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正在城楼下,兵卒们正在先锋军的掩护下,将大同城内的粮草运出。
他们进攻大同,并不为把大同完全抢回来,抢得回来也守不住。这番一是为了围魏救赵,保下魏州,截断狄人东进之路,二是为了打击狄军士气,三就是为了粮草。若京中援兵迟迟不至,魏州所剩粮草支撑不住。
城中所剩不多的汉人皆自发要跟随大军同回魏州。
长宁的长刀背回身后,血珠顺着刀刃往下淌,聚在刃尖,一滴一滴往下落,没入泥土当中。他吹了个响亮的马哨,城头的颜澄明白他的意思,将部属收拢,准备退走,留给狄人一座空城。
正在此时,有人押着一个胡女来到长宁跟前。
长宁定睛一看,马上认出了是丹木,当初在朔州时,便是多得她的相助,谢燕鸿才得以与长宁相见。他们回头想要救她时,却知她已被恒珈带在身边,不在朔州,她原来竟就在大同城中。
长宁忙翻身下马,让人将她松开,说道:“此时出关的路并不安全,你先随我回魏州,小鸿也在魏州城。”
许久不见,丹木还是美丽一如往昔。只是她的眼角眉梢添了些风霜,越发像草原上经历雨雪之后的花朵,美得让人心惊肉跳。她毫无惧色,立于一片混乱的战场之上,众将士皆侧目看她。
她说:“我只是特意来见你一面,有话和你说,我不去魏州。”
一切正如谢燕鸿所料,撤退的狄军连忙赶回了大同,两军打了个时间差,狄军兵临魏州城下时,长宁一行便到了大同,等到狄军准备回守大同,长宁一行已经在开拔回来的路上了。
斛律恒珈领军回到大同时,大同城内的粮草几乎已被搬空,被拘着做苦役的汉人也都跑光了,自东进以来,一切都尚算顺利,此时却被谢燕鸿算计得摔了个大跟头。他气得不轻,但却不能过于露相,若是露了相,岂不是自己承认自己败了?
但他即使不说,部将也都是有眼看的,议论纷纷,军心动摇,更有不少人商讨着,说要回关外去,恒珈狠狠地惩处了几个人才止住了流言。目前能扭转败局的唯一方法,便是一鼓作气,在保住大同的情况下,将魏州打下来,否则夜长梦多。
他生性多疑,此时更是警惕异常,生怕军心动摇之时,有部属有了异心,要取他而代之,即使入夜,也不敢睡得十分沉,枕下便放着出鞘的匕首。
帷帐似被风撩动,泛起涟漪般的皱褶。
恒珈猛地睁眼,握住枕下的匕首,抬手一挥,帷帐便被划破,立于帐外的丹木被吓了一跳,惊叫一声摔倒在地,原本捧在手上热腾腾的牛乳茶撒了一地。恒珈坐起来,目光锐利,紧紧盯着她。
丹木瞪大眼睛看他,并不说话。
恒珈看了看撒了满地的牛乳茶,又去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大而有神,瞳色极浅,像雪山下平静的湖,冷冽清澈。每次见她的眼睛,恒珈总是想到自己的母亲。他的母亲是汉女,有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与丹木不尽相同。
他将匕首收回枕边,淡淡说道:“吓到你了。”
丹木跪坐在地上,将摔碎的碗收拢起来,说道:“我再拿一碗来。”
恒珈望着她的发顶,突然问道:“我以为,汉人攻城,你会趁机逃跑。”
丹木手上动作不停,反问道:“我能逃去哪儿?”
那日,她见长宁时战场混乱,料想狄军中无人留意,便悄然回到了满目疮痍的大同城中,躲藏在恒珈所居府邸的柴房中,等恒珈回来时才出来。
恒珈往后躺回床榻之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帐顶,听着丹木窸窸窣窣收拾的声音,突然问道:“胡女这么多,你知道我为什么只带着你吗?”
