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子的科举路—— by仪过
仪过  发于:2023年09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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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似飞暂且没管号房的位置,他进去后先点了蜡烛,将桌板和坐板卡好,确认没有出现府试那样卡不住坐板的情况,便松了口气。
毕竟要在这里窝三日,他可不能一直跪坐答题。
院试的号房同此前府试一般大小,只是这里明显比行山府维护的好些,看起来颇为清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院试号房的门很高,已经到了何似飞肩膀处,站直后才感觉自己能呼吸道新鲜空气,坐下去就真像是被关了禁闭。
由于门板高度,考官基本上看不到考生在号房里做什么,这样提前交卷时也瞧不见考生举手示意的动作,便给每个号房都悬了铃铛,想要交卷便晃动铃铛,自然有教谕和衙役前来收卷。
这会儿才过卯时,天未大亮,坐在号房里什么光都透不进来。但院试只允许考生携带两根蜡烛,这点用量根本不可能支撑三日,何似飞估摸着两个时辰就燃没了。
因此,白日里便只能靠从门板透下来的自然光写答卷。只有在傍晚收卷前,天色已昏,答卷还未写完时,再点了蜡烛来应急。
如此一想,何似飞将笔墨纸砚摆好,书篮里的锅子和蔬菜整理好后,便吹熄了烛火。
得省着用。
他背靠在墙上休息,等待发卷。
乔影昨儿个近乎一夜没睡,卯时更是在床上都呆不住,换了衣服,遮了朱砂痣,便要出门。
他二哥此刻早已去了考棚,偌大一个院子没人敢拦他,乔初员只能跟在小少爷身后一起出去。
乔影倒是完全不怕被人识破身份,这里是罗织府,可不是京城,除了府里的丫鬟仆从,知道他是‘太守大人幼弟’身份的没几个。更何况,其他人纵然是知道‘乔影’这个名字和身份,跟他的脸却都不大能对上。毕竟‘乔影’这个身份可基本上没在罗织府百姓面前露过脸。
但百姓们即便不晓得乔影的身份,见他周身气度,也觉得他是高门大户出来的。
故此,乔影出现在考棚外时,在这里送了自家孩子考试,还未曾离去的父母们便不自觉地为他让开一条道。
乔影心说这些人在干嘛,他又不能进去,也不想进去,他就是想站在似飞贤弟一个时辰前曾经站过的地方,为他加油打气。
那些百姓见乔影只是站在外面,片刻后倒是恢复如常。
有一些零碎且小声的只言片语传进乔影耳朵:“我方才送我们家少爷,好像听说行山府今年四月那位作诗奇才何案首也来参加恩科了。”
“别好像了,就是来了,我便是行山府人,方才他进去我看见了的。”
“诶诶诶,你们说哪位?行山府案首?各位兄弟,这可是院试,前来科考的案首多了去了,行山府可不算什么大府啊,就咱们罗织府而言,前两年的案首秦公子也参加了。”
“可是罗、朱、秦三大世家的秦家?”
“不然呢?哪个秦家还能培养出府案首?”
“别说秦家的案首公子了,就连那罗家,罗大公子罗京墨也是四五年前的案首吧,只可惜他考中童生后就出门游历,不然早早是秀才了。”
“嘘,这里没罗家人吧,我悄悄说,罗公子当年刚考中府案首时,趁热打铁考院试,肯定不在话下,但现在他都出门在外多年了,那些知识……万一他忘了呢?”
“哼!”
“好一个忘了!”
“罗公子天资聪颖,外出游历前罗织府谁人不称道他一声‘少年神童’,如今游历四年归来,对我朝各地风土人情、人文地理皆了解更加透彻深刻,岂是那些只知晓书本知识的书生可比?”
