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影站在堂下,目光在爹娘脸上逡巡,想要看出些许真正的爱护和关心。
他失败了。
他只能看到爹娘的惭愧和自以为是的‘为他好’。
乔影这回倒没有失望,他只是替似飞不忿。
听他爹的意思,当初似飞还在罗织府时,便同二哥说过今年四月不能来提亲,得推迟到殿试之后,也就是明年四月,可他的二哥完全不把似飞的话当回事;现在,他爹娘也同样是这个意思。
乔影扯了扯唇角,自嘲道:“你们是担心我这辈子嫁不出去,所以才急着想要把我塞出去吗?”
他阿娘愣了愣,雍容华贵的眉眼间带了些许苦涩,道:“照儿,阿娘从没有这么想过,阿娘都是为你好。你、你还太小了,你这个年纪,以为喜欢就是一切,但……阿娘比你多吃这么多年的米,看人会比你全面、长远一些。”
“所以你便以自己的过往经历,来对我未来的人生指手画脚。”乔影道。
乔淞远一巴掌排在扶手上,怒目圆瞪,斥道:“黄口小儿,你就是这么跟你娘说话的?”
乔影心头连一丝害怕都没有,目光平静的看着自己的父亲,问:“您又有什么高见?”
眼看着乔淞远起身,要一巴掌打上去,乔影的阿娘连忙制止了他,她将乔影抱在怀里,声音中带了点点啜泣,道:“照儿,阿影,咱们好好说,一点点掰开了讲,成么?”
乔影也不想吵。
其实,自打十四岁那年,他从绥州归来,便可以永远都用冷静的状态面对爹娘了。
今儿个突然发作,是因为他们轻视似飞。
乔影握了握拳,道:“在我眼中,似飞是一个重承诺、有才学、有担当的少年,他八月即将要参加乡试,随后就是二月的会试,在此期间,完全没时间过来纳彩问名提亲。这件事他既早早同二哥说过,为何你们还要步步紧逼?”
乔淞远怒喝:“我和你娘这叫步步紧逼?不就是提个亲定个亲而已,能用掉他多少时间?再说,要是真如他信中所写,他能在明年四月中进士,早早跟咱家联姻,指不定陛下看到他跟咱们家的关系,还会给他一个二甲中段的位次!”
乔影心道,提前跟咱家联姻,似飞就彻底跟状元、榜眼、探花无缘了。
但这种事情不能提早说,提早炫耀出去会有损福分。
乔影看着父亲,道:“我不想他在考中前跟咱家有牵扯,咱们,谁也别借谁的势。”
乔淞远怒不可遏,点着乔影的指尖不住晃动,道:“你看看这个乔影,你看看他,他居然觉得咱们会借那何似飞的势?!他居然觉得那破落户出身的小子可能有大出息?”
乔影的阿娘也被乔影这话给惊到了,但她这会儿不能跟着一起吵,否则家里就太不安宁了。
于是她只能先顺着倔脾气乔影的心思来,转头瞪了下自己的相公,回头道:“那要不这样,照儿,咱们谁都不借势,咱们就悄悄地、私下里走定亲流程,谁也不告诉,怎么样?”
顿了顿,她道:“这封信你先写,娘在后面添两句,跟那何似飞商量商量。”
于是,带着乔老夫人‘私下偷偷定亲’意见的信就这么被从京城寄了过来。
何似飞看到信后,立即着手回应——不可、不妥、不行。
婚姻乃人生大事,六礼不可废,不可藏掖,否则,便是委屈乔家阿影。
他娶乔影,并非只是要一顶轿子娶他进门,更是要正儿八经走完嫁娶六礼,告诉所有人,乔影是他光明正大、明媒正娶的妻,日后他何似飞同乔影便是一家人。
何似飞想,娶什么会偷偷摸摸呢?
那是从侧门抬回去的妾室或通房。
乔影对于委屈与否其实没多大意见,他的想法单纯又简单,他只想同似飞在一起。所以他当时便没反对阿娘所说的话。
但看到似飞回信中的‘明媒正娶’四个字,乔影眼眶还是有点发酸。
乔淞远夫妇从没有站在乔影的立场上考虑过,他们只觉得乔影今年十七,再不定亲,就是要惹人笑话的。
别人笑话谁呢?
