”姚黄粗暴道,“想要让他自己来拿。哪有这样的,徒弟在溟海上遇到凶兽,他就只把剑丢过去。”
姚黄口中指责的对象转换得如此之快,谢苏不由得微微一笑。
“可我也没有受伤啊。”
姚黄此时逮着谁骂谁,闻言立刻又将矛头调转回来,哼道:“知道你现在修为高了,要不是打不过你,刚看到你回来的时候,我真的要跟你动手了。”
谢苏笑道:“也可以,我不会还手的。”
姚黄伸手作势要打,谢苏果真不闪不避,连眼睛也没有眨。
凡间历练三年,没给他身上留下一丝风尘浊息,依旧清澈洗练,人如美玉。
终究是不舍得打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姚黄威胁一下也就算了,只是口气还是很凶。
“我今天的事情多得很,没工夫在这里耽搁,你给我等着,晚上我再来,你要是不在,我就……我就……”
他就怎么样,姚黄没有想好,总之是瞪了谢苏一眼,想等到了晚上,自己再来问他这三年过得如何,都去了哪些地方。
谢苏却道:“等等。”
姚黄停下步子,见谢苏接连拿出几本书册样的东西,封面上还有拓印出来的图画,一本《拜月亭》,一本《两世姻缘》,一本《闹樊楼多情周胜仙》,还有一本压在最下面,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姚黄正伸长了脖子倒着看那些书册上的字,见谢苏带着笑意看向自己,清了清嗓子,说道:“以为给我从人间带来几个话本,我就不生气了?”
谢苏的手指在话本上轻轻叩着,微笑道:“嗯,那你还要不要?”
姚黄动作奇快,直接将那个装话本的小包袱勾了过来,理直气壮道:“要是不好看,再跟你生气不迟。”
话音未落,他忽然觉得包袱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动,吓得险些将包袱脱手丢出去。
从那几部话本下面,钻出来一只彩羽小鸟,扑扇着羽毛未丰的翅膀跳到桌上,找见谢苏的手掌,窝在下面,舒服得叽了一声。
姚黄愣了一下,问道:“你养的?”
“不是。”
谢苏也不知道这小鸟是从哪来的,片刻后才回忆起,那些丹鱼跃到木兰长船上时,船头有人袖中飞出这只彩羽小鸟,落在船头啄食鱼肉。
只是不知道这小鸟什么时候跑到自己身上来的。
谢苏此人向来很受天地间各种灵物的眷顾,这彩羽小鸟显然对他很是亲近,一直用柔嫩的羽毛蹭着他的掌心。
姚黄道:“这是什么鸟,等长大了是不是会比现在好看啊?”
小鸟羽翼未丰,毛有点秃,姚黄这个以貌取人的毛病经年不改,看到鸟也是一样。
彩羽小鸟似乎知道眼前这人嫌自己难看,气冲冲地叫了一声,浑身毛都耷了,用屁股对着姚黄。
姚黄抱着话本子,倒是没耽误跟鸟置气,嘴都撇了下去。
谢苏用指尖蹭了蹭小鸟的脑袋,用树枝嫩草在院子里给它搭了个窝。
他将小鸟放进窝里,看到被自己搁在一旁的牧神剑,顿了顿,又转头向姚黄道:“师尊……此刻在镜湖吗?”
“自然。”
谢苏又道:“师尊知道我回来,有没有说什么?”
姚黄心想,怎么三年过去,这对师徒还是一样的别扭。
他抱着话本转身就走,闲闲地说道:“说是没有说什么,不过咱们两个在这里说了什么,只怕他一直都听着呢。”
镜湖小筑。
庭院内,古树下,明无应正低头看着水镜中姚黄走出半月小湖,谢苏立在原地,好似有些失神。
听到姚黄这句话,明无应伸手摸了摸鼻子,若无其事地踱步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那水镜好似被风吹起涟漪,将镜中人的面容温柔隐去,渐渐变幻,又变成了一张朴实无华的石桌。
姚黄走后,谢苏低头默了一瞬,拿起牧神剑,也走出了院子。
半月小湖的兰草被姚黄侍弄得很好,微风之中兰香细细,染上谢苏的衣摆。
竹林如海,碧影深深。
谢苏一路穿行,豁然开朗处,镜湖铺陈眼前。
仍是水平如镜,倒映着天上悠悠白云。
小船泊在水上,似乎是在等他一样。
谢苏握着牧神剑,用力太过,只觉得剑鞘硌在掌心。
三年时间,好像只是弹指一挥间。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还与旧日记忆中一模一样。
谢苏在人间时,偶然听人说起“近乡情怯”四个字。他没有来历,没有故乡,永州城的谢府,于他而言只是一个牢笼。
可是此刻他身在小船之上,驶过着水天一色的镜湖,看着湖心小筑离自己越来越近,无师自通地懂了,近乡情怯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令他心中泛起波澜的,不是那一片湖心小筑。
是里面的那个人。
小船轻轻到岸,谢苏行至陆上,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向前走去。
他初来蓬莱的时候,见到明无应,是来还剑。
今日他来到镜湖小筑,还是来还剑。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那时候他背负牧神剑,连三十丈远的路也走不出去。到了今时今日,算是勉强可以使用这柄天下第一的神兵。
也亏得那时在溟海上,明无应只是将牧神剑送到他手边。
若是明无应自己来到他面前,谢苏觉得自己或许会呆呆地站在原地,连周围的人和事都忘了。
也亏得有牧神剑做借口,自己才能这样若无其事地来到镜湖小筑。
谢苏走上曲折游廊,连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希望这条游廊再长一点,还是再短一点。
见到明无应,他又应该说什么呢?
