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阳又沉默了很久,其实他真的没有预知到裴曦这个病的严重性,或者说他在江上阳面前表现得太过自然和自信了,裴曦在他面前的确嬉笑怒骂喜怒无常,但是都是在可控范围之内的,哪怕是昨天的失控,裴曦也能在他二次受伤之后立刻停下来控制住自己,所以江上阳从看到裴曦的病历开始就在想,这个病也不会可怕到什么程度,最起码裴曦还是活蹦乱跳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而他也习惯了对方的异于常人……直到辛宓跟他说,裴曦可能活不长久。
然后在相隔一天之后,辛宓再一次告诉他,裴曦不仅活不长久,还有可能死于非命……有那么一瞬间江上阳甚至在想,裴曦虽然自己不知道,但是他活得那么痛苦,分分秒秒都在和全世界格格不入,那么对于裴曦自己来说,死亡反而是不是一件比生存更容易的事情?
但是一想到裴曦会死……江上阳就有一种从脚底升到每一根头发丝儿的气闷感,像是这个世界和他都隔出了一层透明的膜,也让氧气无法进入这层膜里,他唯有在用力掐住手掌心稳住心神的时候才能把这层膜撕开,那么裴曦呢?他是不是会在无人的地方用力冲撞,却也怎么都冲不开,只能站在那层膜后面冷冰冰地、孤独地注视着黑白的世界,只有鲜红的血液才是他的世界里的唯一的色彩?
再要好的朋友黏在一起也会有厌烦的时候,何况是相对两相厌的两个人,江上阳在最讨厌裴曦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想过如果裴曦真的不在他身边的话那就天下太平了,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让裴曦去死,让裴曦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无论在裴曦的内心里,江上阳这三个字究竟被挤到哪个看不到、偶尔拎出来晾一晾的角落,但是在江上阳的世界里,前面十七年的记忆全都写满了裴曦的名字,哪怕是他和他爸在做亲子交流,也有一个臭小孩在旁边捣乱,如果人分为感性和理性,那么江上阳一定从来都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属于感性的角色,即使他再怎么样表现对裴曦的嫌弃和对他的不耐烦,江上阳都不得不承认,只有他清楚裴曦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他就会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头脑清醒心脏坚强——
因为他知道永远有一个人会视他为对手,在等着在某一次时机中出手打败他,他不能让自己处于不清醒的状态;与此同时,他也明白无论他深陷怎么样的困境,也总会有一个家伙很嚣张地出现在他面前,大声地嘲笑着他的无能的愚蠢,但是却会伸出手把他从泥沼里拉出来——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无言的默契,裴曦会死,江上阳也会死,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最终的最终,能够杀死他们两个人的,除了自己之外,也就只有彼此了。
而且,如果裴曦真的死了,那么十一年前……十一年前裴劲英临死之前的嘱托该怎么办?他江上阳有什么理由辜负一个他最尊敬的长辈留下来的唯一意愿?!
“所以,现在只有你能帮他了?”江上阳如是问。
辛宓用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我只能说,不是我能帮他,而是我在努力找办法来帮他。”
江上阳深深地蹙起了眉头,“但是他拒绝你?”
辛宓再一次苦笑,“还好他不拒绝我提供的他觉得有用的办法。”
“能治好他?”
“……没有人知道能不能。”
“为什么?”
