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裴曦，骄傲了半辈子的裴曦，连断了腿他都能从鲨鱼嘴里把命抢回来，到头来却要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病纠缠着甩不开，命运何其讽刺和荒诞！
唯一让潘戎觉得值得安慰的是，裴曦从来不是信命的人——命运之所以注定，完全是因为一个人在当下的选择，如果在当下就开始改变自己，那么命运自然也随之变化了。
江上阳沉默了许久，问：“当年……裴伯伯真的不知道裴曦有这个病？”
潘戎微微一愕，“当年江先生比我还更常和老爷子见面，江先生都没听说过，我想老爷子应该是没发现的吧？”
江上阳不吭声，在他看来，裴劲英的确是枭雄级别的人物，是北联盟国9区的传奇，说好听点就是天生干大事的，不屑于儿女情长，连儿子都是当下属来养，江上阳记得他还三四岁刚记事的时候，裴曦就在摸枪子组装枪支零件了，第一次学着开枪的时候压根没人教，裴劲英就要求他不脱靶，小小的裴曦那时候已经看得出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性了，托着四五斤的枪愣是打出了一个八环，顺带让后坐力把自己的手指给弄骨折了，养伤的时候还天天扛着冲锋枪当麻袋来用，哒哒哒地绕着大操场跑步，跑得大汗淋漓的也没想过停下来，他的那种狠，对别人狠也对自己狠的性格在那个年纪就已经看得出来了。
那时候小小的江上阳多善良啊，还把江徊昂给他买的巧克力分给了裴曦来安慰他，他自己都只能三天吃一颗防止蛀牙呢，结果裴曦一口气吃完了，还把他剩下的那一半又抢走了一半，吃干抹净之后还要嘲笑他喜欢甜腻腻的娘们儿爱吃的东西，给小小的江上阳留下一大片心理面积，从此表示一生拒绝巧克力。
呃，一讨伐起裴妖孽就重点歪了，江上阳其实是想表达虽然裴曦一直拿他爸当成是榜样来崇拜追逐，不过裴劲英本人对这个儿子却没有十分看重的意思，不至于眼里没这么一个人，但是说起亲情啊宠爱啊，这些词完全都和他绝缘，不然裴曦也不会整个年幼时期都是和江上阳度过的，裴劲英最多就定期来看看他的训练做得怎么样就是了，等到裴曦再长大了一点，裴劲英就跟苍鹰驱逐自己的幼鹰似的把裴曦推出去，从此不再多管，任由裴曦自己去闯荡，做得好了就夸赞两句，再无其他，说实话，要不是江上阳喜欢读书，每回都在学校里认识了新朋友就懒得搭理性子恶劣的裴妖孽，估计裴曦早就不读书了，而不是待在学校里隔三差五地找他麻烦还拉着他逃课，有时候江上阳觉得他简直神烦，但是每次有人找他麻烦没有裴曦兴奋地跑出来一个人揍翻全场，他又觉得太可惜了，毕竟就算耍嘴皮子也是需要力气的，他懒得费这个劲。
相比起来，裴劲英恐怕对江上阳还更好一点，大概是因为他是江徊昂的儿子，而江徊昂是裴劲英过命交情的拜把子兄弟，两个人从年轻时代闯到一个人进了坟墓，那份情谊都始终如一，所以对江上阳也爱屋及乌，裴劲英连自己亲儿子都没有给过一个好脸色，但是对江上阳一直以来都挺温和的，给裴曦布置作业的同时就给江上阳买玩具买吃的，要不是裴曦随了裴劲英那种不屑于儿女情长的性格，江上阳都要怀疑裴曦是因为嫉妒他所以才总是针对他了——但是裴曦也太无情了，以至于多年以后的现在，江上阳还老是怀疑他会翻脸不认人。
在裴劲英的放养之下，裴曦就这么一路朝着长歪的路途奋勇直前不回头，最疯狂的时候打死人都实在是太过司空见惯的事情，搞得江上阳这个自诩为斯文人的人都见血见得麻木了，裴劲英最多在裴曦闹大了的时候收拾收拾烂摊子，江上阳也蛮崇拜这位裴伯伯的，可是对于这一点却是有那么点想不出的微妙异议，大概是小的时候别人都在炫耀自己的青梅竹马对自己有多好，江上阳只有一个裴妖孽实在拿不出手，那会儿想过如果裴曦不那么熊孩子的话他们俩肯定是最佳搭档，故而在年纪不大时也心里腹诽过裴劲英的冷漠，以至于当年裴劲英临死之前，江上阳还在想对方会不会担心当时会被孤家寡人留下来的裴曦……
江上阳仔细这么一想，觉得裴劲英如果知道裴曦的病也不奇怪，如果说不知道……其实也更不奇怪了。
潘戎看着江上阳的脸色，问：“江先生是不是在想，如果早点知道的话裴少的病就不会那么严重？”
