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赵景栩抬起眉梢,指了指地上的那份文件,“‘恒星计划’,里面反复提到恒星内部发生的核聚变(1)过程。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别装傻!你我都知道,向导的本质是什么。向导,根本就是可以自稳定的原子核。文件里提到的恒星核聚变,就是向导核心融合!”
“……”
“我再问你。‘恒星计划’源文件序章里提到的‘重核聚变’是什么?‘重核聚变’和后文提到的‘S级向导合成’是什么关系?”
“什么重核聚变,我不明白。”
见叶既明矢口否认,赵景栩反而露出了捉摸不透的笑容。
只有戳中真相的时候,人才会下意识地反驳和逃避。
“‘轻核聚变’,是指两个‘小’原子核碰撞并融合且放出大量能量的过程。向导本身就是原子核的承载体,他们通过精神意识操控核聚变,他自身成为能量的反应容器。这个原理,我再清楚不过了。可是,‘重核聚变’是怎么回事?”
越重的核,能量越高;能量越高,越不稳定;越不稳定,越容易分裂;
分裂代表着失去能量,重核会裂成轻核。
也即,重核无法长时间独立生存(2)。
某种程度上,重核的半衰期(3)要远远短过轻核的半衰期。
那么,重核怎么可能再一次凝聚,成为更不稳定的易爆物质?
叶既明淡淡移开了视线,可他的唇角微微上扬,赵景栩心中陡然一惊。
这个理论是可行的!
叶既明亲身试验过!!
难道...
他自己就是一个核心融合的试验品?!
G级合成F级,F级合成E级,D级,C级,B级,A极,然后...千万人中,才能拼成一个S级!!
这样的实验,竟真的能成?!
“核融合,是一个极度危险的过程。如果向导的精神壁垒不够厚重坚固,那么精神图景将会坍塌,核反应容器——也就是那个向导——非死即残;可是如果熬过了这个过程,将会得以进化。”
叶既明没有否认,轻描淡写地说起令人瞠目结舌的真相,复而又轻笑:“不过,没有人能熬过S级进化。这些年,我已经证实了S级向导的不可复制性。”
“这件事,柴总指挥也知道?”几乎不需要叶既明开口,赵景栩几乎立刻就领悟了那个明显的答案,“...他必定知道。他不仅知道,还想据为己有,想从你手里夺回进化部。他厌烦了你的不作为、厌烦了你对他两面三刀。现在,连一个傀儡位置都不想给你了。”
“...代总指挥。”
叶既明终于开口,纠正的却是赵景栩的称呼错误。
赵副部长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地失声低笑,喉结上下滚动,愉悦溢出唇畔。
“野心外放的你,真是迷人。所以,你不满足‘叶部长’的名头,想要变成‘叶总指挥’?”
叶既明微笑,不置可否。
“想要做正确的事,确实要掌握话语权。四处被掣肘,做不成大事。”
赵景栩轻轻鼓掌,宽厚的手掌被他自己拍出了几道红印子。
“做大事的人,确实要狠。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他猛地拉开审讯腔的玻璃门,半跪在叶既明的身前,用手不停地摩挲着他的膝盖。
“你的腿伤,三年前的爆炸案,一切的一切,我终于明白了。”
叶既明饶有兴趣地抬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查了很久。新4年9月3日,实验室爆炸的前一晚,只有一台仪器被启动了。”他抬起头,眼中跃动着猎手的光,“那是一台,未登记的核心融合器。它本来是旧时代的产物,旧时代的科学家用它来进行核融合试验。可后来,我清点库存的时候,少了一台。我听说,是你要去做新实验的研究了。”
叶既明的指节微微跳了一下,手被赵景栩蓦地按住。后者身体凶猛下压,眼里闪着志在必得的光。
“当时,仪器调试时,你不让任何人插手。唯一见过的龚霁,也被你设法开除出了进化部。”
“他...”
