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遇到了似飞贤弟。
少年容貌隽雅, 举止谈吐清贵,能论道, 善作诗, 进退有度,温柔端方。
乔影想, 沉湎于他疏离淡漠外表下满腔的温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人遇到拦路花枝时,会抬指轻拂开来;遇到丢失钱袋的友人,会慷慨借出自己所有银钱;听到自己不能科举时,会温柔叹惋;甚至,他在看到自己不满于别人搭上他的肩膀,会反过来揽住自己……
越想,心跳的越剧烈。
就连面颊也不住发烫。
乔影将那碗凉了的汤端起,一口饮尽,原本以为可以浇灭心头的火苗,却只觉得在一阵冰凉之后,那团火燃得愈发旺盛了。
乔影抿了抿唇,复又闭了闭眼,心道:还是不敢直面自己的感情。
这份情愫越是激荡、汹涌,他就越害怕失去。
既然如此,他就当好‘知何兄’,维系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友情。
何似飞果然如他所言,翌日一早便敲了乔影的房门。
有严重起床气的某少爷刚睡下就被吵醒,心头先是涌上一股愤怒,却又在下一刻意识到敲门之人谓谁。他赶紧坐起,随意的趿了鞋子,走到门边。
“贤弟?”
“是,”何似飞笑说,“陆英等人今日回乡,我要去渡口相送。”
乔影见现在天色不算早,应该过了早膳时辰,本以为何似飞是要同自己辩论书中内容,没想到他居然说了这件事——既然是同友人送别,估摸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那就代表自己大半日可能都见不到似飞贤弟。
乔影原本有些高兴的心情无端沉闷起来,是啊,似飞有很多朋友,他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就在此时,乔影听到何似飞继续说:“渡口那边有座高峰,听说半山腰有桃花盛开,知何兄可要同去?”
“当然去!”乔影应声话音还没落,就赶紧穿衣捯饬自己,“昨儿睡得晚,贤弟稍等片刻。”
何似飞失笑:“不急,我让小二把饭食放在楼下,用过饭后再去。”
乔影昨儿好不容易才平息了的情绪再次暗流涌动。
他想在似飞贤弟面前当一个严谨、认真、自律的兄长,这些天一直以来也是这么做的。没想到昨夜激动的几乎一夜没睡,早上不可避免的起晚了。他本想悄悄掩盖过去,没想到似飞贤弟居然看出来了。
并且,最重要的是,似飞贤弟看出来后也没有对此表示嫌弃,没有强调读书人‘一日之计在于晨’那一套,而是默默等他一道用早饭。
这种被在乎、被纵容的感觉让乔影耳垂飘上一抹绯红,他赶紧用脂粉掩盖了自己那颗痣,快速下楼了。
行山府府城渡口处有十来棵柳树,此刻,这些柳树下各自三五成群的围拢了不小身背书箱的学子。
何似飞这边人算比较多的,一共有七人。
一个青年折了些柳条,挨个给陆英三人,“送君一别……”
何似飞搭话:“于半月后喜相逢?”
原本有些苦闷的气氛被他这句话搅和的消失殆尽,陆英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晃了晃手中柳枝:“还是咱们似飞兄说得对,咱们几人又不是多长时间见不到了,等府试结果出来,大家又不都得在木沧县再聚么?”
“哈哈,不怕你们笑话,我以前觉得似飞兄特别高不可攀,就像那高岭之花一样,没想到居然能说出‘喜相逢’这样的话来。”一个少年开怀大笑。
陆英是一群人中跟何似飞最熟的那个,也是见证沈勤益被怼得最狠的那个,他心说这才一句‘喜相逢’你们就笑成这样,等看了他跟沈勤益的交流,配着沈勤益的面色,那才叫一个精彩纷呈呢。
船不等人,陆英几人上了一艘小舟,待船家解绳索时,他们对着岸上几人挥了挥手中柳枝,“半月后见啊。”
“我们都要考中啊!”
“一定的,然后明年咱们院试也一道考!”
送别之后,何似飞同乔影去登山,其他几人考过一场府试,都疲惫的不行,皆打算回客栈再睡个回笼觉。
乔影心思则没大家那么轻松了,看着远去的陆英几人,他不禁想到了自己——半月后,他还能同似飞一道去木沧县么?
