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若是四年期间他弱冠还未摈除魔念,那么,宗门便会责怪他不知省悟,最后,他恐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然而周寂疆住了一年,恶念还没立即拔除,倒过上了一段清闲日子。
准确来说,他开始摆烂了。
玄度仙尊对他这个大徒弟向来严苛要求,因此他从小到大都拼命修炼,唯恐师父不满意。
如今他卸下重担,既是养病又是要拔除恶念,一堆事情下来竟然是要修身养性。他便彻底懈怠了,反正后山荒凉连只活物也没有,他一天到晚躺上木板床也没人管。
放纵一时爽,一直放纵一直爽。
周寂疆每日不用修炼不用交际,他更多时候睡觉,睡醒了就瘫在竹屋门口那张藤椅上吹吹风或者走出去散散步,不知不觉就这样长了一岁,他如今是十七岁少年郎了。
同时,在这平静生活下,他发现始终有一云中鹤徘徊在这方寸之地。
甚至他有时闭着眼睛躺在藤椅晒太阳,迷迷糊糊醒过来,搁置在膝盖上的古籍,啪嗒一响砸在手边。他下意识去接,发现身上多了张薄毯,他一动,薄毯就滑落在青石板上了。
他抬眸,愕然目光猝不及防与眼前人相撞。
冬天雪化,春季阳光的照耀,在身上亮亮暖暖的,周寂疆瞧见那人俯身而来,发丝垂落在他膝上,身后是清艳的蓝色晴空。
果真是清风朗月,仙尊玄度。
而周寂疆从他眼底窥见隐秘欲念,这一点儿宛如星星之火燎原,烧毁所有清冷禁欲外壳。
周寂疆都忍不住想退避,奈何后背抵着藤椅,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那就不避了。他不退反进,上半身往玄度仙尊倾斜而去,胸膛几乎都快抵上,将那张脸更凑近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玄度仙尊竟然还没回过神来。周寂疆不知道自己哪里值得他看那么久,就那么好看吗?
死盯着别人,大体有几种情况——
他恨你,他爱你,你有好东西在身上。
周寂疆数了数这三种情况,挨个儿对号入座,最契合似乎是最不可思议那一个。
周寂疆嘴角扯了两下,他眼睛紧盯着玄度仙尊,蓦然说:“师父,你老盯着我,是不是喜欢我啊?”
他本就是想恶心玄度仙尊,不料对方惊醒似的,瞳孔细微震荡。
然后玄度仙尊后退两步,那两步也就挪动了一点儿,而周寂疆莫名从中看出几分狼狈仓惶。
他与师父相处七年,可以说他是师父最亲近的人,这世间没有一个人能比他更了解玄度仙尊。
也是因此缘故,周寂疆愣在原地。
随即他恶劣弯唇,眼里有明晃晃恶意。
然而眼前一黑,薄薄眼皮子被覆盖上凉意,那人死死遮住他眼睛。
周寂疆没动,反正也挣扎不开,他自天下剑宗大会那日身受重伤,就已然不再拿剑了。
倒也不是没能力,而是他觉得拿起剑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他从生下来就注定了被一种名叫天资的东西摁在地上无法反抗。
所以说,他懒得动,也懒得管眼前人是死是活。
没多久,眼皮上力量松懈,周寂疆抬头,就要睁开,没想到那人旧态复萌,行古怪之事。
周寂疆被人自上而下摁在藤椅上,遮着大半眼皮,经过僵持,漫长几秒只剩下喘息声。等他不耐烦了,紧接着,那人在他眼皮上落下柔软而湿润的吻。
周寂疆食指抽动,到底忍住,他能感受到身前人浅尝辄止,似乎气息炽热又想压下来。
“师父。”周寂疆被那如玉指节遮着眼,扯了下嘴角,露出笑容来。
好像他得到那个充满珍视的小心翼翼的吻,简直受宠若惊而腼腆极了。
然而邪魔外道毕竟是邪魔外道啊。
他眼珠在眼皮子底下滑动了几圈,清晰传到对方温热掌心。亲密到无法言说。
而他轻轻松松,恶劣问:“要是被我的小师弟萧微雨发现我们这样,怎么办啊师父?”
