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个‘少爷考生’跟那两种都不一样。
他是穿着衣服时清秀俊俏,脱去中衣后浑身线条流畅,没有普通人的肥膘,一股子少年气,但直到他站起身……士兵才发现这少年的身体肌肉比他想象的要多很多。
——这一定不是日日笙歌、亦或者日日坐于书案前念书的小少爷,想要在他这个年纪练出一身线条流畅,不喷张雄壮的肌肉,得下苦功夫。
这下,士兵心头那点觉得少年肚子里有墨水的潜意识终于打败固有印象,当即、立刻便意识到他是深藏不露那一挂的。
士兵暗暗记下何似飞这个号房的位置,打算一会儿出去后对着排序查阅一下这少年的名字。
说不定考完这场,少年就是举人老爷了呢!
酉时渐至,考场内纸页翻动声不绝。
倘若还没检查好答卷,光是听着这些声音,心中就很难安宁下来。
何似飞此刻则心平气和的起身,慢条斯理的穿上晾干的中衣,等待收卷。
士兵总觉得何似飞这个穿衣的动作中透着几分嫌弃……嚯,少爷气又起来了。士兵忍不住乐呵的想,考生们这九日都没法洗澡换衣,总不能自己嫌弃自己,嫌弃到不穿衣服。
待所有考卷、答卷、草纸都收上来后,士兵们撤出一半,只留下另一半看守这些考生。
按照规矩,每一场收卷后考生是可以在巷道内走动的。但仅仅局限于自己号房所在这一列的巷道。
这也是当时何似飞没有提前交卷的原因。
即便他交卷了,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离开考舍,自个儿找个舒服的地方休息。甚至因为其他人没交卷,何似飞更不好在巷道上晃荡影响别人答卷。既然总得窝在自己的小号房里,那边同大家一起交卷即可。
这边士兵们刚撤走一半,最后排‘臭号’的考生们纷纷往前面跑。
这会儿大家是可以交谈的,何似飞听到有人一边跑一边小声道:“这天气的茅厕简直臭死,快让我散散味。”
其他人对他们道:“要散味也别去前排啊,那里有水缸!”
这厢话音还没落,何似飞这边号房前就出现了俩人,正是这两日打水时遇到的县学考生。
“何兄,前日取水时看到你,我差点就要惊讶的喊出来,幸好当时忍住了。”一个年纪约莫二十六的青年道。
何似飞认得他,名叫邹子浔,在县学极具名望。他记得沈勤益说,教谕们推测过,如果今年县学有哪个学生肯定能中,就是这位了。
“我也是,”另一个看起来二十三、四岁的名叫潘琼的青年接话道,“我自是知晓何兄有考乡试的底气,只不过何兄去年才考的恩科,今年也才十五。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何似飞起身给二位见礼,道:“潘兄过誉,我当时看到邹兄、潘兄,也是非常惊喜。”
这大热天的,三人都没穿外袍,头发甚至也都是盘在头顶的,看起来有稍许落魄,不过尚且称得上整洁。
刚交了卷,三人精神头还算不错,将自己的锅子和吃食都带过来,打算在巷道旁生火煮饭。
士兵们对此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考生们不会烧了这考棚,只要他们不出巷道,一切皆可随意。
今儿个是第三天,泡软的大米再放下去就会发酸发臭,何似飞打算将其全煮了,配着风干的腊肉和咸鸭蛋,堪称一句丰盛。不多时,锅里就散发出让人食欲大动的香味。
他煮得多,三人每人能分到一小碗。
邹兄和潘兄对此喜出望外,他们也将自己带来的风干鸡肉和鱼肉烤好,分给大家。
吃完后,邹子浔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一脸的舒坦,道:“好久没吃的这么舒服了,这三天诶,过得可真是太艰难了。”
潘琼撩起衣衫下摆擦汗,道:“今年的乡试题目还算简单,我第一日白天没休息,第二日只在午间眯了一盏茶的时间,今天一早便写完了所有题目,下午近乎都在休息。”
邹子浔同样笑道:“我也是,看了题量觉得很大,前两日都不敢休息,没想到只是题量大,题目却不难,昨天下午便写完了题目,一直休息到现在。何兄,你呢?”
