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周寂疆幼时饥一餐饱一餐乞儿无疑,容貌却已然生得极好了, 眉眼清俊, 两丸黑水银镶在眼眶里, 圆润漂亮。
许是营养不良, 他脸色苍白孱弱,偶尔有贵人路过便会怜惜似的递给他几个包子。
周寂疆太饿了,哪怕每次接过热腾腾肉包子都要被母亲打, 也忍不住要去接。
母亲总是用防备眼神注视着那些贵人,随即, 在某一天, 她拿脏土糊在周寂疆粉雕玉琢小脸上。
“你擦干净,我就打死你。。”
小孩子不长记性, 周寂疆被打好几次,鼻青脸肿,有一次还差点被打死。每次打完,母亲都会抱着他痛哭道歉。
那时候, 母亲没有平常那样冷淡,打骂他或者恨他毁了她, 她怀抱很温暖,比茅草堆温暖多了。
再后来周寂疆每天习惯脸上脏兮兮了,他甚至害怕脸上有一天变得干净……那让他觉得没有安全感。
秦川体验周寂疆的人生也就扮演他, 扮演了深情炮灰, 他其实不是忍气吞声的人, 按他性子,点把火将破庙茅草点燃了,也不会觉得有多愧疚。
偏偏他总是想,周寂疆当时抹去记忆那就完全是一个新生儿心态,他才几岁,幼猫那样小,懵懂又无知,只会屁颠屁颠跟着母亲跑。
每次被打,他会不会也很害怕,会不会也会羡慕别人家的母亲牵着自家宝贝儿子逛灯会、为自家孩子求神拜佛……
秦川在折磨他自己,他严丝合缝扮演周寂疆,受了那些苦那些罪,每次被打,他都会想,周寂疆当时肯定比他更疼。
后来周寂疆八岁那年,世道不好,闹了饥荒,母亲死了。
那次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腿被打断了,母亲把他扔在乞丐堆里自生自灭,他自己在青石板上慢慢爬回庙里,没有人管他,十里路他自己一点点爬,爬得手脚磨出血,爬得满头大汗,爬得浑身酸软。
爬回家后他拉着哭腔,照例喊“娘”。
一抬眼却发现破庙被烧了,母亲瘦骨嶙峋站在火光之中朝他挥手,身躯在火焰下扭曲蜷缩,她最后还是说了一句“对不起”。
秦川好像真的有点理解周寂疆为什么不喜欢别人说“对不起”了,每一句对不起都代表着一把刀,狠狠扎进心窝。
那时候周寂疆也似乎心脏被戳烂了,喘不过气了,他瘦成皮包骨头又爬了十里地,竟然还有气力用磨烂手脚撑着地,摇摇晃晃站直身子想要冲进火里。
然而,身后有力量捉住了他。
周寂疆愕然回头望去,只见一白衣仙人,清风朗月,立于月下,朝他俯首。
这就是他未来师父,剑宗第一人,仙尊玄度。
周寂疆从小到大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他也无暇顾及,使劲挣扎,手腕却未挣脱半分。
“我要救我娘……”他都快哭出声来。
玄度顿了片刻,抬手为他细细擦去眼角泪珠,随即抽出剑来,一劈,破庙火光灭了大半。
废墟中,周寂疆跪倒在他母亲尸骨边哭得泣不成声。
他以后……没有娘亲了。
他哭着哭着,眼里迷惘,他不知道自己以后何去何从。
“无妨。”身侧清风朗月仙人道,“你跟我走,我已选中了你作为我徒弟。”
周寂疆愣愣转头,他看见男人白净肤色与一尘不染白袍。如云中仙人物,与他这种脏兮兮乞儿一点儿也不一样。
