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澄一路沿着窗外的大梨树爬上去,爬到梢头。
正好是梨花开得最好的时节,枝头的花瓣堆叠,堆云砌雪一般。他抱住树梢拼命摇晃,花瓣被摇落,顺着风飘进窗内,谢燕鸿撅起嘴,吹开飘到面前的雪白花瓣。
沉醉诗书的先生如梦初醒,眯着眼茫然问道:“怎么下雪了?”
众人于一阵清洌梨花香中哄堂大笑。
此时非彼时,此地非彼地,此与彼已经相隔曲折万里了,但他无端便想起了那会儿的好时候。
副将于重围当中逼近他身边,喊道:“狄军人多,我们撑不了多久!”
撑不住也得撑,此时撤退,不仅士气大受打击,一番布置也前功尽弃了。孙晔庭紧咬牙关,来不及说话,挥剑抵挡斜刺里劈来的刀,憋红了脸格开,喊道:“撑不住也得撑!”
数十里外,雨砸得谢燕鸿皮肉钝痛,但他依旧直直地坐在马上,昂首东望,望向援军该来的地方。马上就要到寅时了,那也是日出东方的时候,只是天边乌云密布,分不清昼夜晨昏。
他并不去想任何不好的可能,只是一门心思地等,心头笃定,长宁答应过他的事情,就没有一样做不到的。
天边黑沉沉的,见不到太阳升起,分辨不出时辰,只能大概估计。
约莫寅时整,隔着重重雨幕,谢燕鸿望眼欲穿。他先是感觉到大地震颤,紧接着,在数里之外,有一片乌云一般的影子,黑压压的,从小到大。
谢燕鸿脱口大喊:“来了!”
跟随他左右的都是孙晔庭信重的精兵,不然也不会派遣他们担当重任,他们早就按捺不住了,咬牙切齿想要直奔魏州城杀个痛快,只是碍于孙晔庭的吩咐,跟在谢燕鸿左右,见援兵久久不至,心急如焚。
如今,援兵果如此人所说,寅时到达,他们皆喜出望外,一扫先前愤懑。谢燕鸿心中之喜,比他们多十倍百倍,当即策马在前,急迎过去。
援军皆披甲执刃,连成一片,但谢燕鸿一眼便看到了,当先一骑疾驰在前,黑马四蹄踏雪,仿佛踩着云朵一般,马上之人,斜背长刀,刀已出鞘,刀身古拙,刃光冰寒,上面应有血渍,但已被暴雨洗刷得干净。
敌人在前,千军万马在后,两人无须多言,不过交换了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两匹马儿倒是亲昵,互相拱了拱脖子。
“走吧。”谢燕鸿喊道。
魏州城宣武门上,守门将领心头急得如同万火俱焚,眼见着自己的同袍与数倍多于己方的狄军缠斗,如何能不心焦。他死死捏着令旗,谨守着孙晔庭的吩咐,援军不到,不开城门,瓮城之中,各城门抽调过来的数营兵卒也在等待。
城中兵力空虚,各门守军皆抽调过来了,一击不中便守不住了。
雨势渐缓,不似方才那样有吞天没地之势了,手搭凉棚挡雨远眺的小兵当先喊道:“援军!援军来了!”
守将激动得心跳都要停了,大喊道:“守军准备!开城门!”
“开城门——”
命令一重一重传下去,瓮城沉重的城门一点点旋开。在外死死缠斗的兵卒见状,连忙后撤,且战且退,遁入门内。狄军见状,以为他们不敌,连忙趁此机会乘胜追击,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援军突然而至,仿佛从天而降。
狄军部队庞大,后军发现了援兵,前军却还在猛地往前冲。守在瓮城中的士卒仿佛倾泻的潮水一般涌出,与穷追猛打的狄军碰了个正着。
援军中,秦寒州打头,仿佛不要命一般,身先士卒。受他鼓舞,暴雨中奔袭而来的江北守备军胸中热血激荡。
长宁双手紧握长刀刀柄,暴喝一声,迎面而来的敌人连人带马血溅三尺,有不少兵卒见识他的悍勇,围拢在他周围,组成小队,仿佛一支长矛,直插入敌人队伍之内,长宁便是最最尖锐的矛头。
喝令打开城门的命令一直传入城内,百姓们不明就里,四处逃窜。王谙年事已高,腿上旧伤复发,听见动静,站立不稳,随从连忙扶住他。王谙推他:“先去城楼上看看,快——”
他又猛然反应过来,叫道:“嫣儿,去找嫣儿!”
