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by郁都
郁都  发于:2023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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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的黑暗之中,谢苏觉得越来越冷了。
在这漆黑的竹林里,想要辨清方向也是徒劳,何况早先他们已经尝试过,在竹林中向前走下去,最终都只是绕回了原点。
谢苏呵出一口白气,搓了搓有些僵硬的手指。
下一瞬,他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是在为自己此刻才想到这一点而懊恼。
他一走进卢家,便觉得此间有清冷之意,好像将盛夏的暑热全都挡在外面。
越靠近这片禁地,那清冷之意就变成了阴冷。
到得现在,四周已经冷到了他呼吸时口鼻中会冒出白气。
那他此时就已经离阵法的中心不远。而阵法中心,往往就是设阵之人所在的位置。
谢苏不再耽搁,在黑暗中辨别寒气袭来的方向,疾奔而去。
那些漆黑中的竹影与别处无异,谢苏却知道自己找对了。因为那些竹影忽然黑压压地倒下来,好像要堵住他的去路。
谢苏周身灵力暴涨,无数竹枝尚未触及到他的身体就被他的术法化为齑粉。
林间雾气一瞬压下,如有噬人之能,谢苏浑然不惧,冲入雾中。
雾中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像是有无数的影子在谢苏身边来了又去,那些脚步声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一时远又一时近。
更有无数云朵一半的东西在雾中上下起伏,沉降下来的时候,谢苏好像能看到里面有无数的人影涌动。
在他冲进雾气最浓郁处的一霎那,谢苏忽然一脚踩空,在灰雾之中向下跌落。
那一瞬间,谢苏想起了学宫试炼中的那道瀑布。
这雾中的下落似乎永无止境,又似乎只是一瞬,谢苏在看清身下景象的同时击出一道灵力,借势远远地倒飞出去,落在一片坚硬的地面上。
四周不像白天,也不像夜晚,灰雾弥漫在四周,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这一片地方是清晰的。
谢苏也终于看到自己脚下的并非地面,而是冰面。
这是一个小小的冰湖,但谢苏脚下的坚冰竟似有数丈之厚,下面则是更深处的湖水。
谢苏转身,看到无数白色蛛丝一样的东西盘在岸边,像是一整面墙壁一般。后半段隐没在灰雾之中,看不清楚,而下方蛛丝之中裹着一个人,双目紧闭,脸色苍白。
是云靖青。
他刚刚向那里走了一步,就听到冰湖之上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这声音的音色,像是个少年一般,但那说话时流露出的意态,就好像这个说话的人已经垂垂老矣,不知道见过世间的多少人和事。
“你跟明无应,是什么关系?”
这声音在冰湖之上四处回响,谢苏找不到声音的来处。
一道剑光从天而降,落在谢苏身边。
牧神剑的剑鞘深深地楔入冰面,瞬间炸开无数条裂缝,向四面八方而去。
在冰面碎裂的声音中,谢苏伸手,握住了牧神剑。
而那无尽蛛丝的中央忽然像是起了波澜,所有的白色蛛丝都在涌动,甚至带动了冰湖都在微微震动。
蛛丝所在之处好像一个白色的茧,此刻正要有什么东西破茧而出。
那些蛛丝缠绕拧转,密密地包裹起来,随后又像花瓣吐蕊一样,从中间一层层地打开。
有一个人站在那白色的蛛丝之间,连身上的衣服也像是蛛丝制成的。
他上前一步,脚下的蛛丝就好像随他心意而动,在空中搭成一道栈桥。那人每走一步,脚下蛛丝搭成的桥就长一段。
谢苏抬头望去,只觉得那人身在高处,面目模糊,似乎五官前面也有雾气遮挡一样。
“你身上带着牧神剑,你是明无应的什么人?”
他的音色像少年,说话的语气又像是垂垂老矣。
谢苏淡淡道:“你又是什么人?”