然而这云中仙就在他眼前,朝他伸出手。
珠玉在侧,他以往不觉得,如今却觉得自己丑陋。
明明以前那些街头乞丐与他争食,骂他“丑八怪”也未让他有这等自卑。
他犹豫着,没有伸手。仙人抿唇,收回手,就当周寂疆以为他收回先前念头了,他蓦然上前一步,直接攥住了周寂疆脏兮兮小手。
周寂疆一惊。
那牵着他的手,五指冰凉,又如良玉,摸着细腻光滑。
莹白细指与泥土里挖出来的萝卜手,对比鲜明。
玄度凝视他片刻,道:“未来你也会同我一样。”
“因为你是我的徒弟。”
“……”
后来周寂疆总是忘不掉这句话。
年少时不可遇见太惊艳的人,玄度仙尊风姿绰约,周寂疆再也没见过他那样的人,也再难对其他人心生悸动。
他拜入玄度仙尊门下,入了高手如云的剑宗,一开始不适应,受同门嘲笑,笑他“泥娃儿太丑”,他始终不擦脸上脏泥,不露出真容。
娘亲不让他擦,他习惯了不擦,反而有安全感。这点,唯有玄度仙尊这位师父不强迫他。
可能也是懒得管罢。
反正,周寂疆便更喜欢他,总是缠着这位师父。
君子庄重而谨慎,师父教导他很严厉,动辄棍棒伺候,周寂疆还是少年郎,并不畏惧,反而更嬉皮笑脸。
他甚至会因嬉皮笑脸时,玄度师父露出无奈包容神情而感到窃喜。
大抵是玄度不喜与人交流,只有他一个徒弟。所以,玄度跟他格外亲呢些,只会在他面前表露清冷之外神情,也不会对别人露出那种表情。
另外,师父洁癖,不喜人靠近,连剑宗掌门都入不了他洞府。周寂疆入不了他洞府,那便一夜都睡在他洞府前玉阶上,更深露重,他受风寒无数次,却仍然很欢喜。
师父没赶走他。他更觉得自己是特别的。
周寂疆这一习惯便直接保持了七年,他在玄度仙尊洞府前硬生生睡了无数个春秋,从一个瘦骨嶙峋小豆芽菜变成鲜衣怒马少年郎,他也愈发喜欢这位师父。
直到,师父去妖界一趟带回来了真正的主角,一只桃花妖,妖界太子萧微雨。
听说他们是在兽潮里相知相识,师父身受重伤,为桃花妖所救。为报恩,玄度仙尊收他为徒,将他带回剑宗,悉心教导。
周寂疆从此多了一位小师弟。
那时候周寂疆在后山关禁闭,他太莽撞,不顾十八岁不能下山的门规,强行要下山救他师父。掌刑殿将他关起来了。
他在后山硬生生捱了半个月,全靠那些同门师兄弟送吃喝,才没饿瘦。
周寂疆喜欢那些师兄弟,他也经常帮他们干活做事,那些师兄弟也感恩,一开始听闻玄度仙尊回来都没过问他这位大徒弟反而悉心教导那位小徒弟,都替他打抱不平……
“不愧是妖界之人,玄度仙尊那么厌恶妖的人,竟然也被蛊惑!”
后来就变成了——
“萧微雨今天来找我们学剑,他长得真好看,没想到天资也那么卓越,我们只是演示一遍,他立刻就能复刻下来,一分不差!”
“不过我们不会叛变,他老是缠着玄度仙尊撒娇,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微雨今天给我们送了他亲手做的糕点,没想到妖界太子还会做饭呢,做得还很好吃,吃了还想吃,其实他态度对每个人都很好,也不是对玄度仙尊一个人……”
“我觉得微雨挺好的,周师兄,你可以跟他接触一下,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
“微雨真的像桃花妖,软软糯糯,我们都喜欢微雨!”