缃色帷幔无风自动,在游廊上飘飘悠悠的。
谢苏转过折角,向前一望,忽然停下了步子。
明无应就站在游廊中,看着他。
几乎是一瞬间,谢苏就觉得眼睛热了起来。
他低下头,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心中甚至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三年过去,自己像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谢苏双手将牧神剑奉上,轻声道:“我来还剑。”
明无应没有答话,只是向他走来,很近。
近到谢苏已经能闻到明无应身上的白檀香。
他淡红色的唇角微微抿起,徒劳地补了一句:“师尊。”
谢苏低着头,却感觉到明无应此刻正在看着他。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停下来,等对方把话说完。
虽有三年岁月横贯其间,但谢苏负气离开的那一日,好像闭上眼睛,就回忆得起来。
谢苏心一沉,抬眸看向明无应,只觉他的眼底似乎有一些看不懂的情绪,一闪而逝,快得像是谢苏自己的错觉。
明无应从他手中将牧神剑接过,莞尔道:“人间好玩么?”
谢苏稍稍往后撤了半步,从身上解下乾坤袋,手臂一动,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焦黑色的东西接连落地,像是一节节干枯腐朽的树根。
全部都是天门阵的碎片。
谢苏这时候才觉得,自己这个行为像是示威一样,可他原本没有这个意思。
明无应连眼睛都没眨,甚至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谢苏的脸上。
“这三年,你就是做这个去了?”
这是一个不必回答的问题,谢苏的答案,此刻就落在他们两个人的脚下。
谢苏淡淡道:“师尊这些年来,时常不在蓬莱,是不是也是去寻这些天门阵的碎片了?”
明无应笑了一下,“谁告诉你的?”
“我在人间三年,也非浑浑噩噩。想知道什么,我会自己去查。天门阵是你用牧神剑毁去一半,卢家的那个阵灵碎片,也是你毁去的。”谢苏平静道,“师尊毁天门阵,究竟是为了什么?”
明无应道:“你不是会自己查么?”
谢苏没有说话。
明无应连看都没看脚下那堆天门阵的碎片,语气之中却带上了一点忍无可忍的意思。
谢苏心想,自己终于还是把师尊给惹到了。
身后脚步声匆匆传来,谢苏回头,却看到姚黄一路小跑过来,见他们就这样站在廊下说话,刹住了步子。
姚黄的目光从二人脚下扫过,显然认不得那些干枯焦黑的东西是什么,却也没有开口询问。
明无应道:“怎么了?”
姚黄神色凝重:“清正司接到消息,昆仑山外弱水泛滥,昆仑山门已闭,还有群玉山,出现了一条妖龙。方长吉和杨观正要赶去,请主人代为照拂学宫。”
明无应淡淡问道:“群玉山?”
“是。”
谢苏只觉得明无应从自己身旁大步流星地走过。
“告诉方长吉,他要是不想死,就给我离群玉山远一点。让他和杨观都去昆仑,拦住弱水。”
姚黄怔了一怔,忽然明白了明无应的意思,问道:“主人是要亲自去?”
明无应笑了一下,“你当杨观那个老滑头为什么来报信?就凭他们两个?”
他忽然停住步子,回头望向谢苏,带着点警告意味说道:“你给我在这儿待着,哪也不许去。”
谢苏却是微微一笑:“师尊曾经说过,再下山的时候,会带上我。”
明无应眉毛一扬:“我什么时候说过——”
话没说完,他已经想起来了。
数年前在金陵城中,那条破旧的游船上,万千河灯如星沉入水,波光明灭,一直晃进谢苏的眼睛里。
“难道师尊要说话不算话吗?”