可去了木沧县,肯定会有人提到余明函老先生和他的弟子。虽说乔影拜师不成,这两年已经从中走出来了,可每每回想起此事,心头依然难过。
光是想想都心里有疙瘩了,还要再去木沧县切身感受那氛围么?
可……乔影又实在不想离开似飞贤弟。
何似飞倒没发现乔影的纠结,前些日子虽说他在府城也转悠、看过,但总归心里还压着‘府试’这件大事,每每都是走马观花。现下府试考得还不错,何似飞自然想同友人一道游历一番。
桃花被前几日的雨打败了,不过,值得惊喜的是,这么小的一个山顶居然还修建有寺庙。
何似飞原本是个无神论者,但有了昨儿个知何兄拉着自己拜文庙,何似飞便也想投桃报李。
他捻了两把贡香,一把给知何兄,一把自己拿了,在龛台旁的烛火中点燃了,跪于蒲团上,心中默念:“望知何兄事事顺心,平安喜乐。”
插了香,何似飞又给功德箱里塞了两粒碎银。
守在神像边打盹儿的和尚听了,熟练的从那声音分辨出此人捐得是银子,而非铜板。他立刻睁大了眼睛,清醒过来,甚至还请何似飞把心愿写在一条红布条上,指引着他系上窗棂。
最后行了个佛理,道:“公子福德不可量也。”
这寺庙位置虽说距离渡口较近,但因为山顶不大,寺庙修得小,香火是不如另一头文庙那般昌盛的。
平日里偶有百姓带自家孩子祈福,香火钱一般给得都是铜板。何似飞这几粒碎银其实并不算大方,但在这小寺庙却也到了被礼遇的级别了。
那边乔影拜了几拜后,寻了过来:“大师,似飞贤弟,你们这是?”
“无事,许了个愿。”何似飞笑了,对大师双手合十行礼后,带着乔影下山去。
和尚听到那个后来的少年说:“又许愿呀,昨日刚在文庙许了愿,今儿个可不能许了,太多的话就……”
剩下的少年没说出来。
而那位何姓少年笑着说:“昨日我没许啊,哎,干什么这么看我,我昨日有诚心祭拜了文曲星老爷。”
剩下的话和尚听不见了,只觉得这俩少年感情真好。
山上的风有大又急,刮起来后没个止歇。
这风卷了少年扁青色袍角,又刮起另一个少年苍灰色的袖口,徐徐直上,将那绑在寺庙窗棂上的红布吹得猎猎作响,隐约能看到一手遒劲且锐气毕现的字——
望晏知何平安喜乐
壬辰年四月十九·何似飞留。
都快回到客栈,乔影还在说:“哪有你这样,去了文庙又不许愿?”
说着,他都想替何似飞去文庙再祭拜一次了。
有了昨儿个的亲近,何似飞熟稔的揽住知何兄的肩膀,这回是正常力度,带着他径直拐进一家酒楼。
“我打听过了,这家的鳜鱼羹不错,厨子是木沧县来的,很有木沧县特色,先尝尝,不知道知何兄吃不吃得惯。”
乔影剩下的话尽数被堵进嘴里,再也叨不出来了。
——如此一般的温柔,谁挡得住?