后来那些师兄弟逐渐不来看周寂疆了。
原先周寂疆是宗门最受人喜欢的剑修,后来,这个身份被人取代了。
也不过半个月而已,就抵了他七年。
周寂疆被放出后山后,孤零零走在路上,他发现路上有人指着他窃窃私语:“说来那萧微雨可真是貌美,与玄度仙尊站在一处,可真是养眼。不像那泥娃儿,老是缠着玄度师尊,也不看看他们两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那些指着他的修士,周寂疆也见过,他也曾与之交好。
可如今,他们暗地里嘲笑他自不量力,竟敢缠着玄度仙尊。
周寂疆愣愣听着,他踉跄着往前走。
他蓦然停住,发现一人身着红色华服,有着俊美春风面,笑着被人簇拥着朝他而来。
中间那位就是萧微雨了。
周寂疆望着那些师兄弟,发现那些师兄弟面对萧微雨时笑得那样灿烂,是在他面前从来没有的锋芒毕露。
剑宗是天下第一大宗,弟子个个都是天底下最厉害最上乘的修士,挑出一个来就是飞升上界苗子,前途无量。
而这些青年才俊丢弃骄傲,都在朝一个人孔雀开屏。
周寂疆一个人愣愣站在鹅卵石地面旁边,望着他们簇拥着过来。
那些师兄弟朝他象征性挥手:“微雨让我们来接你,害,都是同门师兄弟,说什么接不接呢?周周你也不会介意这种小事吧。”
周寂疆喉头滚动,还是没说出什么。如果是以前,师兄弟们一定会争先恐后地接他出来,给他带好吃的好玩的。
师兄弟态度变化之大,周寂疆逐渐沉默寡言,不知道说什么了。
气氛凝滞,萧微雨笑着上前与周寂疆道。
“师兄,师父说让你自己回来就好了,可是我总觉得还是来接你比较好,说来我在宗门半月有余,还未见过你呢!”
萧微雨热情,好似周寂疆是他亲生兄长。
周寂疆起先难以克制嫉恨,后来见了萧微雨便不奇怪他为什么那么招人喜欢了。
剑宗修士内敛,羞于说爱,而妖界之人并不含蓄,他们热情大方又活泼自信,何况萧微雨软软糯糯像是桃花枝新芽,美貌又叫人怜爱。
周寂疆逐渐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小师弟,需要保护的对象。
他带着小师弟修道练剑。同门师兄弟又都是少年郎,他们也会带小师弟一起斗鸡走马,游山玩水,会酒观花更是不在话下。
然而,不过是少年郎放意畅怀,在湖心亭痛饮一夜,就出了乱子了。
周寂疆在三更半夜酒醒,一夜未归,也没与玄度仙尊说过一声,他以为这没什么。
他以前也这么干过,只不过这次多了个萧微雨小师弟罢了。
所以他悠悠转醒,发现湖心亭里躺满了醉倒地上的师兄弟们,并未惊慌。
他甚至还在湖心亭眯着眼吹了会儿寒风,直至萧微雨嘟囔着什么打起了小呼噜,他摸了摸小师弟脑袋,将其背了起来。
他在黑夜里一步步背着小师弟,慢吞吞往前走。
直至,走到玄度仙尊洞府前,他讶异半夜师父竟然还站着,于是艰难抽出一只手,兴高采烈打了个招呼。
却不想,玄度冷眼望他,就好像周寂疆罪大恶极。周寂疆从来都没见过玄度用那种眼神看他,哪怕他捉山鸡将山薅没了引来掌刑殿捉拿,也没有。
他听见他最敬爱的师父,皱眉厌恶说:“萧微雨不是会喝酒的人……你为什么带坏他?”
背上小师弟勾着周寂疆脖颈,手指抓着酒壶,忽而松了,摔在地上,砰一声,四分五裂。
有一块瓷片离周寂疆近,溅起时摔在周寂疆挽起裤腿下脚腕,顿时,血流如注。
小师弟原来早就酒醒了,他现在也是清醒的。
周寂疆心下轰然,只觉得被人不留情面硬生生在脸上狠狠刮了一巴掌,说不清羞耻与尊严作祟,他第一次忤逆道:“我是什么人?我怎么就带坏微雨了?”
