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栐言强迫自己阅读过几则篇幅短小的鬼怪志异,可算使起了欲.念的心境恢复如常,从而慢慢放松下来,他从余光瞧见柳承午低伏着写字,眉头便微微紧起,敲着桌面引那人注意,
“坐直了,哪里学来的习惯。”
他跟没事人一样,柳承午却还未摆脱,听到声响就浑身一僵,过了一会才低着脑袋慢腾腾地摆正坐姿,柳栐言看他耳根红的不得了,便顺手在上头安抚地摸了摸,柳承午被这触碰刺激到,直将手中的毛笔攥的更紧,接着却听他的主人从身旁传来问话,
“你这是都忘了呢?”
柳承午没听明白主人的意思,终于还是本能地压下羞耻,飞快看了眼柳栐言的脸色。他见主人并未看他,而是把视线落在被自己压住的宣纸上,便紧跟着看过去,这才注意到那些由自己写下的磕磕跘跘的句子。
他方才一心两用,怎么都无法把歌谣记全,写出来的东西自然是乱七八糟,旁人看都看不明白,柳承午如有芒刺在背,只能小声解释道,
“属下…属下之前是记得的。”
柳栐言被他这句之前弄得好笑,倒也没有多说什么,他从任其动作的柳承午手中取过纸笔,自己在砚台里蘸了蘸墨汁,开始回忆那群小孩都唱过哪些童谣。
可论起记东西的能力,柳栐言就真的只是个普通人,他含含糊糊记起几个字眼已是极限,比混乱中的柳承午还要不如。不过词他虽想不起来,对旋律却还有印象,柳栐言将笔尖点触在墨水之中,轻声哼唱起歌谣的调子。
比起小孩的童稚脆嫩,柳栐言的音色要更为温润,轻哼的曲调便和当初听一群孩子诵唱时的欢快之感截然不同,他哼的慢,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温和,使柳承午不由自主地感到安宁,受到蛊惑一般喃喃开口,
“…过清涧,游鲤逐禾叶……”
柳栐言不得章法,在纷乱的回忆里苦苦思索也找不出头绪,忽然听那人念出一句,当即茅塞顿开,变得有些高兴,
“想起来了?”
柳承午也不解释自己本来就没忘,只不过是刚才情绪不稳记乱了而已,他点点头,在主人期待的目光中一句一句往下背,虽说不是用唱,但他声音低沉,这般念起童谣来倒别有一番滋味,柳栐言听他念完,干脆把笔又还回去,毫不吝啬地夸奖到,
“还是你记性好,换我是想不起来的,”
柳栐言称赞完,又眯起眼睛,控制不住地冒了点坏水,
“来,唱给我听听?”
柳承午平时连话都不怎么说,更何况是唱歌,他左右为难,因为柳栐言的命令张了张嘴,但到底还是没能发出声来,求饶似的喊了一句主人。
他惯会向主人示软,偏偏柳栐言对他这招还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使了点劲用掌心拍上那人额头,没辙地选择投降。
他们玩玩闹闹,哪怕照样没有客人光顾,一个下午也过去的极快,等到了红日渐落的迟暮,单钰便捧着新荷独自返回,在他们摊子前亭亭站定。
柳栐言远远瞧见她的身影,他看小姑娘步伐轻快,脸上抑不住地带着点笑意,就知她与沈傅珉的出游还算愉快,柳栐言本来准备拉单钰做劳力,这会多了个心眼,就决定不告诉她自己的打算,而是先问过她之后的安排。
结果单钰与沈傅珉分明只在幼时见过一次,又有这么多年不曾接触,独处起来居然也十分投机,甚至还有些难舍难分,今日去坊间看皮影,明日出郊外放纸鸢,竟是每次都做好了第二日的邀约,让柳栐言连把人拐去替他们吆喝的机会都找不到。
不过单钰如果真能由此觅得良缘,对柳栐言来说也是好事一桩,于是除了偶尔提点小姑娘,让她不可过于放松紧惕之外,其余便再没有多做什么,连掰手腕的提案也一推再推,渐渐都有点不了了之的架势,柳栐言闲了好几天,有一日叹息起来,就坐在摊前边喝解暑的酸梅汤边感慨,
“照这样下去,怕是没法看你跟人比试掰手腕了。”
柳承午对比试虽没有想法,但也不明白主人为何非得等到单钰有空了才肯弄比试的场子,他正犹豫要不要劝主人直接同单钰挑明,让她推拒掉之后与沈傅珉的出行,就见主人灵光一闪,在他的沉默中忽然来了兴致,
“要不这样,干脆我先和你比一场。”
作者有话说:
琐事写手就是咱……
即便是玩笑, 柳承午也会被主人的念头吓到,何况他还是认真在说,柳承午有些惊慌,
“主人?”