辛宓沉重地说:“再好的药也有救不了的人,何况我还没想到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辛宓,无论你有多少理由,但是,我只有一个要求——”江上阳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好像真的平静从容,“想办法治好他,任何代价都可以。”
“想办法治好他,任何代价都可以。”
蓝白色色调的治疗室里,还是那温馨暖意的布置,还是那令人时刻保持冷静的颜色,连唯一的活物——裴曦还保持着辛宓离开时的姿势,坐在沙发上,状似在发呆,双腿搭在白色的地毯上,苍白的脚掌几乎陷进那毛茸茸的长毛里,漆黑的长发却因为不堪忍受地心重力而顺着他的眉眼垂落下来,挡住了他的半张脸,冬日的光从窗户上大片地泼洒进来,将那俊雅英挺的眉目半数挡在阴影里,裴曦半闭着眼,睫毛轻轻垂落下来,像是蝴蝶的双翼,轻盈却又有力,能够盘旋飞起,他纤长的五指之间握着那个银白色的通讯器,上面循环播放着一个监控录像,监控画面里的背景俨然是辛宓的房间,而这里面的主角毫无疑问就是之前刚进行过一场单独对话的辛宓以及江上阳了。
……他监控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单独对话。
监控录像的画质很好,甚至能把人眼中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能拍摄进去,声音也是清晰无比的,辛宓和江上阳两个人同时不说话的时候,还能听到其中一个人有些不匀的呼吸声,昭显着其主人心境的起伏不定,裴曦一遍遍地循环地把监控录像在通讯器的屏幕上放出来,从一开始目不转睛的看,到现在仔仔细细的听,仿佛打算把每一帧画面都剖析开来,把里面的每一个细节都挖掘出来,才能让他排除所有令他觉得无法信任的疑点。
辛宓打开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场景,他下意识地反手把门带上,怕外面的人不小心听到监控录像的声音,那到时候他就真的跳进黄河去都洗不清了……不对,是有嘴都说不清了——和病人亦或者病人家属对话的时候,录音和监控的确是在可允许范围之内的,一是为了留存病患资料,二是保障心理工作者的安全,但是仅限于心理专家和心理医生作为研究和治疗的样本保存,在没有得到本人允许的情况下随意交给其他人,哪怕这个人是病患本身,都是很不专业的行为,可是为了这个裴大BOSS……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违反规定了,在裴曦面前规矩两个字压根就不需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辛宓现在比较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BOSS……”辛宓有点头疼地站在裴曦面前,“你一定要看得这么明目张胆?万一刚才推门进来的是江总呢?”那他刚才做的努力就全部完蛋了!
谁知道裴曦抬起眼帘,懒懒地撩他一眼,嗤道:“以前我住上阳的卧室里,他进门之前都会敲门。”
好吧,这是在变相讽刺他不够礼貌对吧?对吧?!辛宓咬牙切齿地想,要是他真的乖乖敲门的话,BOSS会放他进来?不会!他绝对会让他在门口等到地老天荒都等不到那一声“请进”的,别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这绝对是他血淋淋的亲身经历好吗!他被关在门外的事情还少吗?!
跟裴曦生气一般来说都是把自己气死了但是对方还老神在在的,实在是划不来,辛宓只能用力把那口气憋下去,耳边还在缭绕着监控录像里清晰的对话,他听了一会儿,自我感觉已经非常不错了,起码他自己从最客观的角度来分析都觉得蛮感动的,江上阳为了裴曦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辛宓虎着脸问他家上司:“BOSS,你看也看完了,听也听完了,现在你怎么想的?”
裴曦微微动了动手指,一直在循环的监控录像终于被停下来了,他低下眼眉,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上面定格的画面,是江上阳说最后一句话时的放大的模样,他的面孔平静而自然,但是眼眸深处洋溢着细微的波澜,像是平静的死水被飓风呼啸着刮出了动静,凌乱无序又充斥着难以言喻的风暴喧嚣,那是裴曦能够分析但是永远体会不到的情感,并不是悲伤或者是同情之类的情绪,而是更为深刻的,从灵魂深处撕裂剥离某种东西时也许很痛、但是身体上出于某种原因而没有太大感觉的麻木,裴曦可以形容,但是描绘不出来那是因何而来的感情。
看,他觉得自己就算真的被治好了,也没办法像是正常人一样对情感有那么自然的体会感,所以江上阳才会说任何代价都可以?那么,他是觉得现在的裴曦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空壳子,只要能把生命力注射进去,其它东西都是可以牺牲的存在,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无法对等的付出和收益,裴曦想,这可真不符合他的小太阳的利益标准——该不该高兴一下呢,他打破了江上阳的原则。
“BOSS?”在问出那个问题五分钟之后还没有得到回答,辛宓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又喊了裴曦一声,示意他别忽略自己的存在。
裴曦却只是懒洋洋地扯了扯嘴角,似乎是嘲笑,“我能怎么想?”
“……”辛宓一脸“你他喵的在逗我”的表情,“我跟江总那么推心置腹的谈话,你一点儿都没听进去?”
裴曦的声音冷冷淡淡的,“听进去了。”感觉跟“没听进去”是一个意思。
“那你就没有一点表示?”辛宓有点抓狂了。
裴曦闭了闭眼,“我要表示什么?”
“关于之前你说的那个证明啊!”辛宓真的抓狂了,“对于你来说,难道这还不能证明一点点属于江上阳的价值?”