这人身上像是毫无修为,也没有一丝灵力流动的痕迹,可是谢苏握着牧神剑的手缓缓收紧了。
“如你所见,我只是个阵灵。”
谢苏的瞳孔微微一缩。
阵灵,是阵法中天长日久化生出来的灵识。
寻常的阵法,在设阵之人收回灵力之后,就会化为乌有。另一些由符咒发动的阵法,除了阵眼处的符纸,更要有灵物或是法器压阵。
符纸一经发动便会作废,这样的阵法因为另有灵器压阵,在发动之后仍能保留下一点阵法痕迹,但也只是个残阵,时间一长,那效力也就渐渐消失了。
而有阵灵化生的阵法少之又少,阵法自身需要强大无比,生生不息,才有可能在漫长的时间中化生出一点灵智。
在所有记载中,只有昆仑的护山大阵化生出了阵灵。
千年风烟历遍,才出了这么一个。
而卢家的禁地之中,竟然也有一个阵灵,难道那位卢家先祖真的神通广大到了这个地步?
那人似乎看出了谢苏的心思,微微一笑道:“怎么,你不相信吗?”
那些白色蛛丝随他心意,肆意生长,好像在流动一般。
谢苏忽然看了云靖青一眼,这一眼看得很隐蔽,可是那个人好像也发觉了,居高临下地看着蛛丝中的云靖青。
下一刻,白色蛛丝退开,云靖青掉了下来,翻滚几圈,她双眼紧闭,毫无声息。
那人道:“她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谢苏向云靖青微微移动了一步,立刻就有无数白色蛛丝围在云靖青身边。
那人又道:“我说她没死,可没有说你可以带走她啊。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谢苏想了想,朗声道:“前辈是与我师尊相识吗?”
那人听到这句话,空中的蛛丝栈桥化成一道阶梯,他慢慢地走下来,站在岸边,将目光投向谢苏,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牧神剑。
“你是明无应的徒弟?”那人若有所思道,“怪不得你还操纵不了牧神剑,却能把它带在身边。”
谢苏握着牧神剑的手微微一紧。
这个怪人好像跟那些白色蛛丝是一体的,他出现的时候,除了蛛丝涌动,谢苏连半分灵力都没有感觉到,也根本看不出他的修为。
可是他只是一个照面,就看出自己无法完全掌握牧神剑。
这人语气轻缓,似乎不像是对他们有什么敌意,但是谢苏却丝毫不敢放松。
“我问你,明无应此刻在何处?”
怪人在湖边停住步子,望向谢苏。
谢苏道:“蓬莱。”
怪人看着他笑起来,“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很不会撒谎?”
谢苏的眼睛一眨不眨,防备着怪人随时出手,可他像是并没有这个意思,而是抬起头望向无边无际的灰色雾气,自言自语道:“我在这里太久了,这么多年,只有钟灵会来找我说说话……”
听到钟灵这个名字,谢苏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隐约将今日前因后果串连在了一起。
既然钟灵与眼前的怪人相识,那么云靖青进入禁地,或许就不是误入,而是有人特意把她引进来的。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谢苏就听到那怪人再度开口。
“你想从我这里把这个女子带走是不是,可是我答应了钟灵,要把她留到明天早上。”
谢苏抬眸。
“不过,你若是肯留在这里陪我说说话,我就让你把她带走。跟你一起走进禁地的那两个人,我也会让他们安然无恙地出去。”
谢苏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握着牧神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怪人五官之上的雾气忽而散去,露出下面平淡至极的一张脸,他似乎很疲惫,又似乎在隐隐地期待着什么。
“你不认识我,那也是自然。”
怪人轻声道:“因为我是……天门阵的阵灵。”

下一瞬,他竟然直接出现在了谢苏面前。
