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方海自己似乎也有察觉,借饮茶的时机不动声色将额上的汗拭去,却不是热出来的,是急出来的。
他转过头,又低声催促身边的小厮,质问怎么还没把卢俊那个逆子带过来。
杜靖川仍是那个不紧不慢的样子,胖大身体将椅子占得满满当当,笑道:“家主不必动怒,将令公子请来,将事情说清楚也就是了。”
卢方海连连点头称是,只是那额上的汗总不见少。
贺兰月又道:“这金陵城中,好像是要比学宫热得多了。”
谢苏却觉得外面确有暑热,但这卢家宅院之中,似乎别有一种清凉,与外面街市上很是不同。
他靠近贺兰月的耳边,轻声道:“少说话。”
贺兰月会心一笑,也轻声道:“知道。这时候要是说话,难保回去了不被那位大小姐捅上三五个窟窿。”
厅中一时无人说话,卢方海又道:“不知道这几位……”
杜靖川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却没有挨个介绍谢苏等人的意思,而是四两拨千斤地回道:“这都是门中的师弟,给家主添麻烦了。”
卢方海笑道:“不麻烦,不麻烦……”
卢家是皇商出身,自大门口到正厅,一路上景致极有章法,正厅亦是富丽辉煌,条案方桌等周正严谨,摆设用的瓷瓶等物也端庄合度。
料想卢方海平日里在正厅会客处事,也是很有家主的气派的,只是今日自家理亏太过,处处赔起小心来。
只听得厅外传来数人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公子走上前来,正是那卢方海的独子卢俊。
这卢俊生得一表人才,一双眼睛十分明亮,刚走进厅内便停住步子,目光从这一厅不认识的人身上掠过。
他身后围着四五个小厮,这时一并围上前来,神情各异,或是着急,或是瑟缩。
“父亲,这是……”
卢俊见卢方海身边的人亲来寻自己,已知道今日会有大事发生。
他一见厅上这些人身上服色,便知他们是修仙之人,立刻想起了自己写给云靖青的那封退婚信。
卢俊目光一转,见一美貌女子独坐一边,神情冷若冰霜,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顿时心中一跳。
贺兰月向谢苏过脸,轻声道:“他不是跟大小姐有婚约吗,怎么见到她跟见到一个陌生人似的,一点也认不出来。”
卢俊与云靖青的婚约是二人年幼时定下,而云靖青又早早投入昆仑门下,是以两个人虽有婚约,却是到今日才真正见到这一面。
卢方海冷笑一声,兜头将那封退婚信扔过去,怒道:“逆子!这封信是不是你写的?”
这卢方海面对杜靖川的时候处处赔着小心,此时教训起自家儿子,倒是气势高涨,声色俱厉。
卢俊抓着那张信纸,扫过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印鉴,心中一紧,想要开口解释,先躲过父亲今日的怒气再说,却又想到这一关或迟或早,终究要过,索性梗了脖子,正色道:“是!我就是要退婚!”
卢方海脸上阴晴不定,右手向后伸出。
他身后两名小厮,一早按吩咐去祠堂中取来家法,奉到卢方海手中。
卢俊看到那足有四尺长一握宽的木棍,霎时间就想往后躲,却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咬着牙站稳了,连后背也更加挺直几分。
卢方海喝道:“跪下!”
要跪便跪,卢俊手握那张退婚信,一撩衣摆,跪在地上。
卢方海眼皮一抽,高高提起木棍,想也不想,反手就向卢俊头顶击落。
这一下若是打实了,卢俊非得立毙当场不可!
他身后几名小厮倒也忠心,见卢方海动了真怒,手下不肯容情,扑上来要替卢俊挡下。可是他们原本站位在后,卢方海又是手起棍落,片刻没有耽搁,这一下却是决计拦不下来。
卢俊心中一凉,闭上了双眼。
可那棍子却没有落在卢俊头顶,而是被一道无形的灵力托起,温和却又不容置疑。
杜靖川微微抬起手臂,卢方海便觉得手中的家法轻飘飘的,怎么也打不下去了。
只听杜靖川那笑呵呵的声音响彻厅上。
“家主息怒,我这番前来,并不是为了兴师问罪。看令公子如此坚决,其中必有情由,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卢方海仍是脸色铁青,却将家法收了回去,向杜靖川拱手道:“都是我教子无方。”
他又转向卢俊,声音中隐隐有威胁之意:“孽障,若不是仙师要问你话,今日我就把你打死在了这里!还不快说!”