裴曦又把眼睛睁开了,抬起头来,他明明是坐着的,看着辛宓的时候却流露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冰冷又有压迫力,辛宓的神智像是被他一盆水兜头淋下来似的,冷得彻头彻尾,下一秒,他又有点强硬地抿平了唇,然后说:“BOSS……”
房门突然被敲响了,很有规律的三声,再停顿三秒钟,江上阳的声音响起:“我进来了。”
然后房门被推开,江上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神情自若地说:“裴少,吃午饭了,辛医生你也在啊,阿戎去你房间找你了。”
第八十六章 谈话
说完之后,江上阳才觉得治疗室里的气氛有点微妙和诡异,隐隐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感觉,尤其是辛宓的脸色很难看,裴曦的坐姿又太嚣张,怎么看都像是辛宓被气得想揍人似的,江上阳奇怪地看向裴曦,递过去一个带着询问的眼色,接收的裴曦还没回应,倒是辛宓瞬间跳脚了,“江总你那是什么意思?我还能欺负他不成?BOSS他不欺负我就好了吧!”
江上阳轻咳一声,“辛医生多虑了,我只是在想你们是不是又吵架了而已。”其实看起来更像是要打架。
“……呵,”辛宓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我是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和他吵!”那是分分钟要上演手撕人肉的节奏,他还没活够呢!
“没事就好,去吃饭吧,待会儿饭菜都凉了。”江上阳一边说着,一边把轮椅推到沙发边上,想扶裴曦上去。
结果裴曦没动弹,恹恹地道:“不吃。”
江上阳的动作一顿,“怎么了?”
裴曦缓慢地一眨眼睛,“吃不下。”
江上阳皱眉,“你早上只喝了一碗汤。”之前不是还很能吃的吗?
裴曦的睫毛垂了下来,显得特别委屈,“他让我吃药,我就吃不下了。”
辛宓正在观察着他们俩说话的全过程,描绘裴曦此时的心理变化,同时也忍不住心道他们家BOSS在江上阳面前的表情还真不是一般的多,但是在他们面前永远不是笑得让人心慌就是面无表情像是想要干掉你,还真是同人不同命——但是他喜欢在江上阳面前演戏,这样的心理变化难道又是正常的?还是感觉不对劲。
而江上阳在听完裴曦的话之后愣了一下,随即就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他的主治医师辛宓,而吃药……江上阳的目光下意识地在茶几上扫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一排的药瓶子,林林总总加起来竟然有十几个之多,简直是把药当成饭在吃,还吃得下正餐就奇怪了,江上阳立刻就不悦地看向在默默观察他们的那位心理专家,怀疑道:“我记得辛医生说过,裴曦他现在的情况已经稳定了。”
辛宓被看得嘴角一抽,大叫冤枉:“情况稳定了跟吃不吃药没有直接联系好吗!而且BOSS稳定的只是他的心理情况,而不是身体情况,江总你知道他从上次你在这边过夜之后到现在一共吃了多少东西吗?”
他上次在裴曦家过夜?拢共就那么一次,日期很好记,江上阳在心里算了算,挑眉,“我记得那已经是四五天以前的事情了。”
裴曦阴森森地看辛宓一眼,但是辛宓顽强地顶住了这股压力,毫不犹豫地出卖了他的顶头上司:“对啊,算到今天就已经是五天整了,但是那天BOSS跟你一起在外面喝了一碗汤、夜里打点滴的时候吃了一碗云吞之后,到现在为止,除了今天早上的那碗汤,他的胃里就没有别的食物了!”
五天?江上阳的脸色瞬间变了,“那他吃什么?”
“什么都不吃,只用营养针吊着,”辛宓撇了撇嘴,“他扎了五天营养针,每天睡眠时间不超过三个小时,然后还跑去和Demon里的那个变态狂Satan打了一架!你说我要不要帮他把功能都紊乱了的身体调理回来?”
江上阳把目光投到裴曦身上,面色冷了下来,“裴曦,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很严厉,裴曦顿时蔫蔫地看他一眼,像是霜打的茄子似的,“我生病了,你还凶我,我讨厌你。”
“……”江上阳总是听裴曦说爱他,还真的没怎么听过他说讨厌他,霎时间就有点头疼了,他转过头对辛宓说:“辛医生你先出去和阿戎一起吃饭吧,我和裴少单独聊一聊。”
“……哦,好。”辛宓想了想,觉得应该出不了人命,就干脆掉头就走了——他要找小戎戎要美食来安抚他饱受惊吓和折磨的小心脏!