这话虽然有点道理,但却打压了一群书生,人群里的普通小老百姓不敢回应,其他世家仆从却憋不了这口气。
“我倒是见识了,院试考前还要有游历见识,我读那些大家的生平,也没见谁考院试前游历的。”
乔影也被那句‘岂是那些只知晓书本知识的书生可比’给气着了,不过他这人就算计较,对象也不会是无名小卒,毕竟全天下百姓无数,要是让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意思来,那得多累啊。
加之此人也并非故意攻讦似飞贤弟,只是把所有没游历的书生一巴掌‘打压’了。
所以他权当没听到。
这边百姓们嚷嚷的声音有些大,衙役和士兵很快过来赶人,这下乔影连这块地都不能站,只得迅速闭上眼睛,许愿似飞贤弟一切顺遂,这才带着乔初员离开了。
何似飞此刻已经拿到了考卷,但由于光线太暗,他点了蜡烛仔细审卷。
这是必须要做的,毕竟若是一会儿开考后,再举手、摇铃、呼喊说自己考卷没印全,那就权当违纪处理,要被逐出考场。
何似飞一字一字的默念考卷,待他翻到第三页的时候,赫然发现此页全白,跟上一页的题目形成明显断层——接不上了。
他原本早就调整好的平稳情绪突然被打破,胸腔内心脏‘怦怦’直跳,目光都有一瞬间凝滞。
——在院试这样气氛尤为严肃的大考上突然经历这么一遭,即便是何似飞,都不免生出一种慌乱之感。
他对着烛火再三确认那考题接不上后,立刻摇铃。
片刻后,他号房的门被士卒从外面打开,跟随而来的教谕检查过考卷后,确认有疏漏,对士卒微微颔首,士卒收走了何似飞这份考卷,复又将他号房之门锁上。
不到半柱香功夫,一份全新的考卷从门板上被递下来。
何似飞深吸一口气,接过这份考卷,重新检查,确认无误。他重新坐下,按住方才因为紧张有些脱力的右手,吹熄烛火,等待草纸和答卷的下发。
院试不同于府试和县试,答案要写在考卷上;院试有专门的写答案的答卷,还有考卷和草纸。其中,考卷上只可写下自己籍贯和姓名,不可着墨再写其他,不然按违规处理。
因此,即便是提早下发答卷,让考生检查是否有误,也不担心有考生会抢先答题。
经历了这么一回,何似飞再写题时更加全神贯注,当他打完草稿时,抬头看天,感觉应该还没过午时。
想到午后气温会骤然上升,人缩在这弹丸之地定然被热得昏昏欲睡,何似飞暂时不打算吃东西,而是先把答案誊抄上去,检查无误,摇铃交卷后,这才收拾着自己的书篮,去往旁边供交卷考生歇息的走廊,点了炭火,煮了蚕豆,就着腌萝卜和馒头,吃了顿午饭。
蚕豆的清香吸引了在旁边监考的乔博臣,他记得昨日自家厨娘也煮过蚕豆,也是这个味道。
——不是他自视良好,今儿才八月初三,北地的蚕豆才刚成熟,就算罗织府内其他世家能买到,但要运过来,少说也得一两个月。他家的蚕豆可是祖父留下的侍卫快马加鞭送来的。
现下在罗织府定然是头一份。
那……为何有考生能吃到这蚕豆?

“咦, 这是何味?清而香,有嫩草初发之回甘。”
乔博臣还没思索出答案,就听到坐在他旁侧、本已经被热得昏昏欲睡的学政大人杨有许突然开口询问。
院试作为科举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 通过后即为秀才,可见县官不跪,因此,担任其主考官的学政一般都是京中五品以上官员。
来瑞林郡当学政的杨有许乃是兵部侍郎, 从三品,官位大了乔博臣这个太守好几阶。
故在院试中, 太守虽然也是主考官,却得全权听学政大人指示。
不过,乔博臣亲爹乔淞远是兵部尚书,是杨有许的顶头上司。
杨有许虽比乔博臣官大, 也比他年纪长十余岁,却对他十分客气。在得知乔博臣任职六年来未曾暴露过出身, 杨有许对他又多了几分钦佩和赞赏。
方才那句话, 便是他询问乔博臣的。
可他们这个屋内除了乔博臣太守外, 还有一位同样从三品的巡抚大人。
按理说小小一个院试, 京中派一些五品官下来便可以,但杨有许为了去邻乡祭祖,便请了这个差事,同时还能讨好尚书大人的二子一番, 两全其美。
本地巡抚严老一听侍郎大人都来了,自然也不敢怠慢, 一齐过来当这院试主考官。
严老年纪下意识觉得乔博臣官位不够, 便以为杨大人跟自己讲话,不过他年纪稍大些, 原本没闻出来,听杨大人这么一描述,倒是仔细嗅了嗅,道:“确实有回甘,不知是院外有摊贩在售卖何物?”
