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心胸豁达,身为孝宗长子,当不了太子就甘心当一个闲散王爷。他知道很多有趣的民间传说,知道哪儿的鸟儿好捉,知道哪一家苍蝇馆子的面条好吃,总能带给小姑娘乔静一些新奇的体验——成亲后,两人确实过了几年快活又肆意的日子。
直至,京城内的皇帝和皇子们都死完了。
襄王不得不携妻带子回京,入主皇宫。
这时候,襄王开始忌惮乔家的背景,他没有立乔静为后,只是封为皇贵妃。
不过,后位空悬,皇贵妃执掌凤印——襄王倒也没打压自己的小妻子。
但这男人终究还是选秀、选妃,充盈后宫。
乔静见到襄王的次数便少了,再加上她滑胎了两次,日后不好再生,只能把心思全用在教养太子身上。
偶尔乔影逢年过节跟随母亲入宫时,乔静还会单独给他准备一份颇丰的小礼物,可见是真心把他当弟弟看待的。
想到这里,乔影再一次用毛毡盖住何似飞的那首诗,只是将海棠花置于桌案前,随后磨墨,写信。
大姐对他的照顾,乔影能感觉到。
所以,不管他这封信有没有用,乔影还是想写下来寄送去京城。
「静姐,展信佳。
弟今闻先帝驾崩之讯,深感悲恸……却因近日不在京城,无法伴于静姐身侧,望静姐早日抒怀……
照弟敬上」
乔影小名照儿,是祖父亲自取的。当时乔淞远为了讨好亲爹,说直接把‘照’作为乔影的名字罢,但被亲爹阻止了。
“我已经半截身子入土,照顾不了这孩子太久,你是他爹,日后要养他育他,你为他取名字罢。”
乔淞远当时听到这句面色呆楞了一下,完全没想到亲爹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而且还在敲打他。
自从祖父过世后,除了阿娘,就鲜少有人叫乔影照儿。但大姐回京后,偶然得知此事,回回总喜欢叫他小名。
于是,乔影信中就如此写下了。
此刻,京城,皇宫。
跪守在先帝棺椁前的女人身穿素衣,满头青丝尽数垂下,她目光空洞,无悲无喜,像个随便碰碰就会碎裂的瓷娃娃。
大殿内所有太监婢女皆被屏退,空空荡荡只剩下乔静和一副华贵的棺椁。
跪着的乔静身后传来脚步声,那声音不轻不重,缓缓走进,最后,一抹明黄的衣角映入乔静视野。
太子,现在或许可以称为新帝的男人半蹲下,低声说:“母妃切勿太过忧伤,朕会心疼……”
“齐允毅!”方才还毫无反应的乔静在听到这话后厉声斥责,居然叫了新帝的名讳。
出于意料的,新帝并未生气,甚至还低声笑了出来:“母妃还知道生气就好。”
说完,转身就走,等他出了殿门,立刻有太监进来,搀扶着乔静回宫歇息:“娘娘,陛下让奴婢们伺候您。”
乔静无可奈何,只能被这群太监们搀扶着出去,外面已经有轿子候着。
不一会儿,轿子就远去了。
停放着棺椁的大殿内再次瞿静无声。
写完信,乔影想着今日陛下大丧,百姓皆不可出门,他也无处寄信。他思绪飘了一圈,又把毛毡揭开,看何似飞的诗。
怎么会有人即兴作诗写得这么好?
并且他年岁不大,字迹又已经颇为老练,看得出没少下功夫练字。
乔影觉得这人已经完全不输于他在京城听闻母亲提起过的一些青年才俊。
等等,乔影忽然意识到,母亲提的那些青年才俊是想要给他相看夫婿的。
而似飞贤弟是把他当同窗看待的。
这两者怎可混为一谈?