最后玄度仙尊离去,长长黑色影子拖在脚下,他像是沙漠里背着巨重无比行囊的骆驼。
“我对萧微雨无意,我当时只是……”他方才似乎是想解释的。
只是周寂疆神情冷淡,漫不经心,让玄度仙尊自己都觉得没趣了。他神色一寸寸灰了下来,说:“我,我会克制邪念,不会逾矩了。”
周寂疆学他心爱的小徒弟萧微雨,嘴甜道:“没关系,师父对我做什么都可以的。”
他看着,玄度仙尊猛然抬起头来露出眸中讶异与惊喜。
他心下嘲讽。
那是因为他不在乎了,不是什么仰慕与两情相悦啊,他们师徒俩怎么可能存在那些东西呢?或许之前有,现在不复存在了。
“你是我师父,你对我有知遇之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养我七年也到了我回报的时候。”他一字一句仿佛很诚恳道。
实际上他一点儿不在乎是跟谁,反正都一样,都一样自私自利道貌岸然,哪怕眼前人不是玄度仙尊,跟谁都可以的。
玄度仙尊被他那一番甜言蜜语冲破头脑,抬手忍不住摸上他脸颊,喜悦之余,似乎也觉得他那些话有些怪异偏激。
其实,何止怪异偏激呢?邪门歪道本身修炼就带着一丝魔性,周寂疆这是魔气入体,阴暗在暗处滋生涌动。
他渴望着毁灭,彻底的毁灭。毁灭玄度仙尊那清风朗月之名,也毁灭自己这邪魔外道。
内心越是疯狂荒芜,表面就越是痴迷温柔。他看着玄度仙尊,清俊苍白面容,黑眸里那汪春水都能将人淹了。
玄度仙尊无法自控靠近他,低头,捧住他脸,小心翼翼如获至宝。
“你想亲我就亲啊,别亲我眼皮,亲我嘴吧。”他顺势仰起头,压低声线,第一次引诱,炉火纯青的演技令人叫绝。
嘴上说出来那些话如此悦耳。
他用柔软苍白脸颊蹭玄度仙尊的手指。
然后他眯着眼睛,笑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把舌头伸进来都没关系,多叫几个人一起来,都可以的,只要你满意。”他说话带上了玄度仙尊最厌恶的那种魔道熟悉风格,引诱别人达成自己目的,不择手段,“如果满意了,就麻烦放了我这邪魔外道,我一定对你感恩戴德……”
轰隆——
那些话在耳朵里炸开雷声,那一瞬间,玄度仙尊低头将柔软而干涩的薄唇,压在他唇角,舌尖都好像坏死。
那一瞬间周寂疆尝到了世界崩坏重组,毁灭他人神智携带而来……灭顶快感。
他欣赏着玄度仙尊脸上恐怖与痛苦的表情。
通身愉快的感觉令他着迷。
他心想,就该这样。
玄度仙尊不适合高坐神坛,他要掉下来。
他也该尝尝他当时有多痛苦。
作者有话说:
粥粥凶狠
玄度仙尊向来喜怒不形于色, 泰山压顶不弯腰。
背负剑道第一人盛名十几年,靠得从来都不只是天资二字。
玄度仙尊多年苦修,非一般人所能忍。大抵连兽类都会忍不住发泄苦闷, 长啸一番。
然而玄度仙尊只是独自背着他的本命剑,很平静地将自己置身于荒原世界之中。
周寄疆当了他七年徒弟也未曾听他抱怨自己的遭遇, 他也难以想象若是师父也变成了那样会是何等情景。
玄度仙尊在他心目中是清风朗月, 更是竹, 历经风霜也依旧不变好风姿, 温如玉。
而如今周寄疆躲在窗内窥见了风吹竹叶,如轻涛拍岸。
仿若这世间轰然崩塌,他脸色瞬时苍白, 是不敢置信也是惊怒,他一字一句说:“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怎么能这么糟践你也糟践我?