王嫣,他最疼爱的小孙女,因着夫家有投敌之嫌,早已经回到娘家了。此刻,她在王谙的书房里,整理文书,突然听见了外头一阵慌乱,有百姓在街巷中逃窜,有的喊着“城破”有的喊着“蛮子来了”。王嫣心头一阵颤动,心神不宁,一把抽出王谙挂在书房里的宝剑,拔剑四顾,不知所措。
正此时,一人猛闯入书房内,王嫣抬眼看去,正是她的夫婿,郑磬的儿子郑荫。
郑荫趁乱闯进来,不料书房内竟有人,当下便道:“城门开了,魏州失守,你快随我一同出城吧!”
见他如此,王嫣抬手,剑尖直指郑荫,喊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郑家随着郑磬下狱,早已树倒猢狲散,郑磬早已偷溜出城外,投奔狄人去了。郑荫也有此打算,他听见城破,便想着溜入王谙的书房内,看能不能翻出些重要的文书,作为投敌的筹码。
外头喧闹声一阵高过一阵,郑磬心里着急,凶相毕露,也抽出刀来,指着王嫣,怒道:“你让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王嫣此时脑内一片清明,想着,若是城破,那不如将这书房付之一炬,好过文书落入敌手。
她执剑的手很稳,剑尖一点儿也不晃,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去摸烛台。郑荫见她不从,起了杀心,拿着刀便冲过去。正此时,王谙带着人冲进来,但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只能失声叫着,望着郑荫持刀朝王嫣冲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王嫣矮身蹲下,避开刀尖,手中长剑不管不顾地往上刺。
她先是感受到了剑尖入肉,然后便是腥臭的热血撒了她一头一脸,她吓得连忙松开手,郑荫连同插在他腹中的剑倒在地上。
王谙冲过来,拽过王嫣,老泪纵横,颤声道:“城破危险,我着人送你出城!”
王嫣脸上身上尽是血,她抬手用袖子擦了一把脸,发丝散乱,形容狼狈。她浑身颤抖,上下牙碰撞发出格格声响,好不容易止住了,她软着腿走过去,将剑从郑荫腹中抽出,又带出不少淋漓鲜血。
她说道:“若是魏州失陷,京城不保,覆巢之下无完卵,出了城又能去哪儿?阿公,此时应该要赶紧组织城中兵卒!”
王谙被她吓得不轻,说道:“那......那你......”
王嫣想了想,轻声说道:“我有剑,自然也能战。”
“好......”王谙说道,“好。”
不知不觉间,暴雨居然停了,连一点儿雨丝也没有,天边的乌云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露出了熹微的晨光,照射在千疮百孔的魏州城中。
雨随停了,却还有轰隆隆的声音不住响起。
王嫣奇道:“怎么还在打雷?”
王谙侧耳去听,突然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叫道:“不是打雷!”
永定河上游,白鹤堤闸口打开,经过连日大雨,一夜暴雨,永定河水早就涨了数丈高,一旦开闸,河水有如猛兽,咆哮怒吼着往下游冲扑出去。
作者有话说:
王嫣小姐姐,大家还记得吗。小红在魏州逃跑的时候,小姐姐帮的忙。写那儿的时候,就想到这个情节了。
狄人被援军打得措手不及。
斛律恒珈坐镇中军,骑一匹枣红大马。父王年事已高,两位异母哥哥都已经被他直接或间接治死了,望着唾手可的魏州,以及魏州其后,沃野千里的中原乐土,他心中激动万分。当属下来报,说援军从后方攻来时,他气得摔了马鞭。
属下请示他,目前援兵锐不可当,守城兵卒破釜沉舟,要不要先行撤退。
斛律恒珈自然是不愿的,谁愿意把到嘴边的肥肉吐出去,明明在一个时辰之前,魏州已经苟延残喘了,他费尽心机走到这一步,怎么肯轻易放弃。但顶着大雨攻城这几日,已经人马疲乏,再加上他们远离故土,他乡作战,兵卒心中有苦难言,早已怨声载道。
“先后撤三十里。”斛律恒珈忿忿然下令。