这个何似飞,真天生就是来让他心软、让他喜欢到一塌糊涂的吧。
不过,何似飞的柔情很有时限,第二日他就继续埋头苦读,不到饭点都不怎么出门的。
乔影在他吃饭时跟进去看了两眼,发现何似飞在练习算学题。
何似飞说:“院试比县试和府试多了算学题,且策问形式、字数要求更加严格,我打算今年八月考院试,现在得开始准备练习。”
新皇登基,开恩科的消息还没通知下来,何似飞就跟他说这些,显然是把他当‘自己人’。
乔影说:“算学我不太行,从小就不大喜欢这个。不过等你考完院试后,乡试、会试、殿试中都会有民生于律法问题,到时……如果有缘,我依然陪你辩论。”
乔影坦率的承认自己的不足。
他思维比较发散,一向是想到什么便‘论’什么,不如何似飞那样缜密。但他博闻强记,所学甚广,看问题时角度独辟蹊径,论起道来同样不落下风。
何似飞眨眼的动作缓了半拍,说:“我定早日考过乡试,入京寻晏兄。”
乔影垂在身侧的指尖颤了颤,很快又顿住,让人看不出一丝端倪。
第83章
何似飞虽然说是为了八月的院试在准备算科, 但他显然此前就对此有过研究。乔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一道不落的解算学题,速度很快, 答卷工整——
要知道,算学题的解题步骤非常重要,一般都是要先在草纸上计算出结果,确认无误后, 再斟酌着语言,用合适的文字将其在答卷上表述清楚。
何似飞现在显然省去了‘草纸上计算’这个过程, 好像每一道题读完后,他就已经想出了答案一般。
乔影是真的不擅长算学题,他觉得那算学题题目的表达往往似是而非——也非他喜欢联想,他就是觉得那算学题的题目有时可以理解为两个意思。
就比如他现在看似飞贤弟正在解答的这道题, ‘前后相去千步,令后表与前表参相直……取望岛峯, 与表末参合……’, 那‘参相直’‘参和’, 总得先在脑子里过一遍数据吧。
可似飞贤弟就是能在缓读完题目后, 写出答案:岛高四里五十五步,去表一百二里……「1」
乔影第一回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智商来。
何似飞学习时,总是专注的超出常人意料,尤其现在解算学题, 很可能一个走神就乱了思路,得重新读题审题了。故此, 他没有注意到乔影看自己那崇拜又震撼的目光。
乔影不擅长算学, 却也知道算学于工部的造船、造兵器,户部的印钞、广盈库, 兵部的人数统计等息息相关。
不然算科也不会成为科举取士的必考科目。
可乔影觉得,大部分书生的算学应该都不算太好。他自幼也是拜了不少名师,有些师父提起算科就很头疼,甚至还在私底下给他说:“好在我当年科举时算科题目不算难,多背背题就能算出来,不然我恐怕到现在还是小举人。”
乔影甚至记得自己年幼时,有一年书生们因为算科太难,导致那年不少热门考中人选名落孙山,书生们甚至长跪于午门前,希望下一场会试能降低算科难度。
书生们考中科举后,大部分都是要做言官的,故此,皇帝也喜欢这种大胆敢于谏言的,因此对于他们的请命还算重视,下一次会试果然降低了算科难度。
可自那之后,孝宗驾崩,文宗——也就是前些日子才驾崩的那位,比较崇尚算学,他在位期间,算科难度可以说是大厉朝建国以来的史诗级别难度。幸而文宗也就在位了不到十年,只指导了三次殿试。
乔影以前一直跟其他文人都是一样的想法——算科不甚重要,考那么难做甚?这不是为难人么。真正的科举考生,能把字写漂亮,文章写好,论述经典,诗文精彩,就是极为不易的了。大家考中科举都是为了当官。除去六部那几个特定职位外,其他地方根本不需要算学。其他的官无非分为京官和地方官。当京官,侍奉在御前,每每都是动嘴皮子的事情,完全用不上算学;即便当不了京官,当一个地方官,完全不需要自己亲力亲为的测量海岛高度,其他计算方面都有账房和师爷,再不济找民间有能耐的百姓,总能测量出来的。
可现在看着何似飞能把算学题做得这么好,乔影的心一下就偏了——要是文宗还在世就好了,凭着似飞贤弟这一手解答算学题的水准,说、说不定日后能想一想那状元之位!