丹木回答道:“不知道。”
“你和我娘很像,”恒珈兀自说道,“你们眼睛都很大。她是住在边关附近的汉女,被掳作女奴,在王帐侍奉,生下了我。”
“是吗?”丹木小声问道,一点点挪过去,坐在了床边的脚踏上。
恒珈看了她一眼,说道:“她和你一样,美丽动人,远离故土,依附狄人过活。”
丹木双手叠放在床沿,好奇地问道:“那你恨她吗?还是爱她?”
恒珈说:“恨,也爱。”
丹木的声音柔而空灵,并不熟练的狄语从她嘴里说出,稍显笨拙。她问道:“那她也像我一样......”
恒珈没听清,追问道:“什么?”
忽然,丹木将握在手中的碎瓷片划向恒珈的脖子,恒珈连忙抬手格挡,瓷片划破了他的袖子,在他的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丹木早有预谋,拿起早就盯着的匕首,深深地扎进了恒珈的腹中。
恒珈怒吼一声,几乎要将丹木的手腕捏碎。
丹木吃痛,松开匕首,连忙后退,跌坐在地上。恒珈虽然重伤,但性命一时无碍,只要他大喊一声,外头守卫涌入,丹木必死无疑。
她此时才将那句话说完:“那她也像我一样恨你吗?”
恒珈眼睛发红,好似被触怒的野兽,喘着粗气,但却只是说道:“滚。”
丹木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深深看了他一眼,冲出门外,遁入夜色当中。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大家(跪下)
前段时间突然被封控,居家办公焦头烂额,心态也很崩,所以停更了一段时间。最近稍微调整了一下心态,复更了。
这篇文预计今年会完结,接近收尾,会写得比较谨慎。
下一更在周四,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等待。
斛律恒珈退兵之后的第三日,终于有了援兵的消息。
先遣的是一队精兵,王谙接见的他,谢燕鸿充作僚属,在旁一起听。领头的那人年纪尚轻,英姿飒爽,自称姓孟,单名一个霁,进退有度,但他才说第一句话,谢燕鸿就觉出不对劲了。
谢燕鸿见缝插针问道:“听孟将军的话音,并不似京城人士。”
孟霁朝他一笑,唇红齿白,真的似雨后初霁一般光风霁月。他说:“大人好耳力,末将是临安府人。”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似平地一声雷,炸在了在座所有人的心里。王谙与谢燕鸿交换了个眼神,都还稳得住,神色未变,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孟霁脸上还是挂着笑,好似不知道自己说了多惊人的话。
王谙轻咳两声,颤颤巍巍地说道:“我等卫国戍边,蒙圣上不弃,援兵抵达之日,便是那些蛮子败退之时了。”
孟霁没接他这番试探之语,只道:“末将会领手下精兵,于魏州城外驻扎,等待援军,以作策应。”
说罢,他便要走了。
谢燕鸿假作僚属,自然是要送他出去的。走前,孟霁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谢燕鸿。信封上空无一字,谢燕鸿茫然接过。孟霁也不多说,上马便走,谢燕鸿见他领人策马出城,其他也都顾不上了,连忙拆信一看。
陡一看,谢燕鸿惊得心头砰砰跳。
那封信,竟是以济王,也就是废太子的口吻写来。以叙旧日情分写起,又隐晦地提了谢家的冤屈,似乎还对今日谢燕鸿在边关的功劳有所耳闻。通篇没说一句实在话,但又处处意有所指。
这孟霁竟是济王的人,怪不得是临安人士。即将来的大军,说是援兵也成,说是把控边关的叛军也成。也不知京中的局势如何,怎会有如此变化。
谢燕鸿皱着眉头,再仔细看了看这封书信。
实在是滴水不漏,又隐有锋芒。若是济王能有如此智计,当初就不至于落得出判徐州的下场,让荣王捡了漏子,夺去帝位,看来叛军当中,济王身边,另有高人。
可是,万一......