狄人骑兵如潮水般后撤,暴雨初歇,地上泥泞不堪,人困马乏。不出恒珈所料,梁军果然没有追击,他认定是梁军兵力不足之故,等他们休整几日,卷土再来,即便不能将魏州拿下,也能挫挫梁军的锐气。
是战马先发现异常。
打头阵的前锋中,有好几匹马踟蹰不前,任骑士如何挥鞭,也不肯再前进一步。紧接着,他们便听到了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一时间,他们还以为又要下雨了,直到感受到地面震颤,才知道不好。
他们正好行军至永定河边,陆少微领着人开闸泄洪,洪水有如另一支天降奇兵,顺着河道咆哮而来。顷刻之间,前锋部队有三分之一被没入水中,人仰马翻。面对敌军,这些精悍的骑兵尚能一战,面对奔腾而来的洪水,他们束手无策,只能四散奔逃。
斛律恒珈被兵卒们簇拥着,往地势高处奔逃。
魏州城本就地势稍高,再加上孙晔庭战前领人修起的防洪堤,洪水到此处便缓下了攻势。即便如此,浑浊泥黄的河水依旧有膝盖高。大战初歇,不论敌我,尸体皆漂浮在水中,到处一片狼藉。
谢燕鸿来不及做别的,到处在找孙晔庭。
得由他组织起来,将尸首尽数收敛,及早或填埋或焚烧,不然恐有疫病传播。再者,洪水再猛也不能将狄人全部淹死,为了防止他们卷土重来,不能坐以待毙,得釜底抽薪。他心中已经有了成算,就等着与孙晔庭商议。
领军冲锋在前的秦寒州早就力竭晕过去了,被抬走救治去了,颜澄跟在他旁边,连日来也受了些伤,一同被抬走了。长宁疲乏得很,但好在没受伤,他握着刀,刀上腻了一层又一层的血,他又不舍得用泥水洗,只好暂时就这么背着,跟在谢燕鸿旁边。
长宁累得面无表情,眼角眉梢仍是挥之不去的戾气,一柄长刀吓人得很,过路的兵卒皆侧目看他。
谢燕鸿急得不行,到处找都找不见,连忙冲入城去。
受伤的士卒实在太多了,室内都躺不下,好在天气不冷不热,在地势高处铺些干草,也能躺人,医官来回穿梭其中。谢燕鸿见到了一名妇人打扮的女子,也在其中,又惊又喜,叫道:“表妹!”
他与王嫣打了个照面,都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便听到了颜澄的声音。
颜澄大声喊道:“小鸿!这里!快来!”
谢燕鸿心里一突,连忙循声奔去,只见颜澄打着赤膊,身上的伤都包扎过了,一位医官正蹲在他旁边,他们两人都低着头看着躺在厚厚干草上的人——孙晔庭。
“这......这是怎......”谢燕鸿腿脚一软,差点没站住,还是长宁扶了他一把。
医官说道:“这位大人伤势极重,其中最致命的是腹部的一处刀伤,几乎贯穿前后,怕是......”
谢燕鸿定睛看去,孙晔庭面色煞白地躺在干草堆上,若不是胸膛还有微微起伏,简直就如同死人一般。他的铠甲已经被除去,里衣几乎被血湿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等陆少微来!”谢燕鸿猛地站起来,喊道,“他能救!”
连秦寒州伤成筛子那样,陆少微都能救,孙晔庭肯定也可以。
似乎是听见了谢燕鸿的声音,孙晔庭眼皮微颤,似乎费力想要张开。谢燕鸿忙俯身跪趴在地上,凑过去,唤他的名字:“小孙!是我......我......我们都在......”
“我”是谁他不能说,颜澄的名字他也不能说,这里人多眼杂,他只好含糊过去,又生怕孙晔庭认不出来,急得眼眶都红了。
孙晔庭嘴唇嗫嚅,像是想说什么,谢燕鸿忙附耳过去。他感觉到孙晔庭开裂的嘴唇碰了碰他的耳朵,传来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气若游丝。
“小......小鸿......”孙晔庭费力地说道,“你们家......你们家还有人......”
谢燕鸿眼睛猛地瞪大,差点叫出声来,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眼眶里盈满了热泪,喉咙一阵阵发紧,却像被人狠狠扼住了一般,紧得发疼。
“我......我留了书信.......给你......”