“嘘。”赵景栩将大拇指抵在叶既明的唇上,他在他颈边,轻轻地耳语,“我知道,那天,你一定是在你自己身上进行大型核心融合了。为了维持S级不衰退,你还真是拼尽全力。”
原子核心当然会自然衰变。
高能量的物质不稳定,无法长时间维系在同一等级。越高等级的向导核心,半衰期越短。
而S级向导,正像那绝美的一朵朵昙花。经历了最剧烈的核心融合,然后,在最灿烂的时刻凋零。
“确实。融合失败了。”
叶既明微微颔首,眼神带笑,丝毫没有遗憾。正像是每一次探索碰壁时,那人温柔安抚组员时的耐心与从容。
赵景栩双手撑在轮椅上,鼻尖在叶既明的侧颈轻嗅,鼻尖微凉,让叶既明想起旧时代那些湿漉漉的狼狗鼻子。
他轻轻推开赵景栩的脑袋,手掌间带了点力气,后者不察,身体被他推得一晃。
那人像是被惹火了的兽,猛扑回去,啃咬着,用利爪抓破了叶既明的侧颈皮肤,留下一道血痕。
“叶既明不可能失败。”
他喘着粗气,用近乎笃定的语气说道。
叶既明轻描淡写地拢了拢衣领,唇角轻抬。
“没选对原料,所以失败了。”
“原料。”
赵景栩咀嚼着这耐人寻味的两个字,试图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整理出高级向导核心融合的要素。
新时代的向导核心融合,需要两个必要条件(4)。
第一,与欲进化向导能量等级相似的核心;
第二,极为浓郁的电子云来平衡核心激烈的碰撞。
可是,据他所知,进化部里的铁磁体核都不够重。
地心大陆上现有的铁磁体都是自然产生的,无法满足高等级向导的再一次进化。
旧时代曾通过重重手段,制备出超自然的原子核,可也仅仅研究出185种元素(5),其中94种是自然存在的,而另外24种是人工合成的产物。
旧纪元末,地球上不知为何出现了新的物质——铁磁体。
仿佛预知末日,铁磁体给陷入资源枯竭的人类带来了新的希望。铁磁体内部提取出的,一种有序而杂乱的新物质自然成为了第119种新自然元素(5)。西境军事科学第一研究所突破壁垒,多年研究重核合成,总共研制出220种元素。
可那仿佛是极限了。
过重的核,无法自稳定,不可控,极为危险。
“...221。”
叶既明忽得吐出一个数字,赵景栩愣了愣,问:“什么?”
“没什么。”叶既明微笑,“只是忽然想考考你。为什么,进化部无法合成第221号元素?”
“那是因为现有的物理框架已经不适用了。人类的探索,总会到达尽头,物理学,就在那里走到了终点。我们触摸屏障、感受桎梏,然后突破,所以进化。”
赵景栩牢记叶既明的每一句话,恨不得刻进了骨头里,期望时时能感受到那人的温度。
“所以,我们开辟了精神图景,作为人类的第N维度,修正了旧时代的物理学体系。”
“记得真清楚。”
适时的夸赞,叶既明仿佛又一次、轻飘飘地从赵景栩手里夺走了主动权,开始以导师的身份自上而下的俯视着。
这样的距离感,又一次触怒了赵景栩。
“我知道你失败的原因是什么。”
叶既明终于感兴趣地垂下了眼,温和地问:“是什么?”
赵景栩掐着叶既明的下颌,轻扯唇角:“那时,陪在你身边的,是哪个哨兵?”
“当然是刘眠。”
“说谎!!”赵景栩双手重重地砸在座椅扶手上,掌心灼红,电子飞溅而出,落了一地的火星,“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晚上,刘眠不在你身边。”
恐怕正是因为刘眠的缺席,所以才导致了进化的不可控——缺乏电子的压制,核心融合失败,能量乱窜,导致剧烈爆炸,甚至害得叶既明断了一双腿。
所以,自爆炸那日以后,刘眠才愧疚得衣不解带,日日夜夜地陪在重伤的叶既明身边。甚至在叶既明转好以后,跪在他门口几天几夜,求他原谅。
“我告诉你,就算你毁掉了整个数据库,为了掩盖那个陌生的指纹的存在,我也会一直牢牢记得那只野狗。”赵景栩狠狠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眼带讽刺,“叶教授的确博爱,随便捡来一个路边的野狗,都敢直接上。”
“不重要,只要有足够的电子云,谁都可以。”
叶既明轻按眉心,有些疲倦,似乎不想再说起那段失败的经历。可赵景栩显然心有不甘,他滚烫的手猛地扯住那人的手腕,兽类的侵略鼻息洒在叶既明的侧脸。
“既然谁都可以,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浓烈的紫色电子云如滚雷暗潮,一圈圈地,将叶既明束缚在他划出的监牢里。
“我和刘眠一样,都是A级向导,我有资格。可他缺席的时候,你宁可随便找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东西,也不肯看我一眼?”
