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by春日负暄
春日负暄  发于:2023年08月26日

关灯
护眼

此刻,他高踞上座,四处都没有点灯,他的面容隐在昏暗中,让人看不清楚。下首,跪伏着几个战战兢兢的大臣。
“战况如何?”宋知望冷冷地问道。
跪着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谁都不敢说话,好一会儿,其中胡子最白的那位,颤颤巍巍地开口:“叛军初时不敌,后来......后来不知怎地,突然起了一阵妖风,叛军用了火攻,我军......我军节节败退......”
“现下呢?”
“火、火止住了,但是......”
宋知望拿起手边的茶盏就往下扔,“砰”的一声,砸在几个大臣的手边,碎片溅了一地,也没人敢进来收拾。
经这么一下,没人敢在吞吞吐吐了,干脆一股脑全说了。
“火止住了之后,我军威势略逊先前,叛军、叛军乘胜追击,我军撤出松原,现下战事稍歇......”
正当此时,门外有人急急求见,甲胄未脱,是从阵前来的,面色惊慌,跪倒便道:“济王......不......逆王遣人阵前喊话,说是......他手中有加盖传国玉玺的传位诏书......”
宋知望坐不住了,拍案而起,质问道:“怎么会!”
与此同时,谢燕鸿正立在将台之上,他惊愕不已地看向清河郡主宋琳琅,问道:“何来传国玉玺?传说玉玺已经与李朝末帝一同焚毁于破宫那日。”
宋琳琅没有回答。
将台之上,六双眼睛,都在紧紧盯着将台底下的松原。此时,孟霁来了,风尘仆仆,脸上还有一道伤。
“两军暂时休战。”他说道。
陆少微道了声告退,转身就要走了,宋琳琅便对谢燕鸿说:“二公子稍事休息,若有变故,我会遣人去报。”
如此,谢燕鸿也只能走了。
这位清河郡主实在是深藏不露,走前,谢燕鸿回头瞥了一眼,孟霁毕恭毕敬,还单膝跪在地上,宋琳琅立在他跟前,仿佛在瞧他脸上的伤。
陆少微扯了他一把,说道:“走了。”
谢燕鸿问:“你怎么投到她那儿了?”
“怎么不行?”
谢燕鸿被她反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若说宋琳琅是女流之辈,那倒也不准确,巾帼也有英雄,譬如他的母亲,若非身子虚弱,也是个能上阵杀敌的女中将才。
陆少微见他无言,只是一笑,摆摆手,径自走了。
有了前一夜的似梦非梦,谢燕鸿便睡得不实,醒醒睡睡。
半夜,万籁俱寂,谢燕鸿睡着睡着便感觉到了身侧有人。他立马便醒了过来,猛地坐起,一把将榻边的人抓住。猛一看过去,竟真的是长宁,手空不出来,谢燕鸿便抬脚往长宁那里踹了一脚。
长宁不设防,也没想着防,被踢了个正着,闷哼一声。
“疼吗?”谢燕鸿问。
长宁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疼”字,谢燕鸿拍拍胸脯,说道:“那就不是梦。”
“......”
谢燕鸿还没来得及问一问长宁到底去哪儿了,目光马上被他拴在刀柄上的玺印吸引了——即便是在这灯火昏暗的军帐内,也能看出它玉色莹润,气度不凡。
“那是什么?”
长宁揉了揉被踢中的肚子,说道:“传国玉玺。”
“什么?!”
谢燕鸿整个人愣住了,长宁将那枚玺印解下来,塞在谢燕鸿手里给他看。谢燕鸿连忙从床榻上下来,双手微颤,捧着那枚象征天命的天子印玺,对照着烛光去看。先看龙凤雕刻,再看那八个字,看来看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张开了嘴。
“这是真的吗?”
“如假包换。”
谢燕鸿看了又看,只见玺印的一角处有点磕碰,缺了一点。他激动地说道:“这里有个缺口,书上说的都是真的,是玉工磕的!”