谢燕鸿说道:“好,你告诉我在哪儿,我去找。”
孙晔庭嗫嚅着嘴唇,不知道在说什么,神色痛苦,谢燕鸿凑近了拼命去听,依稀从他破碎的话语中拼出了三个字——“对不住”。再多的,他已经说不出来了。
谢燕鸿想说原谅他,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过不了自己那关。
这段时间以来,加诸在他身上的苦难实在太多了,他想原谅,也不知该从如何原谅起,他也不愿意做这种蒙骗自己、蒙骗他人的事。他心中百转千回,几次张嘴又合上,口干舌燥,最后只是沉沉说了一句:“我听到了。”
孙晔庭仿佛听懂了他的回答,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谢燕鸿生怕他就这样气绝身亡,大惊失色,连忙喊来医官,医官仔细看过,说道:“这位大人还有一口气在,但伤势太重,如若能熬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样的话都是医者的客套话,谢燕鸿一下就听明白了,生死有命。
当陆少微从白鹤堤赶回来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都是泥水,都还没来得及休息,便被谢燕鸿拉到孙晔庭旁边,陆少微见他着急,也查看了一下,她向来直言,把了把脉,看了看伤,便道:“不成。”
谢燕鸿长叹一句,心头酸涩难言。
他看向湿漉漉的陆少微,说道:“你换身衣服休息一下吧,狄人不甘,后面定还有一场恶战。”
陆少微从善如流,去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踱着步便到伤员养伤的地方去。
颜澄显眼得很,一众伤员中只有他一个人带着面具,手垫在后脑勺,躺在厚厚的干草堆上,翘着脚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陆少微装模作样地踱到医官身旁,问了问伤员的情况。医官不识得她,见她气定神闲,端着架子,说起医理来头头是道,便以为她是哪位官员,有问必答,不知不觉间,便被她反客为主,反而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路走到颜澄旁边,陆少微便似刚发现他似的,惊道:“你在这儿!伤得不重吧,我瞧瞧。”
颜澄正出神,听见她的声音,想要坐起来,但伤口又疼,整张脸在面具底下皱在一起。他突然想到自己正打着赤膊呢,虽则伤员们为了包扎大多都衣衫不整,但他却浑身不自在,四处找自己的衣服,想要盖上。
陆少微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倒是真心想看看他的伤,便蹲下来,伸手摸他肩膀。
颜澄吓得大叫一声,陆少微也被他吓到了,忙问:“怎么?很疼?”
“没、没有......”颜澄连忙道。
陆少微虎着脸,怒道:“那你动什么!菜虫似的!别动,让我看看。”
颜澄只好直挺挺的躺着,他的伤大多在手臂胸背上,多却不重。陆少微一一查看,颜澄脸红得发紫,本来是被面具盖住无人发现的,无奈他一路红到脖子胸膛,害得陆少微还以为他发热了。
颜澄有一处最重的刀伤在腹部,陆少微皱着眉,轻轻掀开包扎的纱布去看,颜澄一个激灵,猛地捏住她的手,瓮声瓮气地说道:“不、不用看了......”
陆少微不解:“我都还没看,怎么就不用看了?”
颜澄梗住脖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陆少微更是不解,与他四目相对,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像在较劲似的,急得后面的医官一脑门的汗,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陆少微看着他,看他通红的脖子胸膛,突然福至心灵,多年来缺的那根筋突然长出来,猛地抽回手,干笑两声,讪讪道:“那你好好养伤。”
颜澄垂目,说道:“知道了。”
魏州一役,折损近万人,伤者更是无数。但正如滚滚而去的河水一样,战机不会因为任何死伤者停留。孙晔庭重伤昏迷,这魏州城里,最说得上话的就是王谙了。
时隔大半载,再与王谙对坐,谢燕鸿只觉得恍如隔世。
当初谢燕鸿好似丧家之犬,从京城匆匆逃走,将外祖父王谙当作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却转头就被王谙卖了,长宁都差点丧命。如今再见,谢燕鸿自然是没有什么好脸色的。王谙却脸皮堪比城墙厚,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仔细打量谢燕鸿,又当起了慈爱的外祖父,叹了一句:“你长大了许多。”
谢燕鸿嘲道:“托你的福。”
王谙望向立在谢燕鸿后面的长宁,长宁正大马金刀地岔着腿坐在门槛上,拿着不知道哪来的一块干净麻布,在仔细地擦那把长刀,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看得王谙后背发凉。王谙的随从都被隔在外头,进不来。
王谙又看向秀气白净的陆少微,问道:“这位是?”