可他尚未想出什么理由劝阻主人, 柳栐言就已经把桌上的一应杂物整理至角落一边, 准备出一小块足以施展的空间来,柳栐言将右手手肘抵上桌面, 兴味盎然地招呼柳承午,
“来, 试试。”
他连架势都摆好了,柳承午就算再怎么觉得不合规矩,也不敢扫了主人的兴, 他欲言又止, 还是只能挪着座椅拘谨坐到对面,有样学样地放了右手在桌上, 接着就被主人对着掌心扣握住。
柳栐言仗着有原主的内力在,并不认为自己一定就会输, 因此还有点跃跃欲试, 反观柳承午则完全不同, 他随着柳栐言的碰触浑身僵硬,对即将开始的比试进退维谷。
他的主人霁月清风, 柳承午护佑都来不及, 哪里舍得施力比武,可惜柳栐言并不知晓他心中为难,见准备好了就一声令下, 竟真的开始同柳承午较起劲来。柳承午下意识扛住主人力道, 使其稳于中间不动, 看起来倒显得双方在胶着一般,柳栐言本以为能借助内力,真上手了倒发现根本分不出心神,最后只能靠蛮力相搏。
而这般僵持许久,柳栐言忽然察觉对方似是有所松动,便一鼓作气往下倾力,柳承午受力不过,终被主人压制于桌面,再没有能够翻盘的机会。
柳栐言憋着一口气同他较量,到了这会才得以喘息几次,慢慢松开手上劲道,他眉眼带笑,却并非是因为自己赢了比试,柳栐言开口招那人过来,等柳承午重新坐回身边,就抬手戏谑地捏一捏他,
“长本事了啊,谁教你这样放水的?”
柳承午难得使一次小把戏就被戳穿,忙心虚地觑探起主人脸色,柳栐言一副笑眯眯的无害模样,手却并不老实,暗搓搓搭上对方腰窝,在那软肉上边轻轻掐了一把,
“说说看,都是谁教的?”
若是在过去,柳承午其实并不觉得自己畏痒,可换成他的主人动手之后,不知怎的就是会被戳的浑身一个哆嗦。他躲也不敢躲,硬生生挨了好几下,到后来实在受不住,又见主人神色不像是在生气,便大着胆子虚扣住主人手腕,小心翼翼地向他讨饶,
“…属下,属下知错了,您别这样……”
柳栐言被握住一只手腕也不恼,他往后一缩,就挣开了对方完全没用上力气的禁锢,并且经过这么个插曲,还报复性地变本加厉起来,转眼就换成双手并用,在没敢进一步抵抗的柳承午身上为所欲为,
“确实是长本事了,连我都敢拦。”
他本来还打算重比一场,但想到柳承午在自己全力下都能放水放的面不改色、显然是对比试游刃有余,又觉得对方要是真按实打实的来,自己想必会输的很没有颜面,于是索性不再提这茬,只圈禁住那人行动,新账翻旧账地逮着他闹腾了好一会。
柳栐言铁手无情,等好不容易玩到尽兴,柳承午已被戏耍的有些蔫蔫,柳栐言被他这副可怜模样惹得哭笑不得,就拍拍那人后背替其顺气,接着才揉着他的脑袋好一阵安抚。
他们一连坐了几天,虽说偶尔会有行人好奇询问,但真正看诊的病患却没有一个,柳栐言慢慢失掉耐心,就活泛起心思,想学单钰出去吃喝玩乐,但越是这种时候,意料外的状况反倒越会找上门来,柳栐言都准备让柳承午一同收拾起东西了,就见一个少年径直走到摊前,有些急切地开口询问,
“你是不是大夫?”
那小孩生的眉清目秀,问话的态度却算不上礼貌,柳栐言想着他或许是家里有急病的患者才会如此,便也与他没有计较,只点头应下他的问话,没成想对方却不怎么满意,他用透着怀疑的目光上下审视一遍,又皱着眉问,
“那你是什么都能治吗?”