正想着,门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乔影‘噌’地一下坐直身子。
他这间屋子是走廊倒数第二间,往常来这边的,除了客栈伙计,就是何似飞了。
而伙计一般不会踩出这么端方的声音。
如此一想,乔影目光都炯炯起来。
然而那脚步声行至近前,却没有丝毫停顿,在路过他这间屋子后,再次向内延伸,随后是轻微一声‘嘎吱’,何似飞回他自己屋子去了。
乔影:“……”
何似飞是在楼下去拿洗好的衣服的,平日里这些都是由伙计送上来,但今日陛下大丧,浣衣房的妈妈们停工一日,何似飞不想在这时候使唤伙计,便自己收了拿上来。
同样的,今日客栈也不提供热汤沐浴,喝的水也一样。
何似飞看到往日热闹的客栈停工停火,再透过窗户的小缝看那挂上白幡的家家户户,突然感受到‘陛下大丧,举国哀痛’,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了。
今日没有热水,没有热食,客人们可自行去后厨拿青团、麦粥等冷食。
何似飞早上吃得不算少,这会儿还不饿,反正都是冷食,他等饿了再去拿。
然而何似飞没想到食物的备量居然是有限的,等他午时下楼,后厨里的青团已经全没了,麦粥只余下一碗。
何似飞问了后厨的师傅,师傅说这些冷食也都是要开火做的,现在已经不能再开火了,将就着喝吧,挨一顿饿明日便可以吃上热乎饭菜。
何似飞想了想,多要了一个碗和一个汤匙,将一碗麦粥分成两份,端着出门。
师傅心说这客人还挺讲究,本来可以吃一半剩一半晚上吃,还非要分两个碗。
何似飞走上二楼,敲了敲晏知何的房门。
“知何兄,今日不得热食,后厨只剩下麦粥了,你可要吃点?”乔影虽说不是第一回经历这‘陛下大丧’的事情,但上回经历时他年纪太小了,对粥饭等压根没印象,只记得新帝登基后,他那从小就没见过姐姐把他抱在怀里好一顿揉搓。
乔影对吃食不算挑剔,但也绝对不好伺候。他吃得了山珍海味,也吃得了路边小馆子,却不爱吃这种尝不出味道的清汤寡水。
但就因为端饭的人是何似飞,他接过一碗,感觉碗底还有一点何似飞手心的暖意。
这点温暖被他的指腹感知到,传入大脑后,乔影甚至忘了该如何回应。
何似飞心道,知何兄又在看自己。
不过今儿个日子特殊,两人不能交流太久,何似飞对他颔首后,端着自己那碗粥,开门回屋。
回神时,乔影已经把这半碗粥吃了小一半。
往常他最不喜欢这种没味道的饭食,走神时还能吃下去,意识回归后,就觉得口感沙沙的,仿佛有沙粒在里面,颇有些食不下咽。
就在这时,他听到走廊里有人低声抱怨。
“我晨间下去,见后厨准备了不少青团和麦粥,以为肯定够一整个客栈的人吃的。当时就没多想,现在过去,后厨比我的脸还干净——这,咱们这客栈里住的都是猪么!”
这人抱怨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想来也是怕得罪其他人,但又颇为忿忿,才忍不住开口的。
乔影再次看向自己那小半碗食不下咽的麦粥,突然想,方才没注意,似飞贤弟手里的两碗饭好像分量都不多来着。
所以他是去后厨时,发现只剩下一碗饭,专程给自己分了一半么?
这么一想,那碗让人有些不想下口的粥也突然变得美味起来。
半碗不大合口味的粥能填饱乔影的肚子,对于何似飞来说,却只是垫了个饥。他又喝了些水,感觉稍微有饱腹感后,把今日的种种记录下来。
如果按照时日推断,今儿个该是何似飞休沐的日子。
他习惯在这个日子放松头脑,不去思考那些纠缠复杂的论点。
——原本他打算今个儿去府城最大的画舫里逛一逛,看看这时代的工匠是如何作出这种瑰丽的作品。
但出了意外,只能留在客栈里。
何似飞无聊之下,从书箱最底层翻出锉刀,还有一小块木头,拿在手里缓缓雕刻。
此前在木沧县,何似飞十二岁那年以一百四十四两银子卖出一套十二生肖木雕,十三岁又以二百八十两银子卖出一块精致的东阳木雕作品。根据牵线搭桥的赵麦掌柜所言,买这两套木雕的都是京中贵客。