杨有许颇含歉意的看了乔博臣一眼,笑着说:“严老,您不知道,自从前年有书生在科考期间让外面的摊贩给里面扔食物,被乔大人发现后,便吩咐在科考期间,院外也要严防死守,不得有可疑人等出入。因此啊,依在下拙见,这味道应当是考生煮出来的。”
“这么一说,”严老想了想,道,“有些像豆子的清香,只是毛豆不会如此回甘。”
严老说完后,才发觉杨大人对那乔太守似乎有点客气,但他又觉得可能是自己现在热糊涂了,出现了错觉。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
大家各怀心思,乔博臣却满心都在蚕豆上——这定然是煮蚕豆的味道。
而且那蚕豆,现如今肯定只有自家才有!
乔博臣有些坐不住了,说自己要去巡视一番考场,便起身出了门。
严老偷偷瞥了一下杨大人的神色,见他依然面含笑意,还是有点不太敢确定杨大人对乔太守的态度。
院试考棚内有五间房供诸位监考官休息,这五间房通过长廊与考生号房相连。如果有提前交卷的考生,便可在长廊上休息。这长廊一面临墙,一面是考生们晨间站立的院子,透气通风。虽然依旧炎热,却比那闷的跟蒸笼一样的号房要舒坦的多。
何似飞就在这里打火煮了蚕豆。
乔影给他配的木筷挺长,便于从汤锅中捞出东西,虽然没碗,却可以用夹着腌萝卜的馒头盛着,着实算一顿‘美餐’。
何似飞甚至觉得自己把科考过成了郊游。
乔博臣顶着烈日走来时,就看到一个年轻俊朗的少年,盘膝坐在木板上,一边吃着那个头大小略微有些眼熟的馒头,一边夹着锅中的蚕豆。
真的,是蚕豆。
且此蚕豆遑论大小,亦或者是色泽,都同昨日他盘中的……一模一样。
这是他阿娘派人专程送给幼弟的!
乔博臣怔愣的看了片刻,旁侧的衙役乃至士卒都觉察出一丝微妙的不对劲——难不成有人作弊?
于是,他们循着本能追随太守大人的视线看过去。
却见那边并无号房,只是一个最早交卷的少年人在煮饭。
士兵只是为了维护考场秩序,见那少年不可能再作弊,便回过头去,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岗。
衙役却是要一直在太守大人这儿讨生活的,把大人的态度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于是他低声说:“大人,您觉得这书生有问题?”
乔博臣下意识点头。
衙役浑身一凛,当即就要拿人。
乔博臣见他准备过去,低声斥道:“做什么?”
衙役吓了一跳,连忙道:“大人,他、他不是有问题么,小的去抓……”
“有何问题?考场规矩还用我教?他既在这里,定然是交过答卷的,煮饭并不违规。”
说完,便让衙役退下去巡逻了。
但‘煮饭’二字仿佛一把钥匙,‘嘎吱’一声打开了乔博臣记忆的大门。
他忽然想到,前些日子,那位几天跟自己都说不上两句话的幺弟居然纡尊降贵,亲自给自己倒了茶,询问自己院试的科考流程,以及细节。
乔博臣当时受宠若惊,端茶的手都有些不稳,差点没当着自家儿子的面把茶盏给打翻了。
于是他分享了不少院试的经验,不管是自己多年前科考的经验,还是近些年监考的经验,全都说了。而他那仿佛万事万物都入不了眼的幺弟就这么听他说废话,还一杯一杯给他添茶。
乔博臣之所以对此事能记忆犹新,就是因为他当时喝得多,不消片刻就想要解手,可又不好当着幺弟和儿子的面说自己去茅厕,只能苦苦的憋着。
他当时憋的整个人面容抽搐,偏生幺弟聊到了兴头上,一个劲儿询问:“院试可以煮饭?怎么煮,你们衙役给他们准备锅碗瓢盆吗?煮饭的水怎么办,谁来打?”
乔博臣作为主考官之一,对其细节确实可以称得上一声了解,可幺弟这么连珠炮似的问下来,再加上他腹内憋涨,整个人迷迷瞪瞪、茫茫然然,原本半柱香能回答的问题,硬生生拖了两柱香的时间。
直到幺弟听得满意了。
当时乔博臣好不容易疏解后走出茅厕,心道自家幺弟十指不沾阳春水,对院试好奇也就罢了,怎么对煮饭这么感兴趣呢?他想吃什么让厨娘煮,再不济请大厨回家做也可以啊!
此前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在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乔博臣忽然福至心灵的想到四月下旬那会儿,爹娘飞鸽传信曾说,幺弟可能同一贫寒出身的书生交往密切,不过那书生考完府试就会回乡,只要他看住幺弟,别让幺弟追到那书生家里去即可。
乔博臣喃喃:“四月府试,八月恩科……这,这少年难道就是爹娘信中所述之人?”