叶既明轻轻挣开赵景栩的手。
“放肆。”
轻飘飘的两个字,打得赵景栩脸色铁青。
他压着暴怒,脚步硬邦邦地推门出去,重新回来时,手里多了几根粗电线,电线头上有半个手掌大小的黑色吸盘。
冰凉的吸盘被赵景栩用掌根狠狠地按压在叶既明的太阳穴处,电线另一端,直接接上审讯腔的电磁发生器。
他捏着遥控器,紧缩的菱形瞳孔像是被激怒的兽。
“我差点忘了,你曾经留给我的耻辱。”
“嗯?”
“当初,你竟然要我去跟温凉配对。所以,在你眼里,我永远只能配着那种废人,是不是?”
“……”
叶既明似乎想解释,但又觉得没什么解释的必要,于是淡淡阖上了眼,淡然自若的表情,仿佛印证了所有的猜测。
“好,好,不愧是叶教授。”
赵景栩怒极,再无怜惜地按下遥控器的金属按钮。
霎时,一道骇人的电流径直贯穿叶既明的太阳穴。叶既明痛苦地弯下腰背,手掌紧攥,手指颤抖,极尽努力地利用自身磁场来屏蔽电流带来的危害。
他苦苦支撑,直至浑身打颤,最后,唇畔溢出两道鲜红的血渍。
赵景栩在叶既明濒临崩溃前,按停了酷刑。
他揪着那人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
“打开你的精神壁垒,跟我精神链接。”
叶既明抬起水汽氤氲的眼眸,眼底尽是叹息,无声的拒绝,完完全全地激怒了赵景栩。
“我不要你的同情!!”
赵景栩怒吼,双眼通红,右手绷起青筋,电子云如同烧红的滚烫锁链,将叶既明的喉咙一圈圈凶狠地缠住。
那人洁白的侧颈皮肤上出现了大片大片红色灼痕,他扬起脖颈,紧紧抿着唇,呼吸战栗。
“还手啊。”赵景栩红着眼朝他低吼,“用S级向导的能力来控制我!操控我,让我变成你的傀儡!”
叶既明慢慢地张开眼。
眼神浸满水色,睫毛也被冷汗打湿,可他的眼中无一丝脆弱。
“...叫刘眠来。”
赵景栩沉着脸,压抑着暴怒,指节已经‘咔咔’作响,一拳打了过去。
叶既明蓦地皱眉,侧脸吐出一口血,身体失去支撑,从审讯腔的座位上狼狈滑落。
“咳...咳咳...”
赵景栩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双腿残疾的人艰难支撑,最后支持不住,跌倒在地,如同摔碎的玉屏。
赵景栩冲了过去,‘咚’地一声,单膝叩地,跪在叶既明面前。他脖颈僵硬,野兽般的眼睛盯着无法动弹的人,似乎用眼睛学着叶既明解刨,自头到脚,由皮拆骨。
鬓边的汗从侧脸滚落,伴随着喉结下滑。
他双手扣着叶既明的手腕,四肢撑地,完全将那人压在身下。
“我不想这样。”赵景栩声音喑哑,“是你逼我的。”
叶既明抬眸看着赵景栩,没有一丝惊慌。
赵景栩最痛恨叶既明这运筹帷幄的模样,不耐地俯身咬了下去,唇舌还没落在皮肤上,门口便响起‘咚咚’地急促敲门声,伴着惊慌失措的低呼声。
“副部长,刘少将...刘少将打上门来了!”
话音刚落,门口的通报声音便像被掐在喉咙间一般,几声重物坠地,而后,审讯腔的大门被推开。
刘眠那张冷峻的脸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人,还有一对身着暗蓝色军装的一号白塔军众。
“原来所谓的‘邀请调查’是这么个‘邀请’法。”
刘眠低沉的声音裹着沉怒,铺天盖地的电子云如同黑色的带刺藤蔓,从四面八方刺向两人中间,生生将赵景栩逼退了半步。
刘眠立刻上前,扶起倒地的叶既明,将他揽在怀里,在他耳边低声说。
“还撑得住吗?”