玄度一时哑然,望着他,微微蹙眉,吐出三个字:“别闹了。”
玄度像往常一样,用“你又在闹了”这眼神对待周寂疆。他也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对萧微雨愈发上心,方才担心则乱,言行举止伤到大徒弟了。
周寂疆以前或许会窃喜师父无奈包容语气,而如今,终究是不一样了。
“我哪里闹了?”他喉头酸涩,少年郎禁不起长辈偏爱,亦或者受不了心爱之人看轻他,他道,“是你误解我!”
他难得语气锋利也是希望玄度辩解,然而玄度没有。
玄度脸色渐渐淡了。
“够了,周周,没有徒弟跟师父叫板的道理。”
周寂疆闻言,怔怔,玄度如此这番,让他变成没心肝没良心的纨绔似的,只顾着小孩子脾气,忤逆师长。
而他最在意,其实不过是玄度竟然没有反驳他。
玄度真觉得他在带坏他心爱小徒弟萧微雨。
他震惊,久久回不过神。
他竟然,从来也不知他在师父心里是这等形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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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川在体验周寂疆的人生。
他一路背着小师弟回洞府, 全身酸软,遇见师父,兴高采烈想要抽出一只手来挥手, 却被好一番训斥。
他盯着玄度,死死盯着那个“他自己”。或许世界上真的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人只有穿着别人鞋子, 走过他走过的路, 才会深入了解他, 甚至于对他身体每一处变化都清清楚楚。
秦川想,周周当时必然是很难过的。
因为周周的身体已然做出了反应。愤怒与震惊在心脏盘旋,他胸口痉挛了, 山林晚风寒凉吹在面庞,空气新鲜, 他却喘不上来气。
玄度仙尊仍旧负手而立, 皱着眉盯着他,似乎在想, 今日这位温和好说话的大徒弟怎么突然闹小孩子脾气了?
亦或者觉得周寂疆小题大做让场面变得不好看了。
秦川罕见有些失态,几乎背不住小师弟了,半晌,他两手一松将小师弟放下地来。他觉得这个环境让他不舒服, 他想要走,头也不回地走。
然而小师弟萧微雨睁着惺忪双眼, 揉了揉白糍粑似的脸,“醒”了过来。
实际上他眸中含着秋水,忐忑不安, 先是没想到才几个月, 师父竟然会这么偏爱他, 以至于师兄都受了委屈。紧接着又是窃喜——
或许人性就是有劣根性,被偏爱时,没有哪个人会不高兴吧?
只是这窃喜连他自己都觉得卑劣,他连忙掩饰性上前一步拉着秦川手臂不让他离开,慌乱抬起眼,面朝玄度仙尊,含羞带怯道:“师父你别这样,是我央求同门师兄买酒去,也是我强行拉着周师兄去喝酒,师兄他怕我喝昏了头,没办法才留下看管我,适才又背了我一路……”
“够了,不用说了。”这声音太冷淡了,如七尺寒冰,令人害怕。
萧微雨一怔,他停住话头,傻呆呆望向身侧人。
秦川注视着他,眼神好似能穿透他骨头。
萧微雨瑟缩一下,更感到意外了。
刚才那句话竟是大师兄说的。
只见这位温和师兄目光毫无温度,撒开了他的手,紧接着,决绝后退一步。
这一步,其实靴底也就挪动了一点儿,然而,却猛然撞进对面师徒俩眼里心里。
玄度仙尊素来清冷,似乎也目光凝了半瞬,蹙起好看的眉:“我不知道……”却还是没有说抱歉。
“我没有闹。”秦川严丝合缝扮演着周师兄,他心如刀绞,一句句重复周寂疆那些话,“既然师父觉得我带坏小师弟,那么我就是坏的,不应该跟小师弟来往。”
玄度仙尊竟然开口道:“我并非此意。”
他只是担心则乱,心乱如麻说错了话。
这位大徒弟在他心里形象其实并不坏,甚至于可以说是非常非常非常好,他跟大徒弟朝夕相处已有七年,就是养条狗也该养出感情了,何况人呢?