史书有载,传国玉玺是用石中宝玉雕刻而成。玉工将包裹美玉的石头进献给当时的皇帝,皇帝误认为玉工戏弄,退回石头,并下旨降罪。玉工伤心惊怒,猛掷此石,石头破裂露出里头蕴藏的美玉,玉也被磕破了一个角落。
皇帝便收回了惩罚,命玉工将这玉雕刻成玺印。
识人如识玉,不要只看外表,良才美质需要慧眼识之。皇帝命玉工在雕刻时保留这处缺口,为了自省,也为了警醒后代。
那位皇帝所统御的国家已经覆灭百年,这枚象征天命的玉玺,却流传至今。先帝自大破李朝那日起,便一直在寻找这枚传国玉玺。
长宁说:“不是,那是我刚才来的路上不小心磕破的。”

第八十五章 接住了
怕惹人注意,谢燕鸿吹了灯,帐内昏暗,只借一点漏入的星光。他与长宁对坐着,中间放着光泽莹润的传国玉玺。
望着这枚玉玺,念及清河郡主的笃定,谢燕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必定是长宁答应了孟霁,用这枚传国玉玺来换谢燕鸿和幸存的谢家人的自由。
“还有小孙的家人。”长宁说道。
谢燕鸿目瞪口呆,仿佛被雷劈过一般,刚才一直都没回过神来。他没办法想象自己能和这代表一国国运的玺印相比较。他看向长宁,长宁在打瞌睡,估计是一路赶过来累极了,眼睛半合着,似乎随时都会睡着。
这枚传国玉玺,是长宁的父亲,在国之将倾时交给他的,估计是心里仍存了一丝期望,又或许是他深信了道人们所传说的“麒麟命格”,希望长宁能光复李朝,无论如何,这枚玺印都意义非凡,自己真的能随意处置它吗?
谢燕鸿小心地把玺印拿起来,问道:“真的可以吗?”
长宁困得糊里糊涂,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意思。他将玺印带到了,见了谢燕鸿,觉得重担都卸下了,只想歇一会儿,他见谢燕鸿捧着那枚印,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以为谢燕鸿是不知道该把这东西藏哪儿。
“放这儿就行了,没人知道。”
谢燕鸿瞪着眼,看着长宁一把将传国玉玺塞到床底下,还伸脚往里踢了踢,他又想到那个被长宁不小心磕出来的缺口,不由得就想笑。眼见着还有一会儿就要天亮了,是得睡一会儿,谢燕鸿这样想着,也坐在了榻边。
“等等。”
长宁闭着眼趴着,懒洋洋地问:“怎么了?”
谢燕鸿趴在地上,将长宁踢进去的玉玺又捞出来了,在屋内左右翻找也没找到纸或者布帛,最后,他干脆撕了一件衣服,印泥也没找着,他干脆咬破了手指,糊在玺印刻字的那一面,好在玉玺并不大,费不了多少血。
当玺印悬在布片上的时候,一开始谢燕鸿还有点犹豫,他倒吸一口气,用力印下去,再拿起来时,“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清晰地印在了这皱巴巴的布片上。谢燕鸿兴冲冲地又撕了几片布,嘟哝道:“多印几个......”
长宁已经在床榻上睡着了,背部微微起伏,睡得正香,等他醒来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谢燕鸿居然还在桌边,满满一桌子都是印了八个大字的布帛。
谢燕鸿困得揉眼,吮了吮流血的手指尖,干笑两声,讪讪道:“印这个会上瘾......”
谁不想过过皇帝瘾呢?权力的感觉让人上瘾。
当谢燕鸿把包裹着传国玉玺的布帛扯开时,他感觉到济王热切的视线好似烈火,恨不得把这一方印玺给烧融了。
先帝在世时,他当了二十余年的太子,永远距离最高的位置一步之遥,又经历了兄弟阋墙,出判徐州。如今,不曾眷顾他父亲和弟弟的天命,要落在他的身上,他如何能不激动。他久病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潮,咳嗽止也止不住。
他双手颤抖,捧起那枚玺印,仔细抚摸,他目光太专注了,压根没有留意到谢燕鸿在打量他。
“真的是......”济王喃喃道,“这个缺口,和书上说的一样,是......”