“嗯。”
叶既明被护在刘眠身侧,眼神疲惫,身形稍稍晃动,刘眠立刻撑住他微烫的手臂,向后伸手,低吼道。
“唐芯!”
唐芯会意,手忙脚乱地掏着口袋,连忙把那支金色的针剂推进叶既明的手肘血管间。
“部长,呜呜呜...部长...”
她看着叶既明身上的伤口,眼泪扑簌地往下掉,眦目咬牙瞪着赵景栩。
刘眠右手攥拳,再也压不住凛冽的杀意,掌间电子云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战斗一触即发,叶既明却轻轻地拉住了刘眠的手腕。
“别留下话柄。”
刘眠指腹轻轻抚过叶既明太阳穴处的焦痕,半嘲弄地望着赵景栩。
“放心,我不蠢,就算打人也不打脸。”
话音刚落,拳身已至。
刘眠抓着赵景栩的肩,将他抵按在墙上,一记右勾拳,又急又重,不偏不倚地正中他的腹部,带着灼烧的痛楚直入脏腑。
赵景栩避之不及,吃痛地弓下了腰,捂着肚子阴狠地看向刘眠。后者慢条斯理地退了半步,抚平袖口褶皱,冷淡道。
“赵副部长,你最好不要做出让你自己后悔的事来。”
赵景栩闷喘一口气,慢慢站直,唇角微勾,极快地回敬了同样重重一拳,正好打在刘眠刚长好的伤口处。他的掌根慢慢碾转,纱布下的皮肉骤然开裂,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
“刘少将,不请自来,还打扰我问话,是什么意思?叶教授可是柴总指挥要留下的人,怎么,你要强行带叶少将走?”
门口骤然响起脚步声,是赵景栩的人赶来,与他们针锋相对。
丁一抽出腰间两把枪,不甘示弱地对峙,只等刘眠一声令下,就拼出一道血路,护送着叶既明离开。
刘眠眯起眼睛,语气意味不明。
“当然不是,我是来请你参会的。”
“...参会?什么会?”
赵景栩骤然看向叶既明。那人竟然坐回了审问舱的座椅上,衣着笔挺,额头的伤已经被包扎好。
他撑着太阳穴,笑得从容。
“上次溪统矿矿工擅自逃离其工作岗位,聚众闹事,影响十分恶劣,想必,总指挥部不会坐视不管、任其发酵的。”
“呵,只是一帮乌合之众...”
“不止。”
刘眠震袖,打断了赵景栩自以为是的嘲讽:“还要多谢你推了一把,这才揭露出进化部的内斗来。现在,进化部全线停工,接受调查。另外,我们接到线报,说,柴中将似乎与铁磁体走私有关。如果说溪统矿的矿工只是一群不值得留心的小东西,那这些,应该足够分量请赵副部长走一趟了吧?”
赵景栩眼神猛然一凛。
原来,这件事没有随着叶既明被扣压而完结;反而,变成了一道骇人的导火索,引燃了压抑许久的权力之争。
“...总指挥部,有几个人要求对此事召开大会?”
刘眠笑意逐渐扩大,仿佛潜伏多年的野兽,一朝撕去伪装,露出尖利嗜血的尖牙来。
“总指挥部干部成员十一人,除去柴万堰,共有五人,表示强烈谴责此事。”
赵景栩瞳孔巨缩,不敢置信地望向刘眠。
十一人,刨除柴万堰代总指挥,还剩十人;其中五人竟然倒向了刘眠?!这怎么可能?!他们什么时候拉拢到的...
