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咫刚一离开,感受到的气息就发生了变化,香甜的诱捕剂味道骤然变得更浓,甜腻的味道到了这个程度,已经完全是令人作呕,那些恶意,或者说洞神的妖力也立刻蠢蠢欲动,向着宿月的脚直卷而来,像要扯住他的脚腕,直接把他拉下水。
虽然洞神的妖力并没有实体,但谁也说不好真的被卷住会发生什么事情。
而且,就算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宿月也不想让它碰到自己。本质上,宿月并不喜欢被其他人触碰。
所以宿月很轻巧地抬了下脚,看起来就像是新嫁娘有些紧张,所以茫然地在原地转了个圈,但刚刚好就躲过了洞神那一缠。
洞神不死心,爪子换了个方向又来缠他,宿月随随便便地再走一步,又躲开了。
这么一直走位不是办法,没有给洞神第三次进攻的机会,宿月没再迟疑,掀开挡住自己容貌的繁重银饰,另一手挡住自己大半张脸,营造出一种含羞带怯的架势以后,缓缓抬起眼。
这是比上次的潭水更大的巢穴,应该是同一处地下水流的两个天然露头,洞穴的石壁上同样是幽绿的磷光,现在想来不一定是天然岩石,可能是猎物的骨殖镶嵌在岩壁里。
磷光闪烁,映照出漆黑的潭水。
宿月素来被称为神域第一美人,有介乎于英俊和漂亮之间的明艳相貌,尤其是他那双桃花般的眼睛,眼尾微挑,顾盼间眼波流转,自带含着几分怯意几分好奇的韵味。
他修长的手遮挡住下半张脸,让洞神认不出那是上午刚暴揍过它的暴力狂之余,也让人非常想看看有这样漂亮眉眼的美人,生着怎样的鼻梁和嘴唇。
“你是来接我的吗?”宿月问。
呆在这样幽暗的环境,他好像在紧张,声音都有一点点发抖。
那点细微的颤音让洞神都快发狂了,妖力猛地又伸长了一截,再过来卷宿月的腰,但宿月刚刚好往后退了一步,坐在岸边一块石头上,又把洞神的动作躲开了。
“让我看看你好吗?”宿月问,“我想先看看你,然后……”
后面的话他不说了,却更让人浮想联翩。就算洞神已经察觉到这张脸的似曾相识,宿月的美貌,还有他身上桂花的香气都让洞神如痴似狂。
接连几次没能用神力一亲芳泽后,水面开始大量冒出气泡,就像是烧开水那样,接着,一如上次,黏腻的腕足从水底缓缓伸出,随着腕足举高,潭水淋漓地从上面滴下,形成一处小小的瀑布。
这一次腕足伸出更多,也靠的更近,宿月看得更加清楚,那东西虽然形状上很像章鱼,但颜色是漆黑的,而且没有吸盘,也不是光滑的表皮,从质感来说,真的更像鼻涕虫,怪不得会怕盐。
比章鱼和鼻涕虫更恶心的,那就是长得像章鱼的鼻涕虫。
洞神伸出了两只腕足,想要去触碰岸边的宿月,看宿月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是吓傻了,洞神干脆变本加厉,连头也浮出了水面,它的脑袋就像是一块大海绵,正中有个很大的孔洞,从中能看到细细密密的牙齿,还有黏液,黏液带着诱捕剂的香甜味。
……也就是说诱捕剂是这玩意的口水。
洞神的大头晃晃悠悠向着宿月靠近,宿月像是被吓呆了的害羞小美人一样单手捂着脸,在原地等着,一直到洞神的脑袋离他已经非常非常之近,头顶的巨口张开,腕足也靠近,想要把宿月拦腰抱起来时,宿月终于看了洞神一眼,缓缓地放下了手。
他的容貌一下子完整地呈现在洞神面前。
洞神瞬间定格了,随即就想要后撤,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宿月笑了一下,把刚才的话慢慢说完。
“我想先看看你,然后……”
“……暴揍你这个SB。”
说话的同时宿月已经出手,被神力包裹的拳头有铁块般的重量,“咣当”一拳,重重砸在洞神头上,砸得洞神整个海绵形状的脑袋都变形了,从巨嘴里吐出墨汁一样的黏液。
宿月毫不留情,飞身跃起,第一拳把洞神砸懵之后一拳又一拳地狠狠揍在洞神的脑袋上,丝毫不留情面。
在跃起时他已经注意到岩壁远离他的那个方向有一块巨大的石头,石头后面是一片浅滩,好像是洞神自己营造的堤坝。
在浅滩里宿月清楚地看到了人骨,可能属于那两个失踪的工人,他还看到了一整套华丽的少女服饰,和半截被水泡得发白发胀的手臂。
所有触目惊心的所见都让宿月再没有半点留情,无论人类还是妖鬼,都应当互不侵扰,这洞神不但触犯了秩序,也惹怒了宿月。
洞神被揍懵之后也被激怒了,昂起脑袋向天,发出一阵怪异抽气般的尖啸声,接着猛地低头下去,平静的潭水水面上骤然出现巨大的漩涡,好像是在吸水。
下一秒,洞神猛然抬头,动作展现出与庞大躯体完全不符的敏捷,它一摆头,巨嘴对着宿月,一股水柱激射而来!