周寄疆都要钦佩他了, 在惊愕中保持冷静, 在盛怒中保持镇定,非一般人所能做到。
不过玄度仙尊也不会是愤怒时大喊大叫的人, 他宛若神佛,不动情不动心。
而此刻周寄疆窥见神佛即将坍塌。
玄度仙尊眸中愕异。
周寄疆望着眼前人神情,复仇的快感混杂着更加强烈的神经兴奋,他微微战栗, 薄薄眼皮子也忍不住浮红。
“师父,你知道我曾经很喜欢你, ”他面容生得清俊,那双眼睛养着两丸黑水银,圆润晶莹, 此刻他一点点靠近, 那双眼睛死死抓住玄度仙尊。
闻言, 玄度仙尊失控攥着他肩膀,指间与那墨黑如绸缎似的黑发,抵死纠缠。
他太喜欢周周,以至于周寄疆只是轻飘飘一句话就掀翻他所有理智。
周寂疆好似感觉不到痛,他不避反进,偏头轻吻,他先是辗转过如葱尖般鲜嫩的十指,又是亲吻摩挲着长年累月厚茧的指腹。
“我也曾妄想过若是没有萧微雨,你知道我是那个背着你逃出生天的人——你会喜欢我。那时,你我心意相通举办道侣大会,我们会穿着流光溢彩的婚服。翩翩公子,十里红妆,天下皆庆。待到洞房花烛夜,共赴巫山云雨……”
玄度仙尊眼睛竟然湿润,他摸周寄疆苍白细腻的脸部皮肤,情难自已。
可偏偏出现了一个萧微雨!
玄度仙尊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恨命运不公。
“没关系。”周寄疆蓦然止住声响,他道,“师父,我们现在不迟。”
他紧紧抓住玄度仙尊手,力度像是要掐断那根根手指。
“真的,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几个人一起来也没关系,”他弯唇,以前唇色很淡,入魔后,唇色既艳又水润,他就这样一字一句蛊惑,“你放了我。让我离开剑宗好不好?”
他眼里是毫不掩饰勃勃野心,如火苗簇簇燃起烧疼了玄度仙尊指尖。
玄度仙尊看着曾经最乖顺温良恭俭让的大徒弟,看着年轻男人虚情假意,他无不颤抖问他的野心:“你下山离开剑宗,你想要去做什么?”
周寂疆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去匡扶正道,救死扶伤啊。”他皮囊上笑容像是木刻上去,“师父当年对我说我以后也会变成同你一样,清风朗月,黑白分明,挥剑成河,呼风唤雨。因为我是你的徒弟……”
“你说谎。”
现在不是了。周寄疆早就在天下剑宗大会跟他恩断义绝,如今只不过是虚与委蛇。
玄度仙尊可悲可叹明白了这一点。
周寂疆蓦然被打断说话,他眼睛湿润缓慢眨动两下,然后露出笑容从善如流道:“看,师父,你又开始怀疑我了。”
之前十五岁少年郎被怀疑,第一时间不可置信,再是拉着哭腔质问玄度仙尊为什么要用那样残酷眼光看待他。
可是这次周寂疆已然是邪魔外道,三两句扯谎不过是轻轻松松。
古来傲世天下者没几个在乎名誉,周寂疆自然也一点儿不在意他人眼光。
他甚至还能顶着满身魔气,毫无心理压力和芥蒂,在他师父面前半真半假扯谎。
玄度仙尊望着他,若是其他魔修,杀了也就罢了,可偏偏是他最在乎的大徒弟。从某种可悲意义上,是他铸成了大错,他作为师尊非但没有将其拉回正道,反而促成了一个鲜衣怒马少年郎从马背上坠落尘埃。
而玄度仙尊何等聪明,他很快想到了周寄疆的结局。
若是任其堕入魔道,周寄疆会死。
周寄疆本就在天下剑宗大会当日身受重伤,灵台更是混杂着混沌魔气,这些无一都在无时无刻燃烧消耗他的生命。而魔道凶残,他怎么能在其中活下来?