何似飞被点名,道:“我么,我前两日的下午都是睡过去的,昨晚担心题目写不完,耗了大半根蜡烛。今日下午方才写完所有题目。”
邹子浔和潘琼俱十分惊讶。
潘琼年纪不大,心直口快:“可,可当初县学岁考,何兄可是一个时辰就写完了所有答卷,还拔得头筹。”
邹子浔想了想,道:“如果前两日何兄下午都在休息的话,时间确实很紧。毕竟下午天亮的时间比晨间要长……”
何似飞现在想到昨日的情况还心有余悸,道:“我现在蜡烛所剩不多,后面几日下午不敢睡那么久了。”
邹子浔道:“何兄答题速度快,不用担心。不过,午间确实容易睡过,何兄午间休息时,可以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只许睡一炷香功夫。多告诉自己几遍,一般是不会睡多的。难怪我瞧着何兄的衣裳上看起来没多少汗,下午答题当真是汗流浃背,要是蜡烛可以带十来根就好了,白日休息,晚上答题。”
潘琼道:“要真是这样,那得让人多开心啊,晚间凉快下来,我头脑还清醒些。我这里有些黄酒,何兄可要喝点?晚上喝了有助于休息,晚上睡好了,才不会耽误白日答题。”
何似飞没喝过酒,婉拒道:“谢潘兄好意,我不晓得自己酒量,在科考考场上暂时不饮酒了。”
“也对,小心喝醉,我就是酒量不行,只能慢慢抿。”潘琼想起什么,忽然道,“先前听说曹大学士讲究咬文嚼字,喜欢出截搭题,考前这十几日我都在准备截搭题,哪想到这回连一道截搭都没出,害我白准备了。”
邹子浔也叹了口气。
何似飞则有些惊讶,他可从来没听说过曹大学士喜欢咬文嚼字。这位因为出身世家,从小便好丝竹、美玉等彪炳君子身份的物件儿,于文章方面亦然——他喜欢精美的修辞和华美的笔触,对文采好的后辈往往不吝惜提携。
因此,曹大学士才对那些喜欢胡乱截搭四书五经,把题目出得不伦不类的出题人颇有微词。
根据老师所说,曾有一位担任府学学政的进士出题‘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君夫人阳货欲’等,惹得那年府试考生叫苦不迭。曹大学士知道后,当即向陛下谏言,罢免了那人的职位。
这样一位脾气火爆但爱好美玉的真君子,居然传到罗织府,就成了他喜欢出刁难考生的‘截搭题’,也不知是传出此消息那人是和居心。
不过,何似飞这会儿肯定不能说实话,不然,会惹得潘兄和邹兄愤怒,可能会影响他们后面六日的答卷。
三人继续闲聊片刻,待取水通传下达,才各自回去准备给明日接水。
接完水,又如厕后,何似飞便在自己号房里躺下了,可能是因为白日没怎么睡,这会儿居然睡意缱绻,加之不用担心腿脚不能伸出号房,何似飞没什么顾忌的睡了个舒坦觉,翌日卯时方才醒来。
他用葫芦里的水沾湿布巾擦了擦脸,正好开始下发考卷、答卷、草纸。
何似飞拿到考卷的第一件事还是检查题目无误。
今儿个的检查比三日前要省时得多,这第二场的答卷虽然同样是二十张,可是考卷上只有五道题。三篇策问,两首诗赋。
何似飞此前还以为后面每一场都跟第一场类似,有八道策问题以上。
没想到这第二场只有三道,不过要求比第一场的高,要紧跟时事、言之有物。
何似飞心想,第一场的策问好像只是要求了‘言之有物’,可他都依照自己写策问的标准,横纵对比、紧跟时事、言之有物,另外,语言顿挫抑扬,华丽之余却不显得堆辞砌藻,反倒是朗朗上口。
不然他第一场也不会答得那么慢。
于是,原本计划着午间不要休息,实在太困就拿出老师在木沧县给自己准备好的参片,将其含在口中的何似飞:“……”
三道策问啊,今日午间短短的睡一觉,依然可以写完。
至于两道诗词,更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监考的士兵便发现第二场、第三场考试时,这个‘何家少爷’比第一场睡得还放肆。
他实在不能理解了——同伴们都说这考试是一场比一场难的,可这个明显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何少爷怎么会、一场比一场放肆?
第九日,士兵已经心如止水,目光不再频频落于何家少爷身上。还是看其他努力的书生才会心情好!