这种程度的水柱不亚于高压水枪了,冲力基本等于被钢板砸一下子,就算是宿月的神明之体硬碰硬接这一招也不好受。
但是宿月又不傻,根本不会硬碰硬接这一招。
他轻盈地一个跳跃躲开了攻击,同时取出“断罪”。
这种程度的妖物根本不足以让宿月拔剑,他直接握着剑柄,连剑带鞘一起,往洞神的脑壳上狠狠一抽!
“啪”!
洞神的脑袋被抽得直接在脖子上面转了一整圈,终于它又回想起了被暴揍的痛苦,不想再呆在这儿被暴力美人当钟敲。
宿月本来以为他已经控制住了洞神,可洞神忽地一缩,身体骤然小了数倍,它本来外皮就很滑,再次毫无障碍地挣脱了宿月,再次没入水中。
水潭中的水流立刻形成了巨大的漩涡,这是洞神逃跑的前奏。
宿月心说不妙,这洞神虽然打架很弱但逃跑很强,如果这次再让它逃了,估计怎么都骗不出来,那就太对不起凤凤的奶奶了,到那种程度,恐怕只能炸山。
可接着宿月就发现情况不对。
漩涡是形成了,可洞神却没能跑掉,因为水面正在快速褪去。
不,仔细看会发现,是洞神的身体在升高。
洞神潜藏在水面下的五只半可怖的腕足都渐渐出水,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它托了起来,能够看到它一只腕足上还挂着几个人类头骨,仿佛做装饰品般耀武扬威地炫耀。
洞神被迫升到半空,愤怒地挥动着自己滑腻的腕足,抽打在空气中一次次发出响亮的声音,又努力地缩小想要溜走,再变回原型,想要压垮那股无形的力量,可不管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作孽千般的怪物仿佛被神明的力量审判,随后被无形的巨手押解着,升到了空中。
宿月猛地意识到什么,他回头。
苍咫站在他身后不远,洞穴的高点,他正举着自己的右手,与肩平齐,手心向上呈爪型,神情冷冷地凝视着洞神,眼瞳深处仿佛有暗色的火焰燃烧。
主神的技能,【神之手】。
用神明之力强行抓取视线范围内的物体,不论妖魔鬼怪,通通无所遁形。
神之手这样规格的技能其实没必要用在一个小小的洞神身上。
那玩意名字叫“洞神”,其实不过一个小妖怪罢了。
苍咫用神之手的消耗,严格来说比炸个山头都大,以他那种纯粹理智的性格,不该做这么杀鸡用牛刀的选择。
但现在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神之手是神明里顶级的控制技能,同时也是伤害技能,不过宿月根本不需要苍咫打什么伤害。
小小一只妖怪,凭借宿月自身的实力碾压,再加上对这只妖怪的愤怒,宿月随手一巴掌就能把这妖怪揍得找不着北。
不过宿月还是没有完全下狠手,因为他不是一个人间的除妖师,他是神明,任务是为了“破除异化”而来。所以在把洞神揍晕之后,他明明能一剑把洞神削个灰飞烟灭的,最后却没这么做。
“有袋子吗?”宿月头也不抬地问。
“有。”苍咫说着,丢过来一个小小的白布袋。白布袋子看起来也就巴掌大,轻飘飘的,但飞过来的弧线一看就知道,这玩意是有重量的。
这种白布袋有个很简洁的名字:置物袋。但它实际上能置的“物”可有点包罗万象了。
以宿月自己来说,他曾经在里面装过一只上古的妖怪,也曾经把一只刚做好的热气腾腾的砂煲带到神域和戚无咎分享,还曾经把一个草莓园装进来从南国移到北国。
这么一看就很明白了,神明的“置物袋”里面可置万物,很有点传说中须弥芥子随身空间的意思。
置物袋里塞一个洞神当然没问题了。
宿月冲苍咫比了个手势,苍咫会意,神之手凌空拎着洞神一只腕足,把它大头朝下倒提起来,“哧溜”一声滑进了置物袋里。
他们在完成异化任务的过程中,除了发生地点和游戏玩家(也就是苏晨)有关之外,没发现任何跟游戏世界有关的问题。