卢方海声色俱厉,卢家的小厮们各个噤声不敢说话。
谢苏却看出他往卢俊头顶落去的那一棍是故意为之,因为他知道杜靖川一定会出手阻拦。
贺兰月也在他耳边轻声笑道:“这老头儿倒是挺会做戏的。”
贺兰月这样频频地凑过来说话,丛靖雪看见了,眼中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谢苏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卢俊跪在地上,低声道:“我不学无术,性情顽劣,配不上云……配不上她。”
当着杜靖川和云靖青的面,卢方海还真怕卢俊要说出什么造次的话,听得他这样说,好歹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只听卢俊又道:“我写信只是为了……”
他索性转向云靖青道:“你主动向我退婚就是了,如此也不会伤了你的颜面声名。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卢方海道:“住口!”转身又要去拿家法,被杜靖川给拦住了。
杜靖川微微一笑道:“不学无术,性情顽劣?卢公子并非修仙之人,能找到木兰长船,为你送这一封信,已经是很有才能的了。”
卢俊这是托辞,在场的人谁又听不出来?
杜靖川一向温和,这样说话已经是很重了。
果然卢方海神色一凛,上前两步,逼问卢俊实话。
卢俊跪在地上,把头偏在一边,无论父亲如何催促,就是不愿开口。
卢方海心头火起,待要说话,厅外传来几道急切的脚步声,二人匆匆奔来,一左一右拦住卢方海,齐声劝道:“伯父息怒。”
这二人的年纪与卢俊差不多,皆衣着锦绣,相貌端正,一个扶住卢方海,眼中满是关怀之色,另一个不动声色地对卢俊摇了摇头。
卢俊低声道:“二哥,三哥。”知道是眼见今日要挨打,自己的书童急急忙忙去将两个哥哥请来了。
卢家的子侄向来是放在一起排行,卢俊虽是卢方海独子,但在众叔伯兄弟之中却是最小的。面前这二人名叫卢健、卢植,都是卢俊的堂哥。
卢健要不善言辞一些,扶着卢方海回到座上,奉上茶来:“伯父消消气。”
卢植对卢俊轻轻摇头之后,两步退开,不再说话。
卢方海道:“这是昆仑山的杜仙师,还有他的师弟。”
卢植便向杜靖川行礼道:“见过仙师。”
他坦然将目光投向厅上众人,与谢苏他们对视时,都是微微一点头,彬彬有礼,看到云靖青身旁,便相当守礼地敛住目光不看。
贺兰月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云靖青被退婚这件事,他本来是有些幸灾乐祸,到了卢家,又觉得这一家人行事装模做样,腻腻歪歪,很没有意思,此刻连那卢俊低声的分辨也懒得听了,转头看着厅上的几盏灯。
外面天色昏暗下来,已经快要入夜。
不管卢方海怎么逼问,卢俊就是搪塞不说,他那两个堂哥帮着卢方海问话,也都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说卢俊毕竟年轻,心思不定,知错了也就是了。
云靖青几次三番要开口说话,都被杜靖川按下。
贺兰月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谢苏坐在他身边,倒是面色淡淡。
过得片刻,谢苏抬眸,向厅外望去一眼。
他耳力极好,已经听到两道细碎的脚步声匆匆而来,脚步很轻,应是女子。
贺兰月忽然凑近,轻声道:“你觉不觉得坐在这厅上,浑身凉飕飕的,是因为快要入夜了么?”
谢苏刚要答话,就听到那两道脚步声的主人奔到厅上。
在前的是一位杏色衣衫的少女,模样甚美,身量纤纤,有种弱不禁风之态。
她的发髻上插着一只珠钗,长长的明珠垂在她的腮边,被厅内明灯一照,发出柔和的光辉,映着少女眼中含泪,大有娇弱之色。
她手中揪着一方手帕,身后跟着一个侍女。
少女望住跪在地上的卢俊,欲语泪先流。
她这一掉泪,卢俊哪还跪得住,卢方海要动用家法的时候,他都能梗着脖子不低头,这时候神色却慌乱起来,显然很是紧张那少女。
而卢健、卢植二人相互对视一眼,各自转开脸,叹了口气。
这少女名叫钟灵,她的父亲是卢方海的旧友,也是个修仙之人,对卢方海有救命之恩,丧妻之后觉得了无生趣,遁入深山之中,至今不知是死是活。
卢方海记挂着旧友的救命之恩,将钟灵接到家中抚养,又怜惜她自幼丧母,身世凄苦,把她当作自己女儿一样的看待。
可是此刻看卢俊和钟灵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清楚?