肯定不止笑话乔影一个。
除此之外,还会有各种各样的风凉话传过来——那乔家阿影一把年纪都没人上门提亲,肯定是没人要咯,出身显赫有何用?还不是得在家里熬成‘老哥儿’?
乔影对这话没感觉,随他们说,反正他知道他的何似飞会明媒正娶他。
但乔淞远夫妇呢?他们面子上无光啊。
可是,乔淞远夫妇看着何似飞言辞恳切的回信,却再也做不到逼迫他们了。
于是,这回在乔影信笺后添几行写字的人成了乔淞远——最多候你到明年四月,你若不中,我会为阿影另择新宿,并且,你这辈子就别想再进入朝堂了。
后面那句‘别想再进入朝堂’,被另一道颜色稍浅的墨迹划了下,似乎乔影在看到这行时尤为气愤,甚至不想装这封信。
但却在武力或者其他什么威胁的压制下,不得不将其装入信封,让镖师寄出。
何似飞能想象到乔影在家里是怎样为他们争取时间的,此等深情,莫不敢负。
转眼就到了七月中旬,气温持续升高,何似飞每回在河边跑完一趟回来,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这天他依旧穿着短打,在河边跑步。绕过一处芦苇荡后,忽然见到几个熟悉的面孔站在渡口边,有陆英,也有陈云尚和高成安等人。
陆英见着何似飞,即便是背着沉甸甸的书箱,依然高兴的踮起脚给他挥手:“似飞兄,似飞兄!”
何似飞跑近,陆英见他额头、鼻尖、脖颈上都是汗,道:“似飞兄这么热还跑步?”
“习惯了。”何似飞道,“祝陆贤弟金榜题名。”
陆英笑着道:“原本想今年参加院试,便是要同兰甫兄、勤益兄和你一道在县学相遇,没想到这么快……”
船家即将发船,叫唤着岸边那正在说话的老爷。
陆英也不敢继续寒暄,同何似飞道别后便上了船。
船舷上,高成安小心翼翼的靠近陆英,对他拱手示好。
木沧县就这么大,几乎瞒不住事情,加之陆英跟何似飞关系那么好,自然知道他有一位表兄的。
现下见高成安主动同他招呼,陆英也颇有礼貌的回礼了。
高成安抿了抿唇,说了些‘风景靓丽’的废话后,终于问出了心中疑惑:“兄台,你方才在岸上跟似飞所言——本想同他在县学相遇,没想到这么快……具体指什么?”
陆英往木沧渡口的方向看了看,那里在视野中已经越缩越小,根本看不清还有没有人。
他寻思片刻,面上带了几分为难,道:“这个高兄还是亲自去问似飞兄吧,这是他的私事,我不方便说。”
高成安猜测道:“难不成似飞要离开县学,进入府学?是行山府府学,还是罗织府府学?”
陆英心说俩都不是啊,是要考乡试了。
考过乡试……别说进府学,就算是去府学当教谕都可以啊。
陆英见高成安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还是说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过几日,或许等咱们考完院试,高兄便知道似飞要做什么了。”
总归院试和乡试都得郡城考,他们考完院试放榜的那日,便是乡试开考时间——八月十五。
陆英都说到这地步,高成安自然不好再追问,只能讪讪作罢。
何似飞自然不知道他们的交流,最近他依然保持着良好的生活和作息习惯,胸中虽有压力,却能让其恰到好处的鼓舞他一直勤学。
有时候,余明函看了似飞念书、写策问时的专注度,整个人心里都觉得震撼。
这小少年分明才十五岁,自制力和自控力就如此之强。
而且,何似飞早在四月时便将余明函书房里面那些‘杂书’都看了一遍,凭着其出色的记忆力和逻辑梳理能力,在很多农桑、物价有关的问题上,同余明函辩论时已经能不落下风。
余明函曾不止一次的对余枕苗感慨,老天待他不薄啊,临近终了,送上来这么一个拔擢聪慧的弟子。
于是,十日后,在余明函满意的目光下,何似飞收拾了行囊,准备动身去往罗织府。
——参加秋闱。
第117章
不同以往, 这回何似飞去郡城乘坐的是马车,而非先乘船到行山府,再改换马车去郡城。