至于剩下的,还是把这只洞神交给典籍院的神师,也就是戚无咎,让博学多识的他来探明吧。
洞神被丢进置物袋后,溶洞的地穴又恢复了平静。
满天乱飞的蝙蝠扑棱棱飞回头顶的岩棱,倒挂着睡觉去了,满地游的蛇也各自找了温暖的地缝栖息。
不用再担心被洞神发现身份,宿月也就没再藏着神力,身形在水面上轻盈地凌空而越,跳过水面,来到了另一边用巨石分割的浅滩那里。
按理说是可以走了,但宿月还有事没办完。
地面上散落着遗骨,刚好两具骸骨,属于那两个修建栈道的工人。宿月将这些骨殖收拾好,用神力净化骨头上生长的污泥和青苔。
距离两个工人离世已经过去太久,就算是神力也无法召回散落的魂魄,但为故去之人净化遗骨,总归可以为他们许愿个更加顺遂的来生。
再有就是那个名为凤凤的女孩。
巨石后的浅水滩里泡着少女华美的服饰,从闪闪发亮的银饰到形制复杂的绣袍,只是一条泡得浮肿发白的手臂从水底伸出来,让人觉得这场面有些凄惨。
宿月心中有些不忍,准备为少女收拾尸骸,净化往生。
可是盯着那半条手臂看了几眼,他的眼睛却越看越直。
“怎么了?”苍咫看宿月半天没动静,上来问道。
刚走过去,就见宿月拎起那半条胳膊,往苍咫面前一扬:“你来看看,这好像不是人的手臂。”
苍咫本来看宿月把那半根胳膊举起来,脸色都变了,心想宿月总不至于从过于关爱人类走向了完全不讲情面的另外一个极端。
但听到宿月说的话,他一愣,立刻上前,接过那半截手臂,仔细端详。
从人类的视角来看那绝对是人类的手臂,但从神明的视角看来好像就不一样了,苍咫盯着那只手臂看了不出十秒,就用肯定的语气回答道:“是傀儡术。”
“我也觉得。”宿月说,“傀儡术是用稻草或其他能够吸附灵气的媒介做出的假人,这是很精细的法术,不是这货能掌握的范畴。”
他拍了拍那个置物袋,里面传来微弱的晃动感,仿佛是洞神在抗议,宿月当然装听不见。
“有傀儡术的存在,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苍咫说,“这女孩子可能只是一个钓饵,但不知道她在钓什么。”
“不过傀儡术也可能是一个单纯的好消息。”宿月笑了笑说道。
苍咫一愣。
好消息的含义非常明显。
宿月回去后,问苏晨要了凤凤的手机号,苏晨很诧异,因为凤凤人都没了,但是出于对宿月的信任,还是把手机号交给了他。
宿月打过去,电话竟然接通了,电话接通的同时,苍咫已经命令监事厅的小神,下界去观察下电话对面女孩子的情况。
这当然也是违例的,不过宿月早跟苍咫商量好如果私自下界被发现了,他会替小神受罚,苍咫就同意了。
结果不出宿月的意料。
名为凤凤的女孩子假期根本就没有回家来,因为她意外收到了一份很好的兼职。
起初接到宿月电话的时候凤凤还以为他是骗子,挂了他电话三次并威胁要报警,直到奶奶接了电话,凤凤才相信了宿月的说法。
也就是说,有人支开了凤凤,借此机会制作了她的傀儡,假借凤凤的身份来到村子里,假装死在洞神手下,引诱洞神凶性大发。
这其实类似于人类电信诈/骗的手法,但不知道是在骗谁,只能说事情比看起来还要复杂。
不过异化的问题是解决了,而且云娘没有失去她的宝贝孙女,对宿月和鸟嘴坡村的众人来说,这两件都是极大的好事。
傀儡术背后的复杂情况,宿月没有对村民过多的解释,因为对方对村民没恶意——如果有恶意的话,完全可以顺手杀了凤凤,但对方只是支开了她,说明对方还有些慈悲心在,至少目标不在鸟嘴村。
所以,宿月为了避免村民恐慌,只解释为那是洞神的障眼法,因为他已经和司神部沟通过,确定异化事件已经解决,至于这个傀儡术与异化事件本身无关,是司神部后续要去处理的事情。
此外宿月还亲自用艾草注入神力,为村子编织了一个结界,这样如果有任何异象,他第一时间就会知道。
当天晚上,虽然夜已经很深了,村民们还是连夜摆起了盛大的酒席,感谢宿月和苍咫两位救苦救难的风水大师。