柳栐言鲜少被如此明显的挑衅,反而觉得有点好玩,他气定神闲地指了指一旁幡旗,慢悠悠地接话道,
“看到那几个字没有?我既然敢写包治百病,那自然是什么都能治的。”
他这话一出,看起来还真像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少年将信将疑地看了看那两行字,许是没有更好的办法,终究还是咬咬牙,不情不愿地妥协,
“那好吧,你随我来。”
听他这意思,倒像是别人求着他让自己诊病似的,柳栐言对此新奇的不得了,他看出柳承午满眼寒霜,明显对少年的态度十分不满,便不动声色地笑着按了按他的手背,使得柳承午勉强收敛一些。
依着性子来看,这少年倒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但既然会自己出来跑腿,又不应当是什么少爷公子,柳栐言在路上猜他大概是哪户显赫世家里的小厮或书童,结果一番左拐右转后,竟是踏进了花街柳巷之中。
柳栐言颇有些惊讶地看那小孩偷偷摸摸,趁着没人领了他们从虚掩的后门进入,接着又从里头锁住,轻车熟路地引他们由一条窄梯登上楼阁,而这一路居然都没遇到什么人,如此一直到一间厢房门口才停下。
这种秦楼楚馆柳栐言从未进过,哪怕在白日里稍显静谧,也能从各处遍布的精巧装饰上看出夜间的纸醉金迷,少年搭上房门,忽然一个停顿,回头看了看跟在柳栐言身后的柳承午,
“他是你的随从吧?此处闲杂勿进,让他在门口等着。”
柳栐言自己被轻待还觉得新鲜,能耐着性子同人周旋,这会见柳承午也被牵连,当即不乐意起来,他抱着胳膊,语气有些冷冰冰的,
“让他在门口等?小家伙,难道就没有人教过你,求人要有个求人的样子吗?”
那少年也不知从小是何经历,闻言竟露出惊讶的神情,仿佛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他先打量了几眼挺直护卫于柳栐言身后的柳承午,根据多年来的经验判断他确实是个侍卫,便连摆医摊的大夫为何会有人随侍的问题都没有多想,只当柳栐言是在故意摆架子。他不耐烦地嘟囔一声,没好气地解释到,
“这里头可是咱们仙居楼的当红头牌,外边的人挤破了脑袋想见怀洛公子一面都没机会,现在让你进去诊病也就算了,他一个随从而已,哪有资格跟着长眼。”
他口头松,又心高气傲,一句话倒让柳栐言听出了不少名堂,虽说柳栐言暂时还不清楚这所谓的当红头牌生了病,为何不去医馆里找正经大夫,反而要来他这个未必有真才实学的医摊看诊求医,但若少年是头牌身边的随身侍童,平日里见多了因为想要相约而赔笑脸说好话的客人,被惯出这种高人一等的坏毛病倒也不是不可能。
可惜靠色相侍人又如何能够长久,少年现下被风光迷了眼睛,觉得谁见他都得连带着低一低头,也不知日后失去靠山,不再有此等好言礼遇之时,会因为这种不讨喜的性格经受些什么东西。
不过也不必等到日后,柳栐言现在就不想给他好脸色看,他对少年所言没什么所谓地嗤笑了一声,轻飘飘道,
“可惜别人稀罕见,我却不稀罕,”
他一边说,一边去看柳承午的反应,方才他被轻视时柳承午还冒了脾气,现在被针对的是自己了倒面不改色,柳栐言本来还憋了点火,一见他不以为然的模样就忍不住想笑,于是又咬着词句慢慢道,
“不止是我,我的‘随从’也同样不稀罕。”
柳承午眨了眨眼睛,莫名因为主人刻意点出的随从二字有些脸红心跳,他紧抿嘴唇,不肯在主人不敬的少年面前失态,但他的主人目光灼灼,柳承午略有些羞赧,还是无意识地往下躲了躲。
柳栐言一看他回避视线就知道对方注意到了自己的咬字,他因为柳承午的反应心里痒痒的,也没什么心思继续和少年牵扯了,只对着他无所谓道,
“所以你要么道个歉,礼貌点请我们进去,要么另请高就,我就权当今天没有来过。”
他这话说的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甚至已经准备带着柳承午离开,少年急得不得了,他当然去过医馆,但里头的大夫一听是烟柳之地的病人就不愿意出诊,偏生眼下情况特殊,他又不敢把怀洛公子的名号报出去,于是兜兜转转吃了不少闭门羹,最后才把主意打到路边的医摊上。
没成想这么个不入流的赤脚大夫,居然也如此不识好歹,旁人趋之若鹜的怀洛公子也不能令其动容,竟还要他低头赔礼了才肯看诊,少年又气又恼,但苦于没有退路,只能在对方离开之前慌忙拦住,声若蚊蝇地小声道歉。
若放在往常,虽然这少年哼哼唧唧的,声音小的听都听不清,但到底算是有在乖乖认错,柳栐言自认还算大度,不至于得理不饶人,随便听一耳朵也就不再追究了。