卢俊为何要跟云靖青退婚,也就一目了然了。
再看卢健、卢植二人,仿佛早就知道此事,至于跟在卢俊身边的小厮,还有钟灵的侍女,那是不必说的了,见自己主子跪下,也都跪了一地,不敢抬头。
卢方海震惊之下,一时都忘了生气,喃喃道:“你们……你们竟然……”
连杜靖川眼中都微微露出惊讶之色,显然没有想到卢俊写信退婚,闹出这样的阵仗来,是因为早已心有所属。
事已至此,卢俊索性跪在卢方海跟前,低声道:“事情就是如此,父亲要罚,就请罚我一个人吧。可我对灵儿……是真心的。”
卢方海恍若未闻,看了钟灵一眼,轻声道:“厅上都是客人,你怎么就这样跑来了……”
陈朝民风开放,但如卢府这样非富即贵的高门大户,家中未出阁的女儿也很少这样出来见外人。
何况钟灵这样跑来,她与卢俊的私情便再难有掩饰的余地,岂不是都被外人看了去。
卢方海此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是慈父之心,足见他看待钟灵,真如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
杜靖川无声地叹了口气,待要开口,只见云靖青眉头一皱,那钟灵却是眼泪汪汪地朝她走过去。
“云姐姐,你是昆仑的高徒,修为又好,前途不可限量,我……我什么都没有……”
她泪眼盈盈,泫然欲泣,说到最后,伸手抓住云靖青的衣袖,声音柔弱,渐渐转低,轻得只有云靖青和她自己能听到。
“我知道,都是我的不好,但我只有俊郎了。我哪里都比不上你,你看我,就像看鞋底的泥土一样……云姐姐,你能不能……不跟我抢?”
云靖青柳眉一竖,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抢?”
她转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卢俊,一脸不耐烦的神色,当即就要拍开钟灵握住她衣袖的手,这地方她是片刻也待不下去了,赶紧把婚退了反倒清净。
对钟灵这样娇滴滴的女孩子,云靖青根本不需用力,可她一挥手,却察觉到袖间沉了一股灵力,这一下竟然没有将钟灵赶开。
云靖青触到那股灵力,身体自然而然运力相拒,下一刻钟灵惊呼一声,身子直接倒飞出去,重重地落到两丈之外。
云靖青皱眉道:“你……”
钟灵倒在地上,卢俊抢上前去将她扶起来,先是心疼地叫了两声钟灵的名字,见她不醒,恨恨地转过脸来,瞪着云靖青。
“灵儿只是一个弱女子,经得起你昆仑高徒这一推么?”
钟灵的侍女扑上去,卢俊的小厮围在外面,场面一片混乱。
云靖青怒不可遏,反而冷冷一笑,一掌拍在身旁的桌角之上,那木桌应声而裂,吓得卢家人一震。
杜靖川喝道:“青儿。”
他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这一下却很是威严。
云靖青脸色一变,道:“若是我有意伤她,她现在还能有气?”
卢俊回头,连眼睛都红了,怒道:“你什么意思?”
杜靖川轻轻一皱眉,正要上前查看,众人簇拥之下,钟灵却是慢慢醒来,轻声道:“云姐姐不是故意的……”
她声音虚弱,力不能继,说完这句话,便又有陷入昏迷之态。卢方海连忙命人将钟灵先扶下去,回头望向杜靖川,请他们暂留府中,今日之事,他一定会给出交代。
一时间卢家正厅之上,只剩下谢苏几人。卢方海将侄子卢健留下,暂时陪着他们,自己心急火燎地也离开了,那卢健不善言辞,也并不怎么说话。
杜靖川息事宁人般地低声道:“青儿,你……”
云靖青当即看过来,冷然道:“师兄也觉得是我的错?”