无数的白色蛛丝在他身后如影随形,一层层向周围延展,几乎只是瞬息之间,那些蛛丝已经团成了一个巨大的茧,将这一处冰面连同谢苏包裹在内。
“你若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
蛛丝团成的白色巨茧之中,忽然有无数雾气涌出,里面隐隐约约的,像是有许多人的影子在来回走动,只是看不清他们的脸。
那怪人突然伸手,按住了谢苏的肩膀。
他出手的这一下实在太快,不见用了多少力气,可是手掌却像是粘在谢苏肩头。
与他手掌接触的一瞬间,谢苏看到四周的雾气退开,出现了许多他从未见过的画面。
那一刻,谢苏脚下踩着的似乎已经不是冰面,而是凭虚御风,身临无极。
日升月落,仿佛都是触手可及。
长空之下,无数白色云雾聚散漂浮,悠悠旋转,天地之间的灵气尽数汇聚于此。
这里是……天门阵。
而在飘渺的云雾之上,牧神剑的巨大剑影带着撼天动地的气势直插下来,九天风雷悍然扑下。
在那震耳欲聋的风雷声中,牧神剑的剑影竟似遮蔽日月,炽烈光华喷薄而出。
谢苏的目光越过剑影,看到了高处的明无应。
他凌风而立,如日月高悬空中,猎猎狂风卷过明无应的衣襟。
风雷声渐渐消弭,天际似乎响起空灵悠远的钟磬之音。
无数灿烂星辰隐于天幕之后,苍茫长风横扫天地,而遥远的天边浮现出连绵的琼楼玉宇,自这天上的白玉京飞出一栈云桥,一直延伸到明无应的脚下。
而明无应只是居高临下地,向天门阵中投来一眼,那张一贯似笑非笑的脸此刻殊无表情。
这一瞬,恰似谢苏穿过如流的岁月,回到明无应过天门的那一日,身在天门阵中,抬头与他对视。
纵然谢苏已经听过很多次明无应以剑道破天道,过天门而不入的事,但这一刻他身历其境,亲眼目睹,还是无法自制地为明无应心折。
下一刻,明无应凌空踏前一步,牧神剑的剑影将天门阵贯穿。
牧神剑剑影所到之处,狂风呼啸,灵气激荡,碎成乱流四处而散。
天门阵竟然被牧神剑生生斩去一半,风起云涌之中,那一半的天门阵瞬间崩裂为无数发光的碎片,被狂风裹挟,飘荡至各处人间。
谢苏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雾气忽地涌来,风流云散,明无应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些成千上万的雾蒙蒙的人影。
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都好像在谢苏眼前极快地掠过,长相各异,服色各异,连用的武器都各自不同。
唯一相同的一点是,他们都葬身于天门阵中。
这雾气之中无数的模糊人影,无数徘徊着的脚步声,就是无数个来闯天门阵,而最终魂飞魄散的修士。
阵灵那如同少年一般清脆,又如老人一般沧桑的声音再度在谢苏耳畔响起。
“现在你知道,我为何会在这里了。”
明无应一剑斩碎半个天门阵,那无数碎片落入人间。
卢家禁地中的这一个阵灵,不过是那千万碎片的其中之一。
谢苏的胸膛剧烈起伏,似乎心神仍被明无应斩碎天门阵的那一剑所摄。
“师尊为何要……”
阵灵叹息道:“该回来了。”
谢苏只觉得肩上传来一股巨力,带着他向下沉去,穿过无数烟雾,重新落到地面。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白色蛛丝围成的巨茧,阵灵道:“现在你就知道我所说的并不是假话。”
谢苏抬眸,那阵灵已经收回按在他肩上的手,在茧中慢慢地踱步。
“我落入卢家先祖留下的这片气泽之中,吸纳灵气,重塑了灵识。可我既不能离开这里,与其他的碎片之间也没有感应,可以说,是被困死在了这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阵灵微微一笑,“因为你手中的这柄牧神剑,能斩断世间的一切东西。”
他缓缓地踱着步子,绕着谢苏一圈一圈地走,脚步几乎不是踩在冰面上,而是踩在云雾一般的白色蛛丝之上。
谢苏的眼神忽然锐利起来。
“天门阵究竟是什么?”