何似飞完全不知道乔影的想法。
他会做算术题,这个完全是穿越带来的好处。上辈子他虽然出生于末世,并未经历过九年制义务教育光辉的普照,但他母亲经历过,且受教育程度不低,会用她仅存的教材给何似飞启蒙。
现在他所看的这本《海岛算经》的前半部分,大约就跟上辈子初高中题目难度一般。只要读懂了题干后,解答起来自然快。
更别说这些算学题,老师还曾经挑了一部分给他当例题讲。
现在他做题,基本上是等于‘二刷’,要是读完题目还得依靠草纸计算,那资质可能就算愚钝了。
至于后半部分,老师还没来得及给他讲完,就催促他赶紧来行山府府城。
不过老师也给了他定心丸,告诉他有不会的题目都很正常,且院试不会考得那么难,只要把《海岛》的前半本和《九章》的前两章算清楚,考过院试是没问题的。
——余明函当时在心里说的是:“考个案首是没问题的。”
这几日乔影都在同何似飞一道刷算学题,何似飞暂时也没有‘拔苗助长’的心思,去算那些难度加深的算学题。
他趁自己人在府城,借了些府学教谕所著的算学题目集锦,一本本的往下刷。
府城书肆里的书本总归是比县城要全面不少的。
——并且对于这种非热卖的书籍,人家还提供租借服务。一日一百文。
乔影刚开始还跟着似飞一道看题,思考解答方法。后来发现自己实在跟不上似飞贤弟的解答速度,就拿着答案,站在他身后,在他写完一道题后,给他现场评估是否有错误。
这个错误的范畴可就广了,不单单是答案正确与否,还有思路以及语言的精确程度。
乔影对着答案给何似飞点了几个错误,小声逼逼:“这出题人可真好意思,自个儿的题目写得似是而非,偏要人答卷时不可出现指代不明。”
其实何似飞的那几个错误并非他不会算,只是确实因为思虑不周而指代得不够准确。
通过这几日的相处,何似飞对‘晏知何’的了解又更深了一层。
此前只觉得他古道心肠,侠肝义胆,内里又容易害羞,心思单纯。分明年纪比自己大两岁,可两人相处完全没有距离感,何似飞当时甚至有种相逢恨晚的感觉。
最近听知何兄把教谕出得这些算学书都批评一番,冷不丁的,何似飞想起初见那日,知何兄瞧着没人敢下去阻止那位方州判的二儿子当街行凶,所发出一声嘲讽——“呵”,才意识到对方骨子里也有同他一样的轻狂。
只是何似飞的轻狂来源于‘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信念,他就是狂妄的想踩在所有士子文人的肩膀上,位极人臣,并且,他一直默默为了这个想法而努力着;
乔影的狂源自于高贵的出身、聪明的头脑、不俗的武力,这三点无论拎出哪一个,都能让人趋之若鹜,更别提这些还汇聚一人之身。再加上他才十六岁,怎么可能完全压制住本性,像个看透了世俗的大老爷呢?
那日赏海棠花时,那个十四岁少年唐悦山的一句话说对了——
何似飞就是那乱石中扎根,拼命汲取养分,即便霜雪摧残,依然努力生长的兰草;而乔影则是金堆玉砌下生长出的富贵牡丹。
不管兰草还是牡丹,都有狂的资本。
何似飞从来没遇到一个能与自己如此脾性相投的友人。
这九日,白天‘晏知何’陪何似飞做算学题,傍晚何似飞则同他一道练基本功——所有的武术都要扎根于健康的身体。
扎马步、跑步等体力训练完全不能少。
乔影觉得自个儿体质已经算很好了,但他同何似飞跑回来,每天都累的胳膊抬不起来,泡了澡后才能缓和一二,然后沉沉睡去。
何似飞那边却能跑完后回来再做六十个俯卧撑,锻炼手臂、腰腹力量。要不是他觉得自己年纪还是有点小,何似飞可能还会给自己加上卷腹这个训练核心的动作。
第十日,府试结果出来。
不同于此前县试出结果时,何似飞还在老师家里安心学习,今儿个一大早,他就被知何兄叫起来,两人连客栈的早饭都来不及吃,在路边买了俩葱油饼,蹲守在府衙被红绸子挡着的那面墙的第一排。
——这是一个绝佳的观看放榜位置。
只可惜来得有点早,得站很久。
对于府试名次,何似飞心里有数,故此一直都不怎么激动,他本来还想继续做算学题来着。
但被知何兄这么一拉,何似飞犹豫了不到半个呼吸的时间,就跟他一同出来,等候放榜。
——知何兄是真的把他当至交看待,才会以他之喜乐为己喜乐,才会如此迫切和激动。
这会儿已经过了初夏,天气日渐暖和,但大清早没多少人的府衙门口还是稍微有点冷的。
何似飞不小心触碰到晏知何的手背,只觉凉得有些惊人。
他侧身挡了挡风,又揽住知何兄的肩膀,“这样暖和了点吗?”
兄弟之间互相勾肩搭背实属正常,面前那四个人高马大的衙役也未曾侧目。
乔影将手往袖口里拢了拢,闷声说:“好多了。”
又过了两刻,周围百姓围拢的越来越多,头顶太阳渐渐远去之时,周遭也暖和了起来,何似飞便放下了胳膊。
百姓多了,闲聊也随之加多,一句一句有一搭没一搭议论着。
“今年案首会是谁?”