至于是不是同一位贵客,赵麦犹豫片刻,还是跟何似飞说了实情——
原来,买这两个木雕的是同一位,并且,这位是在第二年初,就派人向他传话,说再要一份那十二生肖木雕师傅的作品。
“那说话之人一看就是练家子,而且贵气逼人,我当时不敢多言,只能再次找公子,希望公子能说动您身后那位大师。幸好您答应了,现在那人买到木雕已经离开,我才敢把这实情告诉您。您家那位大师可能以前在京城有过名头?不然为什么京中贵客非要来买他的作品……这件事我告诉您了,您跟大师商量一下,看看是不是不要在木沧县出售木雕了,以免惹得京中贵客不悦。”
这时,赵麦对何似飞背后那位的称呼也从‘长辈’变成了‘大师’。
毕竟县城就那么小,何似飞的出身根本瞒不住。
不过赵麦也比较精明,何似飞不多说,他就不过问。
何似飞听这段话真的云山雾罩的。
他很清楚自己背后没有什么大师,所以,赵麦掌柜所猜测的‘大师在京中有名头,那人非要来买他的作品’就不成立。
但何似飞也着实想不出理由,只能暂时搁置。后来何似飞即便雕刻了作品,也没再拿出去卖。总归他的钱还够用。
第75章
不过, 何似飞也仅仅是不卖木雕而已。他一个月依然至少会动三次锉刀来雕刻,有时候一次就能雕刻出一个小物件儿,有时工期长, 两三个月才能雕刻出来一个。
何似飞之所以能坚持一直雕刻,首先肯定是出于喜欢,其次……雕刻能很好的打磨他的性子,让他平息平息自个儿那浮躁的心理。
日复一日寒窗苦读, 科考时同万万人竞争,考试结果还要被最亲近的人所期待着——千万不能名落孙山, 甚至名次都不能差。
别说对于现在年仅十四岁的何似飞来说,就算是上辈子十九岁的他而言,都是莫大的压力。
没有人天生就能扛起这么多压力。
总归得有一些发泄或者排解途径。
余明函就曾很担心何似飞的状态,他觉得这孩子分明小小年纪, 却太过懂事、自律了。这样的人心中有丘壑,却也有万千压力。
不过, 当他看到何似飞偶尔露出来少年人青涩的一面时, 又能渐渐放下心来。
何似飞在一大一小两块木料中, 挑挑拣拣, 最后选择了更小的那块。
今儿个民间禁火,晚上定然也不许点灯,他挑一个小的,在下午就雕成。
何似飞当时坐船来行山府时, 就想过把山脉的走向,水流环绕线条, 还有孤舟、赶考书生的场景雕刻出来。
这会儿拿着这个小木块, 何似飞突然改了想法。
如果按照他以前的打算,至少得先在纸上勾勒出简单的线条走势, 拓印后再做雕刻。
但现在……
何似飞连动笔的想法都没有,手上动作不停,只有一绺绺蜿蜒的木屑从他骨节分明的指尖落下。
今儿个不能开窗,何似飞只好借着窗缝透进来的日光调整自己的半成品。
一下午两个时辰就这么在指间流逝,待何似飞感觉自己饥肠辘辘时,他手上的木雕也趋于完工。
最后,何似飞在一片花瓣的隐秘处用刀尖浅浅一划一转,小半个翅膀的线条便被勾勒出来。
他所雕刻的木雕内侧,都会有一个小小的翅膀标志,不过一般都藏得很深,不细看看不出来。
比如他现在所雕刻的这簇海棠,那翅膀线条就藏在某一朵花瓣的阴影处。
雕好后,何似飞随手将其用一块干净的苍青色帕子包裹起来,放在桌案上。
然后,低头咬开自己手腕上的绑带,随意的活动着手指与手腕,倒了一杯冷水一饮而尽,等待这难捱的饥饿感消失。
同样饿了的还有乔影。
即便他平日里饭量不大,但到底才十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碗粥哪够吃的。
乔初员在高门大院伺候过,知道这‘禁火禁热汤禁热食’的规矩都是给普通百姓立的。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家里虽然也不开火,但会早早的备好第二日要吃的东西——甚至比少爷小姐们往常吃的热食还要精致许多。
故此,在被‘陛下驾崩’这个消息砸懵了后,乔初员第一反应是自家小少爷这可怎么办。
他偷偷派人去悦来客栈打听一番,见没人看见自家少爷下楼去取饭,一下子坐不住了。
那样金堆玉砌长出来的小少爷,在他眼皮子底下挨饿,他回去后一定会挨嬷嬷骂的!