他想说什么,却拉不住脸,便只能立在那里,如松柏,如竹。
少年郎气性大,周寂疆(秦川)根本就听不进去那些话了,他夹枪带棒说完又冷冷一笑,道:“徒弟经师傅一番点拨,茅塞顿开,日后必然勤加修炼,不再颓废堕落。不光如此,徒弟也会远远避着师弟走,不将他带坏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离去时腿略微踉跄,血源源不断从腿上流出来,弄脏了青石板。
那是酒壶瓷片溅起来摔在他腿上,摔出来的伤口。
师徒俩愣愣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
萧微雨望着那挺拔后背,又忆起来那脊背曾背着他弯过腰走过那么长一段山路,他眼眶湿润了,蓦然低下头,忍着哭声:“是我,是我非逼着同门师兄弟去买酒,也是我非逼着周师兄留下陪我们,都是我……”
他是妖界太子,桃花妖生来就讨人喜爱,过得顺遂就难免脆弱爱哭了些。
他以为这次身边人也会好生安慰他,不料,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他抹着泪珠子回头,发现那位清风朗月仙尊仍旧立在那里望着大师兄背影,神情惘然恍惚。
竟是完全忽略了他。
他心里隐隐不舒服起来,竭力克制也忍不住蹙眉,却不想,此刻,仙尊转眸看他,将他此番姿态尽收眼底。
玄度目光瞬时寒凉。
他在意这位小徒弟原因无非只有一个。
当时他为了给大徒弟寻一把称心如意本命剑去了妖界,遭受了兽潮,重伤昏厥,是这个小徒弟奋不顾身钻进兽潮,将他背起来一步步逃出生天。
他永远记得迷迷瞪瞪之间,入眼,少年郎汗湿了的白腻后颈,像是上好糍糕。
后来他意识清明,望见救命恩人生得一副好容貌,又活泼自信,便将其收为徒弟,难以自控心动了。
可是现在他愈发觉得这位小徒弟似乎并不像是那个遭受兽潮也仍然坚持不懈用单薄脊背撑着他的人了。
“师父……”萧微雨轻轻喊他。
玄度望着他,沉声道:“你明明酒醒大半,却不愿意自己走,就装着醉酒无力,让你师兄硬生生背你一路,是不是?”
萧微雨心头一跳:“我、我太累了。”
他骨子里惧怕这位仙尊,又被人戳破了自私自利小心思,难免失态,慌乱低下眼睫,瞧着小家子气,颇不够大方,上不了台面。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珠玉在侧,自惭形秽。
萧微雨不像大师兄陪伴师父七年之久,他也不会像大师兄那样喜爱师父到热脸贴冷屁股。
说来,玄度仙尊乃是修仙界剑道第一人,玉洁冰清,严以律己,待人一秉至公,哪怕对自己大徒弟也不会有丝毫偏袒。这样一个人至清至洁,却不会讨人喜欢。
偏偏玄度仙尊收了一位额外讨人喜欢的大徒弟。这七年,大徒弟在剑宗那可是老好人,来者不拒交到不少挚友,也逐渐让玄度仙尊洞府没那么冷清了。
然而玄度仙尊在场,那些剑宗弟子仍是不敢造次。换剑宗弟子那话来说,那就是:师父严酷得使人憎恶,徒弟却温和得使人胆大妄为,组合在一起却也意外顺眼。
如果没有萧微雨,他们或许会长长久久维持着这段师徒关系。师父苛刻严厉,徒弟温和好说话,后者包容前者。