可其他书生的膀子还是让士兵看不惯,他不自觉的又去看了何似飞。
啧,瞧瞧,这会儿才午间,少年已经把考卷、答卷、草纸分别摆好,悠然舒坦的在号房内烤熏鸡。
何似飞也是第一回知道, 原来秋闱的策问是分等级的。
第一场策问要求同院试一般,只是题目问得稍微比院试深一点,且题目量比院试大, 算是初步加大难度;
第二场题目问得更深,同时还要求纵向对比各朝代,横向对比各国家的具体情况,需言之有物;
第三场题目深度同第二场一般, 但问题只局限于某一细微处,最大程度的避免了学生在自己不了解的情况下胡乱搪塞一通的事情出现。
而何似飞在同‘知何兄’思辨时, 已经有了横纵对比的思维水平,也就是第二场乡试策问中所要求的考生素养。
自从他去年八月考完院试,至今年八月,这一年间, 用心做的最大的一件事便是将四书五经中的圣贤之道同现实实际相结合。此间他虽然没有行万里路,去过那些知名的名山大川, 却是真正的‘读万卷书’。且何似飞还不止于此, 他真正同各行各业各年龄段的人交流, 仔细了解过他们的生活情况, 甚至有时候还亲身体验他们的劳作。
这些都是何似飞的阅历。
八日前,何似飞看到乡试那么多题目,虽然基本上每一道都会做,可心里还是非常有压力的。
毕竟他的目标可不单单是乡试, 今年八月考乡试,明年二月考会试, 四月殿试……期间虽说有六到八个月的时间, 可他还得从木沧县赶往京城——隆冬腊月赶路去北地,若遇到大雪封路的情况, 少说也得两个多月。
也就是说,何似飞考完乡试后,基本上没多少时间再同老师请教学问了。
因此,看到乡试第一场那么多考题,何似飞心中压力一下就上来了。
可后来的第二场和第三场,显然是一个‘找自信’的过程,何似飞渐渐觉得自己还是有资格参加会试的。
因为题目数量少,何似飞甚至颇有闲情逸致的将诗赋题写了个(其一)(其二)(其三)。
实在找不到其他的好写,何似飞才收了笔墨,将自己书篮里的最后一只烟熏鸡撕下半边,打算中午吃一半,晚上吃一半。
至于明早,明早他就可以离开这狭小又闷热的号房,回去沐浴梳洗。
这九日,他几乎天天都要出两三身汗却不能洗澡,何似飞自己都要开始嫌弃自己。可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因为明日一早才能统一放考生出贡院,提前交卷也只是交了卷后继续缩在号房内。
外面那一排士兵几乎是眼睁睁看着这群秀才老爷们从人模人样变得……邋里邋遢、人嫌狗厌。
不过谁让考试规矩如此呢?与其觉得受罪,不如发奋苦学,一次考中。下一回,就是在会试号房内挨冻答卷了。
何似飞外面的士兵观察了一圈秀才老爷,发现还是这位‘何家少爷’,一直到最后这日,都可以称得上‘人模人样’。
旁人每日一觉醒来连撒尿都顾不上就开始打草稿,写答卷,这位何少爷呢?他起来后先给布巾上倒点水,随后颇有闲情逸致的擦脸、擦脖子、擦手腕,擦身那是顾不上,毕竟供水有限,剩下的还得用来喝水吃饭。
虽说士兵也觉得何少爷这样每天擦洗,可以避免自己因为脸上黏腻而答卷兴致缺缺。但每日午觉一睡就是一下午,这当真说不过去吧?!
可偏偏士兵对于秀才老爷们做什么完全没有置喙之权,只要秀才们不违规,士兵便只能负责监视。那些可以检查考生答卷,甚至叫一些睡着的考生起来答卷的考官们才不会在这么炎热的条件下出来巡视。
于是,让无数学子叫苦不迭的后六日科考,何似飞过得反而比前三日还要轻松。
收卷后,考生们彻底放松下来,但不像之前一样在巷道里三五成群的聚集扎堆。
这回考完,他们一个个都瘫倒在自己号房内,一动都不想动。
太累了。
胳膊都要抬不起来了。
第二场考得已经够难了,他们几乎要把自己会的、跟题目能扯上关系的细节都想出来,全写在答卷上,可心里总是不踏实,觉得似是而非,连觉都睡不好,晚上还在想这策问究竟该如何回答。
哪想到第三场……
第三场他居然考了鼓乐!论其在排兵布阵、民间节庆、大型祭祀等方面的作用以及变迁,甚至还问如何改才方能最大程度的鼓舞士气!