江上阳按了按自己的额角，虽然不太想承认，但是……他叹了一口气，“我记得类似暴力倾向这种病症是在小时候能够矫正的。”只是大家都没发现裴曦有这么个问题，或者说即使发现了却没在意，谁会有事没事怀疑一个小孩子的脑子先天出现神经病变的问题，裴曦没有说过他会经常头疼之类的症状，日常全身检查也做不到那一块儿去啊！
江上阳想到辛宓问他对裴曦承诺过什么，他说他保证过裴曦脱离审判者的时候会养他下半辈子，可是现在看来，裴曦的下半辈子还指不定在哪里呢！
潘戎回想了一下他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裴曦的场景，嘴角一抽，“我觉得就算能矫正……裴少估计也不会当回事。”
“……”江上阳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简直无法反驳。
裴曦天生自傲自负的性格，岂会是乖乖听话治病的人，当时的病症本来就没有恶化得那么厉害，要是谁敢说他有病，估计裴曦能把那个人的脑袋拧下来，大家还在说他够狠有出息。
“所以，现在裴曦是怎么打算的？”江上阳早就在裴曦进了治疗室之后就把手头的工作放下来了，把记录裴曦病情的那个电子板拿在手里重新翻看一些之前没看明白的东西，免得裴妖孽又在抽风借题发挥，显得他特别关心他似的，“有使用过的治疗方案我都看过了，但是按照辛医生的记录……似乎效果都一般。”
比起他那双起码能做手术然后好起来的腿，这个病才是最不定时的那颗炸弹，江上阳可不希望自己有一天发现这个死妖孽把这个江家拉上装满炸弹的船上一起给炸沉了，这种状态跟Demon组织的Satan有什么区别？他现在都在想和裴曦合作会不会是一桩亏本生意了——交情归交情，涉及到利益的事情没得谈！
潘戎理解江上阳的顾虑，但也有点无可奈何，如实说道：“方案肯定是有大把的，但是很多提出来的裴少都接受不了，辛医生也在尽量找新的办法。”
不接受吗？江上阳的指尖在电子板上叩动了几下，“不过，这次他病发之后很快就好转了不是吗？”
潘戎顿了顿，脸色不太好看，都说久病成医，这些年他也被裴曦锻炼出来了，多多少少还是能说出一些合理的判断的，“那只能说明两个问题，要么是裴少开始好转了，要么是……他恶化得更严重了，发作时间短，但是频率变多了。”
江上阳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之前你和辛医生让我盯着裴曦打点滴……是什么意思？”
潘戎顿时有点尴尬，但是江上阳的目光很镇定，似乎早有所料，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其实是……”他实在没好意思把裴曦一直在利用通讯器定位监视江上阳的事情说出来，只能道：“我发现江先生每次出现的时候，裴少的情绪都会好很多，辛医生说可能是他见到熟人之后会比较有安全感。”
江上阳哂笑，没想到裴曦看到他会有安全感，难道是觉得他折腾得他很有成就感？真是见鬼的理由。

第八十章 无心
依旧是蓝白色调的房间里，依旧是同样的两位主角，只不过这次裴曦是一脸不耐烦地坐在沙发上的，双腿自然地搭在毛茸茸的地毯上，没有穿袜子，苍白的脚弓陷在绒毛里，并不显得很虚弱，他看起来和双腿健全的正常人没什么区别，而辛宓则是坐在裴曦对面，翻看着成打的测试记录，越看越是心浮气躁，最后还是没忍住把手里的电子板“啪”的放到面前的桌子上，磨着后槽牙抓狂道：“BOSS！我真的只是个心理医师，没有特异功能！你不能每次都留一堆数据给我，让我玩猜猜猜，猜你的发病原因和中止原因到底是什么！臣妾真的做不到啊——！”
裴曦近乎是用漠视的眼光瞥他一眼，然后眼帘又无趣地垂了下去，一副“尔等凡人朕不想和你说话”的架势，仿佛理他一下都是天赐的恩德，辛宓的青筋齐刷刷地爆了出来，“BOSS！您老人家能不能稍微把您矜贵的注意力分那么一米米给我？！”不然……不然能咋办？要么他就、他就悬梁自尽嘤嘤嘤嘤QAQ！
估计是因为辛宓眼看着就要暴走了，裴曦终于屈尊降贵地开了金口：“无聊。”