不待杜靖川答话,云靖青径直起身,竟是拂袖而去。
杜靖川无可奈何道:“去跟着她,别出什么事。”
丛靖雪会意,转头看了谢苏一眼,追出门外。
自他们进入卢家以来,卢家的人是一拨一拨地过来,这事也是一件一件地层出不穷,场面十分混乱。
那卢健不善言辞,但或是觉得杜靖川等人私下有话要说,过得片刻,也寻了个由头先离开了,请他们在厅上稍等。
卢家的小厮埋头上茶,并不敢直视他们,像是生怕他们之中哪个人随便一抬手,自己就得把命留在这。
杜靖川沉沉地叹了口气,向谢苏和贺兰月道:“今日之事……”
谢苏道:“我明白。”
贺兰月心思转得极快,立刻道:“师兄放心,我和谢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杜靖川摇头,难得苦笑一回。
谢苏却道:“那个钟灵,身上似乎有些修为。”
丛靖雪去追云靖青时,转头跟谢苏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是了然,对方也看出了这一点。
杜靖川微微一怔:“是么?”
钟灵上前握住云靖青的衣袖时,卢方海和他那两个侄子恰好挡在他身前,钟灵是如何飞了出去,他看得并不分明。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厅外再次传来脚步声,却很是杂乱,似乎人数众多。
卢方海快步走来厅上,杜靖川上前相迎,看到他一脸忧心如焚,连忙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杜靖川是担忧那钟灵有什么不妥之处。
卢方海面露难色,却是郑重一拜,正色道:“可否请几位仙师帮我一个忙?”
那钟灵被扶回自己房间之后,悠悠醒转,只是身上疼痛,有些淤青,倒没有再昏过去。卢方海终究放心不下,请了郎中来看。
只是郎中请来,房内却无人。
钟灵的侍女小梨哭天抢地,说灵小姐自觉微贱,不敢跟云靖青相争,收拾包袱离开了,说要去寻自己的生父,天涯海角也好,只是不回来了。
卢方海已经命家丁出去寻找,是来请杜靖川他们出手的。
杜靖川沉吟片刻,是想到进门时曾在卢府门口见到不少家丁,不知道钟灵这样一个柔弱闺秀,是怎么避开他们跑出去的。
卢方海道:“灵儿的父亲也是修仙之人,灵儿年幼时跟着他,或也学了一些术法。”
杜靖川镇定道:“此事也算是因我们而起,自然应当出力。”
他极擅阵法,当即走出正厅,在院中站定。
夜色之中,杜靖川身上似乎笼罩了一层淡淡的白色光晕,令院中的灯盏都黯然失色。
自他身上释放出精纯的灵力,在夜空中追寻而去。
杜靖川回头,将两处方位说与谢苏和贺兰月,请他们前去。
他说的是阵法之中的方位,而不是实际地点,卢方海是听不懂的,连忙问需不需要自己派出家丁跟上谢苏和贺兰月。
杜靖川道:“这倒不必。”
阵法虽然可以追寻钟灵的气息,但金陵城太大,行人如织,气息杂乱。钟灵身上的气息,不过是游丝般的一缕。
杜靖川选取另外两处地点,是让谢苏和贺兰月踏上方位,与他遥相呼应,将阵法之力激发到最盛。
谢苏与贺兰月对视一眼,分头而去。
夜色之中,金陵城十分闷热,却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街上男男女女摩肩接踵,到处都是喧嚣人声,热闹非凡。
无数的气息凝聚在金陵城中,要甄别出属于钟灵的那一丝,实在是难上加难。
谢苏心中默念杜靖川指点他的方位,纵跃而去。
他无意中碰到腰间,并没有摸到承影剑的剑柄。
被贺兰月那道符箓拽上木兰长船时,承影剑并不在他身边。只是谢苏早已习惯了有承影剑陪伴的日子,这些时日有时伸手按向腰间,摸不到承影剑,仍是有些不适应。
远处河影流动,自金陵穿城而过。
有无数人聚集在水边,俯下身去,将一只只精巧的河灯放到水上。
每只河灯上都有一只小小的蜡烛,明亮的烛光映照河水,在粼粼水光之中,飘飘荡荡地流下去了。
河上更有无数游船,有的船上传来丝竹之声,有的船上正有人行酒令,船头芳花烂漫。