“飞升之门。越过天门阵者,可以飞升成神,”阵灵答道,“千年之前,这世上最后一个飞升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阵灵自顾自道:“他叫做阴长生,越过天门阵后,他是带着自己的道侣一同飞升的。白玉京为他打开一线,那道云桥也一样到了他的脚下。他带着道侣走上云桥,飞升成神。”
所有在典籍中留下记载的飞升者都会在明光祠中有塑像,而在明无应之前,阴长生是距今最近的一个飞升成神的人,这世间的修行之人都该知道他的名字。
可谢苏今日才知,阴长生是带着自己的道侣一同飞升的。
越过天门阵之后,修士飞升,其实便与此世的因果再无联系,除了天门阵本身,不会再有谁知道这样的细节。
阵灵缓缓说道:“是什么让明无应选择放弃飞升的呢?这个问题我已经问了自己无数遍,我在这里被困了多少年,就想了多少年,可是没有答案。我想我是该找个时候,自己去问他了。”
这句话一出,谢苏忽觉不对,握着牧神剑的手一动,却是突然发现自己经脉中的灵力已经流失大半。
无数的白色蛛丝顺着冰面的裂缝蜿蜒而来,密密麻麻地吸附在他腿上,竟在他不知不觉中将他身上灵力抽去。
谢苏不假思索,反手抽出牧神剑。
眼前幻境再度袭来,迷雾中的灰色人影来来去去,无数天门阵的碎片散开,像成千上万片碎镜子悬停在空中。
每一块碎片都倒映着牧神剑的剑光。
一道磅礴剑气将所有禁锢谢苏的白色蛛丝尽数斩断,其势不减,将那只巨大的茧一分两半。
无数白色蛛丝疯狂游动,谢苏的身影从其中飞跃而出,落在冰面上。
山呼海啸一般的剑意凝在牧神剑之上,谢苏低头看去。
在他手中,牧神剑剑光照空。
竟然是在这一刻,他得以将牧神剑从剑鞘中拔出。
白色蛛丝翻卷不休,阵灵的身形从蛛丝之中浮现,他凌空望向谢苏,脸上竟然有一丝赞叹之色。
“果然是明无应的徒弟。”
谢苏却已经看出那些白色蛛丝对牧神剑避之不及,剑锋所到之处,蛛丝便会化为白色灰烬。
阵灵道:“你帮我离开这里,我帮你越过天门阵飞升,这样不好么?”
他的目光转向蛛丝间昏迷不醒的云靖青,又道:“你来找她,是因为这个女子对你来说很重要么?若你过了天门阵,得以飞升,也可以带上她。”
谢苏却是笑了一笑,道:“你想说的就是这个?还是你又在想办法让我分心?”
无数的白色蛛丝在冰面上蠢蠢欲动,似乎很想靠近谢苏,却被牧神剑的剑意所慑,只是不敢过来。
这阵灵残片带他看到明无应越过天门阵的那一瞬,却在他不知不觉中用蛛丝吸附在他身上抽取灵气。
而阵灵残片就在他眼前,换句话说,谢苏此刻就在天门阵的碎片之中。
无数修士皆殒命在此,谢苏心道:“我也会是其中的一个吗?”
他左手垂下,无意中触到手腕上那串白玉铃铛,继而看着自己手中的牧神剑,心绪忽然平定下来。
师尊将牧神剑交给自己,就是笃定自己不会输。
他笑了笑,抬眸望向阵灵,淡淡道:“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阵灵先前见谢苏不答话,以为他是在考虑,此刻听到他这么说,不觉微笑道道:“牧神剑是天下第一的神兵,你助我炼化牧神剑中的灵气,我就能收束世间所有的阵法碎片,重归天门。”
谢苏问道:“然后你就帮我越过天门阵飞升,是吗?”
他手握牧神剑,剑尖斜指冰面。
那剑身上的亮光汇聚于剑刃处的一点,磅礴气势凝而不发,全数握于他手。
谢苏俊美的脸上忽然露出笑意。
“可惜,师尊不要的东西,我也不要。”
他手下的动作迅疾无比,两道剑风霎时挥出,切开云靖青身侧冰面,令那些白色蛛丝一时不敢靠近。
下一瞬谢苏猱身而上,心中已浮现出无数剑路。
在那百道千道的剑气之中,有唯一圆满的一剑,开天辟地的一剑,可以斩断世间一切因果的一剑。
无数白色蛛丝暴涨,源源不断向谢苏裹缠而来。
阵灵的身形瞬间从高处扑下,带着雷霆之势,快得几乎无法用肉眼看清。
狂风乱流席卷天地,谢苏错开一步,握剑的手稳如磐石。有隐隐的风雷声,由远及近。
天门阵的威压之下,谢苏挥腕,牧神剑的剑光斩过阵灵的身躯。
那阵灵虚影即将消散的一刻,所有白色蛛丝垂死反扑,冰面瞬间开裂。
无数蛛丝钻入水下,将他四肢锁住,谢苏只来得及在腕上一拂,下一刻猛地沉入冰水之中。
刺骨的寒意灭顶而来,那些蛛丝像有生命一般,疯狂扑上,将他向水底拖去。
手腕剧痛,是无数蛛丝缠上来,几乎将他腕骨折断,谢苏看着牧神剑脱手而出,沉入漆黑的水下。麻木之中,冰水灌入他的口鼻。
水面处的一点亮光越来越遥远,谢苏已经濒临极限,他口鼻中不断涌出气泡,四肢重得抬不起来,神智却轻飘飘的,即将离他而去。