待到房门重新关上了,江上阳才看向裴曦,观察着他的脸色,可是裴曦一直都是这么一副脸色苍白不健康的样子,江上阳以前觉得他是因为腿部不便行走才这样的,现在看来,难不成还可能是饿出来的?连吃饭这件事都要让人管着,难道裴曦觉得他才三岁吗?!还是他觉得生病就有理由任性?!
江上阳深吸一口气,把脑袋里的杂念抛开,他知道自己不能急,心理疾病和平常人的感冒发烧甚至是癌症也没什么区别,裴曦就是一个病人,不满归不满,但他不能指责为什么他生病的时候吃不下睡不好——除非裴曦是故意不愿意吃东西的,这样他才有发火的理由,可在那之前,他不能因为裴曦以前很混账就随便下判断,记住,他是个身不由己的病人。
说是这么说,可是江上阳坐在了裴曦旁边的时候很想冷静下来,那种心烦意乱的感觉却始终在他心里缭绕不去,他表面上看起来很正常,只是在结束了和辛宓的对话之后,江上阳就一直都处在一种很焦躁的状态之中,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其实他很生气,又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反反复复地想到他跟辛宓说不计一切代价治好裴曦,不过辛宓重复了一句在之前就跟江上阳说过的话——能治好裴曦的人不是他,而是裴曦自己,可现在是裴曦自己处于一种摇摆的状态,他的心、身体和大脑都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里,无法保持正常人的平衡状态,总有一方的天平会被压得倾斜,理智上他想摆脱这个病,但是这个病模糊了他的大脑直觉,阻止了他为此所做的一切努力。
他觉得他好了,但是事实上他更糟糕了。
“裴少……”江上阳出声了,想像是平常一样调侃他挑剔他,但是才说了两个字,江上阳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一向觉得自己从容又洒脱,就像很多人一样觉得生老病死不过寻常,但是真正遇上了,他才忽然发现其实他也没能那么坦然。
——那可是裴曦,他预料了任何可能、就是从没预料过他会死的裴曦,一个世界末日估计都打不倒的男人。
可能是见江上阳沉默得太久了,裴曦主动问他:“辛宓都跟你说了?”
江上阳侧过头,看到裴曦已经恢复平静的眉目,他的心也慢慢冷静下来,“对,虽然我还不是很懂那些东西,但我清楚一个事实——蠢货,你又在作死了。”
被骂了的裴曦短促地笑了一下,“好吧,我的错,害你心情变糟糕了。”
江上阳说:“本来就是你的错。”
裴曦歪着脑袋看了看他的表情,“那小太阳会不会觉得很开心?说不定你下一秒就能摆脱我了。”
江上阳冷漠地说:“我自己死了,我才会觉得开心。”
裴曦的笑意变冷,“乖,宝贝,不要和我开这个玩笑。”
“开玩笑?我为什么要跟你开玩笑?难道你没有发现我的噩梦里全是你?我只要活着,你就会一直纠缠着我,跟你会不会死没有关系!”江上阳反问他:“裴曦,那天我就问过了,如果我被Satan炸死了,你会怎么想,为什么你觉得我和你的答案会不一样?”
——我死了的话,可能还会考虑拉你陪葬,但是我没死……你就永远不用考虑这个可能性了。
江上阳近乎指责地看着他,“这次也是,上次也是,明明最无情的那个人是你,但是你永远要把你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裴曦,没有心的那个人是你,不是我!”
裴曦缄默片刻,几乎塌在沙发靠背上的身子直了起来,靠近江上阳,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侧脸,“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很难过,因为我很可能要死了?”