长宁说:“是我......啊!”
谢燕鸿把踩他的脚悄悄收回来,幸而没引起大家的注意。
此事机密,在场的人并不多。宋瑛还是稚子,目光迷茫。陆少微信“天命”,但那是天之大道,凡人不可企及,更何况一个死物?凡人的所谓“天命”,都是造出来的,她正是个中好手。而孟霁,则驯顺地立在宋琳琅身后,头都不曾抬。
宋琳琅,清河郡主宋琳琅。
谢燕鸿朝她看去,她目光清冷凛然,充满警惕和审视,与谢燕鸿目光接触,便露出一个温婉柔顺的笑来,仿佛冰消雪融。
济王简直对玉玺爱不释手,恨不得一把将它吞下去。
谢燕鸿唤了一声“殿下”,他才如梦初醒,目光锐利,好似守护腐尸的鹫鹰,生怕谢燕鸿改了主意,要将印玺夺回去似的。
为了掩饰这尖锐的敌意,他又开始演出那副贤良的模样来了。
“小鸿,你立了大功,”他喃喃道,“谢家是忠臣,孤一直知道的,忠心耿耿,一起长大的情分......”
谢燕鸿也便配合着低头揉了揉眼睛,实则一滴眼泪也没有,见气氛差不多了,他小心地说道:“小孙从前总是和我们一起,现在......唉......”
在济王眼中,孙晔庭是个叛徒,他再怎样勇不畏死,也是个叛徒。
一时间无人发话,谢燕鸿并不怕他,紧接着说道:“这几年来,朝局动荡,战事频发,人心惶惶,宽待旧臣或许可安人心,何况,小孙是击退狄军的功臣......”
济王正欲说话,一口气没喘上来,又是一阵咳嗽,咳得惊天动地,谢燕鸿都要怀疑他命不久矣了。正在这时,宋琳琅从腰间摸出一个锦囊,从里头倒出一枚赤色的丸药,亲自沏了热茶,奉到济王手边。
“父王,身子要紧。”宋琳琅柔声说道。
济王将丸药送入嘴中,就着她的手喝了茶,这才顺了气。神奇的是,丸药吃下去,他的面色马上不似先前苍白,显得精神了不少。
“道长说过的,服丹后要静养休息。”
宋琳琅这句话是朝济王说的,眼睛却看向谢燕鸿。谢燕鸿明白她的意思,也就不再说了,待济王走后,孟霁在宋琳琅的示意下,将宋瑛牵走了。济王这位年幼的世子,谢燕鸿今日是第二次见,这会儿看出不对劲来了。
虽说稚子无知,但宋瑛也未免呆滞过头了,谢燕鸿似乎没听见他说过一句话。
见谢燕鸿看向宋瑛,宋琳琅意味深长地说道:“瑛儿出生时先天不足,身子弱些。”
“我听说,有些丹药,服之能延年益寿,反之,毒性损伤根本,连子嗣也受其害。”
济王从先帝在时,就沉迷服丹,还给先帝进献丹药,焉知宋瑛这样,不是服丹的后果。如今陆少微也投到宋琳琅左右,这丹药必定是催命的毒药。济王虚弱,世子呆傻,怪不得宋琳琅稳坐钓鱼台。
宋琳琅假作没听懂,笑道:“父王在徐州时,忧思过度,伤了身体,如今全靠丹药调养。”
谢燕鸿懒得和她多说,她的野心和计谋,他也不想探究太多,他只关心刚才提到的那些条件,宋琳琅能不能满足他。
“二公子且去休息,”宋琳琅说道,“城破之日,定遂心愿。”
谢燕鸿说道:“静候佳音。”
话音刚落,他转身就要走了,宋琳琅似乎有些讶异,仿佛在等着他与自己还价,又或者索要一些保证,毕竟他奉上了传国玉玺。但她不知道,谢燕鸿已经自己盖着玩儿了一晚上,褪去了权力的伪饰,那不过是一块石头。
长宁也不在意,他们俩都不在意,亲人的性命、朋友的遗愿,远远比那块精心雕刻的石头要重要得多。
传国玉玺的现世,摧枯拉朽般地打击了禁军的士气。
先帝驾崩的疑云、得位不正的传言、老臣纷纷下狱、边关险些失守的危机,这一切早就让宋知望的皇位一日比一日不稳,传国玉玺一出现,先不论臣下兵卒们心中怎么想,连宋知望自己,也开始怀疑了——难道我真的不被天命眷顾?
