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暮漓抱着他飞出了医院,躲开了那些异变的病人。
但是,外面的街上,异变的人却更加多。
每个人,手挽手逛街的情侣,结伴放学回家的学生,卖炸货的小摊贩和水果店的老板,甚至是婴儿车里还含着奶嘴的婴儿,都长出了那种硕大鼓胀的头颅。
他们明明在行走、在做各自的事,可被挤压得无处安放的五官却做出了梦游般的痴呆表情。
温衍知道,他们的躯壳虽还在人间,但精神都彷徨在意识之海。
他强忍头痛,集中注意力,闭上眼睛感受自己的灵感走向。
仿佛被牵引的风筝,他的灵感不受控制地飘向一个地方,那是覆盖整座虹城市的灵压的中心,也是邪恶的源泉——
虹城大学。
“阿漓,我们去学校!”
“好。”
江暮漓将他稳稳抱起来,温衍看见他后背依然只张开了一对翅膀,在紧张之中忽然觉得很安心,又有点好笑。
“你现在可以把开关调大了。”温衍打趣道。
江暮漓骄傲道:“一对足矣。”
温衍忍不住翻白眼。
显眼包。
他不知道,江暮漓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
祂那具经历过死而复生的无比脆弱的人类之躯,又出现了崩坏的迹象。
后背上几朵腐疮悄然绽放,半神化时仅仅张开一对翅膀就已是极限,根本无法承受三对翅膀的力量。
这具身体,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江暮漓低下头,轻蹭了一下温衍的脸颊。
但是没关系。
这具身体将为祂拿到最后一把钥匙,发挥重要的作用。
温衍从高空俯瞰,平时人来人往的校园里竟然空空荡荡。
也难怪。
因为,老师和学生们都整整齐齐地站在楼顶上,想必此时此刻,他们一定欢乐而自由地徜徉在意识之海,寻找着能给予他们永恒幸福的至福圣地。
温衍看见了宋西流。
他被师生们(或者现在该称之为重叠教会的信徒)众星拱月地簇拥在中间,还是一身颜色朴素淡雅的宽松衣裤,细框眼镜架在鼻梁,浑然天成的儒雅派头。
只是,他的眼神中燃烧着非人之物才有的诡异光芒,不知凝望何方。
“扑哧——!”
温衍眼前一红,漫天血舞喷洒。
待细密的血珠纷纷扬扬地落下,他看见一根漆黑的触手已然从宋西流的胸口穿刺而出,脏器淋淋漓漓地喷洒一地,像开满了血肉之花。
触手缩了回来,重新凌空盘踞在江暮漓身侧。它在宋西流身上留下的那个大洞,几乎将他的躯干捅成了两截。
但宋西流浑然未觉任何痛意似地,慢慢转过了身。
他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有条不紊地擦去了脸上的足迹,然后又摘下眼镜,把镜片擦干净,重新戴好。
“温同学,江同学,你们来了。”
宋西流朝他们招了招手,露出斯文温和的笑容。
跟平时传道受业的样子根本没什么两样。
温衍胸口微堵,但一想到秦朗星一家的悲剧和有为救病人而死的陈捷,还是冷着嗓子对命令江暮漓:
“别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只管杀了他!”
江暮漓点了点头,却并未出手。
宋西流推了推眼镜,笑道:“温同学,你肉体凡胎蒙昧无知,可你身边那只怪物却知道,毁掉这具肉壳子根本没用。”
“他教过秦朗星寄宿他人之身的邪法,自己当然也会。”江暮漓低声道,“那么多的学生和老师,都是他的备用躯壳。”
“没错。但是我很好奇,江同学,你为什么不把这人都杀了呢?”宋西流思忖道,“把这些人连肉带骨碾成烂泥,我暂时可就没有能寄宿的身体了呢。”
江暮漓遗憾地扯了扯嘴角。
“很抱歉,我这么做的话,衍衍是会伤心的。”
宋西流脸上闪过极度恶心又鄙夷的表情,端正的五官都扭曲了,随即一瞬归位,平静道:
“身为凌驾人类的的非人之物,竟然迷恋一个卑贱的人类,连碾死几只蝼蚁都畏首畏尾,你就不为自己感到羞耻?”