同他一道的还有周兰甫。
周兰甫原本觉得自己学问不够扎实, 不欲参加今年的乡试,但四月那会儿何似飞离开县学、回家专心准备乡试的行为给了他很大刺激,于是他发奋苦学三个月,最终还是咬咬牙, 决定先参加一回乡试试试水。
总归他家底不算单薄,三五十两银子对他而言也不算大数目;加之他考过院试已有三年, 按理说也是可以试水乡试的程度了。
周兰甫怀里揣着一会儿乘船的船费,身后还带了个小厮,正准备请个船家呢,就迷迷瞪瞪的跟何似飞一同登上了停在渡口的一辆马车。
他家小厮则跟随行保护何似飞的另外一位镖师坐在后面的马车上。
“啊, 这……马车不比行船,走远道一般要提前雇好, 车夫得准备足够的粮草, 这……似飞贤弟是提前雇佣的马车吗?”周兰甫实在非常疑惑, 因为他跟似飞在县衙门口汇合的时候, 没听似飞说要坐马车。
并且,他们前几句还在聊坐船去行山府可能会稍微耽搁些时间,但想要单独雇佣一辆马车实在太难——临近科考,一般都是五至六位书生同挤一辆马车的。
天气炎热, 五六个人挤在马车里,肩膀挨着肩膀……那场景, 想想都有些难受。
相比之下, 坐船虽慢了一日,但胜在松快。
结果, 话音还没落下,两人就登上了马车。
周兰甫几乎全程都晕晕乎乎的,直到车轱辘转起来,他才堪堪回过神来。
何似飞心说自己也是看到那几位眼熟的镖师,才知道这回可以乘坐马车去郡城了。
他道:“马车为友人所雇,我也是方才知晓此事。”
他在上封信中有写自己打算何日出发,没想到乔影这么快就准备上了。
周兰甫语气中带了几分钦羡慕,道:“得一好友如此,当真是一件幸事。”
何似飞这回倒没谦虚,笑着“嗯”了声。
直到午间停车吃饭时,周兰甫才发现马车上挂着的木牌有近期新开一家镖局的半翼标志,于是他再一次被震惊到了。
“似飞,这可是城中那海棠镖局的马车?”
何似飞正吃着葱油饼,他咽下这口,道:“是。”
周兰甫道:“似飞,你近些日子都在闭关念书,不晓得海棠镖局在咱们县城多有声望。咱们木沧县太远太偏,大部分镖局都不会在这儿安排驻点,以至于咱们寄信,只能央求好友或同乡。自从有了海棠镖局后,咱们县城的书生寄信回村都方便许多,而且那镖局收费不高,真是咱们县城的一大福祉。”
何似飞闻言,眸光里带了笑,心情大好,道:“兰甫兄,我知道此事。”
周兰甫继续道:“诶,也对,你平日里对那些无关紧要的人际交往不感兴趣,但你对咱们县城的物价、民风动向都一直留意着。海棠镖局这么大的事情,你是会知晓的。”
他说着似乎想起什么,拉了拉何似飞的袖子,问:“既然海棠镖局在县城如此出名,按理说他们家马车应该十分抢手才是,似飞,你家好友是如何雇佣到的?”
何似飞已经将手中饼子吃完,他喝了葫芦里的水,随手用手背沾了沾唇角,问:“真好奇啊?”
周兰甫颔首。
何似飞笑道:“但我不说。”
周兰甫:“……”
周兰甫倒也不是非要知道,只是似飞表现的着实有些开心,并且,除了开心之外,似飞少年气十足的眉眼间仿佛还带了点其他什么。他不知如何形容,但作为相交多年的好友,他自觉对对方还是有所了解的,至少从前似飞没表露过如此情愫。
是了,是情愫,并非情绪。
周兰甫也被他感染了,笑道:“那位友人,对似飞一定很重要。”
何似飞又灌了一口水,坦率承认:“嗯。”
乘坐马车穿山而过,将滚烫的日光都甩在身后,原本坐船再换乘马车共要花费五日的行程,生生缩短至三日半。
八月初二中午,马车便抵达了罗织府门口。
不过,到了此处后马车仍未停下,而是进入城门,穿过七八条巷子,最终停在一处宅院门口。
周兰甫撩开窗口挡帘,轻声念出匾额上的几个字:“海棠镖局。”
赶车的镖师为两人卸下书箱,道:“何公子,周公子,请。”
周兰甫性情温顺,一般很难拒绝别人友好地邀请,下意识就要跟着走。走了两步,见何似飞也跟在自己旁边,忍不住道:“似飞,咱们这是干嘛?”