玄度仙尊心头思绪万千,最终沉下气来,叹了一声。
“你可知道澹泊老魔,他是世家子弟,当年也在剑宗修道。”
周寂疆毫不在乎。
“他是我师兄。”他深吸一口气,当真说出了这句话,压在心头多年巨石骤然砸在心窝。
他剜心头疮痂,鲜血淋漓,以用来规劝他的大徒弟。
“他当年弱冠之年,不偏不倚二十,在天下剑宗大会上入魔,”玄度仙尊看着周寂疆似看着那个深红色血腥背影,“你可知道他为何入魔?”
“修真界包括剑宗长老都对此讳莫如深,我如何能够知晓?”周寂疆淡淡道,“我只知道澹泊老魔杀父杀兄,无恶不作,在当年却也是个温和知礼的世家子弟。”
“不错。”玄度仙尊顿了一下,神色怅惘,道,“当年我十五岁初入剑宗,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只懂得刻苦修炼又是戒律堂弟子,公私分明,故而单打独斗没有朋友。那时候只有他肯与我多说几句话。”
此人为世家子弟却不奢侈傲慢,修为算是上乘却不骄不躁,可见其性情端正,本性并不坏。
然而他却成了最残暴骇人之魔。杀父杀兄,至亲可杀,那杀人放火烧山还有什么他不敢做的?
周寂疆终于起了几分好奇心,不过更多还是好奇玄度仙尊为何与他多说这些废话。
但很快周寂疆就明白了。
玄度仙尊沉沉道:“当年妖界主也就是萧微雨他爹,不偏不倚也是二十岁,他们互为同门最亲师兄弟。然而妖注定得天独厚一番好机缘,不多时两人天资相差甚远,差距慢慢拉开……”
“师父是借妖界主与澹泊老魔,影射我与萧微雨师弟?”话未毕,周寂疆冷冷打断他,似笑非笑。
他眼里烧起怒火:“师父你又觉得我废人一个,还能变成澹泊老魔那等穷凶极恶之徒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那日他屠尽无数剑宗弟子乃至天下无数修士,是我打伤了他,我已经失去了师兄,我不想……”
“那你注定失望了!”不论如何都是十七岁少年郎,周寂疆情绪都要比玄度仙尊激动许多,烦躁厌恶情绪也不加遮掩。
玄度仙尊沉默下来,他本就不善交际,此刻只能如蚌壳一样紧闭,半晌,他将那些残忍与痛意如沙粒吞进去细细咀嚼,才找回了自己。
“你今年刚满十七岁,”半晌,玄度仙尊字字干涩,“魔修二十岁才彻底定下道心。你不像他,你还有回旋余地。”
周寄疆知道多说无益,索性眼神一转,听了就意味不明一笑:“师父你也知道我十七岁啊。”
他一出此言,玄度仙尊当即想到他方才放浪形骸,恍如神佛沾染欲念。
人就是这样,平平无奇身份若是多了另一层意味就变得格外怪异了。就像是朋友变成恋人,敌人变成挚友,怎么看都不是原来的感觉。
方才师父那一番勤勤恳恳规劝都成了别有用心,成了笑柄。
“你别说……”
可是周寄疆已经说出口了,一句话,一巴掌狠狠扇在他面孔上似的。
“哪个好师父会将敦伦之礼也一并教了?”他薄薄眼皮子一掀,摸着那儿笑。
“孽障……”玄度仙尊最看重礼节,自然听不得这些话,他头疼欲裂,去捂年轻男人唇,猝不及防被死死拽住。
有那么一瞬间玄度仙尊看见周寄疆眼里波涛汹涌有快感,恨意凛然。
“师父。”最后周寄疆大度呼出一口浊气,喊他,“我知道你渴望我。你想要我,我现今也抵抗不了你。若是你想做就直接坐到我身上来,或者转身去多寻几个人过来一起玩,我都没意见。”
“先说好了,我可不会是下面的。”
自我摧毁是有快感的。周寄疆说出这些话摧毁玄度仙尊,摧毁世俗眼里恭恭敬敬师徒关系,同时也在摧毁他自己。
他们师徒之间隐含那根名为“纲常礼教”而玄度仙尊最在乎的东西,在朝着不可改变方向崩坏而去。
目视着玄度仙尊失望、沮丧、伤心、羞辱等等崩溃情绪在脸色闪过,周寄疆的心有说不出的欢乐。