潘琼感觉自己心都要碎了,他除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好像就想不出其他的了。
大热天写这玩意儿,他觉得自己迟早要疯。
何似飞看到这题目,神情倒没有丝毫波动——对于一位将‘雅’字发扬到极致的大学士而言,确实是会问出鼓乐问题的。
潘琼想着离自己而去的第三场考试答卷,想想那些不难、不过分刁钻,却就是让人回答不上来的题目,终于还是恶向胆边生,深吸一口气,决定着了邹子浔后,再一同去找何兄聊聊。
潘琼将裤腿挽在大腿处,整个人一副马上下地插秧的打扮,拖着一个同样打扮的邹子浔站在何似飞的号房门前。
潘琼回头看看自己一路走来那些睡得横七竖八的秀才,再看看脸上依然干净,眸中含光,精神头也没有丝毫萎靡的何似飞,不解道:“何兄,咱们几日前明明差距不大的……怎么……”
现在他们几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自个儿闻着身上的味道都受不住,而何似飞他却好像没怎么变……
何似飞摸了摸下巴,还没感觉到有胡茬长出,不过这也正常,比他大一岁的沈勤益就是今年开始长胡子的。
尽忠职守站岗守卫的士兵听到这位秀才老爷的话,几乎快要控制不住的替何家少爷回答了——每天像个小姑娘一样梳洗,还天天睡午觉,能有多累?
何似飞道:“后面两场考试题目数量少,休息的时间就多,我便有精力偶尔梳洗一番。”
潘琼:“……”
邹子浔:“……”
果然,这才是他们熟知的何似飞大哥!第一场考试结束后说自己答卷写到第三日,还耗费了大半截蜡烛的何似飞不是真的。
因为大家在县学同窗了八个月,邹子浔和潘琼对何似飞的策问水准、作诗能力是有数的。第一场考试听何似飞说半下午才写完答卷,他们就觉得哪儿哪儿有些奇怪,但想着可能是何兄年纪小,参加乡试稍微有些不适应,便没放在心上。
现在见何兄在整排号房考生中一枝独秀,神采奕奕,心里暗道这才是正常的何兄。
于是,几人坐在何似飞对面,为表‘地主之谊’,何似飞将剩下的半边烤鸡烤好,分给两人。
邹子浔道:“我已经好几日尝不出食物味道,此番得一烤鸡吃,终于再次缓过来了。”
潘琼也道:“普通用盐水研制的鸡肉,在这天里最多放三日就臭,似飞兄,你这个如何做的,怎么还这么香?”
何似飞道:“具体的操作流程我不清楚,应该是烟熏外加风干吧,待我回去问一下准备这些的先生,回木沧县后写给潘兄。”
潘琼连连道谢。
他本想问何似飞那第三场策问该如何切入,正欲出口,忽然记得这里是贡院,周围都是考生,公然讨论这些可能会引起喧哗,终究还是作罢,只是苦笑道:“这回居然考了鼓乐,我这辈子都没碰过鼓。”
邹子浔笑了笑:“咱们县学又不教擂鼓,谁又能接触到鼓乐?”
潘琼道:“也对,等等,我记得何兄敲过咱们县衙的登闻鼓呢!是吧?”