“总指挥部从来没有统一过。”叶既明说,“我和刘眠也只是,借势而为。”
赵景栩压下心惊,方才明白了叶既明和刘眠的种种行径,皆非针对他一人。
他们,目的是动摇柴中将的群众基础、使其陷入舆论漩涡,顺势引起总塔内部的斗争。本就党派分裂的总指挥部将会更加泾渭分明,反柴家的呼声团结一致,誓要把柴中将从代总指挥的位子上拉下来。
赵景栩后退半步,幽暗的瞳仁死死地盯着叶既明那张噙着淡笑的脸,然后,冷淡地转向刘眠。
脚跟‘啪’地并拢,右手并齐,高举齐眉,他的面容冷厉,眼神里灼着不甘的火焰。
“是,长官。我这就出发参会。”
他迈的步子很大,鞋跟敲击地面,能听出其中的怒火冲天。屋子不小,赵景栩却刻意撞上刘眠的肩侧,挑衅似的,看了他一眼。
远处传来一声轻笑。
是叶既明。
那人含笑看着赵景栩,即使身处最肮脏低劣的座椅上,也不堕其从容,如静水流深。
赵景栩疾走几步,弯腰,替他抹掉鬓边落下的汗水,力道凶狠,仿佛小心翼翼地抽了他一巴掌。
赵景栩手臂悬在半空,力道紧绷,能看见几道青筋,半晌,双手撑在扶手上,半靠在叶既明怀里,耳鬓厮磨般低语:“叶既明,就在这里等我,回来审你。”
叶既明微微颔首,安静地目送赵景栩出门离开。
刘眠一个眼神,丁一和唐芯立刻出去守着门,室内只剩他们二人。
“你辛苦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拉拢到海派的那些老干部,着实不容易。”叶既明说。
“这倒不难。毕竟柴万堰不能服众,曾经东陆的那些老家伙早就想寻个由头翻了这盘,我们也只是他们的一把出头枪而已。”
“替我谢谢关巡察。”
“嗯?你这么确信,听雨她帮了我?”
刘眠话里带了极淡的调侃,而叶既明微微一笑,低头抚着袖口上的褶皱,淡淡道:“关山是原来东陆的司令官,关巡察是他独女,也是关家唯一一个在白塔内担任重要职务的人。如果没有她最后首肯,老海派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猜得很对。”
刘眠蹲下,右手虚悬,替他暖着冰凉潮湿的手掌心。
“不要多思多虑,外面的事都有我来替你联系。你的脸色很糟,我怕你的身子...”
一语成谶,叶既明忽然眉头紧锁,痛苦地撑住座椅扶手,侧头吐了一大口血。
“嗯...咳咳...噗...”
呛咳不止,叶既明的脸色几乎‘唰’地白了下去。
刘眠脸色大变,将他抱下那冰冷的审问椅,坐上一旁相对柔软的轮椅。他又替那人打了两针,可收效甚微;他将要打第三针的时候,叶既明抬手推拒了。
他撑着额角,皱眉紧闭双眼忍了片刻,终于将潜伏在血液中的暴走能量重新压下。
“方宸的电子云...所剩不多了,省着点用吧。”
叶既明神色苍白,浓厚的倦意挂在他眉间。他时不时闷咳一声,额头上渗出一层冰凉的汗。
刘眠蹲在他面前,眼神微敛。
“这些日子,你的状态越来越差了。”
S级向导本就不该一直维持在巅峰状态。尊重自然法则,顺应能量涨消,自动一级一级地衰退才是正解。
可叶既明绝不能衰退。
若要掌握权势,就必须拥有本钱。他在进化部的权力被柴万堰分食,‘恒星计划’也逐渐将他排外;现在,他除了这一身学识,就只剩下‘最后一个S级向导’这样唯一惊艳的头衔了。
他慢慢张开眼,压下一瞬的晕眩,稳了稳,才问道:“温凉恢复到什么地步了?我需要他,我的时间不多了。”
“算是个好消息。”刘眠低声道,“温凉已经吸收了戒指里的核心碎片,成功进化。”
叶既明眉梢轻动。
“这么快?”
“嗯。有了方宸舍命护着温凉,一切都变得极其顺利。”
“...小宸他,现在怎么样?”
“受了点伤,还能撑住。”
似乎想起了方宸又善良又猖狂的模样,刘眠没忍住笑了笑,话里带上了遗憾和唏嘘。
“这小子被关在地下室那么多年,倒是没有长歪。我能接受他是个反社会的疯子,但不能接受他比生活在阳光下的孩子还要更善良。这点,可太不合理了。”
叶既明靠在椅背上,思绪放空,双眼有一瞬的迷离。
“是啊。边境试验塔里日复一日的囚禁、注射、电击疗法,他都没有哭过。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他五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轮椅的扶手,却忽得脸色一变。
“怎么了?”
刘眠立刻蹲下,顺着叶既明僵硬的手指指向,看到了一枚极小的窃听器。
他陡然一惊,用力剜下那枚不起眼的黑色块状物。
这是谁留下的窃听器?
赵景栩?
不,没有必要。
这座审讯室是他的地盘,他没有必要在轮椅这种移动性太强的地方安装窃听装置。
那么,会是谁?
