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by春日负暄
春日负暄  发于:2023年08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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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又一队的斥候去探,不住地往回报。
“狄军不止这些人,”孙晔庭厉声道,“再探再报!”
永定河边,谢燕鸿也断言道:“狄军肯定不止这么些人,定是伏击援兵去了......”
作者有话说:
参考了一点我党打运动战的原理。写的我脑汁都绞尽了,很上头,明天休息一下,整理一下思路写大战。

第七十一章 攻城
魏州北枕居庸,西峙太行,南俯中原,江北守备军赶往魏州所经之路全是大片原野,视野开阔,一览无余,正适合急行军。
秦寒州与八万江北守备军汇合,已有一日整,他身上令牌官印等都齐全。再说了,御前红人,殿帅秦钦的小儿子被发配北地戍边的事情,人尽皆知,他的身份很快就被确认了。
守备军的头领是派兵增援时提拔的新任指挥使,统领守备军各营。官大一级压死人,加之秦寒州目前就是个光杆兵,身边就只跟了一个谎称为小兵的颜澄,自然不会有人听他的。任他将敌情说得再凶险,这指挥使也不以为然。
秦寒州失之圆滑,从前在紫荆关戍守时就敢跟上官拍桌子,如今急起来,不管不顾,人家更不愿意听他的,秦、颜两人只能作为编外人士,与守备军同行,干着急。
“急也没用。”颜澄劝他。
“怎么能不急!你......”秦寒州急得嘴角长了个燎泡,边说边倒吸气。
颜澄拽了拽他,让他小点儿声,继而说道:“我们也不知道狄人打的什么算盘,你说得再急,也是空口无凭。”
秦寒州怒道:“等搞清楚他们打的什么算盘就晚了!”
眼瞧着魏州城一日近似一日,秦寒州的心始终揪着,天色也似他的心情,阴沉沉的,终日下着淋淋漓漓的小雨,细丝似的,连下雨都不痛快。主将下令驻扎,休整过后,一鼓作气直奔魏州,解魏州之困。
此地是驻扎的好地方,四处尽是平原,没有遮挡。一路急行军,士卒皆已疲乏不堪,此时也确实需要休整了。
秦寒州铠甲不解,目光炯炯,枕戈待旦。
前哨一遍遍地前探,都没有探到狄人兵马的踪迹,主将便放心了,回头一看秦寒州这个模样,不免有了嘲弄之心,想了想又作罢,懒得与一根筋的人较劲,径自休息去了。
颜澄如今的身份是小兵,脸上戴着面具,一看便与常人不同,兵卒们自然是好奇的,围在一块儿啃干粮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便问起来了,颜澄有心要和他们打成一片,打探点消息,有问必答。
“脸上有疤,烧伤的,”他说道,“怕吓着人,便遮盖起来了。”
塞了满口干饼的一个小卒指了指自己脸上一道一指长的疤痕,说道:“前不久弄的。”
颜澄看了一眼,低头咬了一口硬得跟石头似的饼,佯作不经意地说道:“到处都打仗啊......”
这句话属实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了,凑在一起的小卒们都“嗡嗡”声地讨论开了。
“可不是嘛......打个没完......”有人抱怨道,“家里的地都荒了。”
有人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道:“同样是打仗,咱们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听说临安那边打得也凶,但好歹是热闹的地界,有点油水......”
听到这个,也有人来劲儿了,附和道:“是啊。哎,你听说了吗?说是投奔济王旗下,不管大头兵还是伙夫,先发一个月饷银......”
抽气声此起彼伏,颜澄动作顿了顿,又故意问道:“济王?济王是谁?”
“济王你都不知道?”这人声音压得更低了,神秘兮兮地说道,“济王就是从前的太子!听说他是被冤枉的......”
小卒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天,说道:“被冤枉的。”
君臣父子,皇家秘辛,这些小卒聊起来头头是道,仿佛是昨晚躺在皇帝的榻下听来的,颜澄听入耳朵里,只觉得滑稽。一哂之后,又颇觉造化弄人。荣王费尽心思弄来的皇位,看来也坐得不稳妥,也不知是谁,能笑到最后。
再往后听,也听不出什么了。他算是知道了,原本的江北守备军,抽调了不少去镇压周边零零碎碎的乱军,按下葫芦浮起瓢,没个停的时候,损耗颇多。为了这回解魏州之困,临时征了不少兵,勉强凑齐了八万。
他将这个情况告诉秦寒州,秦寒州长长吐出一口气,觉得心里越发堵得慌。
“前哨探不到狄人兵马踪迹,估计都围在魏州了。”颜澄说道。
秦寒州摇头,说道:“狄人骑兵精悍,来去无踪,最擅奔袭,不可掉以轻心。而且,他们有鹰,能抵过千百个哨兵......”