他立在昏暗的宫室里,偌大的宫室,只点了一盏灯,烛火幽微。
已经过了宫门下钥的时辰了,放在往时,除了要当值的,宫人们入夜后便不能到处走动,宫禁中会是一片寂静,但此时,外头总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窃窃私语,又像是有人脚步匆匆。
有人叩响了宫门,声音急切。
“陛下!还请移驾!”
宋知望如梦初醒,外头敲门声越来越急,他却没有回应。手边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那是孙晔庭巡行边关之前,他亲手所赐,后来他下旨召回孙晔庭,孙晔庭没有回来,永远留在了魏州,只有宝剑被送回来了。
剑柄上的沟壑里还留有没洗去的血渍。
他想起了与孙晔庭第一次说话,那时候他才十岁,母亲只是个不起眼的宫婢,连太子身边的小内侍都比他声气硬。那会儿,一群勋爵子弟,簇拥着太子打马球。太子一球击出去,用力太猛,球越过围墙不知去哪里了。
明明还有许多球,太子高高地骑在马上,球杆一指,偏偏要他去捡。
球打到了树上,被密密麻麻的枝叶架住。太子指名让他捡球,旁的人都不敢搭手,他撩起袍子下摆绑在腰间,爬到了树上,枝叶密集,蝉声吵杂。
“左边一点。”有人提醒道。
他低头看去,是安靖伯孙家的小儿子孙晔庭。
孙晔庭正抬着手挡住枝叶间漏下来的日光,认真地帮他指方向。
宋知望从未和孙晔庭说过话,孙晔庭总是跟在颜家的和谢家的后头,也不说话,旁人也不爱和他说话,就像他们也不爱跟宋知望说话一样,他们明明也和大家在一块儿,但却好像不存在一般。
宋知望记得,那一日极热,他趴在树干上,伸手够到了藏在枝叶间的马球。
“陛下!”又是一把急匆匆的声音,“秦将军不敌身亡!陛下!属下护送您出宫!”
宋知望还是没有回应,他抬手将那唯一亮着的一盏灯打翻在地,火顺着提前浇在地上的灯油飞速蔓延,很快地,火舌就舔上了宫室内的桌椅。
火花灼热,恍惚就像那一年的夏日。
他伸长的手够到了马球,马球直直坠落,被孙晔庭接住。
“接住了!”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第八十六章 恍如隔世
皇帝的寝殿烧了整整一夜,共有五座宫室受到牵连,闪烁的火光映红了整个宫禁上空。火灭时天亮了,烧得漆黑的残垣断瓦在晨光中冒着白烟,到处弥漫着刺鼻的焦味。
与此同时,京城朱雀门旋开,济王骑着高头大马在队伍最前,一行人沿着御街,浩浩荡荡地直入宫城。城头改换帝王旗,有些百姓知机,扑倒在御街两侧,嘴里喊“殿下”的有,直呼“万岁”的更是数不胜数。
身着铠甲的济王更显瘦削,谢燕鸿都担心他会不会被铠甲压疼了。
但他满面潮红,双目放光,勒着缰绳,让马儿放慢脚步,好让他有余裕咀嚼成功的滋味。当年大破李朝之后,他跟随先帝与谢韬也沿着这条路入城,但他那时不过是青葱少年,如今他亲手打败了敌人,天命所归,其中滋味,岂可同日而语。
混在人群中间的谢燕鸿并未随之往宫城而去,他悄悄拨转马头,拐进旁边的街巷中。
这里是京师,是他长大的地方,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当日离开,并未想过,再回来时竟是这样光景。马儿高大,路不好走,他便下马,将小乌拴在巷子口,长宁紧随其后,也下了马来,将马栓在一处。
循着孙晔庭遗信所写,两人来到一处僻静的民居。
看上去不过是普通百姓的居所,大门紧闭,门户干净整洁,院子里种了一棵梨树,并不算很高大,虽是结果的季节,但枝头未见果实。
近乡情怯,谢燕鸿止住了脚步,反倒是长宁上前去,帮他轻叩了下门。
过了许久,里头才有人扬声应道:“谁?”