当然了。
周寂疆知道把人逼到悬崖,那么人就会破罐破摔跳下去。他懂得退一步给人缓冲时间,然后给以人最大限度绝望。
周寄疆骤然冷下脸,好似不耐烦到极致,“要是想以澹泊老魔为例子,想劝我拔除魔念,那师父……”
“慢走不送。以后也不必再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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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他只是看不见,不代表玄度仙尊不在。
一想到暗处有双眼睛窥视着自己,周寂疆就浑身鸡皮疙瘩, 恶心想吐。
不过也没关系,不直接见面更好, 见了周寂疆还心烦。
不过玄度仙尊不招他烦, 另外一些人却还是会来的。
那些师兄弟总是受人所托为他带来吃食, 偶尔有几次也会偷偷溜过来看他。
周寂疆并不理会他们, 只是自顾自睡在藤椅上,任他们喋喋不休讲些后山之外的事情——
师兄弟之间有与周寂疆同岁,他们年满十八已经可以下山了, 个个兴奋之极,像是野猴子, 说起山下就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说完他们个个问周寂疆:“周周你之前不也偷跑下山过吗?你觉得山下怎么样?”他们不知道周寂疆下山是为了救自家师父, 他们只觉得周寂疆贪玩。
周寂疆不睁眼,他们都以为周寂疆不会回复了, 结果他忽而道:“挺累的。”
十五岁的少年郎只有一腔真心和孤勇。
他听说师父遇难,一路跑向妖界,从兽潮里救出玄度仙尊,遍体鳞伤背着师父慢吞吞走着山路, 很累很累,他那时候很遗憾想着他都没来得及看看山下风景就要早死了。
所以, 山下怎么样他不知道,他对此唯一印象就是挺累的。
闻言,那些师兄弟都不知道怎么回。
他们想起周寂疆今年也不过是十八岁少年郎, 要是没有之前那件事情也该像他们一样过着普普通通枯燥无味的修炼正常生活, 也会在十八岁这年下山看尽天下风景。
他们愣了愣, 以为周寂疆失落,更加兴奋讲起来山下俗世:“不是的,山下有花灯节,有红的绿的粉的,做工精致漂亮,夜里还热闹得很……”
然而周寂疆没有再回复了。
他拒绝交流,这是常态。
他先前对待那些师兄弟,总是亲密喊着他们“某某兄某某弟”,还会特意跑去下厨做桃花羹给他们吃。师兄弟也总是带着他一起放风筝,一起观花斗鸡,捞鱼摸虾。
如今,他们这堆师兄弟经历了萧微雨那番事情,终究还是生出许多嫌隙来,单是私底下为萧微雨打架斗殴就好几十起。
不过他们最难面对还是周寂疆,当日天下剑宗大会明哲保身“见死不救”是不争事实。好多人郁结于心,愧对周寂疆,以至于不敢看他一眼。
而现在,他们看着周寂疆沉默寡言模样,一点儿也不似他十五岁那年真诚热情,鲜衣怒马,见人总带着笑,好像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剑道第一人唯一徒弟这个身份有多值得自傲。
他们突然羞愧难当,甚至眼眶湿润了,看着周寂疆,他们脱口而出:“你可以回到以前的,四年过了两年,却还有两年,这两年你一定可以拔除魔念……”
闻言,躺在藤椅上晒太阳的周寂疆,蓦然睁开了眼,他又从懒洋洋状态脱离出来了。
他似笑非笑:“这两年我魔气不减反增,你们凭什么以为我还能找回破碎道心,回到以前,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剑宗弟子?”