乔初员宛若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不堪,跟几个乔府侍卫商量此事。
侍卫们也没应对过这种事情,讨论一盏茶功夫后,只剩下一个选择,稍微暴露自己一下——悄悄给少爷门前放一些适口的食物。
乔初员做下这个决定时,感觉自己要失去小少爷了。
他真的很担心小少爷再次逃跑。
侍卫到底在乔家呆了很多年,深知乔影小少爷在武学上的天赋——武术看似简单,但要调动肢体,达到爆发性的效果,很考验一个人的身体协调性。
故此,他觉得武艺好的人脑子一般都不笨。
他说:“初员兄,咱们少爷那么聪明,说不定早就猜到你跟上来了,对吧?”
乔初员登时宛若醍醐灌顶,甚至还自告奋勇去送饭。
青团不好消化,这会儿天晚了,放一只即可,剩下是一蛊煮的软烂的寒食粥。不热,但也不冷,温度适中,还用厚重的匣子包裹着,热气不易散发。
接下来,乔初员眼睁睁看着自家少爷先一步打开房门,从自己手中拿过食盒,然后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他走。
并且,神色中一点惊讶都没有。
乔初员走出客栈的时候,感觉自己后背都被汗水淌湿了。
然而他不知道,他前脚才出去,乔影后脚就敲了何似飞的房门:“一个……人送来的,一起吃?”
何似飞心说肯定是人送来的。
不过他没那么大好奇心,不爱刨根问底。只是感慨于高手兄的人脉关系强大。
见外面没人,何似飞侧身请高手兄进屋,两人在何似飞房屋外间的四仙桌上同分了粥和青团。
碗不够,后厨又关了,何似飞用茶杯盛粥,虽说有些不伦不类,但在这仅有两人的环境中,又显得无比温情。
又过了三日半,陆英等人总算姗姗来迟。
陆英刚到那日,在悦来客栈找到何似飞后先吐苦水:“我爹本来说要送我来的,但先皇突然驾崩,家里准备祭奠,一阵手忙脚乱,我爹腾不开身,只能跟同窗一起来了。”
何似飞听完后,看看陆英,再看看他身后同样一脸菜色的几个同窗,颔首:“所以,长辈不能来对你们打击这么大吗?”
陆英:“……”
陆英总算理解沈勤益的感受了,他舔了舔嘴唇,不好意思道:“我们五个都没怎么出过远门,有点丢三落四……那个,我和另外两个同窗把钱袋好像忘在第一晚休息的驿站了。”
何似飞:“……”
陆英身后一个比他年纪还小一岁的少年说:“何兄,你手头可还宽裕,能否借我们一些钱……我这就写下字据,考完府试回家便归还。”
何似飞皱了皱眉,他现在身上没太多钱了。
毕竟这悦来客栈一日一两银子又二百文,他租住了整整三十三日,共花费三十九两银子又六百文。
去年芒种时虽然赚了二百八十两,除去最近一年笔墨纸砚的开销外,他给了家里一部分,又为陈竹添了嫁妆,手头只剩下六十两不到。
这会儿客栈还要花接近四十两——好在这客栈包含一日三餐、沐浴、洗衣等各项费用。
何似飞在自己没有足够自保能力之前,对住所的安全性要求很高,即便在这房间花大价钱也不足惜。
他问:“你们仨,缺多少银子?”
另一个少年羞赧的说:“我家里给我带了十七两银子,陆兄是十八两,白兄是二十两。不过,我们仨现在丢了钱袋,打算考完府试就回去,不在这里等成绩,只住十三日,找一家便宜的客栈,费用约莫为一人七两银子,算上吃饭等开销,一人八、九两银子便可。赵兄和李兄要留下来等府试成绩,他们最多能凑五两银子。”
何似飞把自己剩下的十九两银子全给陆英他们,算上两位没丢钱袋书生的银子,正好二十四两,三人每人八两银子。
凑活着过。
陆英等人感激地离开了。
但何似飞现在身上是一厘都没有了。
真的,即便当初在上河村,何似飞都没这么穷过。
乔影是下楼吃饭时看到何似飞与一群背着书箱,明显远道而来的书生交流,抿了抿唇,他一直都记得自己在诗会那日曾说过要帮着何似飞温习书册,并且辩论策问内容。
但何似飞没再主动找过他。
两人自从大丧那日过后,关系好像再次回到了诗会前——何似飞又闭门不出。
乔影身为哥儿,不好意思主动敲开男子的门,说:“我同你温习功课。”
那日分饭,他原本只是想分给何似飞一部分,剩下的自己回屋吃,但何似飞侧身邀请他进屋,他……就……不好拒绝。
现下见何似飞的同窗都来了,乔影觉得自己就更派不上用场。
可还是有种自己的热血和心意被糟践了的感觉。
从小到大早已习惯得不到亲近之人关注的乔影本以为自个儿铁石心肠的,没想到这会儿眼睛微微有点发酸。
他有些恨恨的想,这人不在乎他,又凭什么要招惹他。
就在乔影吃饭都没胃口的时候,突然感觉面前光线暗淡了一瞬,紧接着,属于何似飞清隽又微哑的嗓音响起:“知何兄,这几日来,终于见到你了。”
乔影倏然抬头,那双明艳的桃花眼不可置信的看向何似飞。
——什么叫终于见到他?