安静了整整一夜,等到天边泛白之时,正是一天中人最为疲乏的时候,秦寒州上下眼皮直打架,突然听到渺远的天际有一声模糊的尖啸。他顿时惊醒,一个激灵站起来,“噌”一声拔出佩剑,大喊道:“有敌情!”
众人昏昏欲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倒是颜澄先醒了,抽出刀来,往军中烧饭的大铁锅上一顿猛敲,声音震耳欲聋,将熟睡的主将也惊醒了,张口要骂,却见远处的天际有一道轻捷如鬼魅般的影子划过。
秦寒州恨不得揪住他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大声喊道:“是狄人的哨鹰!”
主将瞪大了眼睛,厉声大喊:“整装!上马!”
士卒们惊魂未定,匆匆整装。但正如秦寒州所料,狄人骑兵速度极快,来去无踪。此处虽是平原,但西北高东南低,狄人位于高处,骑兵俯冲,如虎添翼。号角才将将吹起来,狄人骑兵就已经出现在视线之内了。
秦寒州有如醍醐灌顶,这头伏击援军,那头定是准备围城了。
只是他明了得太迟,也不知道狄人已经在这儿等了他们多久了,养精蓄锐,俯冲下来时,宛如一把尖刀,直直插入刚刚组织起来的阵列当中,当下就被从中冲开了。
秦寒州戍守边关时间虽不长,但所学所思都是为了对付边境胡族,心中马上就有了应对之法。他勒住受惊扬蹄的马,大喊道:“不能分散!”
然而,他的声音在人喊马嘶、刀剑相击的战阵中实在太小了,纵然他喊得声音嘶哑,也无人听见。各营阵列皆看主将令旗,只见令旗挥舞,散乱的阵列重新收拢,分作左右两翼,企图将直冲进来的骑兵包抄。
趁阵列未成,狄人再次冲锋。
这下,秦寒州再也顾不上阵列如何了,他全副心神都放在了保命上面。他伤重未愈,力有未逮,虽剑术了得,也险象环生。他在战阵中左冲右突,眼角余光见颜澄且战且退,停在他身边。
颜澄喊道:“怎么办?!”
秦寒州后背刺痛,有股暖流顺着脊梁往下,应该是伤口绷裂出血了。他皱眉,握紧剑柄,望向一片混乱的战阵。狄人的哨鹰高高盘旋在天上,超出了弓箭、弩箭的射程范围,一圈又一圈地飞着,时不时发出几声尖利的叫声示警。
怎么办?能怎么办?
正此时,战阵中心,高高举起的主将令旗忽然倒下,旗幡没入乱军之中,不见了踪影。有狄人操着生硬的汉话,大喊:“主将已死!速速投降!缴械者不杀!”
几乎是同时,一支箭不知从何而来,越过众人头顶,直直往空中而去,射中了哨鹰。此箭力度刚猛,带着被射中的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又直直坠下。
秦、颜二人同时望向箭矢飞来之处,只见地势高处,有数骑直冲而来,紧随其后的,是一队骑兵。马蹄踏处,尘雾飞扬,分辨不清到底有几人。
并不是发呆的时候,颜澄首先反应过来,猛夹马肚,战马一跃而出,冲入战阵正中,左冲右突,于阵中发现了摔落在地的红色旗幡。他一手紧握马缰,从另一侧俯身下捞,用刀尖将旗杆挑起抓在手里,重新高高举起。
左右的兵卒见令旗重新立起,便纷纷聚拢到令旗周围。
见机,秦寒州长剑高举,剑刃反射着天边乍现的日光,他大喊道:“帅旗在此,听我号令!”
狄人被后方突然出现的援兵吓得措手不及,一时之间不知是对这头落于下风的敌人乘胜追击好,抑或是掉头先解决后来者。守备军众兵皆听令旗号令,纷纷聚拢于旗下。
趁此机会,秦寒州长剑下挥,直指敌军,颜澄所擎令旗随他的剑而动,划下一道亮眼的红影。
翻涌的黑云犹如浪涛,在天边刮起巨浪,黑沉沉一片又如一张大掌,自上而下压下来,让魏州城显得格外渺小。
王谙与孙晔庭亲自带人清点了城中剩下的粮草,省着点吃,足以让城内军民消耗足足一月。即便固守不出,等待转机,也能足足撑上许久。这让孙晔庭心中稍定,这几日来,他发动军民,加固城墙、城门,深浚城壕。另外,防着暴雨决堤,毁坏城防工事,防洪堤也需要修筑起来。
孙晔庭忙得脚不点地,全无了往日儒雅斯文的样子,灰头土脸的。
他屁股还没坐定,斥候满面通红地冲进来,嘶声喊道:“督军!狄人准备攻城了!”