江暮漓摇摇头,坦然又直爽道:“不啊。”
宋西流:“……”
温衍主打一个夫唱夫随,大声道:
“倒是你,不管你是个什么东西,更高维度的存在也好,乱七八糟的妖魔鬼怪也罢,对比自己弱小的人类下手,就是卑劣到极点!”
“秦朗星他们一家人都是普通人,还有医院里的那些病人,都已经是被社会抛弃的边缘人了,你还要蛊惑他们利用他们,你才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温衍难得情绪激动地说这么多话,江暮漓全程用一种充满爱意的眼神凝视着他。
呜呜呜,衍衍真帅气。
真希望衍衍也能用鄙夷的表情气呼呼地骂自己。
可恶,宋西流这个幸运的狗东西,祂都有点嫉妒他了!
“我最看不起欺软怕硬的人了!”温衍根本不解气,竖起大拇指往江暮漓那儿一戳,“有本事找古蝶异神单挑。”
江暮漓:“?”
“虽然祂是个跟土地公差不多的神,但好歹管着一个村儿呢。”温衍气势汹汹道,“村干部也是干部!”
江暮漓:“……”
宋西流倒也不恼,平和冲淡的神情犹如戴了一张陶瓷假面,纹丝不动。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再一次见到祂。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活了多少世,换过多少具躯壳,唯有这个愿望,非但没有被时间的巨浪冲刷殆尽,反而成为了永远不可摧毁的东西。”
“像你们这种一味沉溺于低等的人类感情的无知之徒,根本不可能理解我的愿望有多崇高,更不可能明白只要能再见一眼那伟大而美丽的身姿,那一瞬间的幸福,胜过全宇宙的所有!”
四平八稳的声调,如岩浆般炽热的疯癫情绪却四散迸流,听得温衍一阵不适。
“那跟这些普通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把他们牵扯进来!”
宋西流不屑地笑了。
南人不梦驼,北人不梦象,夏虫不语冰,井蛙不语海。
自己的悲壮宏愿,还有那位神明的稀世姿态,眼前的卑贱人类和满脑子都是低等情爱的丑陋怪物,永远不可能窥见其万一。
“意识之海是汇聚人类意识和思维活动的圈层,是所有思维意识的总和。但是,里面有的不止是人类的意识,还有古老、伟大而恐怖的存在者们的意识。”
温衍一怔,一种毛骨悚然的奇异感觉从脊椎直窜脑髓。
他……好像明白了。
宋西流的目的,是“寻找”。
在意识之海中寻找。
寻找,不停地寻找,永无止息地寻找。
寻找祂的意识,或是保存着对祂的印象和记忆的意识。
或许是因为清楚认识到自己根本无法抵达祂存在的维度,又许是因为想尽一切办法也没能在现实世界觅得祂的踪迹,总之,宋西流绝望了。
因愿望而绝望,因绝望而偏执,他竟然想到在意识的世界寻找祂——
只要能再次仰望祂的身姿,他将无所不用其极。
“倘若一个人成功的概率是亿万分之一,无限接近于零。”温衍压了压因震惊和愤怒而颤抖的声线,“但若有一千个人、一万个人,那成功的可能性就会大大提升。”
宋西流颔首,“你也没我想象中那么痴愚,值得表扬。”
温衍咬牙道:“一千个人、一万个人也是不够的,你希望有越来越多的人进入意识之海,为你寻找你渴望见到的那个存在。畅游其中的人越多,希望就越大,甚至,你恨不得全人类都永生永世困在里面,对吗?”
宋西流傲慢道:“是又怎样?只要能愿望成真,牺牲全人类我也不在乎。”
“你欺骗了他们!”温衍低吼道,“你为了自己的愿望,玷污了他人的愿望!”
“普通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在这短短几十年里还要辛苦生存,遍体鳞伤也要追寻幸福,你却用谎言毁了他们的一生,让他们相信意识之海中真的存在什么至福圣地,简直卑劣至极!”