陆少微已经换回她那身行头,仙风道骨的宽袍,腰系三清铃,发束白玉冠,这千疮百孔、尸山血海的魏州城更衬托得她飘飘然不似凡人。
她煞有介事地一振衣袖,笑道:“贫道陆少微。”
作者有话说:
军师、打手、神棍
各就各位了
第七十五章 陨落
如今情势紧急,谢燕鸿无心与王谙客套,开门见山,连珠炮似地说道:“自东进以来,狄人连下朔州、大同两城,连破居庸、紫荆二关,在魏州这里摔了跟头,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经此一战,他也知道魏州不是铁桶,他攻城虽难,我们守城更难。斥候回报,狄军并未走远,仅仅渡过了永定河稍作休整。不出三日,他们定会卷土重来。”
经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役,王谙不过天命之年,也已经老态毕现。说起战事,他也端肃了神情,说道:“仅凭魏州一城之力,难以抵挡狄人铁骑,为今之计,只有尽力拖延,等待更多援军到达,方有一战到底之力......”
“太慢,”谢燕鸿打断道,“宋知望自顾不暇,怎么还有空理这儿。”
他直呼皇帝的大名,在座也只有王谙一人有反应。但王谙比谢燕鸿更了解,如今圣上的龙椅坐得可不安稳。
当初先帝崩逝,废太子封济王出判徐州,老臣去了一批,个中本就有许多不可说之处。好不容易压下去了,连太学生都处置了一批。
如今济王扯着大旗要反,圣人自然是急的。
丢了魏州,还可以迁都,狄人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把整个中原吞下来。但若是济王这头处理不好,圣人失了大义,丢了正统,那就一切都完了。
见王谙出神,谢燕鸿起身,将卷成一卷的舆图在书案上铺开。
他的指尖直接落在大同,说道:“直取大同。”
王谙张口结舌,半晌才道:“这......这......这太冒险了......”
谢燕鸿收回手,又坐回太师椅去了,问道:“那不知通判大人有什么退敌的良策?”
狄人围着魏州,截杀来援的兵马,那他们大可以其人之道还自其人之身。狄人视魏州为囊中之物,倾巢出动,势要拿下,那大同肯定兵力空虚。大同是狄人东进的大本营,他们定要回援的,魏州之危可解。
此法虽不是十二分保险,但也总好过坐困愁城,死守魏州再鏖战一场。
王谙急得额头冒汗,站起身来,背着手左右踱步。他谢燕鸿组的这个草台班子,即便搞砸了,大可一走了之。秦寒州那个不要命的小子,他爹秦钦可是天子近臣呢。他王谙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丢官不止,还要丢命。
这老狐狸。
谢燕鸿一眼就看穿了他在顾忌什么,凉凉地刺了一句:“宋知望还不知道有没有命一直坐稳龙椅给你降罪呢。”
一直没说话的陆少微看了一眼在门外急得团团转的王嫣,突然说道:“要是破城了,你得先想好,你这宝贝孙女,是上吊好还是投河好,蛮子可不会怜香惜玉。”
打蛇打七寸,陆少微这句话一说,王谙打了个寒颤,竟是立时就动摇了。
他犹豫道:“只恐战士人马疲乏,军心不振。”
谢燕鸿正色道:“蛮子四处掳掠,我们讨伐,乃是天命所归,大势所向。”
王谙失笑,心中笑他幼稚,哼了一声,说道:“天命不天命,大势不大势,那可不是说一说就能让人信的。”
大战方歇,这场仗是憋着一口气,好不容易才赢的,这会儿要人长途跋涉,丢下好不容易守住的城池,突袭嗜血好战的狄人,谁能壮得起胆子。
陆少微煞有介事地说道:“我是道士,仙人下凡,我说大势归谁,大势就归谁。”
王谙这下回过味儿来了,望着这仙风道骨的道人,不再似方才那样轻视了。
几人在书房内又说了好一会儿兵力布置、城内善后的事,从太阳升起,又说到落日西沉,谢燕鸿脑袋嗡嗡的,昏昏沉沉,只想大睡一觉,起身告辞。
王谙望着他,神色复杂,突然说道:“你不愧是谢韬和阿璧的儿子。”
谢燕鸿眼中如有冰霜,冷冷道:“你还有脸提他们吗?”