《拜月亭》和《两世姻缘》都是元杂剧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是话本小说,收入《醒世恒言》

第80章 明烛天南(一)
群玉山连日暴雪堆叠,初初销霁,松柏树梢之上不断有落雪碎冰吃不住力道,掉落下来。
这些微响动却显得山中更加幽静,看起来一派平和,没有丝毫妖异之处。
而这恰恰就是最妖异的地方。
初夏时节,群玉山竟然天降大雪。
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穿行在雪林中。
谢苏抬眸,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明无应的背影。
他身量太高,从缀满冰雪几如琼枝的树枝下走过时,碰了一肩的落雪。
谢苏把几年前明无应亲口说出的话搬出来,如愿以偿地跟来了群玉山。
可是一进到这片地界,明无应就始终走在他的前面。
此处山势连绵,走到一地时,明无应停下了步子,谢苏跟在他身后,也随之停了下来。
前方不远处有清正司的人。
这人见到明无应和谢苏,脸上并无惊讶之色,很快低头见礼。
清正司一向有传递消息的独特法门,方长吉与杨观赶去昆仑之外的弱水,命清正司的人留在这里,听凭明无应的调遣。
此人名叫冯提,长了一张亲和温柔面孔,不笑的时候脸上也像是有几分笑意。
行礼之后,冯提便开门见山,说清正司留驻此处的其他人,已经在他的吩咐下下了山。
群玉山下不远便是宁州城,清正司的人在此处发现妖龙作乱,一面将消息上报,一面进入宁州城,去了朝廷府衙,要请他们协助疏散城中百姓。
若是赶不及疏散,清正司的人便会全力在宁州城外设下屏障。
因群玉山与昆仑相去不远,昆仑之外弱水环绕,若是弱水泛滥之势阻不住,群玉山和宁州城便是首当其冲。
这冯提做事极为周详,已在群玉山外设下一圈禁制,如果妖龙窜向山下,他会即刻感知到。
明无应问道:“是你最先发现这里有妖龙的踪迹?”
冯提点头称是,几年来频频有妖邪现世,清正司的人遍布天下各地,发现异常之处后,一经确认,便会即刻上报。
冯提转身为他们引路,一面简明扼要将发现妖龙的经过道出。
传说宁州此地,千年前曾有弱水泛滥。弱水之上鸿毛不浮,不可逾越,泛滥之时便是吞天灭地,连修道之人一被弱水沾身,都会被吞噬消解,何况凡人?
宁州十万百姓,顷刻间就要被弱水吞没,连白骨都留不下。
就在此时,龙神降世,以自身龙骨化作巍峨青山,截断了泛滥的弱水。
弱水之患解除,龙神也因力竭魂归天地,唯余这龙骨化生出的连绵青山留存千年。
谢苏心中一动,问道:“就是现在的群玉山么?”
冯提点头道:“正是。虽是传说,但有人在山中开采灵石,采出的皆是深红流金的血玉,宁州人皆称这是龙神骨血所化。又因为感念龙神救世,在群玉山中修建了龙神庙,至今供奉不断。”
谢苏道:“那又为何说此处出现了一条妖龙?”
千年前的传说已不可考,又经后人演绎,当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样子,早就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这妖龙的传闻,更像是有人刻意附会出来的。
冯提摇头苦笑。
“还是在那龙神庙中,数日之前,宁州城中有百余人前来供奉,却只有两个人逃了回来,其中一个也已经吓疯了。他们说就在龙神庙中,有妖龙出现,吞食活人。”
妖龙出现之际,飞沙走石,遮天蔽日,连身在宁州城中的百姓都看到了。
其后忽然天降大雪,连续数日,妖异非常,直到今日才刚刚雪停。
有不少宁州城的百姓以为是供奉太过简薄,才使得龙神震怒,将那些人吞食,又连降数日大雪,是为惩罚之意。
这些人宰猪烹羊,上覆红绸,扎金带玉帛。一行数百人,要再上群玉山乞求龙神宽恕,遇上清正司的人才被拦下。
说话间,冯提已经带着他们从雪林中穿行而出。
原来他们此前走过的不过是群玉山的余脉,到这时,谢苏才一睹群玉山的全貌。
连日大雪初霁,云中透下万丈金光,照耀在群玉山的山脊之上。
苍山负雪,起伏巍峨,形如一条巨龙盘卧。
冯提伸出手,遥遥地指着一处说道:“龙神庙就在那里,传说群玉山是龙骨所化,这边是龙头,那边山势渐低,余脉回护过来,就是龙尾了。”
谢苏顺着冯提所指之处看过去,余光中却见到明无应走到了他身边。