“……”辛宓抹了一把脸，很想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标准的一脸血的造型，不是他的专业素质不够高，而是面对他们团长这种类型的人的时候，忍耐力好到爆的人也得爆炸了好吗！有几个人是在裴曦面前能够忍得下不内伤的？！辛宓足足深呼吸了三次，才把自己的情绪控制住，重新把刚才丢在桌子上的电子板拿起来，把屏幕转到裴曦的方向，上面展示了一连串的数字数据，但是很多个文字指标的位置都是空白的，辛宓戳着那些空白的地方，几乎把电子板的屏幕戳出一个洞来，“BOSS你就填几个字！几个就够了！几个！难道这都能费你很多事吗？”
“不费事，”裴曦懒洋洋地靠在沙发背上，一副因为百无聊赖而觉得困得要死的样子，可是蹦出来的话更作死：“懒得写。”
“……”辛宓觉得他作为一位知名的世界级心理学家，前途无量的大好青年，优秀正直的人类楷模，如果有一天他因为犯罪而锒铛入狱，罪名一定是因为他忍不住对他们的BOSS大人谋杀未遂——不要问他为什么只是未遂！难道还会有人觉得他真的会成功？他只是在给自己设想一个如果真的敢动手如何不被反击的裴曦直接打死的美好未来而已！
裴曦又瞄了辛宓一眼，很嫌弃的样子，“你到底搞好了没有？”
“……就算你说你想去见江总，我的回答还是——没搞好。”辛宓面无表情地说。
裴曦“啧”了一声，又不想理他了，辛宓的木板脸瞬间裂了，“BOSS，你不能这样，你这次发病和结束的时间都太突然了，过程又和之前有些不同，虽然你恢复正常了，但是你压根没跟我说具体的情况，我根本没办法判断你的恢复是不是暂时的，短期内有没有复发的可能性！”
对此，裴曦只评价了两个字：“庸医。”
“……就算你骂我没有读心术我也不会道歉的，”辛宓又变成了木板脸，“作为世界上最不配合的病人之一，你没有挑剔医生的理由。”
裴曦的左边眉头上扬了三十度，声音很平静：“嗯？”
辛宓：“……我错了，BOSS你随便挑。”
裴曦嗤之以鼻，“滚。”
“……我坚信你对我说这个字起码有一万次了，”辛宓都在怀疑自己是多坚强才能顶得住一万次都不滚的，不过由此可见裴曦能忍得住一万次不对他下毒手估计还真的是“皇恩浩荡”了……辛宓想了想，决定改变一下策略，于是便道：“BOSS，你还记得你已经默认让江总把你的病历看了一遍吗？”
裴曦似乎并不为之所动，“所以？”
“所以，他很伤心，”辛宓冷不丁地如是道，声音和脸色都变得很正常，甚至显得有点不近人情的刻板，这是他进入心理治疗时的专业状态，他一字一顿地道：“江总他，非常地难过。”
裴曦原本正在眨动的眼睛顿了一瞬，下一秒才慢慢阖动下去，再睁开，他笑了笑，笑容很好看，但是显得有些凉薄，像是瑟瑟的秋风，“哦？他那么伤心难过啊，真难得。”
“BOSS你不相信吗？”辛宓问他。
裴曦又笑了一下，“我信啊，我哪里能不信？他是我的小太阳，怎么会不心疼我？”
“你不信，”辛宓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两次的否定句已经明显表达出了裴曦的意思，“你在想，这样还挺搞笑的，他江上阳为什么要伤心难过呢，这有什么好伤心难过的，你又还没死。”
裴曦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像并没有放在心上的意思，承认得简直毫不费力，“好吧，我是觉得挺没必要的，但是谁让他是江上阳呢？”如果是别人这么想的话，早就被他敲破头了，他无聊地问：“那么，伟大的辛医生，你想表达什么呢？”
辛宓注视着他，其实他有时候不喜欢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珠子，那颜色太深了，太纯粹了，总有一种能把人溺死的窒息感缭绕在那对眸子里，一般人恐怕和他对视都无法超过三秒钟，不然就会把他拉进地狱里，“我只是觉得，BOSS，你是不是没有心？”
裴曦短促地笑了一声，似乎在调侃：“我有没有，你还不清楚？所以你现在是打算走煽情路线了吗？”
辛宓没有理会他话里的轻蔑，只是紧紧地盯着裴曦，不错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变化，“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对于江上阳来说，你是一个什么人？”
裴曦还真的当着辛宓的面仔细地想了想，然后说：“唔，大概是……”他翘了翘嘴角，很是愉悦的样子，甚至还欢快地道：“一个能带给他无数利益的大麻烦吧。”