听着是个大嗓门的女声,十分警惕。谢燕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里头又接连问了几声,他这才哑着嗓子涩然应道:“是我......我是谢燕鸿。”
门内静了静,半晌,门被打开。
里头站着几个人,乍眼看去,都是熟悉面孔——尽是侯府旧人,其中甚至还有谢燕鸿昔日的贴身小厮六安。六安见到谢燕鸿,带着哭腔唤了一声“二爷”便要跪倒,谢燕鸿忙将他扶住,问了句:“嫂嫂呢?”
几人擦了擦眼泪,将谢燕鸿往里头带。
“少奶奶后半夜醒过,吃了药,现下还没醒呢。”
里头是两进的小院,倒比外面瞧着要大一些,不精致华贵,却干净整洁,安静得很,隐隐约约能听见远处御街上的热闹声息。
“不吵醒她,”谢燕鸿说道,“先带我去祭拜父母和哥哥吧。”
第一进院子的正厅本该是待客用的,但一家子都是罪臣眷属,又哪里会有客上门呢?章玉瑛便做主将正厅闭门做了祠堂,立了牌位,早晚三炷清香供奉。谢燕鸿推门进去的时候,里头很暗,只有岸桌上几盏长明灯亮着,秋日的阳光从窗缝里照射进来,静谧异常。
不需要多一句话,长宁便通晓他的心意,合上门,留他一个人在里面。
牌位上只写了名讳,多的一个字都不敢写。谢燕鸿定定地看着,看得眼睛酸涩,泪早已流不出来了,他直直地跪在供奉牌位的桌案前,俯身磕了三个头,颤抖着声音说道:“爹、娘、哥哥,我......我来迟了......”
日光在青砖上缓缓移动,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再次打开。
谢燕鸿回头一看,是章玉瑛倚门而立。才不过初秋,她就已经披着夹棉的袄子,面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瘦得两颊都凹下去了,全无了往日的风采。
他跪久了腿麻,揉着膝盖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不等他走到,章玉瑛便伸出手来拉他,眼中的泪簌簌落下,顺着脸颊流到尖削的下巴上,又滴落在谢燕鸿的手背上,烫得他一激灵。
谢燕鸿手足无措,既想安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章玉瑛将他往外拉,立在院子里,就着日光端详他的面容,伸手抚过他的脸。
“长高了,”她说道,“长大了。”
她声音又轻又柔,谢燕鸿浑身都在颤,说不出一个字来。
“对了,”她突然说道,“你还没见过囡囡。”
不过一会儿,奶娘便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出来,襁褓中是个睡得正香的娃娃,周岁左右,玉雕般的小脸泛着红,谢燕鸿压根不敢抱,只敢伸出手指来碰碰她的脸蛋,像碰到了柔软的花瓣一般,让人心头发酸发软。
“抱回去吧,小心吹风着凉。”谢燕鸿说。
“没事,她壮实着呢......”