不知道今日这金陵城中有什么集会,街市上蓦然涌出好些小贩,拉着车,抖开木架子上的油布,或是将一只只颜色各异的面具挂上去,或是用麻绳牵在两旁的商铺之间,挂上一盏盏各式各样的花灯。
花灯之上或有谜语,或有图画,晶光灿然,引得许多年轻男女围看,或是伸手摘取面具,放到自己和同伴面前比一比。
远远望去,四处光影交织,行人熙熙攘攘。
谢苏从那些连成一片的热闹街市上越过,耳中全是行人们的嘈杂声音,听得久了,倒是琢磨出一种别样的感觉。
凡世繁华,红尘万丈,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他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不知道师尊此刻在什么地方。
这念头只是一丝,在他心里极快地闪过。谢苏垂下眼皮,望着脚下灯火阑珊。
掠近杜靖川给他的方位时,谢苏缓下身形,认真辨过阵法方位,拐入另一条街巷。
此处近水,河面上无数河灯,烛火盈盈,往来游船带起细碎的水声。
夜色之中,岸边的垂柳丝柔婉转,长长的柳枝微微摇晃,搅碎水中波光。
又走了一段,谢苏觉得此处跟其他地方好像有些不一样。
沿水一排二层木楼,都窗户大开,映出里面人的身形,夜风之中,一股甜腻腻的香气涌来,又夹杂着浓烈酒香,丝竹之声不绝如缕。
木楼之中灯火通明,有女子言笑晏晏,同许多人推杯换盏。
谢苏找到杜靖川所指的方位,刚要一步踏上,眼前忽然被一抹红色蒙住。
不知是谁在他身上抛了长长一段红色丝绢,谢苏伸手去解,只觉触手柔滑,却是越解越乱。
他从丝绢之中挣脱出来,鼻端忽然闻到了一股极甜腻的脂粉味儿。
下一刻,两双柔弱无骨的手臂便缠了上来,一左一右搂住他的胳膊,将他推进门中,倒进一堆锦垫里面。
此处灯火繁盛,到处都是那腻腻的脂粉香。推他进来的女子似乎染着醉意,不知笑着说了什么,俯在谢苏耳边,吐气如兰。
谢苏只看得到那女子发鬓微松,满头珠翠,丝绸衣衫滑下去,露出半个雪白的肩头。
他心中一凛,伸手去推,却不知道碰到了哪里,触手一片柔滑,反而一时僵住,收回手来,不敢再动了。
那女子的柔软身躯便如蛇一样缠上来,似是不胜酒力,直接歪倒在他身上,红唇蹭到谢苏颊边。
闻到女子身上腻腻的脂粉味儿,谢苏屏住呼吸,不觉皱眉:“你……放开。”
女子却是娇慵一笑,伸手扣上谢苏的衣襟,在他耳边柔声道:“小郎君生得好俊俏,姊姊不要钱也想做你的生意……”
这女子声音柔媚,说的也不是官话,谢苏连一小半都没听懂,又被她手脚并用地缠上来,只觉得女子的一只手已经摸入自己的衣襟,不觉皱眉,掌下灵力便要倾吐而出。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低低的,男人的笑。
谢苏只觉得眼前一花,自己的肩膀便被那人揽住,继而轻盈如风,从那灯火脂粉地离开,脚下踩过柳梢,在一河明灯烛影之中落到了船上。
男人放开揽着他肩膀的手,向船头走了几步,转身望过来。
他脸上戴着一个面具,上面有夸张粗陋的花纹,说不出来到底是个什么颜色,与谢苏在街市上见到的那些面具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谢苏望着男人的眼睛,觉得一颗心砰砰地跳动起来。
他明明看不见男人的脸,却无端觉得,对方此刻在笑。
那人望着谢苏,伸手握住面具,慢慢抬起。
面具之下,是一张惊人英俊的脸,醉玉颓山,风流睥睨。
明无应用指尖钩着面具下缘,勾唇一笑,眼底幽微生光。
第70章 今夕何夕(二)
明河灯影之中,谢苏只觉得岸上那些喧嚣人语全都听不见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连眼睛都没有眨。
头顶星辉如泻,无数的河灯顺水漂流,与岸上各色花灯交相辉映,河水闪烁明灭,映得谢苏脸上容光流转,眉眼灿然生辉。
学宫的两年历练下来,他身上已经几乎看不到少年人的青涩,初露峥嵘意气,又实在俊美得令人挪不开眼睛。
明无应的目光在谢苏脸上勾了一下,惊讶道:“长大了?”