辛宓没评价他的说法对不对，而是紧接着问：“那你呢？在你心里，江上阳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你当他是什么？”
裴曦笑吟吟地道：“他是我的小太阳啊。”
辛宓面无表情地说：“他不是。”
裴曦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他，是我的。”
“你强调了很多遍，但是BOSS你不要忘了，”辛宓很直白地提醒裴曦，“他不承认这一点，那么你的说法就是无效的。”
裴曦的脸色开始冷凝，周围的气压都在下降，他的眼神都降到了冰点，冷得碜人，连声音都是带着冰渣子的，“辛宓，不要挑衅我。”
“我是觉得BOSS你会弄死他，”辛宓用很清晰的声音说，“我觉得你有一天会杀了江上阳。”

第八十一章 舍得
裴曦偏了偏头想了想，居然又笑了，这个笑容甚至显得有些甜蜜的样子，堪称是喜怒无常，笑起来的时候，他的嗓子里都像是塞满了甜腻的东西，像是含着美味的糖果，也像是喝了粘稠的蜂蜜，他说：“瞎说，我怎么舍得呢？”
“你有什么舍不得？”辛宓似乎觉得很奇怪，奇怪于他的态度和说法，“BOSS你压根就没有考虑过他是怎么想的。”
“是这样吗？”裴曦琢磨了一下，就愉快地道：“那我待会儿就可以跟他深入了解一下。”
辛宓挑眉，“怎么样深入？你想和他上床？这就是你的舍不得？”他也跟着笑了，有点讥讽的意思，“BOSS，就算你不杀江上阳，他迟早也会不要你的。”
裴曦的嘴角微微僵住，瞳仁开始结冰，他用那种甜腻的声音说着耸人听闻的话：“怎么会呢？他还有机会离开吗？”
“留不住他的心，那就干脆留住他的尸体是吗？”辛宓用一种带着了然的、洞悉的目光看着他，“你看，BOSS，你还是想杀了他，像是那天晚上一样，你亲手掐死他。”
裴曦终于不笑了，冷冰冰地看着他，漆黑的长发沿着脸颊散落着，衬着他苍白的皮肤，显得他整个人都像是一块白色的冰晶，却永远无法像是冰那样透彻，或许剖开之后就能看到里面乌黑纠杂做一团的东西，他的声音有些凉，有些冷，像是冰渣子顺着人的脖子往里滑，也像是一条蛇在往里钻，他说：“辛宓，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我不一定了解你，”辛宓居然回答得很诚实，甚至还大无畏地补充了另外半句话，也不怕裴曦当场因为旺盛的占有欲而毙掉他：“但是我还算了解江上阳。”
那位江氏当家的同样心思莫测，但是和裴曦比起来，那就压根不用比了，连江上阳自己都认为他绝对比不上裴妖孽万分之一的善变。
辛宓的意思简单明了，他了解江上阳，就代表着他预言的“江上阳有一天会离开裴曦”这句话是真的，只要他们这样继续下去，有一天江上阳一定会远离他身边……裴曦当然听得懂，也正是因为听得懂，他的眼里都开始有杀机在酝酿，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裴曦已经度过了发病状态的那段危险时期，这种杀机很理智，只是一种不悦的征兆，远远不到会动手的地步，“我说了，辛宓，不要挑衅我。”
辛宓对这个状态下的审判者当家要更为大胆一些，清醒状态的裴曦绝对不可能因为某件事而真的干掉他，毕竟他还有很大的价值，裴曦没有更多的关于心理医生的后备计划，辛宓不太有所谓地道：“我也不想挑衅你，可是BOSS你不配合，我就只好戳你的软肋了。”
“软肋？”裴曦重复了这两个字，似乎觉得有些荒诞搞笑。
“好吧，不一定是你的软肋，我曾经觉得或者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能牵制得了你，事实上我也的确没有见到过……”辛宓状似无可奈何地道，然后不经意似的话锋一转，火又烧回了另一个事件主角上面，“可是对于江上阳……那位江总来说，你的存在可就不一定是没有意义的了。”
裴曦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当然，他和我在一起十七年，我亲眼看着他长大的。”