不然他为何能吃到自家蚕豆、馒头?
就连那煮蚕豆的锅子,乔博臣前两日好像都在幺弟手中见到过——是幺弟特意出门买的。
这可真是天大的消息。
自家那用鞭子甩长公主嫡子、讥讽遍整个京都青年才俊的幺弟,居、居然有朝一日,能为了一个少年做到如此贤惠……
真真是,大开眼界。
乔博臣现下还不知道,幺弟给这少年送的,不仅有锅子和食物,还有熏蚊虫的艾草、薄荷叶等——这些稍微粗心一点就想不到的,他那个看起来飞扬跋扈的幺弟都准备齐全了。
要不是当时时间不够,他幺弟还想让这少年拿两身衣服出来,给自家仆从用药炉熏一熏,穿身上后可以防止中暑。
乔博臣此刻心里像是被一根羽毛不断搔啊、挠啊的,心头痒的紧,想上前仔细看看那少年的模样,却又非常有职业道德的想:这里是考棚,他作为主考官,可千万不能跟考生有任何关系牵连。
他得避嫌。
于是乔博臣只是将那少年的侧脸轮廓记在心里,便缓步离开了。
离开前,他眼尾余光还扫到那少年摊开的书篮里……装着几样他昨日在家刚吃过的蔬菜……
肯定都是他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幺弟准备的!
何似飞知道方才肯定有人在盯着自己,不过这里是院试考棚,周围士兵和衙役遍地,被人盯着很正常。
并且,作为考生,在被衙役和士兵用目光打量的时候,最好不要打量回去,不然万一对方觉得自己心虚,再带出去检查、审问一番,太折腾人了。
毕竟,在考棚中,对方是有这个权利的。
于是何似飞安心吃自己的蚕豆,直到将锅里的都吃完,这才熄了火,将锅中之水倒入旁边的水渠,再添了非常少的一点点水刷洗锅子。
他葫芦里带的冷水都是烧开后晾凉的,可以直接饮用。
在大夏天何似飞也懒得喝热水,于是便昂头灌了一口冷水,将所有东西收好,再用帕子盖上,往后一靠,闭眼休息。
第一日考题简单,何似飞早早答卷结束,在走廊通风处吃了顿好的,还睡了一觉。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醒来后好些人都打了赤膊,一眼扫去,整个走廊白花花一片肉。
第二场考题增多、难度加大,何似飞写完草稿时人已经非常饥饿,啃了腌萝卜和馒头后,又有些昏昏欲睡,午间稍微眯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只觉得又闷又热,于是嚼了片薄荷叶,开始誊抄答卷。等他交卷时,已经汗流浃背,头发基本上都贴在脖颈上,黏糊糊的。
待何似飞在走廊里吹吹风清醒一阵后,将剩余蔬菜煮完。
直到天色擦黑,整个考棚亮起火把,他就近找了士卒说自己要如厕,于是便同昨日一样,在士卒目光不偏不倚的注视下……上了厕所。
现在想想当时县试宁肯憋着都不小解的自己,真真是矫情。
第三日,何似飞先换了身备用的衣服,将葫芦里冷水倒出些许,擦了脸和脖子,缓解在号房里闷了两日的黏腻感。随后开始审题,看着这题目,何似飞心猛地一跳——今儿个居然比昨日多了诗文题目外,还多了一道策问!而且这道策问居然跟物价增长有关,果然应了那太守全集上的内容。
何似飞先把自己前几日问过的物价记录在草纸上,打算稍后再分析,得趁早上清醒先作了诗,不然中午热极,汗流浃背,浑身不舒坦,就写不出好诗作了。
写完诗文后,何似飞抓紧时间答其他题目,可今儿个的题目着实太多,还差两道策问题没写,他腹中已有饥饿之感。何似飞只得停下,就着馒头和腌萝卜,啃了一根黄瓜。其他需要水煮的蔬菜昨日下午都在走廊吃完了,这些东西放几日便蔫儿,早些吃完较好。
这一场考试何似飞写到了太阳落山,幸好他前两日没怎么用蜡烛,今儿个正好全用完了。
何似飞检查无误后摇铃交卷,此刻他书篮里已不剩太多东西,轻飘飘的,被汗水浸湿的眼帘和脚步却是沉甸甸的,让何似飞有非常不真实之感。

第94章
乔影陪何似飞写过策问、做过算科、考过府试, 是知道他的答卷速度,此次满心以为似飞贤弟能在半下午就交答卷出考场,却不料一直在考棚外等到了黄昏时刻。
在外等候着的百姓不少, 一个个都满怀期待的候着自家儿子、少爷、哥哥、弟弟等出考棚。
可这座几乎占据整整一条街的庞大考棚却始终蛰伏,别说大门一直处于关闭状态,就连考棚里都是一点响动也无,要不是镇守在门口的铁甲士兵, 从早候到晚的百姓恐怕会萌生出一种‘这考棚里没人’的错觉。
直到太阳歪斜,日光渐稀, 众人才听到门附近有些许响动。
门内传来“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九声叩响,门外两个侍卫这才一手扶刀,一手拉开考棚大门。
前排的百姓向前探身、中间的百姓伸长了头、再往后,就得一边垫脚一边伸头, 都想看看哪家公子第一个出来的。
乔影来得早,站在了第一排, 此刻他完全忽视了自己那有些酸麻的双腿, 笑容熠熠、目光灼灼的看向缓缓扩大的门缝。
“是罗公子!四年前的府案首!”有百姓将这位公子认了出来。
“可是罗织府罗家的罗京墨公子?”