何似飞也是刚捋清事情走向,道:“方才我们经络了一条主街,这是那条主街相对的后街,因此,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是海棠镖局后门。”
至于为何不走前门,自然因为前门是铺面,往来百姓太多,走后门清净,还不会被围观。
周兰甫道:“那咱们……不、不去客栈吗?”
何似飞道:“应该不去了吧,住在宅院里会比人来人往的客栈要舒坦一些。”
话音刚落,就见有一个敦实的身影从院子里小跑出来,不正是乔初员么?
何似飞指端并拢,微微欠身道:“乔先生。”
周兰甫也跟着他一起行礼。
乔初员连忙欠身抱拳:“何公子,这位……应该就是周少爷吧,快请进、请进,方才我在前面查账,一时忘了时间,两位公子莫要怪罪。”
周兰甫见此人衣服面料华贵,虽态度亲和,身上流露出的却是久居上位的气势,心中惊觉此人身份不简单。
可是,这样的人对似飞却又如此恭敬。
何似飞道:“乔先生客气,劳烦乔先生亲自跑一趟了。”
“这些都是我应做的,何谈劳烦,”乔初员笑着道,“房舍已经给两位公子准备好了,请跟我来。”
乔初员这回被乔影派出来照顾何似飞乡试,原本还愁着自己该如何同‘未来姑爷’相处——这要是已经成亲了,他乔初员就是个下人,自然是以伺候主子的礼节来对待何公子的;但问题是,现在别说成亲了,订都没订亲,乔初员觉得自己这会儿要是就跪何公子,会不会显得太没骨气?
所以,他刻意晚出场了一会儿,只想看看何公子的态度。
如果何公子是以‘未来姑爷’的身份同他交谈,他乔初员二话不说就跪何公子,安心当个仆从——毕竟少爷的态度那么明显,非何公子不可,不过是早嫁晚嫁的事情;
即便这样确实是于理不合的。
幸好,何公子对待他一如往常,礼数周全。
乔初员当下便想到——待少爷同姑爷成亲后,有姑爷在,少爷估计能少发很多脾气。到时,他们这些仆从也好过些。
如此一来,乔初员对何似飞便愈发客气。
不明就里但却围观了一切的周兰甫:“……”
他现在对似飞那个‘友人’的身份有个大胆的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
……算了,估计问了似飞也不说,还是不要过度打听别人隐私了。
八月初五,院试结束。
留在郡城等候院试放榜的陈云尚和他的一众同窗带着高成安留宿在与考棚一河之隔的温柔乡里。
初六一早,乡试报名。
高成安昨夜太困,洗了澡后便直接睡下,大半夜隐约听到姑娘们似乎在抱怨什么“就没这么累过”,他不禁有些头疼,但身子实在太困,偏了个头又沉沉睡去。
——他们一众童生方才在号房里考了三天两夜,根本没精神折腾其他,花钱来温柔乡休息,不过是找姑娘伺候他们沐浴梳洗,然后手上再多占些便宜。
姑娘们应当也没见过这么会折腾人的,虽心中埋怨,却还是很有职业精神的伺候他们睡下了。
翌日,花街的所有姑娘都起个大早,纷纷推开窗看那些正在考棚外排队的秀才老爷们。
“有好几位少年郎呢!”
“在哪儿,姐姐快指一指,让妹妹好生瞧瞧。”
“诺,只要去找那些未加冠的男子即可,看,那边便有一个!”
姑娘家的声音吵到了睡眠中的众位童生,就连陈云尚都被惊醒,咕哝着问:“好姐姐们,看什么呢?”
“自然是看年轻有为的秀才老爷们啊。”一个姑娘笑着应声。
陈云尚眼睛半眯着,又道:“我今年刚加冠,要是我今年中了秀才,可能当一句好姐姐夸的‘年轻有为’?”
“自是当得!”姑娘们笑着哄他。
高成安起来的早,已经洗漱过了,闻言笑道:“我方才听姑娘们说排队考举人的有几个未加冠的少年,这可绝对不是中秀才那么简单——”
姑娘们显然也明白这道理:“可不是么,听说如果前来考举人的秀才公答卷水平太低,至少得有十年不能再参加乡试呢。此前还有水平奇差者,被微服私访的陛下瞧见了其答卷,当场就给革了秀才功名。”
陈云尚心中的好胜心被激起来,随便披了一件中衣,凑到窗前,问:“姐姐方才说看到几个不足弱冠的少年在报名参加秋闱,在哪儿呢?”