谢燕鸿的手收紧,将那封信抓皱了。
万一济王能成事,谢、颜两家就能翻案了。
虽说人都已经不在,再怎么样也是徒劳。但谢燕鸿就是忍不了,他的父亲母亲兄长,要以“逆贼”的身份留于青史之上,这是莫大的屈辱。
孟霁带来的消息打破了暂时的平静,他已经绝尘而去,只留谢燕鸿站在原地,心中七上八下。
幸而,没多久,长宁他们便从大同回来了。
大军浩浩荡荡而归,这回,军容焕然一新,再不似之前那样低迷不振。一车一车的粮草辎重,运入城中,大同随军回来的军民沦入敌手,受尽折辱,如今到了魏州皆激动不已,更有甚者,入了城门便跪倒在地,嚎啕大哭,不知是哭自己,还是哭死去的亲人和同袍。
秦寒州机警,人都还没下马,就问道:“那姓孟的是谁,带着些人在外头干什么,上来就套近乎,笑得恶心兮兮的......”
谢燕鸿无心和他多说,直接把他扔给王谙,让王谙说去。
他一颗心全系在长宁身上了,长宁骑着四蹄踏雪的大黑马,走在队伍中见,风尘仆仆,眉眼间有着驯顺的倦意,远远见到立在城门下的谢燕鸿,他便微微笑了笑,马儿一阵小跑,嘚嘚嘚地跑到谢燕鸿面前。
几日不见,谢燕鸿反而不好意思直直看他了,近乡情更怯。
马儿亲昵地用脸去拱谢燕鸿,谢燕鸿抱着马脖子拍了拍,嘴角的笑意止都止不住,他一抬头,只见长宁坐在马上,也在看他,眼睛微眯着,像是困了。
“先回去休息一下。”谢燕鸿忙道。
“好。”
说罢,长宁俯身一捞,轻而易举地就将谢燕鸿提溜到了马上。谢燕鸿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捞到长宁身前了。长宁轻轻一甩缰绳,马儿便欢快地小跑起来,甩开众人,一路回去了。
长途奔袭,打了一仗后又日夜兼程回来,有时候连续一日一夜都在路上,只能坐在马上闭目养神,队伍中时不时有人坐在马上睡着了,摔下马去,惹得旁边人不住地笑。长宁早就累得骨头都软了,谢燕鸿给他烧了热腾腾的水,倒入浴桶当中,让他洗去尘埃。
换下来的衣服早就脏得不成样了,长宁赤裸着坐入浴桶中,双手垫着下巴,趴在桶沿。谢燕鸿在他身后,手里抓着澡巾,帮长宁擦背。
“啊......”
长宁舒服地喟叹一声,后背肌肉紧绷贲起,继而又放松下来,后背宽阔,仿佛山峦起伏。他后背上有许多陈年的旧伤疤,但谢燕鸿眼尖,还是能发现一些新伤。他伸出手指尖,点了点长宁肩胛骨处一道一指长的伤疤。
“这里是怎么......”