他不是一直在屋里等何似飞敲门么!
两人目光相对,何似飞坐在乔影旁侧的长凳上,解释:“小二前几日说你出门了,可能近些天不回来。”
乔影:“他骗人——我在房里等……”
不,乔影,一个哥儿,对男子说,我在房里等你……
太不矜持了。
在乔影暗自懊恼这句话太不矜持的时候, 余光里何似飞露出了轻微的愕然之色。
乔影的心猛然一紧。
电光石火间,他立刻想通了其中关窍——何似飞没道理骗他,那告诉何似飞这件事的小二便一定有问题。
可小二为什么要误导何似飞?定然是有人买通小二从中作梗!
乔影捏住筷子的手紧了紧, 这个人除了乔家侍从外,乔影不做他想。
不管这是乔初员还是其他侍卫的想法,都太逾矩了。
可现在并不是追究他们过错的时机,何似飞那边显然也猜到了一些端倪, 乔影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
说实话么?
——我家的仆从可能觉得我们不大适合接触,所以收买了小二?
这话说出口他跟何似飞就可以分道扬镳了吧。
乔影垂下了眼帘, 何似飞不仅是他的第一个朋友,还是他第一个特别特别好的朋友,他不想失去。
可小二这件事,他该如何解释……
正发愁着, 就听何似飞说:“害知何兄久等,我的罪过。不过, 说来奇怪, 那日之后, 我再没见过告诉我这件事的小二。”
“他们谋划让小二骗你, 肯定不敢把证据留下被我发现。”乔影咬着牙,“一群只敢躲在暗处的……蝙蝠!”
乔影实在骂不出‘臭虫’这样的词汇,但是又为了彰显自己特别生气,临到嘴巴说出‘蝙蝠’俩字。
何似飞其实在知何兄脱口而出‘我在等你’时, 就猜出了些端倪。
再联系到前几日先帝大丧,知何兄还能端来温粥与青团——当时知何兄没解释, 何似飞以为是他的‘江湖朋友’。
现在看来, 知何兄可能出身高门,明面上他只身一人在外行走, 但暗处应当是有仆从伺候的。
就连那日知府大人能及时赶到捉走方州判家二公子,应当也有这些仆从的手笔。
而这些仆从,可能觉得何似飞自个儿不过一介普通书生,身份配不上他们少爷,所以故意买通小二挑拨离间。
何似飞都能想通。
甚至还能理解知何兄家仆从的立场。
但这不代表他会知难而退。
毕竟,交友这件事,其实跟谈对象也差不离——双方都得付出。
何似飞从最开始的泛泛之交,到回应知何兄的好意,簪花赠诗,他是付出了感情,真心去交这个朋友的。
方才圆场的那一句,其实是何似飞在试探知何兄的态度,看他是默许还是生气——就能判断他们俩还能不能继续交往下去了。
现在看来,他们的友谊还在继续。
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刨根问底,把所有弯弯绕绕挑明了,反倒会惹得大家徒增尴尬。
何似飞叫小二多添了一双筷子,又加了两道菜,同乔影一道吃了顿饭。
——这是包含在他们住宿费用之内的,午膳每人两菜一汤一饭。毕竟一天一两银子又二百文的房钱。
期间,何似飞跟晏知何约了一道洽谈的时间,说自己下回再找他,就‘不当外人’,不去问小二,而是主动敲他屋门,望他不要介怀。
乔影心‘嗵’地一跳,舍不得拒绝,垂眸答应了何似飞。
当天傍晚,终于安顿好了的陆英等人过来寻何似飞,问他要不要一道去书肆抄书——府试,顾名思义,在府城举办,由知府大人任评卷官之一。那么,买一些知府大人的著作,回来仔细誊抄分析,说不定会对回答策问有用。
考县试时陆英他们也买了县令大人的著作,何似飞当时因为有老师日日同他辩论,没时间买来翻看。