漆黑冰冷的水下,谢苏几乎已经要阖上双目。
下一瞬,有人揽住了他。
双唇被什么柔软的物事轻轻碰触,渡来源源不断的气息。
谢苏睁开眼,看到近在咫尺的,明无应的脸。

这里熏香气味极重,令人神智昏沉。
他陷在厚重柔软的床铺中,浑身都使不上力气,也分辨不出哪里疼或是不疼,一种奇怪的热意在他体内烧灼,令他呼出去的气都是烫的。
绣床四面挂着织有暗纹的轻纱,房间里面昏暗得很,只有桌上一灯如豆,隔着轻纱床幔,谢苏更是只能将房间的陈设看得模模糊糊。
他心道:“我这是在哪里?牧神剑呢……师尊——”
记起漆黑冰冷的水中,那些白色蛛丝近乎将他的腕骨勒断,牧神剑自他手中脱出,沉入水下,谢苏也就记起了明无应的脸。
千钧一发的时刻,明无应赶来,在水中揽住了他。
回忆起明无应靠近他,给他渡气的一瞬间,谢苏浑身都僵硬起来。
那清晰的触感似乎此刻还留在他唇间。
谢苏余光中只看到纱幔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拨开,下一刻他就见到了此时心里正在想着的那个人。
明无应低头望着他,仍是似笑非笑的,“嗯,醒了?”
谢苏却是愣愣地看着他,片刻后才掩饰般地移开了目光。
他身上不知为何烧烫起来,烘得腕上那串白玉铃铛都温温的。
“我……”
谢苏在心中告诫自己,师尊在水下给自己渡气,是为了救他的性命,自己若是再这么心猿意马下去,就什么都藏不住了。
可是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两个人离得这样近,明无应身上的气息近乎将他笼罩,谢苏几不可见地抿了抿唇。
他四肢无力,却挣扎着要坐起来,轻声道:“牧神剑呢?”
明无应笑道:“丢不了。”
谢苏向撩开的纱幔外看了一眼,牧神剑横在桌上,旁边还有一节干枯的树根似的东西。
与早些时候在街市上,那个从天清观来的少年手中的事物一模一样。
那东西虬结腐朽一团,颜色漆黑,看起来毫无生气。
谢苏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明无应看他一眼,随口道:“这就是方才你在卢家禁地里见到的东西。”
谢苏微微一怔:“那个天门阵的阵灵?”
“嗯,你知道了?是他自己告诉你的么?”明无应似乎饶有兴味的样子,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天门阵被牧神剑毁去一半,无数碎片落入人间,那个阵灵就是其中之一。”
谢苏心中盘桓着无数个问题,他想问明无应为什么放弃了飞升,想问天门阵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想问明无应为什么要一剑毁去半个天门阵。
天清观知道他在金陵,就送来这阵灵残片消逝后留下来的东西,是知道些什么吗?
国师童碧山大费周章将明无应请去,又跟他说了些什么呢?
这些问题千头万绪,最终都系于明无应一身。
可是明无应显然不想多说。
谢苏眼中的情绪,明无应看得十分清楚。
他风轻云淡地笑了笑。
“我的事情,就是都告诉你也无妨。但这件事不行。”
谢苏低声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明无应漫不经心地说,“我有我要做的事情,你有你的。”
谢苏许久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明无应看不清他的神色。
两年不见,明无应觉得谢苏的脾气也随着他的人长大了。
少年的时候不通世事人情,行事全凭本心,是很好骗的,他说什么,谢苏就会信以为真,比现在要好糊弄多了。
明无应笑了一下,又道:“生气了?”
他低头看去,谢苏身上浸水的外衫已经除去,里衣半干,头发却是微湿的,几缕乌黑的长发腻在颈中,显得可怜又可爱。
明无应随手探向谢苏肩头,原意是想将他身上的衣服弄干,可是指尖刚刚触到谢苏,就看到他浑身一颤。
谢苏从脸颊到颈中一片绯红,眼角更像是拍了胭脂一般,一直蔓延到太阳穴上。
他身上肌肤滚烫,连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烫得灼人。
明无应握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抚上谢苏的额头试了试。
“发烧了?”