“不小心被划到了。”
长宁轻描淡写的,仿佛是切菜被划到手一样。他声音懒洋洋的,他若是只猫儿,现在该要舒服得打呼噜了。他微卷的头发梢全部湿透了,沾在脖子上。
谢燕鸿才不信,嘟哝了两句什么,终究是没有再问,沉默着帮长宁搓背。
长宁偏过头,从臂弯里露出半只眼睛,看向沉默的谢燕鸿,说道:“用点力。”
谢燕鸿抿着嘴,憋着一口气,猛地一搓,长宁倒吸一口气,感觉后背火辣辣的。谢燕鸿轻笑出声,又放轻了劲儿,扶着桶沿,探身用嘴唇碰了碰长宁的后背,湿漉漉的。长宁回身去捞谢燕鸿,谢燕鸿防着他呢,但脚下是湿的,猛打滑,浴桶里的水溅得到处都是,谢燕鸿身上的衣服也都湿透了,这下不洗也得洗了。
浴桶虽大,硬是装了两个男人,挤得慌。水都溢出去了大半,剩下的空间不多,俩人肉贴着肉。长宁将谢燕鸿圈在身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撩起热水,打湿谢燕鸿的颈脖,高挺的鼻尖在谢燕鸿的颈窝处蹭来蹭去,仿佛在嗅什么。
“闻什么,我才洗过,是香的。”谢燕鸿笑道。
长宁闷声说道:“就是因为香才闻的。”
长途行军,鼻端闻到的要么是臭味,要么是血腥味。谢燕鸿身上有澡豆的清新香味,被体温蒸腾起来,更让人晕乎乎的。
俩人在浴桶里闹了半天,水都凉了,撒得到处都是。
床帐拉下来,两人身子交叠着,昏昏欲睡。长宁真的是困极了,抱着一具又香又暖的身体,更是越发觉得倦了。但他还是支撑着精神,问道:“小鸿,你有心事。”
谢燕鸿本来也昏昏欲睡了,被他这么一问,早就忘了的那些烦恼又似破闸的洪水般,一下子涌入他脑海里。他张嘴想说,但又止住,半晌才道:“先睡,睡醒再说。”
谁知,天不亮,孟霁等人等待的援兵就到了。
谢燕鸿匆匆披衣,轻手轻脚的,免得将熟睡的长宁吵醒。他赶到城门上,天边还有星斗,远处泛起鱼肚白。他借着熹微的晨光,举目望去,只见外头黑压压一片,军容整肃,粗略看去,兵力足足有魏州目前守兵的四分之三。
王谙也来了,气喘吁吁地立在谢燕鸿身边,喃喃道:“要变天了。”
甭管外头的是皇帝的人,还是济王的兵,以援军之名,兵临城下,外头还有斛律恒珈虎视眈眈,势必是要大开城门了。孟霁这一招玩的是阳谋,什么也不明说,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
王谙气得跺脚:“这小兔崽子。”
谢燕鸿轻笑道:“阿公,你可想清楚了,不开城门,若他拿的是皇帝的圣旨,你就是抗旨不遵。若开了城门,他领的是济王的命令,你就是叛臣了。”
自重逢以来,谢燕鸿没叫过王谙一声“阿公”,这下叫来,满是嘲讽。
谢燕鸿说的,王谙焉能不懂,但现下进退两难,他气急败坏,喊道:“开城门!”
随着城门“吱嘎”一声慢慢旋开,长宁也上到了城楼上,背后背着重新擦洗干净的长刀,默默立在谢燕鸿身后,望着孟霁一马当先,领着几名亲兵进入,谢燕鸿与王谙下城楼迎他,他翻身下马,笑容可掬。
“久闻王大人戍守魏州,宝刀未老,果不其然。”他转向谢燕鸿,叹道,“谢侯风姿,晚辈不能领略,真是人生一大憾事。二公子青出于蓝,末将佩服。”
这句话一出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谢燕鸿神色复杂,拱手说道:“看来济王殿下身边英才济济,孟将军这样的青年俊秀,也能揽于麾下。”
孟霁还是只笑。
谢燕鸿细细回忆,从前在京里,济王是太子,占了大义,眼高于顶,东宫的臣属也多是趋炎附势之辈。济王有一子一女,清河郡主是宗室间口耳相传的美人,幼子今年大约不过七八岁稚龄。
他想来想去,也不知济王身边有什么高人。
孟霁说道:“王大人与二公子在此地时间长,与那斛律恒珈多次交锋,不知现下,二位心中有何成算?”
王谙看向谢燕鸿,谢燕鸿想了想,说道:“斛律恒珈不是容易放弃的人,如今还无动作,也不知是何故。但有一样,如今中原局势未定,实在不宜与狄人纠缠久战,为今之计,和谈为上。”
孟霁拊掌一笑,说道:“二公子所想,与末将不谋而合呢。”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新人物!