偏偏他这次之所以生气的缘由在于柳承午,而对方虽然道歉,却也只是对着他低头,压根没有把柳承午放在心上,柳栐言自然就不乐意轻易放过了。他侧开身子,让出后边的柳承午,对少年略微抬了抬下巴,
“不用和我说,要道歉跟他道去。”
少年顿时倍感羞辱,一张还挺好看的脸蛋青一阵白一阵,可怀洛是他最大的依仗,必须要有大夫帮忙问诊,少年双拳紧握,最后还是忍气吞声地走到柳承午跟前,压着怒意道,
“……方才确是我有所冒犯,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柳栐言知道那人的性子。
他知道柳承午虽然看起来冷漠疏远,其实十分好说话,也不容易记仇,对待小孩子时尤甚,以致于当初他们借住在林江家里,那群小家伙都是黏柳承午黏的更紧,反倒是面对他这个老师有些拘谨。
因此柳栐言总以为在少年道歉时,柳承午会直接接受,或许还会觉得不太自在的反过来宽慰两句,结果那人却没有像他猜想的那样,柳承午闻言,就居高临下地冷冷看了少年一眼,丝毫没有要领情的意思,他目光凌厉的像是出鞘的剑,甚至还带上了做暗卫时的冷冽煞气,硬是把本来满腹怨言的少年吓得狠狠一哆嗦。
柳栐言也就跟着愣了一愣,他看柳承午正颜厉色,完全是一副不近人情的冷硬模样,不由有些疑惑,接着却忽然回过味来。
他哪里是为了自己。
柳承午分明是因为主人遭受轻视,心中怒火难消,这才一直记恨至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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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不论少年再怎么自命不凡, 也不过是自幼生长在这寻欢作乐之地,且因为运气好没怎么吃过苦头的小孩罢了,何曾正面对上过这般开刃染血,满是威慑的凛冽锋芒?少年双腿战战, 寒颤直从后背往上窜起, 一瞬间竟觉得自己像是在野外被觅食的孤狼死死盯住的猎物,只能趋于求生本能挣扎着往后退。
他退开的急, 结果脚下突然一个踉跄, 眼看着就要跌倒, 倒被柳栐言从后边搭着肩膀扶住了。少年在他的借力下站稳,下意识寻求庇护地往柳栐言身旁躲去,吓得煞白的小脸上满是惊恐, 瞧起来竟也有点惹人可怜, 哪里还有之前的嚣张气焰,柳栐言有些好笑,
“好了承午,你都快把人家吓哭了。”
柳承午听到主人阻止, 又看了眼畏畏缩缩躲在主人身后的少年, 这才依命收敛起情绪, 低下头沉稳应是。他一恢复平静,就使少年从原本如有实质的压迫感中脱离出来, 只剩一种死里逃生的后怕, 少年惊魂未定,听柳栐言问说要不要请诊还迟钝了好久,等反应过来后忙抖着双手替他们开门。
但他开门后并未直接带二人进去, 少年虽然还没冷静下来, 多年养成的习惯却还在, 他打开门就往里探了探脑袋,略有些委屈地向里边的人通报,
“公子,我给你找来大夫了。”
厢房内就有人应了一句请进,那声音悦耳而清澈,竟像是在林间闭眼倾听潺潺的溪水,柳栐言有些稀奇,面上倒是不显,只随着少年一道进入屋内。
少年见识过柳承午的凶恶,再不敢认为对方只是个不起眼好揉捏的木讷侍卫,领二人进屋时就始终挨着柳栐言走,生怕一不留神和这个护身符离得远了,会被另一个人给就地解决掉。柳栐言看出少年是害怕,被这般紧贴着也不计较,他不露声色地观察里头陈设,厢房宽敞,布置的物具皆雅致非常,倒不太像柳栐言所以为的楚馆头牌的风格,而等他们走到床边,就看见方才出声喊进者正躺在床上,微微抬起眼睛,对柳栐言等人安静注目。
柳栐言低头看清那人样貌,有一瞬几乎是无意识地放轻了呼吸。
那是个瞧起来二十左右的青年,面如冠玉,清隽雅俊,敛眸凝眉时如同高不可攀的松上雪,可等他微弯唇瓣,朝几人露出浅笑,就又像那春雪消融后的清润泉水,一派君子温润,令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由于染疾,青年并未起身,只是靠坐在床头,身上也仅着了一件素白的寝衣,大概是腰间束带松散,不经意间就从襟口露出了小片犹如细瓷的肌肤,以及一部分漂亮的锁骨。然而他本人似是对此一无所觉,仍旧是平稳从容,如玉端正的模样,怀洛略微颔首,倒比他的小厮要知礼的多,
“有劳先生跑一趟,冬青,给先生看座。”
名叫冬青的少年对着他倒是听话,闻言便小心绕开柳承午,替柳栐言搬来了座椅。柳栐言因为少年的做派,对这个怀洛本来没有什么好印象,结果被如此客客气气地对待,不免有所改观,他顺势坐下,态度已温和了不少,
“你是有哪里不适?”