“哼,我还犹嫌不足,想把你和你的男朋友也拖进意识之海呢。”
宋西流冷笑,扶了下眼镜腿。
“我在意识之海中感应到福临镇旁那片海域里有一只怪物,它长眠已久,蠢蠢欲醒,我希望它苏醒后的所产生的巨大灵压,能把那片土地上的人都变成疯子。”
“疯子是最好掌控的了,我能轻松将疯子们的意识引导至意识之海。”
“当然,我最希望的还是它能杀死你的男朋友。人类杀不了的怪物,就让怪物去杀。人类找不到的怪物,就让怪物去找。”
“可惜啊。”宋西流长叹一口气,“那海渊之魒就是个饭桶,只知道吃吃吃,反而还被江同学给杀了,真是不中用。”
“不过我也越发确定,江同学是比我想象中更不得了的怪物。如若这样强大的怪物也能进入意识之海,一定能帮我找到祂。”
温衍连愤怒的情绪都熄灭了。
宋西流才是真正的疯子,一个被愿望操纵的疯子。他的所有思维和感情,全都被愿望所吞噬,甚至连存在本身都已经被愿望彻底占据。
“我自知不是江同学的对手,但江同学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你。”
宋西流看向温衍。
“怪物一旦有了低贱的人类感情,便是最愚蠢又最脆弱的了。我把秦朗星打磨成手中的刀,谁知他也是个不中用的蠢货,枉费了我一番教导。”
站在教学楼楼顶的师生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往边沿走去,强劲的风吹得他们头发飞扬,摇摇欲坠。
一步,不,半步。
只要再往前那么一丁点儿,就会有人从楼上摔下去,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烂肉。
他们去不了至福圣地,至福圣地是虚无缥缈的谎言,让他们背负上沉重到悲壮的希望。
他们只会被宋西流带去意识之海,跋涉寻找那个缥缈又神秘的存在,为实现宋西流荒谬的心愿被折磨到永远。
“江同学,你尽可以杀死我,在你面前我不堪一击。但拯救却比毁灭困难千百倍,你杀得了我,却救不了这些人。”
宋西流顿了顿,满怀恶意地加重音,“你们朝夕相处的同学,还有可亲可敬的老师。”
“阿漓……”温衍焦急地盯着江暮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一定得把所有人都救下来才行。”
他相信他的阿漓。
他的阿漓是实现愿望的神明,无所不能,一定能破解眼前这无解的困境。
他无比紧张地凝视着江暮漓的神色,希望能看见他露出一如既往的轻飘飘的笑容。
可江暮漓的下颚线紧绷成了一条锋利的线。
就连那双永远笑意盈盈的隽秀凤眸,都被浓重的乌云笼罩。
温衍的心狂跳起来。
他从未见过江暮漓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
良久,江暮漓轻轻叹出一口气。
温衍的心猛地落了下去。
“果然怪物有了感情,就是长出了阿喀琉斯之踵,丧失了成为怪物的资格。”
宋西流扬眉而笑,无比得意。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江同学,只要你愿意舍弃躯壳进入意识之海,为我寻找祂的意识,让我再仰望祂一次,我就放过这些人。”
温衍一听,下意识就大叫道:“不行!”
意识之海无穷无尽,纵贯无始无终的时间与无边无际的空间,就算是江暮漓也绝难找到那个存在的意识。
更何况就算找到了,江暮漓也只能继续以意识的形态留在那里,再也不可能回到他身边了。
可江暮漓却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既然这是你所求,那我便为你应验。”他眼中荡开一丝莫测的光,“实现你的愿望。”
第70章 不堪醒·其叁
“你怎么能答应他!”温衍一把揪住江暮漓的衣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永远困在意识之海可比死都要可怕!”
“衍衍。”江暮漓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只是答应实现他的愿望,仅此而已。”
宋西流怔住了。
“你什么意思?不进入意识之海,你怎么为我去找寻?”