估计这篇文30W字以内能完结。
下一更周日,爱大家!
第八十章 盟约
立秋那日,是陆少微卜定的好日子,天朗气清,狄军与梁军,分别陈兵于永定河两岸。天边已有零星大雁觉察出秋的气息,开始南飞。大战当日开闸放水的白鹤堤此时好好关着,河水已经不似夏日里汹涌。
谢燕鸿一身戎装,与孟霁并骑,在最前头,长宁落后半个马身,紧紧跟在谢燕鸿身后。
等了约莫小半刻钟,对面狄军也无动静。谢燕鸿哂然一笑,驱马便要往前踏上白鹤堤,往敌军阵前而去,长宁便随其后,孟霁眉头一皱,阻止道:“他们不知意欲何为,二公子小心危险。”
谢燕鸿淡淡道:“斛律恒珈气量小,故意在这儿找不痛快呢,不必怕他。”
就是因为战事不利,斛律恒珈才要在和谈时给下马威,实在是不足为惧,若是他谦和以待,谢燕鸿才怕其中有诈呢。
说着,谢燕鸿快马加鞭,小乌一溜小跑,将他带到了狄军阵前。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斛律恒珈便排众而出,骑着马缓缓到了谢燕鸿跟前。只见面色略有些苍白,眉目间恹恹的。只看了一眼,长宁便小声对谢燕鸿说:“他受伤了,估计伤得不轻,至今未愈。”
谢燕鸿细细一看,斛律恒珈骑马姿势未免有些过于挺拔了,像在掩饰些什么。
虽不知他为何受伤,何时受伤,但这无疑是件大好事,也解释通了为何狄军这段时间以来按兵不动。
“斛律恒珈!”谢燕鸿朗声道,“许久不见,想必军中必定事忙。”
他意有所指,斛律恒珈面色不改,也不知听出了没有,只是冷哼一声,面色阴沉,眸中似有寒冰一般。
见斛律恒珈沉默不语,谢燕鸿开门见山:“与其苦战不休,生灵涂炭,不如握手言和,结两族之好,互惠互利。”
斛律恒珈这才说道:“若我不愿意呢。”
不愿意今日就不会来着永定河边一晤了,谢燕鸿知道这是斛律恒珈想要谈条件了,这也是谢燕鸿与孟霁事先谈过的。
“粮草五十车,白银一万两。”谢燕鸿淡淡道。
斛律恒珈冷笑:“这点东西,打发谁呢。”
闻言,谢燕鸿抬高音量,用狄语朗声说道:“那就以粮草八十车,白银一万五千两相赠。另外,在参合关口处,重开榷场互市,税钱只纳原本八成。”
眼看快要入冬了,征战日久,除了占下朔州、大同两城,并无进展,狄人早已军心摇动,如今听得谢燕鸿开出的条件,没有不心动的。纷纷交换目光,目露喜色。斛律恒珈却还不满意,这回,谢燕鸿就不与他温声细语了。
“与你和谈,不过是因为不忍生灵涂炭,若是不应,接着打就是了。”
谢燕鸿身后是奔流不息的永定河,河的另一岸,兵卒陈列,军容整肃,原本的守军加上新至的援兵,密密麻麻的,铠甲兵器在日头下闪着寒光,令人难以直视。
狠话撂下,谢燕鸿拨转马头,作势欲走。
眼看盟约不成,斛律恒珈倒还持得住,他身后的将士却急了,有将领急切驱马到他身边劝诫,生怕打来打去,最后什么都没捞着。见军心已经动摇,斛律恒珈心知没有继续谈条件的筹码了,心中叹了口气,扬声道:“且慢。”
谢燕鸿回身看他,他道:“钱粮倒罢,重开榷场,你能做主吗?你们中原人商量好到底由谁来当皇帝了吗?”