叶既明极缓慢地接过那枚精巧的窃听器。他置于掌心,慢慢靠近唇侧。
他开口,吐气很轻,甚至隐隐能听见颤意。
“...关巡察。”
室内寂静至极,甚至能听见风的呼吸。
走廊上,逐渐响起轻而灵巧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伴随着肉搏与呼喝的嘈杂声,那双脚步最终还是停在了审讯室的大门口。
丁一和唐芯的阻拦没有成功,门被一股悍然的力道击飞。
关听雨的黑色高马尾随风飞扬,那道纤长的身影在大门的崩裂粉尘中独立。
叶既明没有转身,背对着大门,被刘眠护在了身后。
“听雨。”
关听雨稍微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越过刘眠的身侧去看他身后护着的那个人。
反常地,那人仿佛失去了平素的体面,没有出面打招呼,只留了轮椅身后的一只银色把手在外,狼狈地闪着暗光。
关听雨抬步朝他走去。
丁一和唐芯还要上前左右夹击逼退关听雨,可就在此时,叶既明微哑的声音淡淡响起:“你们先出去吧。”
刘眠右手按住叶既明的侧肩,轻轻握了握,未尽之言,叶既明全然懂得。
他稍微抬头,微笑着说:“我有数。”
室内重回安静。
关听雨站在叶既明身后,两步的距离。她甩下耳廓上架着的黑色耳机,丢在地上,踢到叶既明脚下。
夜风无言,只有风吹起窗纱。
“问吧。”他说。
“你要从柴叔手里夺权。”
“是。”
“你的底牌是什么?”
“一些微不足道的知识,一些少得可怜的追随者,不值一提的S级向导的头衔。”
“谦虚了。”
“事实而已。”
“你要复仇吗?”
“……”
叶既明没有回答,关听雨淡淡说起她的猜测,那人静了一会儿,才轻轻点头。
“你猜得不错。‘恒星计划’本就是我的作品,但...老师他抢走了我所有的成果,抓了我的把柄,以此威胁我,作为他的影子助手。所以,我只能被雪藏在一处不起眼的研究室里,日夜替他做着研究。成果被夺走,一藏就是这么多年,我报仇,又有什么错?”
“你不是这种人。”
关听雨盯着叶既明的背,似乎要盯穿他的心,又仿佛是一句无心的试探。
她走近半步,叶既明忽得轻笑,阻了她的靠近。
“我是。”他说,“我是。”
关听雨不为所动,又走近半步,此刻,距离轮椅只有一步之遥。
“是吗?证据呢。”
女人的呼吸自上飘落,如洁白的羽毛一般。
叶既明蓦地抓紧了扶手,唇角轻抿,而后,又轻轻地笑开。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
“新2年年末,刘眠指控方延年通敌,将研究泄露给白塔外第三方散兵集团。这件事,的确是我授意的。我要老师死于非命,声名尽毁。我要重新拿回自己的研究,将名不副实的人赶下去。我要自己名留青史,受万人敬仰。”
“……”
“我和老师斗了很久,可最后还是柴万堰手腕更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后,他拿到了一切,还如愿当上了代总指挥。”
“……”
“但很可惜,他掌握不了‘恒星计划’。那时,我是唯一一个能够操纵仪器的‘自己人’,所以,他不得不下放权力给我。”
“……”
“可我不甘心。所以,这些年,我与他虚与委蛇,暗自筹谋了这一切,要取他而代之。”
“所以,你之前在骗我。”关听雨说,“你说,你是为了替方老师报仇,才要向柴万堰开战。”
叶既明微微垂头,似乎在笑,笑她的天真。
关听雨蓦地抓住两只轮椅的把手,车身一颤,叶既明的动作也随之一顿。
他在紧张。
关听雨敏锐地察觉到。
“你是S级向导,为什么会害怕我一个C级哨兵?”
“没有害怕,只是尊重。”
“是吗?”
关听雨微微弯腰,长发滑落,垂在叶既明的肩。
“你是高高在上的军长,而我,只是军衔低微的小人物。叶既明,你为什么肯告诉我实话?”
“请叫我叶少将。”叶既明轻声开口,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没大没小。”
“叶少将。”
她如愿喊他,却又刻意凑近,发梢淡香萦绕,叶既明撑着扶手的指节微微泛白,打碎了他强撑着的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