“我为什么不能难过?一条狗养了十年突然死了,主人都还会伤心呢,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江上阳冷冷地看着他,“可是那又怎么样,你就算真的死了我也不会哭,还会放三响鞭炮来庆祝。”
裴曦的眼神近乎温柔地看着他,那种神色很美好又很虚幻,瞧得见却捕捉不到,“我喜欢你现在的表情。”那是一种隐藏着的真实的悲伤,他喜欢江上阳身上的一切由他牵动变化的表情,只要想到江上阳露出那种伤心的模样,他就高兴得快要心碎了。
江上阳惯常流露出的温雅从容的面具被摘了下来,裴曦无情狠辣的面孔变得温柔美好,这一瞬间,他们就像是角色倒置了一样,江上阳漠然地说:“你只是喜欢我被你玩得团团转。”
裴曦眨眼睛,“哪有?我那么喜欢你。”
江上阳冷笑,“你不是说讨厌我吗?我也讨厌你。”
裴曦忍不住想要去吻他,“宝贝,其实我最喜欢你的口是心非。”
江上阳侧开脸,避开他的双唇,“你为什么不跟我正面谈谈你的病?你觉得在我面前说这个会让你的自尊心受挫?”他们两个人之中,其实永远都是裴曦更聪明,更有手段,因为他永远比江上阳更有胜负欲,更狠得下心,所以他也从来不肯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战役里落得一个输者的名号。
“既然你知道,那你就不应该揭穿我的,”裴曦摩挲着他轮廓深邃的脸部曲线,像是情人之间最亲密的耳鬓厮磨,他半开玩笑地道:“你永远不会明白我多想在你面前保持一个漂漂亮亮的形象,你会理解那种感觉吗?小太阳,我想做你的英雄。”
第八十七章 选择
“英雄?”江上阳觉得简直不可思议,“难道你觉得我需要你的拯救?裴曦,现在是你在地狱里。”
裴曦琢磨片刻,一脸深沉道:“那我就做魔王好了,能把天使引诱下地狱的大魔王,很带感的设定不是吗?”
江上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我会看不起你?”
裴曦又想亲他了,用夸张的咏叹调说:“不,宝贝,你是我的太阳,我只是想你的阳光一直照耀着我。”
“说到底你是不想我插手这件事?只要看着你该活就活该死就死一声招呼都不用打就行了?裴曦,你那是天生的病,不是你能控制的,难道我会因为这个事情嘲笑你?”江上阳轻微地把眉尖蹙了起来,质问道:“让你认一次输,就那么难?”
“不是难,是根本不可能,我的字典里就没有输这个字,那我为什么要认输?何况还是对着你,那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裴曦的手指顺着他的面部轮廓滑进了细软的短发里,暧昧地穿梭着,还刻意流露出委屈的样子。
江上阳咬牙,“我没有让你对我认输!”
裴曦撇嘴,“你是想让我对这个病认输?”
江上阳怒道:“我只是想你正视你的病!”
“我一直在正视啊,不然我为什么还没有干掉辛宓?”裴曦笑,“我只是想用我的办法来正视它而已,唔,可能态度有点消极……不过既然我从来都不信命,这个病也是命中注定的,那我想要打破它的诅咒也很正常吧?”
江上阳满脸的不赞同,“你想打破它的唯一方法就是治好它,而不是愚蠢地在那里做无谓的抗争,别的事情你可以卷入重来,这件事上你栽倒了,难道还能再活一次?”
“我没有抗争啊,”裴曦侧着脑袋想了想,道,“我只是觉得我现在懒得治而已,我的大脑在跟我说——放弃吧,别浪费时间了,做一个大坏蛋挺好的……可是大家都说我要做一个正常人,怎么做个正常人?你问我,我问谁?其实我觉得我还挺正常的呢。”
江上阳突然能理解辛宓所说的话的意思了,裴曦不是自己在抗拒治疗,而是他的大脑欺骗了他,让他以为自己已经在治疗自己了,实际上他的病情在逐步蚕食他的理智……而他自己现在还能察觉出不对劲,但总有一天他会毫无所察,那么,那时候死亡已经将他带走了。
他如果变成一个毫无理智的疯子,那跟死了没什么区别,到那时候,江上阳宁愿亲手杀了他,也不会让他以那样子的姿态活在这个世界上。
裴曦就应该是裴曦,光鲜夺目地活着,活在别人永远不可抵达的高度,活得漂漂亮亮,活得能让任何人都嫉妒得咬出一口血来……
可是,他做得到吗?江上阳问自己。
“真奇怪,”裴曦忽然如是道,目光天真又残忍,似乎已经看穿了江上阳的心中所想,“我一直觉得你会有一天生气到忍无可忍地杀了我,但是你居然是想在我过得不好的时候来杀我,因为怕我会活得不舒服……虽然我觉得我过得没什么不好的,可我以为你会觉得我像是一个植物人一样躺着也无所谓。”
——不惜一切代价让我活下去,这不是你的选择吗?