“你的愿望不就是想再见祂一次么?”江暮漓慢慢地勾起唇角,“我现在就让你见到祂。”
宋西流半张开嘴,似乎还想再说什么,身形却忽然凝固了。
温衍看见,宋西流的头颅正以一种比吹气球更快的速度膨胀起来,仿佛有什么不可视的东西正急遽涌灌进去。
温衍知道,那是意识。
庞大而恐怖的意识。
宋西流被撑得变形的脸上,绽放出了无比古怪扭曲的笑容。
他在笑,幸福地笑,愿望成真后喜悦无极的笑。
他终于看见了,在亘古之遥的过去,在自己还是最原初的自己的时候,一度目睹过的那个纯白而神圣的身姿。
惊鸿一瞥。
那时的世界还没被现代科学技术污染,古老神秘的信仰遍地开花,根深叶茂。
每个人的脑海中都洋溢着充沛的灵感,偶尔窥见来自另一维度的伟大存在者们的阴影,也并非像现在一样概率低到近乎奇迹。
他是一个方士。
方士,依于鬼神之事,灵感远超常人。
天下之治方术者虽多矣,他却是其中的佼佼者,灵感极高,天赋异禀,足以被赞为万里无一的天才,他亦以此自矜。
可因果莫测,吉凶消长,太过殊众拔尖未必是好事。
他看见了祂。
只有他看见了他。
巨大的六翼蝴蝶在他头顶之上的高空振翅掠过,如同超新星无声地爆炸,银白灿烂的星云无限蔓延,他被吞噬其中,仿佛自身也成为祂飞翔时羽翅拖曳出的那条银河中微不足道的一粒鳞粉。
那一瞬间的震撼荡涤贯彻了他的灵魂。
人类的灵魂无比脆弱,对恐惧与幸福的承受能力同样有限。他的灵魂因看见了穷极的美丽而感受到穷极的幸福,可一旦突破极限,就再也无法回归平常。
他疯了。
疯得独一无二,疯得非比寻常。
寻常疯子因蒙昧混沌而幸福,他却因清醒而痛苦。
他彻底丧失了感知美丽与幸福的能力,就连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都变得面目可憎。
所有的人、动物、植物,只要是有形的东西,在他眼中都丑陋不堪,令他每分每秒都欲作呕。
所有作为人的正常欲望都从他身上消失了。
只剩下唯一一个最强烈、最扭曲、最噬心的愿望——
再一次仰望祂的羽翼。
最原初的他是一个方士,访仙炼丹以求长生不老是每个方士的追求,他也不例外。
自从遇见祂后,他更是夜以继日地钻研。
人的一生不过须臾,可他必须长久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因为,他虽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祂,但他相信只要自己不停地寻找,奇迹一定会在某一刻发生。
如果一百年找不到,那就找上一千年,一千年也找不到那就一万年。
只要有无限的时间。
但是,人的能力与智力实在太有限了,就算他穷尽所能,也无法实现永生。
最终,他研究出了更换躯壳的术法。
最开始,他只能短暂地将灵魂依附在一些死物上。但随着术法越来越纯熟,他可以依凭在动物的身上了。
再后来,他能随意占据并操纵人类的肉身,言行如常,宛然便是个普普通通的活人。
就这样,他一年又一年地活了下去。
他做过男人,也做过女人,做过老人,也做过孩童。做人做得多了,他都快忘记自己最开始是谁了。
无所谓。
只要记得那个愿望就好。
他找啊找,可别说觅到祂的踪迹,就连一星半点的线索都打探不到。
愿望越深刻,绝望也越沉重。
就在他几乎想要放弃的时候,他遇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叫江云山,自称自己来自某座不足为外人道的偏僻村落,为村中信奉的某位不足为外人道的神明担任巫觋一职。
他自恃自己已超然人类之上,无论知识、能力还是见闻,都远非这个穷乡僻壤的巫觋可比。
谁料一番交谈之下,他惊讶地发现,这江云山看似其貌不扬,实则深不可测。他随随便便说出的一句话,都能轻易打破自己现有的认知范畴,洞彻这个世界的本质。
看着江云山那张叫人过目即忘的再平凡不过的脸,他忽然生出了一种既恐惧又激动的心情,僵死的灵魂都萌生出澎湃而荡漾的兴奋。
他虔诚地向江云山说出了自己的愿望,请求他指点迷津,告诉自己是否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祂。
江云山笑了。
那是一切尽在掌控的悠然笑意,仿佛早预料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
“再简单不过了。”
“既然在现实世界找不到,那就去意识之海中寻找。”
江云山不仅告诉了他有关意识之海的秘密,还教给了他一个结印的手势——
双手置于胸前,大拇指勾缠,左右手其余四指并拢,做出蝴蝶振翅欲飞的形状。
“这个结印手势可以增强你和祂之间的因果联系,因果联系越强,找到祂的可能性就越大。”
他听着,忽有所感,福至心灵。
“那如果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百个人、一千个人呢?跟随我一同寻找的人越多,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因果联系越强呢?”