“正是这位!”
罗京墨这四年到底没白游历, 为了了解草药的生长环境和生长习性, 他常常登那人迹罕至之山、游荒无人烟之野,体力和耐力都得到了长足进步;加之他今年十八岁,正是男孩筋骨初长成的黄金阶段。这酷热难耐、宛若蒸笼的号房环境对他来说倒算不得什么。
而且他精力旺盛,看到今日题目数量众多, 连午觉都没睡,一直在奋笔疾书, 故能第一位出考场。
随着大门在自己面前缓缓打开, 罗京墨甫一抬头,便看到了人群中那个最亮眼的存在。
恰好, 那个身姿挺拔、略微瘦削,笑容却异常灿烂的少年也正看着他。
罗京墨心跳都停了一拍。
此刻,周遭的士卒衙役、无数百姓仿佛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他眼中只剩下那位正对着他笑的少年。
罗京墨记得这少年,或许,准确来说,是这位哥儿的相貌。
“乔影。”他在心底喃喃。
——上月,乔知府携带幼弟和儿子祭祖,他曾隔着人潮、远远的瞥了一眼。那日,他同样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这位姿容绝艳的哥儿。
“还不快走?”
愣在门内的罗京墨被士卒推了一把,这才回过神来,视野里那位乔小少爷已然收了笑容、敛了目光,一脸的失望。
罗京墨心头也泛起阵阵失落,在士卒的催促下,赶紧抬步跨出。
乔小少爷恐怕在等别人吧。
罗京墨如是想着。
他最后朝乔影那边瞥了一眼,便在管家的安排下上了自家轿子,回家歇息。
何似飞是第三个出来的考生。
考棚到大门口这段路不长不短,他已经把自己从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中抽出来,虽然精神依然恹恹,但眸中已经蕴含了些许神采。
这院试当真折磨人。
气候闷热,号房狭小——四月考府试时蜷缩着睡还能保暖些,现下这个天气将自己汗涔涔的身子蜷成一团,何似飞后半夜几乎是睡不着的。
更别提,这一头长发总会黏在出了汗的皮肤上,让人想忽视都不容易。
最残酷的是热成这地步,还不许出声发泄、不许同任何人交谈,还得熬完一夜后再集中精力写答卷。
这些全叠加在一起,对人的精神都是非常大的折磨。
但在何似飞看到乔影时,那双冷淡到生人勿近的双眸骤然回暖,唇角也不自主的勾起来,他下了台阶,毫不客气的将书篮递给‘晏知何’,并且接受了‘晏知何’的搀扶。
“知何兄候了多久?”