江上阳冷笑,“植物人算是活着的?那已经是半个死人了,有几个植物人能够苏醒的?他们生活不能自理,在床上躺个五年六年就会功能衰竭而死,骨瘦如柴,浑身干瘪,想是个僵尸,这种死法,你愿意接受?”他甚至无法想象迷人到人人侧目的裴曦变得狼狈不堪的样子!
裴曦却是微微一笑,“你说我为什么就那么爱你呢?宝贝,因为永远都是你最了解我啊……真到了那个时候,记得等医生的通知书下来就赶紧帮我把呼吸机按掉,那我也会记得只在你的美梦里出现的。”
江上阳一点儿都不领情,他看到自己的手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好像真的看到了面前有一台维持着生命的呼吸机等待着他拔掉电源似的,可是他的声音却很平静,他对裴曦说:“好,我不需要美梦,只要你能离我远点,我就谢天谢地了。”看吧,难道他看起来就真的那么铁石心肠,以至于裴曦认为他连生死之事都能轻易下决定?
无论江上阳说得多狠,但是理智告诉他,真的到了要结束裴曦性命的时刻,他其实下不了手。
“别这样,上阳,”裴曦握住他冰冷的手,贴紧了自己的脸颊,像是情人一样呢语道:“我会觉得心碎的。”
江上阳冷然地道:“我以为你早就没有心了。”心碎?你只适合让别人心碎。
裴曦想了想,“如果对象是你,起码我现在还是有感觉的。”
江上阳的手又抖了一下,试图抽回来,“什么感觉?折腾我你就开心了的感觉?”
裴曦的力道松了松,但还是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膝盖上,“不,你不开心,我也没有觉得很好受……虽然我不知道我难过不难过,但我喜欢你活蹦乱跳的样子。”
江上阳没再动,只是呢喃道:“你一定很恨我,才会这么折磨我。”
裴曦又沉思几秒钟,“其实我觉得恨我的是你才对,我的知觉又出错了吗?我一直觉得你想摆脱我。”
“摆脱你的前提不是你把全世界都摆脱了,”江上阳的眼神放空了一瞬,在这一刹那,其实他脑海中回忆到了很多东西,从小时候两个小豆丁的吵吵嚷嚷,到十一年前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较量,端午节的粽子,足鱼山上的抵足而眠……时光原来已经走了那么远了,他们的关系却一如从前,好像从未改变过,“其实我也以为我会觉得没什么的……十一年前我听李鸿天他们说你和阿戎的快艇在公海里被炸没了,周围都是鲨鱼,肯定必死无疑,快艇是我准备的,我当然知道它有多坚固,连快艇都没了,你们俩还活着么?可是,我那会儿很忙,很多事情要做,都没想那么多,裴伯伯死的时候我还哭了呢,隔天就听说你也跟着没了,我当时只是觉得,葬身鱼腹这个死法真的是太愚蠢了。”
裴曦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当然,简直蠢不可及,完全不符合我的审美。”
“那时候大家连你的尸体都收不回来,所以我连个衣冠冢都懒得给你做,随便你孤魂野鬼地四处飘,反正别来找我就好……可能我心里是在想,只要没看到尸体,就什么都不算,你祸害遗千年,肯定是不会死的吧……事实证明你的确回来了,虽然残了两条腿,但还是像是以前一样讨厌,起码是活生生的,不是吗?”江上阳盯着他的手握着自己的手,苍白的手指对比起来的感觉很强烈,江上阳的皮肤是正常人的白皙,他简直像是死人的皮肤一样惨白,“你自己跟我说的,你要报仇,要大杀四方,要联合江家把北联盟国9区的天都给翻过来。”
裴曦点头,“嗯,我说过。”
“结果还不到两个月,你就跟我说,”江上阳望着裴曦,眼眶终究不可抑止地红了一片,“你说,你要死了。”
裴曦怔住了,盯着江上阳发红的眼眶说不出话来,有些茫然有些不可思议,他太了解江上阳这个人了,在理智上他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他的理智又相信江上阳永远不会选择和他作对,哪怕这只是出于利益的选择——可是,没有永远恒久不变的感情,却有永远的利益,这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东西,而江上阳是个利益至上的商人,只要他有足够的筹码,就能留住江上阳,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