说罢,他转身便走。
不知何时,长宁竟抱着刀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框合眼睡着了,想必也是累极了,眼下青黑一片。见到他,谢燕鸿眼中冰霜尽数融化,化作一泓春水。
长宁警醒,谢燕鸿一走过来,他便睁眼醒了。
谢燕鸿蹲下来,将贴在他脸上的发丝拂开,说道:“走吧,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长宁驯顺地点头,站起身,随着他一起走出去了。
魏州虽大,但涌入了几万兵卒,加上伤者众多,地方很是不够用,他们一行人全部挤到孙晔庭之前暂居的官邸的一个小院里住。
谢燕鸿先去看了孙晔庭。
他还是那样了无生气地躺着,脸色不仅发白还泛着灰。颜澄撑着脑袋坐在床前的脚踏上,本来是没带面具的,见他们进来,一下子又盖上了,脸上那刺目的字一闪而过。
颜澄说:“你们去歇息吧,我不困,守一会儿。”
谢燕鸿与长宁径自去歇息了,陆少微落在了后面,她看向颜澄,指了指他面上的面具,说道:“这个可以不戴了。”
颜澄从寨子里带出来的人里也有不少逃卒,脸上也有各种各样的刺字,在这儿,估计没人认得他,他即便不带面具,也不会引起过多的注意。但颜澄却没有回答她,只是摇摇头。
陆少微说道:“你很敬重你们那位皇帝吗?”
颜澄瞪圆了眼,急忙道:“怎么可能!”
“那就是了,”陆少微云淡风轻地道,“你本无罪,他给你定的罪,你何须在意。若是你自认为自己有罪,即便脸上无字,心中也有字。”
说罢她便走了,只留颜澄定定地坐着出神。
谢燕鸿满脑子都是事儿,压根儿睡不着。
床榻极小,睡了一个肩宽腿长的长宁之后,几乎就没有什么空隙了,谢燕鸿半个人和他叠着,纵然睡不着也不敢动,生怕打搅了长宁休息。长宁却知道他没睡,抬手拍了拍他的背。
谢燕鸿装作恼怒,小声道:“都睡着了,又被你拍醒。”
长宁闷笑两声,说道:“装腔作势。”
“真的睡着了。”
“没有。”长宁说道。
说着,长宁将手从两人相贴的地方挤进去,掌心贴着谢燕鸿的胸膛,沉声说道:“心跳不一样。”
谢燕鸿睡不着,皆因他在想孙晔庭说的话——“你们家还有人”。
“还有人”,意思就是说,活下来了一两个。他爹是首犯,自然插翅难飞的。难不成是他娘?再者就是他哥哥?嫂嫂最有可能,毕竟嫂嫂本身娘家在京中也多少有些分量,又是外姓人,活下来的几率更大些。
孙晔庭的书信也不知在哪里,官邸这样大,根本无从找起。为今之计,只有解了眼前之困后,再往京中探听。
想每一种可能性的时候,谢燕鸿都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在油锅上煎。一切都绝望之后,突然又燃起了希望,这感觉实在不好受。
见他不说话,长宁拍了拍他的背,说道:“上来点儿。”
谢燕鸿贴着他压根儿一点儿都不想动,磨磨蹭蹭地往上挪了挪,脸颊贴着长宁的下巴,长宁微微低头就能亲到他。
两人都困倦极了,即便是亲吻也是慢悠悠的,磨蹭一下嘴唇,贴了贴鼻尖。谢燕鸿感觉耳朵一热,原来是长宁在轻轻地揉他的耳朵根,轻轻的一下一下,又捏了捏他的后脖子,好像在逗弄懒洋洋的猫儿。
谢燕鸿放松极了,像被泡进了热水里似的,四肢百骸都酥软了,甚至发出了舒服的哼哼声,贴在长宁身上,伸手胡乱地摸索他的肩膀手臂,恨不得融在他身上。
慢慢地,他便睡着了。
后半夜,谢燕鸿是被震天的敲门声叫醒的。
叫门的是陆少微,她叫道:“快来,人要不行了——”
谢燕鸿一个激灵醒过来,心跳漏了一拍,翻身下榻,外裳松松披着,连衣带子也来不及系上,趿拉着鞋子就冲出去,鞋子差点儿跑丢了。他冲过去的时候,颜澄也在,王谙也在,几个医官凑在一起,满面愁容。
谢燕鸿直接冲到榻边,孙晔庭脸色青灰,呼吸急促,仿佛痛苦万分。
“我来了。”
谢燕鸿说着捏住孙晔庭的手,孙晔庭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反捏住他的手,用劲之大,让谢燕鸿差点痛呼出声。
他附耳到孙晔庭嘴边,听见孙晔庭气若游丝地道:“书房......兵法......”
谢燕鸿知道这是在说留给他的书信,心中一喜,忙道:“知道了,我去找。”
紧接着,孙晔庭就没有其他话了,手死死地捏着谢燕鸿的手,嘴里翻来复去说的不是“疼”便是“怕”。
将死之人见到的是怎样的景象?见到的是故去的亲人,还是惨死的仇人。
谢燕鸿并不知道,但他知道孙晔庭最胆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