话音未落,她便惊天动地一般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谢燕鸿忙扶着她到室内坐下。章玉瑛止住了咳,轻抚他的手,反倒安慰起他来。
“没事的,别担心。我们一家人今夜好好吃顿饭......”
正在这时,她留意到了紧随谢燕鸿身后的长宁。长宁依旧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样子,长刀裹在破布里,斜背在身后。他身材高大,一下子就将门挡去了大半。章玉瑛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人她见过,但究竟他是何许人也,她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这是......”
谢燕鸿连忙接道:“这是长宁,我这一路能保住性命,全凭他保护,他......”
不等他往下说,章玉瑛便握着他的手示意他别说了。对于她而言,自侯府抄家那日起,就像陷进了噩梦里,幸而女儿好好地出生了,亲如弟弟的谢燕鸿也回来了,她也不想再去回溯那一场噩梦。
“我去吩咐厨房做点你爱吃的。”章玉瑛含着盈盈泪光,柔声说道。
入夜里,家常的菜色摆了满桌,虽然比不得往时在侯府,但也是极丰盛的一顿。章玉瑛坐了主位,拉着谢燕鸿与长宁也坐下,随即把一家子上下都要往桌上拉。下仆们一开始不敢,但章玉瑛和谢燕鸿都要他们坐,他们也就抹着泪上桌了。
桌上几乎都是素的,六安悄悄和谢燕鸿说过:“少奶奶一直茹素呢,月子里也不肯沾半点荤腥。”但有一碟往时谢燕鸿最爱吃的片鱼脍。莹白的鱼肉片得薄如蝉翼,一片叠着一片,摆成花朵模样,章玉瑛推到谢燕鸿面前要他吃。
往年,春日游冶,谢燕鸿最爱策马出城到金明池边,船家捕上来鱼,围在岸边的伴当随从看着个头大小就竞相喊价,价高者得,直接新鲜片了,摆在装了冰块的白瓷碟上便端到主子桌上。
如今不是时节,章玉瑛也没有银钱买好鱼,只能凑合着吃。谢燕鸿沉默着夹了一筷子,只是嗓子眼一阵发紧,吃下去的东西都是苦的硬的,直顶他的喉咙。长宁没有表情,章玉瑛也给他夹菜了,他只是埋头吃着,桌子底下伸手找到谢燕鸿微微颤抖的手,捏他的手掌心。
饭后,章玉瑛明显精神不支,女儿交给了奶娘,她吃了药便睡了。
谢燕鸿蹲在院子那棵明显是新栽的梨树底下,时不时听见章玉瑛的房里传来咳嗽声。他叫来六安,细细问了章玉瑛的病情。六安是从小陪着谢燕鸿长大的,什么翻墙钻洞、上房揭瓦都一起干过,这会儿见了谢燕鸿,总算觉得有了主心骨,将这段时间的苦水一下子倒了个干净。
章家也是京里有头有脸的,虽说不敢冒头替谢家讲一句话,但上下疏通把自家闺女倒腾出来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京里这样翻云覆雨一遭,下狱的勋爵人家不计其数,像章家这样疼女儿的已经是极少极少数了,大多就当没这个女儿一样,生怕惹上一点祸。
章玉瑛一开始还不愿意,是婆婆王夫人在牢里拉着她的手日夜劝她。最后她还是点头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怀孕了。章家送进来一个和章玉瑛年纪身形差不多的妇人,将章玉瑛换出去,行刑是私下里的,她没再见到丈夫一面。
走时,她听见王夫人问那个换进来的妇人:“怕吗?”