何似飞莞尔:“是。”
随后大家又问了一些什么时候回乡的事情,便各自回去休息了。
何似飞则站起身,回头望向八日前他们祭拜孔夫子时朝向的那几处大房子。
瑞林郡乡试的所有主考官、同考官,以及负责誊抄校对的先生都在那儿了,十二日后,也就是九月初六方可出榜。
是骡子是马,到时便可有个分晓。
何似飞原本已经放松了六日的心忽然再次‘怦怦’直跳起来,紧张、激动的情绪从他心头蔓延到眼底,他的手不知合适握拳,手心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随着日头偏西、逐渐落下,罗织府小桥流水一般的贡院在少年人黑白分明、剔透清澈的眼眸里渐渐暗淡下去,直至成为一片黑暗。
翌日清晨,响亮的礼炮声划破天际,贡院大门随之打开,考生们按照次序鱼贯而出。
等候在外面的爹娘朋友,各自接到自家秀才公,还没露出点喜悦的笑容呢,先闻到一股发馊发酸的味道。
“哥哥,怎、怎么如此……”
“快别问了,把你放在考棚里呆九天不挪窝、不能洗澡,你也馊。”
“可、可是哥哥,我方才看到一个少年从我身边经过,他就没什么味。”
“快别说,好弟弟,背我回家,我要沐浴。”
何似飞一眼就看到海棠镖局的马车,正准备回头看周兰甫在哪儿,便听到后面有人叫自己:“似飞,我在这儿。”
周兰甫已经坐在马车里了,他精神头实在不好,嘴唇干裂,方才接过了乔初员手里的水囊,喝了几口总算缓解些。
待何似飞过来时,周兰甫笑道:“我的号房在前排,出来的早些,似飞。”
何似飞没用乔初员搀扶,也没用脚凳,掌心在马车门上轻轻一抓,便上来了,任谁都看不出他是一个刚考过乡试的学生。
马车宽大,周兰甫在这里能伸直腿平躺,加之里面铺有软垫,他躺下后居然不自觉地睡了过去。
这会儿贡院外的路几乎被各家马车堵了个严实,一时半会儿行进不了,何似飞撩开车窗挡帘,见最后一位考生出来后,立即有人在大门外落锁,颇有些惊讶,便问起了乔初员这事。
乔初员见多识广,加之刻意打听了乡试的流程,道:“乡试的统一主考官是内阁大学士,各郡城则从六科给事中及礼部主事中随机分配官员来主考阅卷,为了避免作弊,学生入场前三日,各郡主考官便得进入贡院,直至放榜后方可出来。”
这个何似飞理解,他道:“那此前监考的士兵们?”
他们还都没出来,贡院便落锁了。
乔初员解释道:“他们在考生离开后要检查号房,将考生出恭几次、打水几次统一登记核查。随后,他们还得监察所有的考官们,但凡他们同外面通风报信或有其他不端举止,可直接将其捉拿,入京面圣。”
顿了顿,他压低了声音道,“何少爷,今年派来瑞林郡的主考官为礼部侍郎庞谦,他才学尚佳,脾气刚直,如今年过半百却不得升职,是因为他……不饮酒。”
马车在原地又停了片刻后, 终于有了隐隐驶动的趋势。
何似飞再次撩开挡帘,看到有身穿蓝灰色衣服的衙役在疏散人群,马车和牛车终于得以离开。
乔初员看了看熟睡的周兰甫, 颇有些担忧的看向何似飞,问:“何公子,您要不也休息片刻?”
“谢乔先生好意,”何似飞摇了摇头, “确实不大困。”
乔初员终于不再多言,但他总感觉不太对——何公子这个精神头, 为免太好了些。
回去后,周兰甫灌了好几口温水,又在小厮的伺候下含了点参片,才强打起精神沐浴一番。洗完澡后他更是直接想往床上一趴就睡过去, 但被乔初员拦着了。乔初员让小厮给周兰甫擦头发,又给他端上适口的粥饭, 道:“总得吃个六分饱再睡, 不然起来后身体会脱力。”
周兰甫在家都没被这么周到的伺候过, 遑论自己这会儿还只是客人, 当下连连道谢,遵从安排的吃了点东西,再躺回舒适的席子上。
何似飞这边则完全不用操心,他自个儿洗澡、吃饭, 见这会儿还没到午时,便铺开纸张, 动手磨墨。
乔初员路过何似飞屋子时, 透过打开的窗户看到他披散着半湿的头发,正欲拈笔, 当下惊得顾不上礼数,直接道:“何公子,您、您还不去休息……这,睡饱了再写也来得及。”
何似飞莞尔:“乔先生,你放心,我真不困。”
“可是有什么东西着急到现在就得写的?何公子不若说出来,我们代劳也是可以的。”乔初员心里补充,就算是要给自家少爷回信,也不用这么急的。
他家少爷可是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何公子。