姑娘们好脾气的给他点了几个方位。
这儿距离对面就隔了一条丈宽的河流,可谓看得十分清楚。
陈云尚仔细盯着瞧了瞧,指着其中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袍的少年道:“那个我认识,是我们行山府赫赫有名的神童,十三岁那年就连中小三元,出身也在高门,是行山府花家的少爷,叫花、花什么来着?”
不用他想,姑娘们比他了解的还清楚:“花如锦案首。”
陈云尚笑道:“这你们都知晓?”
“公子可别小瞧我们,咱们瑞林郡的青年才俊,哪个我们不知道?”一个姑娘娇笑道,“行山府花如锦公子,十三连中小三元,今年十七岁宜婚配。”
另一个道:“行山府何似飞公子,十四连中小三元,诗才横溢文采斐然,今年十五宜……”
“宜什么呀?”
姑娘笑嘻嘻的:“那可是才到能成婚的年纪,咱们哪敢染指?”
陈云尚的一个同窗笑道:“今年不适宜,待三年后他来考乡试,不就年岁正正好了么?”
姑娘正欲答应,忽然听见旁边窗户传来其他姑娘们的声音:“行山府何公子——”
“何公子!”
陈云尚、高成安等人俱是一怔,连忙冲到窗户边看下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报名的礼房内出来,身形颀长,他似乎正在同身边人说什么,眉梢眼角都是潇洒的少年气。
第118章
“才只是报了名, 我这心就开始慌张起来。”周兰甫说着,伸手从自己胸膛上方往下捋。
何似飞道:“我又何尝不是?”
周兰甫乜了他一眼,道:“啧, 恕小生眼拙,实在看不出您哪儿紧张了。”
何似飞展眉,笑容疏疏朗朗,宛若炎热夏季里穿林而过的山风, 他道:“周公子不信,我能如何?”
恰巧这时, 河对面的花楼里传来姑娘们的呼喊声,周兰甫抬头看了一眼,道:“现在我是信了,看姑娘们对你的态度, 这场就必须得考好。”
他说话极有分寸,从不会再吉利话后画蛇添足的加一句‘不然’。
回去途中, 周兰甫和何似飞也见到了那位正在排队的花如锦案首。
何似飞同花案首曾有一面之缘——在去年行山诗社举办的海棠诗会上见过。
当时, 何似飞一首《春暮游熙园·赠晏知何》拔得头筹, 加之他曾当街救下良家哥儿, 立即便在行山府府城声名鹊起。花如锦想不注意到他都难,府试放榜那日,花家还曾派管家去看何似飞府试排名。
至于在诗会中众星捧月般的副社长花如锦,何似飞同样对其印象深刻。
如今, 两人在郡城相见,花如锦先看到的何似飞, 当即对他拱手示好:“何兄, 许久不见。”
何似飞回礼,道:“花兄, 久仰大名。这位是周兄,名兰甫。”
花如锦和周兰甫也见礼一番。
花如锦方才听到河对面姑娘们叫‘行山府何公子’,还以为她们看错眼了。
这会儿相见才不得不信,他万万没想到,去年四月初见时,何家少年还寂寂无名,只是行山府内一个小村落出来的农家子,可眼下,已经有资格报考乡试了。
当真应了那句话,莫欺少年穷。
不同于去年见面时的点头之交,花如锦主动道:“不知何兄与周兄下榻在哪家客栈?我住在悦来,望有幸能同两位兄台把盏言欢。”
能同花如锦相交,周兰甫求之不得,立刻应下。
“花兄客气,改日我定下拜帖。”何似飞道。
去年的海棠诗会,可是花如锦听说了他当街救人的事迹,给他下的请帖,如今花如锦有意交好,何似飞自然答应。
“那便一言为定。”花如锦看着面前少年已经在努力收敛,眉眼间却依稀可见的傲然气,同他交好的心思更强烈几分。
花如锦出身行山府最负盛名的花家,从小到大阅人无数。他能清楚的看出那傲气并非不可一世的狂傲,而是这个年纪少年人由内而外散发的自信。
加之何似飞面部骨相精致,眉峰突出,给那分傲气中添了些势不可挡的锋锐。
一个才学满身又张扬肆意的少年,太难让人拒绝了。
这也是花如锦主动交好的原因。
周兰甫心知,能有这等机会,完全是托了似飞的福,这些情分他都记在心里。
高成安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涌起无数感慨——花如锦可是整个行山府学子眼中如玉一般的公子,是大家胸中可望不可及的存在。熟料,这位居然会在有朝一日主动同一个比他还小两岁的少年打招呼,同少年相交。
而这个少年,三年多前,还只是高成安身边的小小书童。
河对岸花楼里的姑娘们纷纷交头接耳:“花公子同何公子在交谈!”