那妇人是个卖豆腐的,只是看着和章玉瑛像,一开口就不像了。丈夫好赌欠了八辈子都还不清的赌债,要把妇人连同女儿一起卖了。章家将她们娘俩买下来,答应将她女儿收作养女,好好养在身边发嫁,那妇人便答应了。
她颤着声音说:“不怕。”
王夫人一手揽住她的肩,另一手推了章玉瑛一把:“去吧。”
章玉瑛从狱里出来之后,生怕连累娘家,不敢也不想家去。章家给她置了这幢僻静的小院,将发卖出去的谢家人找回来一些照顾服侍她,她便深居简出地生下了女儿,只是身体一直都不好,忧思难眠,一日一日地瘦下去。
小院没怎么布置过,一切都很简单,只这棵梨树是章玉瑛做决定要种的。
“小鸿院里本来就有一棵。”她说。
谢燕鸿细细问了章玉瑛的病症,又问了现下在吃什么药,琢磨着从颜澄和陆少微那里走关系,找个老御医来给章玉瑛看看。
等主仆俩絮絮叨叨地说完,已经是月上中天了,小院的门被叩响了。
六安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闻声出来的长宁直接扒着院墙,轻巧地翻上去,蹲在墙头上往外一瞧,见是颜澄,朝谢燕鸿点点头,这才将门开了。
颜澄独自一人站在外头,一身暗色布衫,低调得很。
一见了谢燕鸿,他便说道:“我要走了。”
作者有话说:
隔得太久了我的天,这几个月太多事情了,我无语
跪着来给大家更新了
很快就要完结了,本来就没多少内容了还拖了这么久,我自己都无语了

谢燕鸿不曾想过颜澄这么快就要离京。
济王入主京师,颜澄虽然只是其中一面旗,但也算是有功之臣,按谢燕鸿的想法,等济王正式登基,大封功臣之后,再请辞离开,两厢满意,也算是个极好的收场了。
恐隔墙有耳,谢燕鸿忙道:“进来说话吧。”
颜澄只不过跨进来一步,反手将院门掩上,也不进屋里去,他只是说道:“我母亲的车驾在城外等我,我不能久留。”
谢燕鸿小心偷觑他的神情,问道:“公主娘娘,她可还好?”
“不太好。”
在谢燕鸿的心目中,敬阳长公主是宗室里最尊贵的女子。她是先皇最疼爱的小妹妹,先皇后将她照料大,长嫂如母。先皇疼惜她年纪小小就跟着随军四处征伐,登基后先追封父母,再册封皇后,紧接着就是封她为长公主。
时新的衣料首饰,进贡的奇珍异宝,公主府上总是不缺的。
连带着颜澄也是在皇帝舅舅的膝头上长大,皇子们也对敬阳公主尊敬有加。
“有人为难她吗?”谢燕鸿连忙问道。
颜澄嗤笑一声,沉声回答:“那倒不至于,只是爹一病去了,我又远去朔州,她怎么挨得住。”
曾经有多风流,跌落谷底之后就有多潦倒。
敬阳公主是帝裔,又是荣王的长辈,荣王并不会明面上为难她。只是拜高踩低的人多,主子一个眼神,下头的人就知机了。磨搓不至于,但冷嘲热讽,缺这儿少那儿是常有的事。她顾及着远在朔州的儿子,自然也不敢硬着来,只能讨好荣王。
她知道荣王往年不受看重,遭了不少冷眼,心里头是不待见他们这些旧时红人的,便自请削减了食邑,搬离公主府,想到青城斋宫去斋戒祈福。荣王没让,假惺惺地说了些青城太远,不忍敬阳姑姑跋涉,不如去近些的宝相寺吧。
若真的好心,城内也有不少皇家寺庙道观,何必挑一个城外的小小宝相寺呢。
敬阳不想和他争,轻车简从便去了,当真是日日斋戒抄经,为儿子祈福。直到济王挥师入京,她总算熬到头了,济王从来就最会做样子,为了表示自己和忤逆犯上的弟弟不同,亲自毕恭毕敬地把姑姑迎回来,安排他们母子在宫中见面。
九重宫阙,宫门次第开,颜澄一步一步走进去。
往时他进宫,哪一次不是前簇后拥,碧瓦飞甍尽是寻常景色,如今,他总算静下心来细看四周。宫里人烟稀少,剩下的宫人内侍无不行色匆匆,空中还弥漫着木料烧焦之后的刺鼻味道。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