何似飞道:“乔先生好意在下心领,但我这是在默写自己的乡试答卷,恐怕无法代劳。”
说完,他面上已经换了认真的神色,开始落墨于纸张上。
何似飞上辈子记忆力就不错,这辈子更是通过背书、思考、总结等不断训练,考完后默写自己的答卷不是问题。
即便,那是整整九日的答卷。
乔初员无法,只能让小厮多给他送了两盆冰,让屋内更凉快些。
何似飞这么一写,就写到华灯初上,总算将自己的答卷默写完。翌日凌晨,城门初开,两匹骏马从罗织府城内疾速奔出,留下一路‘哒哒’的马蹄声。
“乖乖,这声音一听就是好马。”
“马背上骑着的像是咱们府城海棠镖局的镖师。”
“我也觉得像。”
城门外守着进去的百姓看着马匹远去的背影,眸中流露出羡慕之色——甭管人家是镖师还是什么人,能骑马的啊,那都是大老爷。
与此同时,贡院内负责誊抄考生答卷的书生还在奋笔疾书。
——不同于此前的县试、府试和院试,乡试考官们阅卷时并非直接去审阅考生答卷,而是由经过培训的书生们誊抄、检查无误后再呈现给考官阅卷。
期间,负责誊抄的上百位书生在三间敞亮的大房内誊抄,另有数十位书生在距离他们较远的房内负责检查,最后,所有试卷检查无误后,才会被送往贡院最靠里的考官房内。
而途中运送考卷的任务,当然是与考生、考官、誊卷和审核书生都没有任何沾亲带故关系的士兵们负责。
考生们只是在号房内熬九天九夜来答卷,随后便可回家休息等待放榜。
士兵们则得从布置号房、检查号房,再到监督誊卷、审核书生、主考和同考官们,直至九月初六放榜,才得以出贡院。
同理,所有负责誊抄、审核的书生,和各位考官们一样,在乡试开考前三日进入贡院,九月初六放榜才能出贡院。期间吃穿休息都在小小的贡院内,一举一动皆被士兵监督,如厕时跟考生更是一个待遇,加之水源紧缺,同样无法洗漱,当真过得比考生还要艰难。
主考官还好些,有单独的卧室休息,在贡院呆的这二十四日内有两次洗澡机会。其他同考官和誊卷、审核书生就没这待遇,时间一长,身上馊得比考生更严重。
这便导致考官们评卷时,越后面看到的答卷,如果不能让他们眼前一亮的话,就越容易给低分。
毕竟考官们顶着闷热的气候、冒油的头发、被汗水和污垢糊住的眼睫在这里评卷,心情很难称得上舒畅。他们心情不好,遭殃的便是考生们了。
“已经八月廿九了,再有七日咱们便可出去了。”同考官之一的柳狂见主考官庞谦出去如厕,已经憋了一早上的话终于脱口几句。
负责誊抄和审核的书生在当值期间完全不许讲话,但主考官则是可以的。甚至还能在用饭时闲聊几句。
“哎,还有七日啊,最近休息时,我感觉我那席子都要臭了。”他同伴道。
“可不是么,再熬熬,熬过了就能出去了。”柳狂安慰道。
顿了顿,他又道,“怎么还没见到那位考生的答卷,我现在当真无比心焦。”
同伴道:“那边还有好几摞,你批阅得快,一会儿先挑一摞,指不定能挑出那位考生的。”
柳狂笑了笑,道:“当真好些年没见到过这样的考生了,我觉得他应当是厚积薄发吧,考完乡试,明年二月便可直接去考会试了。”
“可不是么,”同伴同样笑了笑,“我们部一听今年要分别拍两人下来当乡试同考官,一个个都不断讨好上峰,希望别派到自己。我家里穷,刚给儿子娶了媳妇儿,没钱疏通,便被派了来。本以为是个苦差事,没想到绥州居然还有如此学问的书生。此子只要不超过三十岁,日后中了进士,前途定会风风光光,能同他有一番交情,日后朝堂上指不定多个交好的同僚。”
柳狂觉得这位同伴太过老实了,这话都直接往外说,幸好他们身后的士兵没有出言打断。
不过他也很上道的抖落了自己的经历,道:“哎,是啊,院试的主考官他们抢着当,这乡试的同考官反而一个个都推来推去。其实,按照轮值顺序,这回我应该是院试主考官,那得多舒坦啊。就因为我顶撞了上峰,临近出发时,才知道自己被换了,成了乡试同考官。”
同伴安慰道:“莫要忧思,咱们这也算因祸得福。”
柳狂笑道:“可不是。”
正说着,主考官庞谦回来了,两人立刻噤声。毕竟这位主考官可是出了名了脾气刚直、宁折不弯,他们不敢怵庞谦霉头。
不料庞谦这会儿也十分憋闷,率先开了口:“还没阅到那位考生第二场和第三场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