谢燕鸿看了一眼孟霁,说道:“盟约若定,必定践之。”
斛律恒珈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在掂量他的斤两,半晌才缓缓点头。
谢燕鸿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盟书,盟书上早就写好的粮草八十车,白银一万五千两。斛律恒珈着人拖出牲畜,当场斩杀,歃血为盟,至此,盟约初定。
“十日之内,交割朔州、大同两城,还请狄军尽早撤出关外。”谢燕鸿说道。
斛律恒珈眯着眼,轻声道:“来日方长,等着吧。”
谢燕鸿笑着朝他点点头,两军分别在即,斛律恒珈却突然单骑驱马上前,长宁警惕,挡在谢燕鸿身前,目光锐利。斛律恒珈却浑然不怕,自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扔到谢燕鸿的马前——那是一条纱巾,上面镶嵌洁白的贝壳,流光溢彩。
谢燕鸿看着眼熟,想了想便认出来了,脱口而出道:“丹木!”
斛律恒珈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那飘落在地的纱巾,好似在看一朵云。他说道:“你如果见到她,便还给她吧。”
不等谢燕鸿再说什么,斛律恒珈收回目光,拨转马头,回到己方阵中,不一会儿,便被士卒簇拥起来,见不着身影了。谢燕鸿下马将纱巾捡起来收好,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但既然斛律恒珈这样说,丹木必定是安全的,那就必定有相见之日。
两方兵卒隔着浪涛滚滚的,永定河,警惕且缓慢地各自后撤。
至此,盟约已定,可保边关数载安宁。
边困暂解,此刻横亘在面前的,就是另一个问题了——盟约由谁来践行?
因着谢、颜两家的冤屈,谢燕鸿天然就与济王坐在同一条船,如果上了船,他虽能渡河,但与此同时,也做了济王拉起的一面大旗,成了撬动皇位的工具,他心中实是不愿的,也不想再搅入这些风云当中。
孟霁仿佛将他的所思所想都一览无余,笑道:“既然这头已解了燃眉之急,末将便要领兵南下了。”
从这里南下,正好与临安北上的叛军成合围之势,京师腹背受敌。
谢燕鸿沉吟不语,孟霁适时加了把火,说道:“殿下与二公子情谊深厚,时常哀叹,谢家忠心耿耿,实在不应遭此横祸,若有机会,定要谢家冤情得以昭雪。”
孟霁口中的“殿下”,除了济王又有何人呢。
“别说这些虚的,”谢燕鸿心里烦透了,面色不虞,张口便道,“开条件吧。”
孟霁拱手笑道:“二公子有将才。”
谢家本就是无妄之灾,沉冤昭雪本是合情合理之事,没想到竟也成了吊在谢燕鸿跟前的萝卜,催着他卖命。
“容我想想吧。”谢燕鸿说道。
孟霁道:“军情耽误不得,末将明日便启程,二公子随后追上便是了。”
这是笃定了谢燕鸿必要答应的样子。
待孟霁一走,谢燕鸿便瘫坐在椅子上,定定地想了许久。直到颜澄来敲他的门,颜澄的面具早在战中毁坏,被刀劈成两半的面具被他收了起来,他也无意遮掩面容,黑色的刺字在他的面目上格外显眼,使他的面色看上去愈发阴沉。
他说:“我要跟随那个姓孟的南下。”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谢燕鸿并不怎么惊讶,毕竟颜澄的母亲还在京中,孟霁能用谢家来和谢燕鸿谈条件,那就能用颜家和颜澄谈条件。
谢燕鸿点点头,仔细看了看颜澄的脸色,又道:“还有别的?”
“陆少微也去。”
谢燕鸿也并不意外,他只微微笑了笑,说道:“他肯定会去的,他志不在此。”
这下,颜澄脸上露出了些许茫然,喃喃问道:“那她志在哪儿呢?”