他的身体敏感至极,被明无应一碰,几乎就要软下去。
谢苏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连明无应的声音听在耳中也像是模模糊糊地隔了一层。
他只觉得身体里的热意无休无止,像是一把火烧起来,非要将他全数烧成灰烬不可。
这烧灼滚烫的感觉之外,另有一种令人难以启齿的感觉在下腹盘旋。
“我……没事。”
他一手撑着床沿,想要借力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形,另一只手却捞住了锦被堆在腰间,像是生怕被明无应看到什么。
先前他手腕几乎被那些白色蛛丝勒断,到此时仍然肿胀一片,看着十分骇人。
但谢苏却好像感觉不到手腕上的痛楚,身体在昏沉无力之中,竟然情不自禁索求明无应的气息,向着他那边倾过去。
明无应以为谢苏身上无力,伸手将他揽住,又握住谢苏的右臂,不让他再随意移动那只受伤的手腕。
谢苏只觉整个后背都靠在明无应怀中,说来奇怪,他一直觉得师尊身上暖和得很,可这时靠得这样近,他却迷迷糊糊觉得明无应身上有种清凉的感觉。
像是干渴到了极点的人忽然看到了水。
隔着薄薄的衣衫,近似于肌肤相贴,谢苏觉得体内的热意更甚,想从明无应身上攫取更多清凉,又感觉到明无应的气息似乎就在自己耳畔,不觉微微抬起了下巴。
明无应垂眸,只见谢苏眼尾通红,浓长眼睫似被水气沾湿,半掩住欲流的眼波。
他眼下那颗胭脂色的泪痣嫣红如许,如白玉上面沁出的一点红。
“师……师尊……”
谢苏身上这些反常之处全被明无应看在眼里。
锦被扯得一塌糊涂,明无应向谢苏腿间看了一眼,问道:“有人给你吃了什么,还是——”
谢苏却好像根本听不到明无应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的气息吹拂在自己脸边,体内古怪的热意轰然烧了起来,喧嚣如浪潮一般无休无止。
隔着衣衫,谢苏亦能感觉到明无应手掌传来的力道,情不自禁想要更多。
但要更多的什么,谢苏迷迷糊糊的却根本不知道,只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一只手已经扯住了明无应的衣襟,只是凭借本能行事,扬起脸来,向明无应凑了过去,唇间呼出滚烫的气息。
明无应忽然握住谢苏的后颈,只觉掌心一片滑腻。他微微眯眼,掌下用力,迫使谢苏的脸与他拉开距离。
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一向清明澄澈,此刻却烧灼着无休无止的情欲。
还有经年的渴慕。
明无应罕见地失神了片刻。
谢苏却昏昏沉沉,无知无觉。
明无应抬手,在谢苏的眉心点了一下。
谢苏阖上双目,沉沉睡去。
这一觉似乎睡了很长时间,但谢苏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甚至才刚刚亮起,泛着黯淡的灰青色。
桌上的那盏灯早已熄灭,灯盏之上拖曳着长长的烛泪。
牧神剑不在了,连天门阵阵灵的碎片也不在了。
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谢苏一个人。
他四肢困乏,头痛欲裂,浑身汗出如浆,用掌根用力地碾过眉心,似乎这样就能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明无应那个风轻云淡的笑,他说:“我有我要做的事情,你有你的。”
谢苏低头看向自己,他右手手腕上的伤已经被人裹好,正在隐隐作痛,想动一下手指也是不能。
他掀开垂下的纱幔,慢慢地走到桌边。
借着晦暗不明的天色,谢苏看到桌脚处有个东西。
他俯下身伸手去捡,腕上的白玉玲铛也随着这个动作往下滑了一段。
他捡起了一个面具。
那上面的花纹粗陋夸张,也说不上来是个什么颜色。
是昨夜在船上时,明无应戴过的那一个。

至天亮时,卢家的大多数人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卢府一大半后院全部被夷为平地,禁地不复存在,连先祖留下的那片气泽也化为乌有。
云靖青经脉中的灵力近似被抽空,一直昏迷不醒,但并没有性命之忧。
杜靖川昨夜前往侯府寻她不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返回卢家的。贺兰月和丛靖雪从那片已成废墟灰烬的禁地走出时,就看到他扶着昏迷微星的云靖青候在外面。
至于这卢家禁地被夷为平地的事情,丛靖雪总觉得他这位师兄所知要比他们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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