“但是你还是不够了解他，或者说，BOSS你只是不够了解感情这玩意儿是什么而已。”辛宓看着他，有的时候都怀疑他是自然界里最接近动物的那一批智慧生物，人类之所以能和那些茹毛饮血的动物区别开，很多人都认为是因为人类懂得各种复杂的感情，不会因为单纯的繁衍而相爱，不会因为单纯地捕食而杀戮，也不会因为生存而选择毫无意义的生活，可是这些事情对于裴曦来说却没有那么多的异同点——他可以读得懂各种情绪，但是他未必理解那些情绪背后代表的是怎么样的情感。
裴曦不置可否，没什么意义地扯了扯嘴角，很高傲很轻蔑的样子，“感情？我想，我大概还是知道是怎么回事的。”
辛宓毫不犹豫地笃定道：“但是你体会不了。”
裴曦没说话了，一副默认的姿态，辛宓看着他，表情复杂。
其实江上阳担心得没错，也许是天生的感情缺陷，也许是他脑补的神经病变破坏了某一部分针对感情的大脑细胞，裴曦天生就对所有的情感活动不甚灵敏，他很少觉得恐惧，觉得不安，觉得害怕，他甚至没有很多的内疚、自责、烦躁等情绪，所以裴曦无惧于各种各样见血的行为，逞凶斗勇好像不怕痛，实际上他连痛感神经都比别人弱一点，不大力地掐他，他都不会觉得疼，很少感觉到痛的人怎么会知道什么是什么分寸呢？所以裴曦才显得冷酷又冷漠，翻脸不认人，在大部分情况下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觉得没什么好亲近的，他甚至也生不出太多的关于爱、信任、承担等之类的正面情绪，就像是一个直立行走的野生动物，凭着他的兽性在人类世界里横行——辛宓无数次在想，这只冷漠的野兽，究竟在人类世界里有没有被他认可的同伴？如果没有，落单的野兽或许自己都没有感觉，但是深深藏在天性里无法表露出来的东西迟早会把他生生逼死。
人，在活着的时候怎么能没有感情呢？
看到江上阳这个人的存在时，辛宓其实是有点惊喜的，这是裴曦第一次放弃野兽的本能去迁就的一个人，或许裴曦从来没有客气过，对江上阳做的事情也令人发指，但他的确是有在克制，在这种的情况下，辛宓曾经以为江上阳会是裴曦的药，但是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让辛宓有些不确定了——天生就嗜血的野兽，究竟能不能有真实的人类的情感呢？
“一个能带给他无数利益的大麻烦……”辛宓咀嚼着刚才裴曦评价江上阳心目中的他自己时用的形容词，情不自禁地笑了笑，有点无奈又有点解恨：“我觉得江总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头也不回地就走，以后BOSS你也别想再把他拉回来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啧！”裴曦似乎被他的话弄得有点不耐烦，大力地把自己垂落到额头前的头发往后捋回去，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力道没掌握对，他的手指痛了一下，十指连心，裴曦把手收回来的时候才看到自己的小指被拼接在头发的细长丝线划破了，血丝轻微地往外渗了出来，形成一道淡淡的血痕，但是裴曦没有理会，随意把手搁在了一边的沙发扶手上，他近乎无趣地说：“你也不用太感情用事了，也没必要试探我什么，上阳他……好吧，他当然是比我好多了，有人情味多了，但是感情？啧，他的感情和利益的分量是一样的，哪个也不能影响另一个。”
辛宓足足有半分钟没说话，待到再开口的时候整个人都是一副忍耐的样子，他咬牙切齿地道：“我要是江上阳，我就直接一枪崩了你这个王八蛋……”
裴曦“呵”了一声，“你想造反吗？”
辛宓深深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跟裴曦谈论这个简直是在对牛弹琴，但是没办法，话题已经展开了，还铺垫了那么久，不能半途而废，他只能很是憋屈地道：“我之所以试探，难道不是因为你的表现让我觉得值得试探？话说回来我还真的有点胡辉，我到底是为什么要告诉你，江上阳会对你的病觉得非常伤心难过，你丫的就是注孤生的命……别瞪我，你就是拿枪干掉我我也要说，BOSS，你到底是上辈子……不对，前面八辈子修了什么福气，才能摊上这么一个青梅竹马？”
明明都快被裴曦弄得半死不活了，听到他说裴曦有可能活不长的时候，江上阳明明还是没有太多表情的样子，但是眼里明晃晃的情绪对于辛宓这个专家来说实在是太好看懂了——江上阳在难过，为了一个没心没肺的王八蛋，哪怕他总是被气得恨不得裴曦早点滚去见阎王爷。