他又笑了一下,“好像也长高了。”
这两句带着笑意的话令谢苏忽然回神,说来奇怪,他性子向来淡然,此刻却像是有无数种情绪堵在心中,最后开口说话时,自己都察觉不到自己的语气声音有多冷。
“两年时间,我当然已经长大了。”
明无应自顾自在船中坐下,闻言回头看他一眼,笑道:“有两年这么久吗?”
“有。”
他进入学宫的这两年之间,明无应从没有回过蓬莱,更无一点消息给他。
谢苏有时都会觉得,是不是就是因为自己进了学宫,有人教有人管了,明无应乐得自在,才能两年时间不回蓬莱。
他察觉到自己对明无应的心思与从前不同,本想借着这分离的两年时间强压下去,也曾设想过多次,如果哪一天师尊回来,自己见到他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绝对不会露出半点端倪。
而他此时见到明无应,是出乎意料,先前做下的所有准备,都是没有用的。
更有一种无法释然的情绪在心中横冲直撞,明无应在船中走动,他的目光便不自觉跟上去,眼睛一眨不眨,嘴唇紧紧地抿着。
这小船与河上的最寻常的那种游船无异,至多也就能坐下七八个人,许多地方显出一种积年的陈旧,明无应却是不以为意,靠在船中。
明无应坐下之后,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生气了?”
他的坐姿本就懒散,这样漫不经心地靠在船中,眼底似乎有幽微的流光。
谢苏只觉得那目光如有实质一般落在自己身上,低下头,坐在另一边,与明无应拉开距离,侧首望着河上往来的游船,淡淡道:“没有。”
明无应笑道:“两年不见,你倒是学会骗人了。”
谢苏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余光看到明无应探身过来,向他伸出一只手,指尖与他的脸只有咫尺之遥。
他心中一紧,下一瞬,明无应的指尖便从他下巴右侧一直揉到颈子上。
谢苏浑身都僵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明无应的手掌极暖,指腹略微有些粗糙,那力道说不上轻,也说不上重,好像能透过肌肤。
片刻之后明无应收回手,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自己手上蹭下来的胭脂,又重新靠回船边,把手伸到河水中,随意洗了洗。
看到明无应指尖一点红痕,谢苏这才回过神,用手背在明无应碰过的地方使劲地揉过去,心知是方才那女子靠在他身上,垂首下来,将唇上的胭脂蹭到了他颈中。
颈中肌肤薄,谢苏下手又重,从脸颊到脖颈一片绯红。
明无应看得几乎失笑,随口道:“那女子亲了你一下,你就这么生气?”
谢苏只觉得明无应碰过的地方火烧火燎的,自己伸手去揉,不是因为嫌弃那女子,只是为了遮掩。
可是听到明无应这句话,谢苏抬眼,却像是被触到逆鳞一样,连声音都淡下来。
“换做是你,是不是就无所谓了?”
明无应挑起眉毛,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谢苏。
两年不见,人是长大了不少,这脾气也是见长。
他目光游移,看到谢苏身前衣襟有些乱,想起方才那女子整个人都靠上去缠住谢苏,让他动不了也推不开,甚至已经把手伸到了谢苏的衣服底下,怪不得他要生气。
明无应道:“你是觉得被她占了便宜?”
谢苏却想不到那女子能从他身上占到什么便宜,只是她手脚并用地缠上来,又不是修仙之人,自己若不是被她缠得无法脱身,忍无可忍了,也不能妄动灵力。
他低头想了片刻,又道:“她好像说什么,不要钱也要跟我做生意,做什么生意?”
这一问,明无应却是大笑道:“不是什么好话,不用知道意思。”
谢苏被他笑得无所适从,总觉得此事又哪里不对,却又无处可寻,只好偏过脸去,望着对面远远驶来的游船。
那船上张灯结彩,船中有女子在唱歌,听那语音声调,也不像是官话,只是歌声柔美,情致缠绵,悠悠地飘荡在水上。
他这样一偏过脸去,灯影之下,更显得面色如玉。
又或许是因为皮肤太薄,自己揉按过的地方留下淡淡的红痕,到了这时还没有消下去,显得那张如玉的脸上透出一点微粉的血色。
明无应的目光落在谢苏眼下那颗红色的小痣上,觉得那一点红像是跟自己方才蹭下来的胭脂一个颜色。
谢苏虽然长大了不少,但是对于男女之事,像是什么也不知道,只怕也根本不知道方才被那女子拽进去的是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