“我猜是宁水县那十岁小神童,咱们知府大人平素都喜欢小孩,而且他小小年纪就能同比自己大了五岁的学子一起参加科考,还夺去了县案首……指不定能拿个小三元呢!”
“我猜不然,没看到那木沧县何似飞案首的赔率最低么?一比一点零几,其他几位县案首都是一比一点三以上了。”
“那买何案首中岂不是赢不到多少钱?”
“可不是么,总归他夺得案首的概率最大了,他名气也最大啊,先是当街救下那李木匠家哥儿,随后又写了那首诗,汇香楼的姑娘现在都在唱呢!一丛梅粉褪残妆哟~”说着还婉转的哼了两句。
乔影听到有人夸何似飞,忍不住暗暗开心了一下。
不过他更加好奇的是:“这还有人开赌坊?”
何似飞对此也无甚了解:“没去过,不晓得,不过赌钱这件事,少沾为妙。”
太容易陷进去了。
乔影嘀咕:“就是好奇。”
他要是早知道,才不管似飞贤弟赔率多少,他就把自己的钱全买了似飞贤弟。
又过了片刻,人群突然有人低声说:“花家居然也派管家来看放榜了!”
“我听说海棠诗会那日,花如锦案首也在呢,指不定觉得何案首诗作写得好,想知道他府试排名。”
“嘘——小点声。”
这边话音还没落,面前衙役就敲响了九下铜锣,每一声都震天响,宛若有人在耳边放鞭炮。
本是让人有些不舒服的响亮声音,乔影却没有丝毫不适,反而瞪大了眼睛,就等着衙役掀开那红绸子!
第84章
乔影自幼习武, 目力自是极好,且他跟那些想要寻找自己是否考中府试的书生不同,他不用在四十八个名字中挨个去寻找某一个, 他只需要紧紧、死死的盯着右上方那弹丸之地即可!
因为,案首的名字就会写在那处。
红绸随着衙役之手高高扬起。
随着他的动作,乔影同样抬起一只手虚虚搭在眉骨处,遮住那刺目的阳光。
似乎有暖风纠缠过乔影纤长的眼睫, 但他目光巍然不动。
所有人都紧张的看向那撤去红绸的墙面——
在一派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乔影第一个出声:“似飞贤弟, 你是案首!案首!”
他的声音饱含激动,再良好的修养也压不住他此刻内心的快乐,居然主动握住了何似飞的手腕:“双案首了!”
何似飞亦是笑了出来,在阳光照耀下, 漆黑的眼瞳像是水洗过一般,折射着晶亮的光:“嗯, 双案首了。”
春衫偏薄, 手腕处被人紧紧捏住, 不仅是握力, 还有对方手心的温度,同时传递过来。
何似飞心中一跳,只觉得那温度已经暖到让他发烫。
周围百姓不乏有认出何似飞的,当场恭喜他高中案首。
“恭喜何公子高中!”
“恭喜!”
“早就听闻木沧县何公子博学多才, 隽秀风雅,今日一见, 实乃一表人才, 后生可畏啊!”
何似飞应对多了这种场面,已经颇游刃有余, 他没有抽出被知何兄紧握的手臂,只是偏头后颔首道谢。
少年人尚带些青涩的嗓音配着隽雅的面貌,还有那欣喜却并不狂妄的气度,让人感觉稍有些距离感的同时,却不至于像‘高岭之花’一般难以接近。相反,这一点点距离感才让人趋之若鹜的想多亲近他些。
此刻,周遭百姓只感觉市井巷陌那口口相传的‘有惊世诗才’的年轻人鲜活了起来。
让人移不开眼。
“我滴个乖乖,小少年好俊俏哦。”
“少年人娶妻没有?”
“儿子,看到没,日后你就要像何公子看齐,回去好好念书,十年后给爹也考个府试案首回来!”
乔影听到后面那句不免失笑,抬头看去,只看到一个个子挺高的大汉,怀里抱着个约莫六岁左右的小童。那孩子倒也乖巧,脆声说:“爹,孩儿会努力念书的。”
人群中有个看到自己也中了的书生终于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得了心思跟大家开玩笑,朗声说:“何兄没娶妻呢,此前我们找他去喝酒,他说年岁小,不沾酒,他还说啊——”
“说啥?”
“说此生第一杯酒,当是同未来娘子的订亲酒!”