辛宓再度深吸一口气，然后哒哒哒把字跟机关枪似的从嘴巴里滚出来：“你觉得他认为你是个大麻烦？当然，没有人比你更麻烦了，死的时候不好好死，活的时候不好好活，半死不活的时候随时随地给他找麻烦，关键时刻他气得要死还是要给你服个软，免得你真的把自己作死了！你的腿走不了，他看到那些残疾人辅助设备都半天不说话，你以为他不耐烦？废话，他会耐烦就乖了，我跟你说，他忍你很久了！”
裴曦撇了撇嘴，像是个幼稚的小学生，“哦。”典型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辛宓冷笑一声，“觉得无所谓是不是？觉得就算他烦你烦得不得了，他也摆脱不了你？也没法儿跟你翻脸？当然，BOSS你天赋异禀天生奇才，自有万千粉丝追随你，他江上阳就是讨厌你烦死你根本不想跟你扯上关系，他绝对也没办法摆脱不了你，为什么？难道是因为BOSS你手段非凡？得了吧，其实是因为他没有想过要摆脱你，对他来说，你就是个迟早需要他养下半辈子的大混蛋，天天被你气得半死不活还要给你收拾烂摊子！为什么？他爱你？滚犊子吧，他爱你肯定就是瞎了眼盲了心，他也不可怜你，不同情你，他就是觉得——你他丫的就是得归他管！哪怕你是个要拉满全世界仇恨的龟孙子王八蛋！”
裴曦瞪着他，不说话了，面孔像是石膏一样板着，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一口气骂下来，辛宓觉得简直神清气爽，他还从没敢这么跟眼前这个大BOSS说话呢，这回也算是沾了江上阳的光了，但是抬眼一看就看到裴曦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辛宓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恨声道：“BOSS你就作死吧，反正按照你现在的身体情况，你也活不过十年八年，更短一点的话，五年三年……噢，不对，现在你还在北联盟国9区，一群人等着要你的命，说不定哪次你病发的时候一个失手，就会被人直接打死！到时候江上阳会想什么？他什么都不会想，只要你活着，他就负责你的一切，你死了，很好，那就更简单了，只要给你一个风光大葬就行了，然后他就轻松了，下半辈子不会再被你跟追命鬼一样跟着了，说不定还能多活个二十年，不至于被你气出心脏病！什么？刚才我说过他迟早会离开你？你想多了，他可以走远，让别人照顾你，找个保姆很难吗？他有钱，有人，有势力，还怕管不了你？你看，BOSS，有人活着负责你，死了还负责埋你，你说，你是不是积德积了八辈子？”
裴曦沉默了半晌，脸上倨傲的表情渐渐淡了开去，然后才道：“说完了？”
辛宓理直气壮地道：“说完了！”
裴曦又沉默了好一会儿，脸上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他平静的样子就和平时听审判者的属下在给他汇报工作的样子差不多，裴曦说：“很好，那你可以滚了。”
“……”那一瞬间，辛宓真的打心底升起了一种把眼前这个超级大BOSS大魔王给干掉的冲动……敢情他的刺激疗法效果这么差，裴曦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啊？！
所以说，江上阳真的不是裴曦的药，对于裴曦来说，这块软肋戳起来完全不痛不痒！？！
“……很好，的确很好，BOSS你非常好！”辛宓用力地挠了一把头，觉得前所未有的挫败感铺天盖地压过来，他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哪怕天资聪颖，在心理学界取得了常人很难得到的成就，但是面对裴曦的治疗里的种种困境，辛宓还是有些受不了了，从二十一岁到二十七岁，他给裴曦治疗了六年，别说裴曦是他曾经特别崇拜的偶像，如今他也很尊敬的审判者的团长，即使裴曦只是一个陌生人，让辛宓治疗了六年，结果他还是得眼睁睁看着对方拒绝他的所有努力，一步步走向死亡，他也会觉得很挫败的，这已经不是荣誉不荣誉的问题了，这是这世上最沉重的话题——生存与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