夕阳西下,橘红的光晕笼罩着学道街,有种闲散又古朴的意境。
站在悦来客栈门口不远处的何似飞漠然与五人目光对接,开口:“我不去了罢。”
陆英有些急:“县市时你不买书可以,因为就在咱们县城考试,县里平日有个风吹草动咱们都知道,答题点就不会歪。但府城……说到底咱们不是府城人,还是得循着大人的想法写答卷啊。”
白姓少年说:“是啊,知府和学政大人可是要出题评卷的,现下未曾开考,咱们不晓得另一位参与评卷的学政大人是何人,但至少得把知府大人的著作都看一遍,说不定还能凑巧押对题呢。”
见何似飞依然有点不为所动,赵姓少年也开了口:“似飞兄,我们都知道你府试考中肯定没问题,但……你是咱们木沧县的案首,不止咱们县,其他四个县肯定也都等着你的府试名次呢。这回一定得好好考,给咱们县争光。买书是有点费钱,咱们六个一起去抄,每人最多付几十文钱,估摸着半日就能抄完一本,回来传阅着看便是。”
他们说的逻辑严谨,条理分明。
何似飞说:“我身上连几十文都没了。”
——抄书也是要给钱的,他没钱。
不等几人开口,何似飞又说:“我这客栈有吃有住的,你们不用给我匀钱。”
他们的钱还是找何似飞借的,那些钱只能满足最低生活标准,指不定抄书的钱还得从口粮钱里克扣。
钱是一方面的问题,另一方面,何似飞觉得府试内容同县试一般,只是略比县试难些,按理说不需要这些……考官著作。
所以他态度比较坚定。
几人只能离开。
结果,不消片刻,他们全回来了。何似飞当时正在吃晚饭,见状让小二把余下的送进他屋子,自个儿则出去见陆英他们。
这几人哭丧着脸。
“抄不了书,《太守全集》这本书太火了,我们连问了四家书肆,说原本准备数十册都卖光了,现在只有一家有,而且快断货了,他们现在不给抄,只卖——一本八两银子。”
何似飞:“……”那确实买不起,买了就得露宿街头。
见几人商量着要不一起露宿街头两晚,也要买这本书,何似飞心道这可真是个敛财好手段。日后他要是考中科举,当个知府,他也出书去。
想归想,现在燃眉之急还是考中科举。
府试与县试考题相当,只是难度略微上升,何似飞原本觉得有县试的经验在,他应当可以顺顺利利在府试也考个好成绩,因此,并不打算买那《太守全集》。
可见四家书肆都把这本书卖断货了——
假设一家书肆有三十册,四家就是一百二十册。现在第五家也快卖完了,还不知道其他书肆有没有。
而府试考生人数为一百八十到两百人,也就是说……这书几乎人手一本了。
人手一本。
何似飞:“……”
这会儿,即便是他,也不敢对这书不闻不问了。
他沉默片刻,说:“我能想办法赚些钱来,稍后我去把书买了,明日你们来找我借书吧。”
其他人同何似飞私交不多,还欲多问。陆英则不敢让他们再耽搁时间,赶紧拉着同伴们走了。
一个问陆英:“哎,陆兄,你说何兄怎么赚钱呢?”
陆英摇头:“不晓得。”
另一个少年说:“我记得刚才好像听到有人说上月末在熙园举办了海棠诗会,何兄拔得头筹——他应当在府城也有朋友吧,借些钱恐怕不难。”
“可那也是八两银子啊,太多了。”
陆英说:“似飞兄还借给我们十九两银子呢。”
“似飞兄侠肝义胆、高风亮节。”
何似飞上楼回房,将晚饭吃完,想了想,还是拿出那个早先雕刻好的海棠木雕,动身去了当铺。
有赵麦掌柜提醒在先,何似飞本不欲再卖自己的木雕,但他又不能放弃这几乎人手一本的《太守全集》,只能选择卖木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