乔影看到第一个考生被轿子接走,第二个考生一出来就一副随时要晕倒的样子,他爹赶紧背了他离开。故此,在见到何似飞时,便主动扶了他一只胳膊。
“没多久,你、你这衣服都要被汗水浸湿了。”乔影一边说一边随他走出人群。
在后面看着自家小少爷一顿行云流水动作的乔初员已经目瞪口呆。
何似飞是在那等闷热的环境里呆久了,大脑对这一直黏糊在身上的衣服已经习惯,现下听知何兄这么一说,赶紧从他怀中抽出手臂。
“我现在一身的汗,又好些日子没洗澡擦身,知何兄也不嫌弃。”
乔影本想说自己就没嫌弃过啊。
但指尖还存有方才捏过似飞贤弟手臂的触感,登时心头狂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考棚侧门外是一列等候着的牛车和马车,一看就是门口那些百姓提前雇着给自家少爷准备的。在何似飞同乔影刚走过的时候,就有个背着考生的中年人将其放在牛车上,紧接着车夫一扬鞭子,牛车掉头缓缓离开。
“我倒是忘了喊轿子。”乔影说。
何似飞莞尔:“知何兄能来接我,已经让我喜出望外。再喊了轿子,那小弟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乔影不可避免的呼吸骤停一瞬,惊骇之余,差点左脚踩右脚摔在原地——反倒是被似飞贤弟给扶住了。
乔影就着何似飞的胳膊站直,惊魂未定的想——
他、他是发现了自己哥儿身份么?
这、这意思是要来家里提亲吗?
“玩笑开过了,”何似飞清清朗朗的声音响起,“带我回客栈休息一晚,明日一早给知何兄仔细赔罪。”
他现在连‘知何兄莫怪’都不说,便是明知对方不会因此生气。
乔影的心情还是因为何似飞后面那句话渐渐回落、沉底,目光中也带了几分懊恼。不知是懊恼何似飞怎么这么笨还看不出他的哥儿身份,亦或者是懊恼自己被一句玩笑话就彻底扰乱心湖。
悦来客栈里,乔初员已经布置好了小少爷让府中厨娘用乌鸡汤煮的丸子和蔬菜,清淡鲜甜,入口温热,正适合何似飞这种三天来没好好吃饭的人。
何似飞原本还想沐浴一番再睡觉,但人的精力终究有限,他前两日没怎么睡好,今日坚持到此刻已经极为不易,吃完后往床上一躺就睡着了。
乔影见他外衫和鞋履都没脱,明明已经睡在了床上,膝盖却还仿佛被那号房禁锢着打着弯,心疼之余,终究还是不忍心就这么放任他睡着。
何似飞这一觉舒坦的睡到了卯时,醒来时屋内昏暗,他身上盖了薄衾,除此之外,外衣和鞋履也被除去。他点了灯,发现屋内还有两个冰盆,此刻已经消融了一大半。
即便并非古代土著,何似飞也知晓这冰块得有多来之不易——古人制冰无非两种方法,一是利用硝石溶于水时吸热,周围水会凝结成冰;二则是建造冰窖,将冬日之冰储存起来,以备来年用。
他老师曾说,外放出京,在任三十余年,除了俸禄外,每年夏日可得冰块两盆,他一般只有在热得受不了时才会申请。不过老师也说了,两盆是朝廷份例,倘若自己管理的州府富饶,自然有大把的商贾悄悄进献冰块等稀罕物。
毕竟商贾有钱,悄悄造几个冰室,只要不被检举查处,便无伤大雅。
而此刻,何似飞屋里就放了两盆冰。
何似飞:“……”
他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知何兄家里的基业。
何似飞要了热水,洗澡后才开始回忆自己前三日答卷的情况。
基本上所有题他心里都有数,唯有那最后一道策问和算学的结合题——题目大意是近年来罗织府菱角和鳜鱼两物价格的变化、造成此现象的原因以及对未来物价的精确预估。
何似飞在读了《乔博臣太守全集》后,又对罗织府当下物价做了实地询问,按理说此题已是十拿九稳。
但问题在于,昨日下午他打草稿时,想到了自己曾经记录过的行山府的物价,便又拿出来做了横向对比,丰富了自己对‘造成此现象原因’的描述,却不知会不会算跑题。
不过,说实在的,罗织府和行山府府城距离相近,商队来往密切,行山府盛产菱角和鳜鱼,这些一向能在罗织府卖个好价格。但如果行山府某年年景不好,那么罗织府这些东西的价格也会受到影响。
何似飞洗完澡后便没再继续思考这个问题,总归答卷已经上交了,他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只是绞干头发后,多点了一根蜡烛,将自己昨儿个的策问重新默写一遍,打算等回去后让老师过过眼。
用过早饭,何似飞出发前往罗织书肆,他记得自己昨儿个说要给知何兄赔罪,晚上吃汤菜丸子时还跟他说今日依旧在书肆见面,不过他忘了知何兄到底答应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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