然而萧微雨偏偏出现了。这只妖界尊贵的太子,更活泼开朗,也更像个小太阳。所有人都爱他。
玄度凝视这桃花妖一眼,半晌,收回眼神。
“算了,”他说,“以后别这么做了。”
秦川仍旧在扮演周寂疆。
这时,月黑风高夜,寒风凄切。
周寂疆离开玄度洞府,一夜未归。
他在竹林练了一晚上剑,其实他也不是没地方去,在剑宗混了七年,若是到头来连个住处都找不到,那未免也太过丢脸。
他其实在剑宗有很多朋友,可是那些朋友也都变成了萧微雨的朋友。若是他住进了那些人的洞府里面,那么他们必然会心觉奇怪,旁敲侧击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时候他们就会说了:“周周,你知道微雨其实没有什么恶意。”
若是周寂疆多说两句不好,恐怕他们还要怪罪他。
所以,算了。他待在竹林一夜硬生生拿着木剑,练了一晚上师父曾教给他的剑法。
他的剑法在剑宗并不算上乘,玄度仙尊教他也忍不住蹙眉。所以周寂疆并不喜欢练剑,他越挥剑,杂念更多。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低沉清冽嗓音,夹杂着微弱叹息。
“要静心,周周。”
换做以前周寂疆或许还会照办,只是如今他脚步一顿,蓦然,一甩手将木剑摔在地上。
少年难免年轻气盛,他回转过身,瞪着师父。
新仇旧恨一起算,他夹枪带棍道:“你不是说师弟舞剑更……”
接下来他蓦然惊醒似的不敢再说了,望着眼前明月松柏之人,嘴巴缝住了似的。
这太像拈酸吃醋。
玄度仙尊望着他,眉心聚拢。这神情令周寂疆心里不舒服,他瞬间道:“我只是觉得,你偏心罢了。”
玄度仙尊抿唇,又松开,表情有所和缓。
“微雨是妖界太子,血统纯正,修炼天资本就要比普通人要好很多,只是他嫌练剑太苦太累,故而剑法多流于轻浮浅薄。而周周你,太过刻苦,若是过了头,就难免心生怨怼,有了心魔。”只是他未忘记周寂疆那句未尽之语,又解释道。
他字字句句发自肺腑,落在周寄疆耳朵里却不大好听了。
两个师兄弟练剑,其实他们也不是没有察觉彼此天资差异,人类天资就是抵不过妖,而周寄疆怎么努力也抵不过天资。那些师兄弟也因此更喜欢萧微雨,觉得萧微雨天赋异禀与普通人不同。
而周寄疆作为那个怎么努力也追赶不上天赋的普通人,自然落下了心结,这心结不允许任何人提起戳破。
可他最敬爱的师父,却对他说出口了,明明师父也心知肚明……
这也不是周寄疆最在乎的。
“你觉得我会走那邪门歪道,会成为那人人喊打的魔修?”周寄疆眼神错愕,“你觉得我心志不坚,担忧我这个大徒弟会成为你剑道第一人的耻辱?”到最后嗓音竟也哑了。
玄度料到这个结果,只是没想到周寄疆情绪远比他想象中激烈,挺拔身躯战栗颤抖,眼眶都通红了。
玄度没见过周寄疆哭出来过,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千年不变古水无波,因这位大徒弟而骤变。
他脱口而出,“我只是,怕你有执念,你知道的,人就是比不过妖界之人……”
这句话倒不如不说,说了,周寄疆年轻气盛更是倍觉耻辱。
但若是不说,玄度仙尊又如何放得下心让自己大徒弟走错歪路?