明无应往山上平淡地看了一眼,随口道:“你说反了,这边是龙头,那边才是龙尾。”
冯提稍稍一愣,又道:“是……是吗。那就是我说错了。”
明无应身前是峰峦如聚的群玉山,身后是漫漫雪林。
谢苏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这世间所有的人都像海浪一样,昼夜不息一刻不停地涌上岸边。
只有明无应迎着这无穷无尽的浪潮,成为天地间唯一一个逆行的人。
冯提带路,那山中的龙神庙就在前方不远处。
关于这条噬人的妖龙,谢苏和冯提心中所想相去不远。
千年前龙神救世,将龙骨化为群玉山截断弱水是传说,宁州人供奉这间龙神庙不假,但说是龙神发怒才现身噬人,则近乎无稽之谈。
眼前这座龙神庙在建造之时想必用过极深的心思,亦耗费了大量资财,虽在山间,但形制规整,大殿庄严。
殿前石阶上的刻痕早就被踏平,院中的青石板也被踩得发亮,足见千年香火累积至此,曾有无数宁州人前来供奉祭拜。
这供奉信仰之力,于山间精怪妖物来说,就是最好的滋补。
如果不是有人故弄玄虚,假借龙神发怒的接口,施展禁术夺去百余人的性命,而真有一条妖龙作祟。
那条所谓的妖龙,多半就是如此化生。
龙神庙中十分安静,一个人影都没有,还残留着淡淡的香火味道。
殿外停了一院子的牺牲供奉,上面覆着巨大的红绸,扎着金带玉帛,是那些宁州城中准备来祭祀龙神的人被冯提等人劝了回去,却没将东西带走。
停在这里,无人问津。
四处静谧,谢苏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他还记着在镜湖小筑时,明无应让姚黄转告方长吉的话。
他要是不想死,就离群玉山远一点。
明无应行事一贯随心所欲,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却并不算是威胁,那是让方长吉不要不自量力的意思。
因为说话的人是明无应,就足以看出这看似静谧宁静的群玉山,到底有多诡谲危险。
方长吉身为清正司司正,自身修为不俗,多年来不知处理过多少棘手的妖邪之物,明无应却认定,只要他敢来,就会死在这里。
这一片静谧的群玉山里,究竟有什么?
谢苏看向明无应,自进入龙神庙以来,他就不曾开口说过什么。
此刻明无应径直踏入正殿,却笑了一声。
“这神像塑得太丑了。”
谢苏跨入龙神庙的正殿,数根一人粗的柱子撑起殿顶,从梁上垂下无数红绸,已有陈旧之色,红绸之间又悬挂着许多面铜镜。
谢苏一进入殿内,就在铜镜之中见到无数个自己的身影。
大殿正中,一尊神像坐在主位,上面是匾额,下面是供桌。
神像身躯宽阔高大,历经千年风烟,纵使龙神庙一直香火不断,神像身上的彩塑泥金也多有破损剥落未及修缮之处。
而那神像的面容,却是塑像的工匠将人和龙糅合在一起塑造而出,阔鼻怒目,额上两只龙角,袖中伸出的不是人手,而是两只狰狞龙爪。
龙神两侧,有二十八星宿拱卫。
这些星宿皆作人像,或微笑,或肃目,或和蔼,或威猛,身躯都微微朝向最中间的龙神,手中各持法器。
冯提见谢苏靠近去看那些星宿神像,上前说道:“据说千年前,为答谢龙神,宁州城中二十八位富绅共同捐资修建此庙,工匠便将照着他们的面容拟定星宿之像。”
谢苏淡淡道:“你对这里所知不少。”
冯提微笑道:“因为我就是宁州人。小时候,也曾跟着家中长辈来这里祭拜。”
“你……”明无应转向他们,顿了顿,“你叫什么来着?”
冯提自然知道明无应问的是自己,恭敬道:“在下冯提,蓬莱主可是有什么吩咐?”
明无应道:“你出去吧,最好退到山下。”
冯提微微一怔,心思稍转,已经明白过来,他在此处,反而碍手碍脚,当下向着明无应行礼称是,就要退出龙神庙。
他站位本就与谢苏离得很近,这一躬身行礼,手臂便碰到了谢苏的袖子。
谢苏向来不喜欢与不相熟的人靠得太近,便向后退了半步,忽然发觉自己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转过头,看到一只铜镜微微摇晃,映照出自己的脸。
镜中映出大半个正殿,谢苏看到冯提退出殿门,明无应朝自己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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