怀洛沉默片刻,不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可大夫是他让冬青找来的,医者问诊也总得回话才行,怀洛轻轻叹出一口气,撩起袖口让柳栐言看他的小臂。
那节手臂上骇然遍布着红色的斑块,由于那肤色白净,上头的红斑瞧起来就格外可怖,许是曾经忍受不住麻痒抓挠过,有些地方还破了点皮,怀洛用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表情瞧着那片红痕,
“不止是手臂,身上也有许多,”
他说着,又停顿了一会,才抬起眼睛来,对着柳栐言露出个虚渺的笑容,
“所以想劳烦先生帮忙看看,我是不是染上了什么脏病。”
柳栐言还没做声,一旁的少年却听不下去了,他挨到床前,急急反驳道,
“公子莫要胡说,您连入花宴都还没办过,根本就不曾……怎么可能会染上脏病!”
柳栐言尚未接触过在这等地方讨生活的病患,因此坐在那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们说的脏病是什么意思。这里既然是花街,因与客人欢好而不幸染上疾病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不过按照少年的说法,怀洛似乎还未曾做过这些,柳栐言不好妄做决断,便等怀洛让少年安静下来了,才先仔细诊查过他手臂上的红斑,接着搭上腕间替他听脉。
怀洛的手腕骨节分明,白润的像是经过精心雕琢的玉器,瞧起来格外赏心悦目,柳栐言轻扣在上头,只觉得连指下的触感也十分温润,他诊脉诊的认真,一时间整个厢房皆无声静寂,柳栐言确认过两次得出结论,便慢腾腾地收回了手,对怀洛问道,
“你最近可有接触过什么新东西?”
怀洛就与冬青对视一眼,他回想了一会,犹豫回话道,
“前些日子新得过一些香料,味道闻起来还算不错,就用了几次。”
柳栐言闻言点点头,他转向冬青,随口询问有没有笔墨,而怀洛身为头牌,绝不可能只是靠出尘的气质和样貌。他自幼开始苦习专研,从吟诗作曲,到抚琴弄画,样样皆是熟练精通,于是这屋中什么都可能少,就是少不得笔墨纸砚。
冬青听他要求,忙从抽屉中寻出用具,小跑着递给柳栐言,柳栐言伸手接过,一边提笔写方子,一边让怀洛安心,
“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是对这些脂粉起了反应罢了。”
怀洛面露茫然,倒是冬青反应的极快,听他这样说完,愣是一惊一乍起来,再开口竟有些愤愤,
“莫非是香料被人动过手脚,有意拿来谋害公子的!?”
柳栐言看他气的直跳脚,顿时觉得有些好笑,这小孩虽说自大胡闹,待人又没什么礼数,但对着怀洛确实还算上心。柳栐言本想等他自己冷静下来,结果这小孩却越想越觉得有理,没一会都开始设想幕后黑手可能是谁了,只得无奈喝止住他的胡乱猜测,耐心解释到,
“这并非是毒,只是每个人体质不同,有的人就是碰不得而已。”
若用通俗点的说法,就是怀洛对这香粉过敏,才会在使用后起一身的红疹,柳栐言笔下行云流水,写好后将分别做上了标注的两张方子交给冬青,
“这里有两副方子,一副外敷,一副内服,”
柳栐言指点过每日的用量和次数,又转而仔细叮嘱怀洛,
“之后几天饮食需清淡些,切莫再继续接触那些粉末,平心静气,过两日我会再来复诊。”
怀洛从柳栐言说无碍后就有些失神,此时听他嘱咐,忍不住反问道,
“…这,当真治得好的吗?”