周寂疆很少说这样锋利言语,哪怕是与他们生出嫌隙也不曾这样似笑非笑讽过他们。
他们愣在原地:“可是师兄你不曾做过一桩坏事,没道理一辈子要做魔修,被人喊打喊杀……”
“我宁愿被人喊打喊杀,做个恶贯满盈魔修也不不愿意待在这儿。”他笑着,一字一句打破他们幻想,“何况我修为尽废,若是不成为魔修,我只能变成一个普通剑修,永远也无法触及飞升之路,你们希望我这样?”
“我们……我们会保护你的。”他们说。
周寂疆闻言就笑了:“别闹了,若是我与萧微雨两个一同掉进兽潮,你们会选择保护我?”
怎么可能?周寂疆会死,还会死得很惨。
周寂疆之前就领教过了他们的差别待遇,只能说团宠咸鱼文主角真不愧是天道之子,谁都喜欢。
而周寂疆一个深情炮灰,不过是必要时刻被拉出去挡枪之人,算不得什么。
所以说还猫哭耗子做什么呢?
他冷冷道:“我的路,我自己走,我烂透了,自己烂在路上也不需你们操心。”
“滚。”
经此一事,那些师兄弟明了周寂疆对他们厌恶以及入魔决心,没想到周寂疆这两年过着悠闲自得日子,他们以为他会回头,却不知这是早有打算,非要走那独木桥。
他们恍惚离去,个个失魂落魄,忍着以后不再来了。
只是他们放不下心,托外门弟子来送吃食。
外门弟子二十多岁,刚来剑宗修炼,运气好也跟着师兄弟一同来送吃食,忍不住偷偷背过身望了眼竹屋外藤椅上懒洋洋晒着太阳的十八岁少年郎。
少年郎喜欢晒太阳,肤色却很白,带着点儿病弱气,膝盖上搁着一本古籍,敏锐抬眼,与他对视,笑了一下。
少年郎唇色很红,眼睛也很黑,带着摄人心魄的力量。
外门弟子连忙避开身,脸都禁不住发烫。
“别看他,他是魔修,魔修都要抠人眼珠出来吃的……”身边内门弟子冷冷提醒,“别对人家有非分之想。”
外门弟子不知其中原委,只是禁不住心神震荡,低低感叹:“可是他真的……好漂亮啊,比妖都漂亮。”那是不带女气的美,黑发魔修懒洋洋晒着太阳,清俊冷冽,苍白易碎,如夜明珠漂亮。
内门弟子嘲笑:“你见过妖吗?见过微雨吗?”