“我生活的村庄虽然困苦贫瘠,但本土神明却众多。人们原本信仰着不同的神,怀抱着不同的思想。”
江云山说着,浮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直到祂降临并赐福给我们,大家才有了统一的信仰,百人如一人,千人也如一人,每个人都与祂缔结下强大的因果联系,坚不可摧。”
他恍然彻悟。
告别江云山后,他游走四方,重叠教会悄然兴起。
重叠,教义上宣称教会将引导信徒们将自身意识与意识之海重叠,融入其中,畅游其间,直至抵达至福圣地,享无边极乐。
可实际上,重叠的含义即是“崇蝶”。
他一定要再见到祂。
哪怕耗费永恒的时间,哪怕利用无数的人类,和这个非实现不可的愿望相比,也不过鸿毛之轻。
终于、实现了。
终于……实现了!
他真的看见了!
宋西流的头颅在持续涨大,他也能清晰听见自己的灵魂正发出玻璃迸裂般的碎音。
不管活了多久,他终究是一个人类。正如高山搬不进矮屋,池塘容纳不下海水,人类根本无法承受来自另一维度的存在者的巨量意识。
但他根本不在乎。
他的愿望实现了。
他看见祂舒张着三对灿烂如星云的羽翼,翱翔在浩瀚无际的黑暗宇宙。
纵使此刻他的灵魂正在逐渐破碎崩落,令人发狂的痛楚噬咬着他的全身每寸角落,他也甘之如饴。
可渐渐地,他那张满是难以形容的欢悦的脸上,却浮现出鲜明而扭曲的恐怖。
“不……不要……不要!”
他崩溃地大叫起来,满地打滚,切齿拊心,痛不欲生。
正当他沉浸在至高的幸福中时,竟然看见祂被打进地狱,沉入万鬼渊,鳞翅上的耀眼星辰被恶鬼掠夺,业力将祂彻底污染,又为祂重塑血肉——
祂从最美丽神圣的生物,堕落成最狰狞丑陋的邪神。
对他而言,再没有比目睹祂的邪堕过程更残酷的事了。
实现他的愿望,又将其无情地毁灭。
他跨越不知多少年的执念,简直就像一个凄惨又滑稽的笑话。
宋西流瘫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哭笑之声,颤抖着努力把双手放在胸口,做出了那个宛如蝴蝶振翅的结印手势。
然后,慢慢的一动也不动了。
眼前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也实在难以理解,温衍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
可紧接着,江暮漓做出了令他更加困惑的举动。
只见江暮漓在宋西流身边落下,五指张开插.进他的胸口,等到抽出来的时候,五指紧攥成拳,像是拿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
“阿漓,你……在干什么?”
温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怕得魂不附体,山雨欲来的不祥预感有如实质,轰然压上他的头顶。
江暮漓直起身,转向他。
温衍呼吸骤紧,心跳暂停。
不祥的预感应验了,恐惧如排山倒海,一下子淹没了他。
江暮漓那张原本白璧无瑕的脸上,赫然出现了一块新鲜的腐疮。
和之前长过的一模一样。
“所谓修罗,虽有人的七情六欲,但又具有天神、鬼怪的威力与恶性。非神、非鬼、非人,乃介于神、鬼、人之间的怪物。”
“最重要的,修罗执念之强如磐石不可移转,其心不为所动,亦不能证悟。”
江暮漓露出了一个清浅的微笑。
纵使他的脸上正不断绽出血淋淋的腐疮,却也眸光动人,美得妖异。
“宋西流,就是我养出来的修罗。”
他说的每个字,温衍都听得分明。
但他话里的意思,温衍却怎么都不能明白。
“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修罗道,我已经集齐了四把钥匙。”
江暮漓说着,缓缓抬手插.进了自己的胸腔。
“而人间道的钥匙,正是我自己。”
温衍连呼吸都不会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没有一个词能用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他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像被扔进了湍急凶险的漩涡,毫无反抗能力地被带进了冰冷绝望的深海。
“这具身体,寄宿着衍衍和翁子玄愿望中的因果力量,也在人间浸淫了足够久的时间,经历了许多来自人类的爱与恨。”
江暮漓举起紧握成拳的手,鲜血淅淅沥沥地顺着腕骨淌下。
“所以,它是最完美的人间道的钥匙。”
温衍挣扎许久,终于能发出声音,却嘶哑得近乎失声。
“你在做什么啊……?你到底想做什么啊!回答我!”