所以玄度明知道却还是说了。
这些话如雷贯耳。周寄疆分不清是愤怒玄度和那些朋友都更喜欢萧微雨,亦或者是不甘自己天资愚钝至此。
他拼尽全力却抵不过他人吃吃睡睡就能得到一切。
读者喜爱团宠咸鱼文主角,却不会去喜爱被天赋与气运这座山峰硬生生压倒的炮灰。
自此事后,周寄疆对待玄度仙尊这位师父,逐步冷淡,一天到晚在竹林练剑,连洞府也很少回了,更别说睡在玄度仙尊洞府玉阶前。
他们师徒俩曾心无间隙,融洽无间,骤然如此,也有一些同门师兄弟暗暗打探过消息,无非是问周寄疆为何如此。
却没一个敢熊心豹子胆问玄度仙尊。
剑宗里谁都看得出来,玄度仙尊严于律己,循规蹈矩,守正不阿,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疵点。这些年所谓师徒之情,其实也是周寄疆上赶着罢了,他知恩报德走出一百步,大抵玄度仙尊才会向他走出那么一小步,这一小步都可以忽略不计小得可怜。
只是众人没想到周寄疆放弃朝玄度仙尊走去了,纷纷打探消息。
周寄疆一个也没回答。
剑宗便以为是什么摩擦龌龊,四处传谣,周寄疆这才出面了。
他当时顿了许久,才说出大意。
其实说是摩擦龃龉倒也言过了,只是些嫌怨,嫌怨小得不足挂齿,只是不断地增加就变得难以排解了。
他与玄度仙尊哪怕没有那次夜半醉酒也会心生嫌隙,生活中细细碎碎小事就已经注定了——
玄度仙尊就是偏心,朋友们就是更喜欢萧微雨,他出身与天资这两样东西就是比不上妖界太子萧微雨。
也因为如此,周寄疆与萧微雨关系也淡了,他不再以师兄名义宠着萧微雨,也不再会大半夜累得半死还背萧微雨回洞府了。
他埋头死命修炼,不要命似的往嘴里塞灵丹妙药,他要往上爬,他要玄度仙尊正眼看他,他要证明他不是什么泥娃丑人,他要证明他不会带坏谁,他要证明他……其实也没那么差。
他第一次拼尽全力修炼,想要在一年一度天下剑宗大会证明什么。
朋友们都到竹林来劝周寄疆,说周寄疆在同龄人中已然是佼佼者,不必如此拼命,又让周寄疆回去瞧瞧萧微雨。剑宗里都说萧微雨这个小徒弟受了玄度师尊偏爱,硬生生挤走大师兄。
这不?萧微雨受了非议,难以排解郁气,已然把自己锁在洞府好几日了。
“你们说我够好了,比之妖呢?”周寄疆当时踉踉跄跄几乎都站不住了,全靠剑撑着地,他汗淋淋,望着他们突然说。
他们停下絮絮叨叨那无数张含着“微雨”两个字的嘴,心下一撼,沉默。
周寄疆望着他们突然就笑了,从此修炼更为不要命,身体四肢断了扭了也全然不在乎。
手脚磨出血泡,血泡戳破了又变成粗茧,伤口很疼,疤痕很丑陋,没关系,只要他变成那最年轻的剑道魁首,将那有天资惫懒天道宠儿踩在脚下,他就什么都赢了。
然而,他还是输了。
天下剑宗大会,在修仙界有名有姓众宗门目光之下,他输了,输给了自己的桃花妖小师弟。
明明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赢了小师弟他就是那剑道魁首。可是他输了,输给了天资。
“师兄我本来想把剑道魁首让给你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我的剑就朝你飞过去……”
然后周寄疆被活生生打下比武台,五脏俱碎,脊背都给打弯了,差点救不回来。
萧微雨当日哭来着,他们之间许多嫌隙,他却仍旧忘记不了那夜醉酒是大师兄用单薄脊背撑起他一步步走了那么久那么久的山路,晚风寒冷,而他们体温紧密传递,一点儿也感受不到寒意。
萧微雨妖界那爹在他有记忆以来就重伤未愈昏厥在床,当家人是他娘亲,娘亲不苟言笑也不会伸手抱他背他,唯一让他感到温暖是周寄疆,长兄如父,是周寄疆给了他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