一般来说神明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那种,但是宿月要是下界就很愿意多呆一会儿,比如现在,村民们想要和恩人一起吃饭喝酒,这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村长一个劲儿的来找宿月和苍咫敬酒,农家自酿的米酒喝起来甜甜的,味道也淡,实际上后劲极大。
宿月不敢太多喝,因为微醺的状态轻飘飘的,不太受控,旁边有个苍咫,他状态就紧绷得很,只是象征性抿了一口。
“二娃你别逼着恩人们喝酒!”老奶奶云娘突然颤颤巍巍地跑过来,严肃地批评村长,“恩人们不想喝就不喝,老太太替他们喝了!”
宿月吓了一大跳,人类的老人哪儿能喝酒啊,他赶紧阻止。
没想到云娘豪气干云地把宿月挡酒的胳膊往旁边一推,那力气比宿月有时候遇到的年轻新人都大。
“二娃,来!干!”云娘豪爽地一仰头干了一杯。
村长只得立刻跟了一杯。
“二娃!再干!”云娘兴致极好,又干了一杯。
村长面色凄惨地再跟了一杯。
几杯之后村长咕咚一声倒了,老太太喝得红光满面,就差脚底下踩个垫问天下英雄谁是老身对手了。
宿月看得目瞪口呆,心说人类的老人这样真是可以的吗?
苏晨注意到他表情,凑过来小声说:“云奶奶是村里身体最好的老人,到现在夏天都上山去采药草的,年轻那会儿还有千杯不倒的称号。”
宿月:“……”
奶奶真不简单啊!
苏晨说完举起了手里的杯子,热情地说道:“老大,苍哥,我敬你们俩一杯!谢谢你们帮了我家乡的村子,以后如果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尽管跟我说!”
苍咫举起杯子跟苏晨碰了一下,宿月一愣。
苏晨这么说就像在说他和苍咫是一家的,宿月本来不想接这个话,但是苍咫接了,他只得也举起杯子跟苏晨碰了一下。
农家自酿的米酒香甜醇厚,所有辛辣都被隐藏在甜味里,但后劲极大,不一会儿就晃晃悠悠地顺着喉管往宿月脑子里冲。那种从今天,或者从很长时间以前就开始的,难以言明的恼火在酒醉的时刻越发强烈,让他怎么看苍咫怎么不顺眼。
看苍咫噙着浅淡的笑意跟苏晨说话他不顺眼,看苍咫接敬酒他也不顺眼,他都开始想不通自己怎么这样矫情了,甚至茫然地问自己,我不会是吃醋了吧?
可这吃的哪门子醋,先不论他对苍咫还会不会有吃醋这样的情绪,对方是苏晨,小姑娘、人类、宿月曾经的队友,再怎么宿月也不可能吃苏晨的错,可越是这样他越是不懂自己是怎么了。
“老大。”苏晨又过来碰了碰宿月的杯子,她对苍咫不敢说那么多,但是对宿月胆儿大了不少,她轻声说,“老大你们以后可要好好的啊。”
旁边的苍咫听不到她的话,但是含着淡淡的笑意点了点头。
宿月心里所有的别扭一瞬间到达了顶峰,他笑了笑跟苏晨碰了杯,一仰头把整杯酒干了,借着那股飘飘然头昏脑涨的劲儿,说自己要喝醉了,冲众人简单打了个招呼就离了席,径直走向他们休息的那间圆角楼。
离开宴席的环境立刻变得安静,村民们载歌载舞的声音逐渐飘远,安静的夜色里,宿月听到匆匆的脚步声。
他回过头,发现是苍咫追了过来。
宿月迟疑了下,还是站住了。
虽然他现在看着苍咫就有种没来由的恼,但还是不想给苍咫难堪,因为如果给苍咫难堪,就相当于是他自己放不下,最后还是自己难堪。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苍咫问。
“没什么,想休息一下。”宿月回答,“人间的酒劲儿比神界的大不少。”
“需要我照顾你吗?”苍咫问。
宿月都已经走到了圆角楼门边,被这句话刺激了一下,倏地回过头来,“我们是什么关系啊,你就照顾我?”