“行山双秀!”
“我多么想下去听个一嘴半耳。”
“也不知这两位公子考完乡试会不会来此,他们俩只要有一位愿意为我作诗,我就是给自己赎身从良,也要伴公子左右!”
说最后那句话的是一位才名在外的花魁,面若桃花,美目含情,往常是无数老爷们捧在手里的‘角儿’。
陈云尚等人脑袋探出窗户,想瞧瞧那位花魁,不料花魁姑娘说完后,便拉下窗户,不再言语了。
周兰甫同何似飞回去后立刻写了一封拜帖,让院中小厮送往悦来客栈。
去年海棠诗会,何似飞便算承了花如锦的人情,只是当时两人学识地位相差过大,并未深交;如今居然成了秋闱同窗,自然可以将这份交情续上。
小厮送信回来,还带来了一个重磅消息。
“两位公子,街上人都在说,今年乡试的主考官并非去年那位唐大学士,换成了内阁另外一位曹大学士。”
周兰甫瞪大双眼:“什么?曹大学士?这有什么区别吗?”
小厮挠挠头,苦着脸道:“小人也只是道听途说,听街上学子说,说曹大学士倡导君子之风,好道德高尚者,好文采斐然者……”
他们木沧县到底太偏僻了,就连教谕也不大知晓朝堂之事。而罗织府的教谕们偶尔会将自己所知的情况讲给学生们听,这些学生们便大概知晓内阁首辅大臣们的喜好。
毕竟,如此一来,考乡试时才能看人下饭对症下药。
何似飞让小厮退下后,给周兰甫解释道:“去年的唐大学士崇尚农桑,看重黎民百姓各行各业的生计以及社会安宁,故答策问时定要将每一处论点落在实处,言之有物,且行之有效,方能获得‘上佳’评分。而曹大学士,因其出身世家,好清风朗月等君子之风,出题时估计会多考校经义解释方面的策问,并且极其看重诗赋。”
自从报考了乡试后就一直吊着一颗心的周兰甫听了何似飞的话后,整个人脸色都垮下去,无奈道:“清风朗月、君子之风,我……我真的不会,教谕经常说我的策问干巴巴,虽能言之有物,逻辑自洽,文采却着实一般,需要多加修饰。”
“兰甫兄不必气馁,”何似飞想了想,道,“教谕今年已经没再如此评价过你的策问了,且兰甫兄不是不善算科吗?要还是去年那位唐大学士,算科得占分三成,而曹大学士这边,估计算科只有一成。”
周兰甫整个人突然就汇聚起了精气神,眼睛都亮了起来,惊喜道:“似飞似话当真?”
何似飞道:“老师是如此同我讲,而那几位大学士都曾同老师共事过,自然不会有假。”
周兰甫接连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脸上也挂了笑容,道:“简单的算科还能答出来,复杂一些的,当真是怎么都算不出来。我先前还去庙里求今年算科题目简单些,现下既然算科只占一成,那无论简单与否,我都不慌了。”
顿了顿,他似乎想到什么,道:“似飞,算科占比少,对你岂不是偌大不公?你算科那么强,在县学时,教谕经常让你上台为大家讲解算经……”
何似飞眉眼中没有丝毫气馁或者不忿,反而是眉梢眼角中锐气更足了些,道:“尽力便是。”
周兰甫连忙道:“我方才只想着算科了,怪我、怪我,似飞学问底子扎实,才思敏捷,诗赋、策问全都是上上乘,当真让人钦佩。”
十天一眨眼便过,八月十二一早,何似飞和周兰甫同去考棚外,查阅了三日后的号房安排。
乡试的号房安排同院试一样,都是随机分配。不过,现下是八月,一年中最热的几个月之一,倘若被分到茅厕附近的号房,那……九天内怕是有八天都活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