他久居秦楼,见多了曲终人散的悲愁,哪怕现下在外人眼中风光无限,受得万般追捧,也明白自己终有一天会如夕花败落。
怀洛当然知道,他之所以到现在都无需以身侍客,并不是真的有什么地方与旁人不同,能得鸨母另眼青睐,只不过是为了先提升他的名望,捧高他的身价,以便在举办入花宴时,能将那初次的春宵卖个好价格罢了。
而若是在办宴前莫名得了脏病——此疾来势汹汹,毫无预兆就起了一身红斑,时不时还麻痒难耐,怀洛身在青楼,除了不小心沾染上这些,根本想不出其它可能——百口莫辩,无法自证清白,让耗费在自己身上的钱财精力全都白费,他会有怎样的下场可想而知。
所以才让冬青掩人耳目地请来大夫看诊,以便让自己提前有个底,没成想他都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被告知只是普通的起疹,不免有些心绪恍惚,好在眼前这位医者十足的耐心温和,听他喃喃疑问就含着笑意弯了眉眼,轻声开口宽慰到,
“不止治得好,你要是谨遵医嘱,连印子都不会留下。”
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柳栐言对怀洛的印象还算不错,自然也愿意待他客气些,多费几句口舌让他安心,
“你不用多想,只要按时服药,这些症状很快就会消退,要是还不放心,也可以让别的大夫再帮忙诊治一次。”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怀洛自然踏实不少,施礼向柳栐言道谢。他一低头,仿若绸缎的发丝就向旁垂下,露出下边纤细柔弱的后颈,饶是柳栐言加上前世的经历见多识广,也不得不在心里感慨一句身姿俊秀、我见犹怜。
怀洛道完谢,又吩咐冬青给柳栐言准备诊金,虽说两日后还要再来复诊,但一码归一码,柳栐言也就不做推却,坦然从少年手中接过那只掂起来有点分量的小钱袋子,转手就递给了柳承午。
柳承午自是恭敬接下,转而习以为常地将银钱收入怀中,他先前沉默守在主人后方,连一点存在感都没有,若非和柳栐言有这么个交接,怀洛甚至差点没注意到他。柳栐言等柳承午收好后忍住了想要揉一揉这人的念头,他已诊断出病因,也开了药方,无需继续停留此处,于是拢起袖子对怀洛拱手告辞,怀洛不便起身,就同样低头行礼,再次致谢后才让冬青送他们二人出门。
由于确定了怀洛的病症没什么问题,少年便再没有必要藏头露尾,一路上见到人都懒得避让了,大摇大摆地将主从二人原路引至楼外。他停在门口对柳栐言说话,结果才刚吐出一个你字,却突然觉得自己被冰恻恻地刺了一下。
冬青骤然僵住,他顺着寒意侧目,发现是柳承午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立马连本来要说什么都忘记了,他在压力下囫囵跟着道了次谢,也不管二人是什么反应,一扭头就飞快地跑了。
他逃的跟受到惊吓的兔子一样,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柳栐言伸手勾住柳承午,牵着他慢慢走在街上,
“怎么,还在生那冬青的气呀?”
柳承午表情严肃,闻言就微微拧起眉,像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主人的问题,柳栐言逗他,
“你不是挺喜欢小孩的吗?从前也没见你对林江他们这般凶过,今日倒是记仇的很。”
“……这如何能一样,”
柳承午下意识反驳,说完就抿了下嘴。他仍有些气闷,又恼自己嘴拙,最后只是低低道,
“他们再怎么闹,也不曾对您如此不敬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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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栐言因为对方的说法心软的不得了, 他爱怜地蹭一蹭被自己勾住的指节,慢慢反问道,
“你这人,有时倒固执的厉害, 这普天之大, 莫非还能让所有人都对我恭敬有加吗。”
柳承午闻言就看看主人,接着却更用力地抿了抿嘴, 沉默不语地垂下脑袋。其实比起最初, 他现在的胆子已经长进了不少, 虽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忤逆主人的命令,但若是遇上不愿接受之事,却已经开始学着不去接主人的话, 胆敢用沉默表达自己的不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