苍咫愣了愣。
他怔了一会儿,说,“对不起。”
宿月扬起嘴角,冲苍咫笑了笑,那笑容莫名的很艳丽,艳得有点决绝。
挂着这样艳丽的笑容,宿月后退半步缩进了圆角楼里,然后在苍咫面前“砰”的关上了门。
房门关上了,宿月靠在门背后的黑暗里,他闭着眼却好像还能看见苍咫的眼神,那样关切的、温和的、仿佛他们之间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眼神。
他忽的回忆起那个在山洞里的抱抱,苍咫那句“我扶着你”,还有那瞬间他的怦然心动和随之而来的逃避。
黑暗倏然而至,在酒带来的轻飘飘的情绪过剩里,宿月突然明白了自己一切愤怒的来源。
宿月已经不喜欢苍咫了,但他必须承认,过去这么久,和苍咫接近时他还是会尴尬,会紧张,会刻意拉开距离。
他还是很在意他们曾经那段失败的恋情。
但苍咫可以空降到他工作的区域,平和地做他的上司。
一脸正气地共事,事无巨细地关心,甚至可以听别人开他们玩笑,搂着他说“我扶着你”。
他爱到绝望才放手,到现在都没办法直面苍咫,苍咫对他却像无事发生一样的体贴,没有介意,没有芥蒂。
好像他们之间发生的那一切,让宿月难以释怀的一切,在苍咫那里都没有任何痕迹。
这太不公平了。
仿佛神界有史以来最大的笑话。
外面有敲门声。
当然是苍咫。
“干嘛?”宿月面无表情地问。
“你确定不需要帮助吗?”苍咫问。
宿月恼火地吼:“你给老子睡沙发!”
苍咫愣了半天:“……哦。”
宿月本来觉得自己在苍咫面前都毫无波动了,事实证明完全不是。
他火大得很,甚至只能把这种火大的5%归因于酒劲。
宿月脑子里清楚地知道,把主神关在外面不让他在卧室睡觉是非常过分的行为,属于司神部那些神明要是听见了会开一个大会审判他的那种,但是他跟赏罚厅啊司神部啊做对也不是头一回了,爱怎样怎样吧。
闹脾气不是因为喝酒,但酒劲确实也挺大,宿月往床上一扑,抱着枕头愤怒地锤了几拳,酒意上涌,也就睡着了。
明月从夜空的西边走到东边,啁啾的鸟鸣把宿月从梦里吵醒。
一睁眼,先看见了被自己揍出好几个还没恢复形状的大坑的枕头。
宿月:“……”
打扰了。
宿月默默地走到卧室门边,小心翼翼地把房门拉开一条缝。
圆角楼客厅的地毯上,主神大人笔挺的鼻梁对着墙壁,侧卧着睡得正熟。
宿月:“……”
他真把苍咫关门外了啊。
苍咫活该!