“衍衍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深深地喜欢上了这颗星球,想离开永恒寂寞的太虚墓地,在这个热闹喧嚣的世界生活。”
江暮漓缓缓地开了口,语气再不复平时的从容轻快,透着浓烈而沉重的悲伤。
“但是,这里的众生于生死迷茫,轮回六道之中。无论其为胎生、卵生,皆由善恶业所感得。业即因果之总和,因果相续不断,六道轮回永恒存在。”
“衍衍,从你选择进入人间道,投生成人类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要跟其他人类一样,受六道轮回的支配。”
“但衍衍的灵魂残缺不全,脆弱如风中烛火,已经无法再经历轮回了。”
“这就意味着衍衍和我,只能相伴短短几十年。等到衍衍过完这一世,衍衍的灵魂就会在六道轮回中彻底消亡,我将永远失去衍衍。”
“它不仅毁了我们曾经的幸福,也要毁了我们未来的幸福,我怎么可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我在很久之前就做出了决定,一定要毁灭六道轮回的法则,把这颗衍衍一直很喜欢的星球,捧到衍衍面前。”
“只有这样,唯有这样,我和衍衍才能永远在一起。”
温衍的瞳孔难以置信地颤抖着,倒映出江暮漓如被风吹袭的沙丘般逐渐腐化溃败的身躯。
古蝶异神哗然张开三对漆黑的鳞翅,在地面投下庞大如积雨云的阴影。
祂睁着那双满月般硕大的眼睛,密密麻麻的复眼闪动着浓烈而狂热的爱意。
温衍听见,江暮漓的声音和古蝶异神的声音同时在自己耳边响起,如两支交织的交响乐,又逐渐重叠成为一支久久回荡的挽歌。
“只差最后一步了。”
“再等等我,很快一切都会结束。”
“我会回到衍衍身边,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离。”
五团光芒凌空漂浮起来,将原本惨白乌云的天幕照得光怪陆离,像打翻了调色盘,铺满了令人迷醉发狂的混乱色调。
古蝶异神拍打起了翅膀,风暴鼓荡四起,席卷大地。
祂高高地飞翔起来,无数化作鳞片的恶鬼怨魂发出尖锐悲鸣,响彻整片天地。
最后一把钥匙——天神道的钥匙,在杀死地球诸神后,祂就能到手了。
祂奋力挥舞翅膀,汇聚起所有的业力,突破进入地球诸神所在的维度。
祂既已得到了五把钥匙,又拥有无间地狱的万鬼渊中近乎无限的业力,还有海渊之魒肚腹里无数冤魂厉鬼的业力,别说闯进地球诸神所在的维度,就连杀光地球诸神都未必会伤到自己的一片鳞片。
可不知为何,祂竟然感受到了……巨大的阻力?
就好像那个维度里,有着异常强大的、可堪与祂比肩甚至超越祂的存在。
祂动摇了。
一直以来祂都精准地算计着因果,怎么可能出现超出祂算计之外的情况。
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该做的,祂必须去完成。
祂拼尽全力,突破最后一层阻力,终于抵达了地球诸神所在的维度。
可……为什么?
为什么这里没有地球诸神?
祂颤抖起来。
第一次感受到何为恐惧。
恐惧到了极点,祂竟然想大笑。
这里没有地球诸神也是理所应当的啊。
因为,这里根本不是地球诸神理应存在的维度,而是那个祂无比熟悉又无比怀念的地方——
太虚墓地。
没有一株花,没有一棵草,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太虚墓地。
时间停止流动,埋葬着万古之前就已经死去的神明们的太虚墓地。
祂看见了祂的爱人。
祂的爱人本不应该在这里。
祂的爱人应该正在人间等祂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