人群立刻起哄,其程度比上回何似飞中县试,不少管家高呼邀请他登门一聚更甚一筹。
“何公子已经十四啦,我家姑娘今年十三,要不相看相看,提早定亲也成。”
“我家的姑娘十二,我也想给她早些订亲,我家在府城有两座宅子,姑娘是嫡出的!”
“……”
乔影怔愣之余,只感觉自己紧握着的手腕微微一翻,被人反手捏住了他的小臂,掌心同样滚烫,少年的体温透过春衫传来——随即那握着自己的手一用力,就拉着他悄悄往人群外挤去。
挤出里三层外三层且不断围拢的人群,两个少年额角都出了细汗。乔影不知是被少年的体温烫到还是怎么着,鼻尖也冒了点汗珠。
分明距离人群不远,可周遭的谈话议论声仿佛已经距离他们远去,两个少年忽然同时停下脚步,相视一笑。
少年人的笑容单纯、青涩、带着对未来的无尽希冀,还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疏狂,成了这四月里比桃花海棠还要灿烂的景致。
前几日乔影听到似飞贤弟要娶妻,在震惊之余,还会有些患得患失;但最近他已经完全调整好了情绪,不管日后似飞贤弟如何,他一直是那个‘知何兄’,同他一起辩论、做算学题的知何兄。
两人笑过后,一路走到客栈内院,听着鸟雀落下,树上护花铃叮呤当啷作响,热闹中透着雅致。
很快府衙报喜的官爷就来了,何似飞留够坐船和午饭钱后,剩下余钱一部分给了衙役和敲锣的大哥当喜钱,一部分让客栈伙计买了糖果点心分给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和小孩。
今儿个是何似飞在客栈的最后一日,乔影同他上楼,靠在门框边上看着他收拾书箱。
悦来客栈的客房确实清净,清净到那么大的吵闹声传到客房里时,只剩下隐隐约约的一星半点。就显得客房内尤其安静。
两相衬托,乔影已经快要压不住喜悦过后的离别悲戚。
但他的性格让他做不出哭哭啼啼之态,只是瞪着一双眼,冷漠的看何似飞收拾每一件东西。
不消片刻,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另外两个等到府试放榜的书生过来找何似飞一道回乡。
他们见‘晏知何’站在门口,以为何似飞早早收拾好了,走进去一看,才发现何似飞才收拾到一半——他正在将昨晚洗净后悬晾的毛笔收起。
看他床上还堆叠着的衣裳,想必还得一会儿才能收拾完。
一个少年看看何似飞,再看看这位盯着何似飞的晏知何,突然忘了自己嘴里原本要说什么。
他感觉这俩人关系不一般。
按照读书人的礼节,旁人在卧房收拾东西,自己帮不上忙就不要在旁边冷眼看着,去楼下喝杯茶都比这么站着强啊。
更别提,这个读书人还不是普通的书生——在木沧县,何似飞对于他们来说,那真是标杆一样的存在。他们全都想亲近何似飞,同他相交。但两年下来,除了沈勤益他们几个,其他人跟何似飞关系到底还是不算深厚。
这个少年想,就算是沈勤益、陆英他们,也不可能亲近到这么看着何似飞收笔、折衣服,收拾行囊啊。
就在这时,放好毛笔的何似飞抬眸看过来,少年立刻从那目光中读出疑问——还站那儿?
少年赶紧说:“没事、没事,我俩下楼去等你,下楼去等。”
说着他推搡自己好友一起下楼了。
他们的行囊是昨晚收拾好了的,倒不是赶着坐船——渡船都是在未时出发,去太早毫无意义,只是他们的客栈要求是一早就得退房,这才不得不背着书箱早早出来。
“那晏兄,同何兄的关系好深厚啊。”一个少年感慨。
“可不是么,我刚来看到他站在门口冷眼看何兄收拾行囊,我吓得腿都哆嗦了一下。”
“可能是……要分别了吧,心情不好。”
“也对,此次一别,天高水阔,相逢无期啊。”
他们俩在客栈大堂交谈,楼上完全不可能听得到,但他们确实说中了乔影的心事。
——纵然何似飞说过京城再见,可要等何似飞考会试去京城,最快也得两年后了。
两年啊,他们现在都这么小,人生才堪堪度过七八个两年。
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何似飞收拾的动作不快,但碍于就那么点衣物和书籍,再慢也不过一刻钟功夫就收拾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