谢燕鸿想了想,指向天上。
说到底,谢燕鸿也并不全然了解陆少微,但他旁观者清,陆少微就似劲草,疾风当中,虽则迫于时势,左右倒伏,根却深深扎在地下,尖梢始终指向苍穹。
颜澄默默想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你呢?”
谢燕鸿被他问住了,抬手捂住脸,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良久才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极不想掺和进去的。”
他与长宁虽然没有明说过,但一直以来,二人心里所想的都是一样的。若不是此番狄人兴兵作乱,边境危在旦夕,他们二人早就出关外去了,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任中原再怎么斗,也与他们无关了。
但谁又能想到,还能与孙晔庭重逢,而孙晔庭又带来了谢家仍有人的消息。谢燕鸿自身不足惜,但他不想将长宁再次引入危险当中,这么些日子以来,刀头舔血,早就够了。若要以长宁的安危,来换谢家的清白,他是不愿意的。
一定还有别的法子,他想道。
作者有话说:
我还是不要再说自己啥时候更了,每次都鸽(。(可能是一种毒奶
反正年末一定要完结。
这几天发生了好多事情,天天看新闻都看不过来,脑袋过载了。
希望大家一切都好!
第八十一章 天地辽阔
说是翌日启程,天未亮,谢燕鸿便听见了人马动身的声音,颜澄与陆少微想必也随行于队伍之中。被这声音惊醒后,谢燕鸿便再睡不着了,披衣起身,立在庭院里。天边仍有星辰,但光芒渐黯,取而代之的是渐亮的晨光。
他本以为长宁熟睡,没想到他刚出来,长宁也随着出来了。
“还早,怎不再睡会儿?”谢燕鸿问道。
长宁微微摇头,看着很精神,目光炯炯,不似熟睡方醒。自然的,他们同桌吃饭,同榻而眠,谢燕鸿心中有难解的愁绪,纵使掩饰得再好,也瞒不过长宁。
“你的家人,”谢燕鸿突然问道,“你还未和我说过呢。”
对于自己的身世来历,长宁向来闭口不提,谢燕鸿纵使已将真相猜了个八成,但长宁一日未曾戳破,那便算不得真,他也没想过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此时不过是因着他自身记挂家人,便随口一问。
他本以为长宁不会接话,没想到,静了半响,长宁突然说道:“我的父亲,是李矜。”
李朝末帝,李矜。
作为一个王朝的最后一位帝王,是非功过由后人评说,史书上不会有太多的好话。他在位时间不长,史书上留下的也不过就是短短几句话罢了。宠爱皇后独孤氏,外戚坐大,性格仁懦,最终将江山也丢了,最后自焚于宫室之中,尸体焦黑,难以分辨,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你......”谢燕鸿小声问道,“你还记得他吗?”
记得的不多,都是一些破碎的片段,没头没尾的,长宁简直无从说起,想了半晌,他只是说道:“他是个性子极好的人。”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这样的话远不算夸奖。
但在长宁的回忆中,他的父亲的确性子极好。一年寒冬,御前服侍的女官咳嗽了两声,那是御前失仪,按照规矩,是要拉出去打板子的。但李矜却只是温厚地问了两句,转头便让独孤皇后多发过冬的衣料。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便是因为他这样仁懦的性子,助长了那些人各种各样的歪心思,最终朝堂一片混乱,狼烟四起,江山不保。
谢燕鸿熟读史书,他的父亲谢韬就是将李矜推下龙椅的大功臣,个中的故事,他比谁都要清楚。长宁不需要多说一个字,谢燕鸿心里就自动将那些故事都补全了。随军时,他年纪也还小,但梁军一路高歌猛进,李朝军队节节败退,这些他都有印象。
他也还记得,大战方捷,谢韬骑在高头大马上,将年幼的他扛在肩上,身经百战的战盔扣在他小小的脑袋上,他得时不时用手扶着,不然那庞大的头盔会把他的视线完全遮住,处处都是欢声笑语,他咯咯笑着抓着父亲的头发,触目所及,每个人都喜气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