正这么两边思绪掐着架地想着,那边睡着觉的苍咫毫无预兆地翻了个身,睁开眼来,望向宿月。
苍咫平时的神情或者锐利或者沉默,但是刚睡醒的时候谁都不会有太高的逼格,因此他眼神都给人种无辜的感觉。
就好像某种无声的控诉。
宿月:“……”
宿月没有和苍咫对视,直直地望着地面,语气平平地说道:“我昨晚喝多了。”
苍咫点头:“我知道。”
宿月:“嗯。”
他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看到苍咫毫无波动的态度就觉得自己输得好惨。
宿月上神平时不是爱面子的神明,但是在苍咫面前就特别较劲,所以防止自己输很惨的办法只有一个:
宿月“嗯”完之后,又缩回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不理就是最好的办法。
这种冷淡相处的状态持续了很久,一直持续到宿月和苍咫当天和鸟嘴坡村的村民道别,然后假装坐上回城的大巴,实则随便找个机会遁回了神域,向司神部汇报工作之后。
因为有游戏模块bug这一特殊事件的存在,再加上不知道谁施展的让凤凤逃过一劫但居心叵测的傀儡术,本来应该很简单的汇报内容变得很复杂。
汇报整整拖了三天的时间,司神部上午开会、下午开会,连着开了六场会,宿月和苍咫都被按在那里汇报、讨论。
一起被按在那里的还有戚无咎,典籍院的神师差不多是神域最博学的神明,正因为此本来天天隐在典籍院自娱自乐的他被揪到司神部跟着不眠不休开了三天的会。
热爱摸鱼的无咎神师气到胡子都和头发一样白了,宿月从会议间隙他怨恨地看自己的眼神里都能想到,这次异化事件结束之后,戚无咎绝对会带一大堆火锅到他那里煮,甚至可能会带臭豆腐锅。
离奇的是在这样高强度的合作环境里,宿月居然三天没有和苍咫说一句话。他铁了心要逃避苍咫,苍咫找他说话他装听不见,每天一散会跑的比戚无咎都快。
宿月终于想清楚了,相比不得不面对云淡风轻的苍咫,还必须演的和他一样若无其事,自己还不如直接离苍咫远点。
虽然这样是输了,显得很在意,但是面对完苍咫还不是一样输了,这样输至少没那么有挫败感。
上神大人和主神大人之间这种僵硬的气氛过于明显,连不知道宿月和苍咫情史的,在司神部负责做记录的神明都看出了端倪。
对方忍不住悄悄问宿月:“上神大人,主神大人是做了什么事情惹您不满吗?怎么您和他之间好像没有任何交流?”
“没有不满啊。”宿月无辜地说道,“我就是最近身体抱恙,所以不好在会议室呆得太久而已。”
苍咫对宿月的这种不理会选择沉默应对。
这在宿月的意料之中,苍咫根本都不会在意宿月理不理他,也不可能有任何反应。
当然了,戚无咎不是这么认为的。
戚无咎煮着火锅,摇头晃脑地叹气:“可怜的主神,估计以为你讨厌死他了,所以为了不惹你烦,话都不敢跟你说。”
“我非找一天把你看的那些人类爱情电视剧都删了。”宿月的回应自然是又炸了戚无咎一个火锅。
司神部那边对异化事件和傀儡术事件同步进行分析,监事厅那位可怜的小神因为技术过硬也被叫过去加班。
不眠不休的讨论过后得出的结论是,人间的异化是因为游戏的波动而产生的,但是没办法反向投射到游戏,也查不出和游戏过多的关联。
这就意味着以后宿月不需要再处理这些游戏相关的异化,因为和普通异化没有任何区别,他首要的任务依旧是解决游戏的那些bug。
现在已经解决了三个,主要的bug共七处,剩下还有四处。
异化事件和傀儡术司神部都移交给了其他的神职部门,宿月手里这方面工作算是彻底结束了。
不过宿月也没有休息的打算,他准备尽快前往处理下一个游戏bug。
因为按照司神部的说法,目前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异化征兆出现,这绝对是要严肃处理的大事情。
在搞清原委之前,可以确认的是清除游戏bug可以缓解现世的异化情况,那么宿月当然不敢停手。
宿月不能连轴转,他需要把自己的体力恢复好才可以进游戏世界,所以就算心里急,还是在神域又待了一天。
这天戚无咎总算被司神部放了出来,一头飘逸雪白的长发都油了,一迭声地唉声叹气,从头到脚写满了社畜的怨念。
于是宿月破天荒的主动给他煮了火锅,还勒令丢丢不要再咬他。
“你们那边的研究结果怎么样?”宿月问。
“别说这些了,好不容易下班了,说点开心的。”戚无咎说,“你和前男友现在的关系怎么样?”
宿月:“……”
神特么开心。
宿月忍了半天,看在戚无咎为了探究bug真相,缓解异化情况被迫加班这么久的份上,他没有对戚无咎的火锅下手。
不过他当然也没有接戚无咎这个茬。
他是真的在意bug的情况,因为担心人间那些雨后春笋般出现的异化点。
喝了三五杯酒之后,这种愁绪达到顶峰,宿月叹了口气:“那些bug到底是什么?759你说,背后是不是有人在利用bug搞事啊?”
某座山里。
一片混沌的山,分不清到底是在哪一界。
山路是光秃秃铁灰色的岩石,岩石顶覆盖着雪,山顶荒凉一片,除了冷硬的石头和冰冷的雪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头顶的天空是云,层层叠叠的云遮挡了天空的颜色,但隐约叫人觉得这里是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