“我没见过萧微雨师兄,却也还是觉得他更漂亮。”
外门弟子夸出这句漂亮,不带狎亵,唯有真诚喜爱。
周寂疆自天下剑宗大会露出真容,便不再用烂泥糊脸了,一则没必要了,二则他摆烂一天到晚睡觉完全懒得形象管理。
他成为魔修后,听觉一直很敏锐,闻言,耳朵一动,还是没睁开眼来。
他已经知道他长得不丑了,甚至可以说是比萧微雨那美人榜第一都要好看。然而,他不喜欢那些人凝视着他面容,各色目光聚焦,他很没有安全感。
所幸那些人窃窃私语还是离开了。
周寂疆日子便还是一天天过,他闻泥土的芬芳,吸新鲜的空气。
白天在竹屋外头,藤椅上躺着晒太阳,晚上就睁开眼仰头望着星星群舞闪耀。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这意外是周寂疆亲手促成。
外门弟子每日来送吃食,周寂疆总会察觉有一道目光凝在他脸上,他睁眼,那视线又飞快挪来。
某日,只剩下一个外门弟子逗留着,许久也舍不得离开。
他躲在竹林里,翠绿色叶片簇拥着,露出一小截白色弟子服。
突然,他摔了一跤,惊叫一声,脸上却不是疼痛,而是惊惧。
那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的少年郎,蓦然站了起来了,一步步朝他走来。
外门弟子也随之发现少年郎身量很高,比他见过所有剑宗弟子都要高,一步步走近,压迫感极强,像是蛰伏着的野兽。
那是魔修。外门弟子身体突然发抖,他想起来传闻了,魔修会挖掉人眼睛和内脏……
然而周寂疆没有。
周寂疆俯身,扶起了他。
他身姿瞧着清瘦,白色云纹华服却撑得起来,一派剑修凛然气势。
像是轮永远也不会堕入黑暗的月亮。
这月亮就慢吞吞低头,抬起他脸,一点点擦干净他脸上泥土,看清楚了对方面孔。
是一张很普通的脸,勉强算作端正。
身上还带着浓烈酒气。这位外门弟子喝了不少酒啊。
周寂疆摩挲着他脸颊,宽大袖口随着动作而滑落,露出一截骨感漂亮腕骨。
那肤色与外门弟子麦色皮肤,相差极大,又从反差中磨出了和谐。
外门弟子脸慢腾腾红了,所幸夜色下不甚清晰。
最终周寂疆盯着他的脸,说:“师弟。你总是偷看我,是不是,喜欢我啊?”
这类似话语周寂疆也对另一个人说过,不偏不倚是他师父玄度仙尊。而此刻周寂疆对这个外门弟子也说出了这句话。
他不在乎是谁。
只要是能救出他的人就好了。
“是!我喜欢你!”那外门弟子许是酒壮怂人胆,闻言竟然颤抖,激动万分说。
周寂疆无不遗憾似的说:“可我是魔修啊,魔修都会挖人眼睛内脏,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不会真的喜欢你的。”
外门弟子愣了愣,眼睛里呈现茫然,然后他轻轻,轻轻地说:“没,没关系的。”
他眼神渐渐坚定,乃至酒醉后疯狂。
“我知道魔修最会迷惑人赴死,你走过来只是想要我帮你离开后山,你就跟他们说的一样。”
“对啊。”周寂疆露出笑容,他一点儿也不演。
“可你为什么不骗骗我?”外门弟子痴迷望着他,“明明你骗我,我就立刻能放了你。”
周寂疆想这个要求真是奇怪。
他就不说话了,他觉得这个外门弟子有点癫。
但更快周寂疆就知道这个外门弟子根本就是癫子。
外门弟子袖口一动,周寂疆鼻尖嗅到甜到发腻的花香,他冷下脸还没来得及退后就被一推,眼前一晃,他被摁在竹林地上,混乱间他闻到细微土壤与草木混杂的气味。
外门弟子袖口藏着催*情香,他原本就是动机不纯。
周寂疆这次彻底面无表情,外门弟子胡乱低头捂住了他的眼,他很想亲他,但是又不太敢。
所以他鼓足勇气说:“我知道魔修不愿意在上面。你搞我吧。”
“好呀。”周寂疆就露出笑容了,他笑得很开心,嘴角弧度像吃了蜜饯子,又带着一丝诡谲魔气,“可是我不会负责……你也要记得偷偷放我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