孙晔庭拍案而起,脑子却空白一片,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狄人等待了许久,在等什么时机?为何是现在?
斥候叫他:“大人?大人!”
孙晔庭回过神来,连忙吩咐道:“去叫王大人!”
话音刚落,他又觉得等不及与王谙碰面了,一一传令下去,自己也速速披挂,上了城楼,与王谙于城头相遇。两人扶着城墙望出去,隔着细密银丝织成的雨幕,远处是黑压压的一片狄人骑兵,看不清数目,骑兵头顶是十数只哨鹰,在阴沉的天幕下盘旋。
王谙建议道:“此时应收兵入城,紧闭城门,固守不出。”
孙晔庭看了看他,却道:“狄军势盛,我们应主动出击,赢下首战,才好鼓舞士气。”
王谙没有反驳,孙晔庭自己说完却犹豫了。王谙是领过兵打过仗的,自己连骑射都不精,一切都没有把握,只是纸上谈兵。只要他一声令下,这许多人的性命就挂在他身上了,甚至乎,这一座城的命运也由他决定。
孙晔庭的拳头捏紧了又松,最终还是说道:“王大人所言甚是。”
命令还未传下去,就有兵卒来报,说是有人想要偷偷出城。大战在即,此人当斩。孙晔庭吊起眉毛,正要下令,却见小卒面色为难,他奇道:“是谁?”
等人押上来的,孙晔庭与王谙都吃了一惊,想要偷偷出城的竟是安抚使郑磬,与他的家小。
孙晔庭怒极反笑,说道:“郑大人,你意欲何为?”
甫有战情,此人就告病在家。听闻他一直在往京里递话,说是想要回京,只是一直没走通关系。这种贪生怕死之辈,孙晔庭也懒得去理。只是他知道,王谙与此人结亲,将自己的孙女嫁给了郑磬的小儿子。
王谙见到郑磬一副缩头缩脑的样子,全无往日趾高气扬的官相,深感不齿。他忙看向随从,见随从给自己摇头,知道孙女与孙女婿并未同郑磬一块儿,心下稍定,清了清嗓子,向孙晔庭说道:“此人可恶,应收押在牢,等战后再参他一本,交由圣上裁决。”
孙晔庭知晓王谙并不想让自己当下就砍了郑磬,也点了头,将郑磬押下不提。
魏州的七个城门皆紧紧闭合,各处严阵以待,狄人也率兵逼近。孙晔庭站在城楼上,听见哨鹰尖啸,号角呜呜然恍如哀泣,马蹄扬起飞尘,也不由得一阵心悸。他抬起手,弓弩手领命,弓箭弦如满月,弩箭引而不发。
狄军行至城下十里处便停了,有一骑排众而出,策马至城下。
“你们的粮草已经被我们烧了!城里的粮草都是假的!”
这一句喊出来,孙晔庭心中一突,余光中见兵卒脸上皆有异样之色。还不等他应对,那单骑手中抛出一样什么东西,咕噜噜地滚出去好远。
“你们的援兵!也被我们截杀了!”
孙晔庭定睛看去,见那咕噜噜滚来的的确是一个头颅,头颅上还系着头盔。
这一下,犹如一记重锤,敲在了魏州城内每一个人的心头。孙晔庭咬牙切齿,夺过旁边弓箭手手中的弓箭,沉肩拉弓,箭破空而去,准头好出平日许多,直直将那喊话的狄兵射落马下。
这一箭却仿佛成了敌方冲锋的信号,狄军万骑齐发,直冲魏州城而去。
作者有话说:
魏州这一战的描写,有参考明朝的北京保卫战,当年看这一段历史的时候就很崇拜于谦。有兴趣可以去了解一下。
绞尽了我为数不多的脑汁,明天还有更新,希望明天能写到戏肉。

第七十二章 岂知天道曲如弓
攻城已持续了三日,雨也一连下了三日,虽非暴雨,但总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无论白天黑夜,天都是阴沉沉的。
攻城不易,守城也守得艰难。魏州城门足足有七个,狄人骑兵灵活,可四处出击,城内的兵力却只能分散至七处,孙晔庭亲自领一队精兵,作为支援,奔波于七个城门之间,疲于奔命,像永远追不上野兔的豹子,跑得气喘吁吁。
这样下去可不行,他想道。
孙晔庭正想着要找王谙商量对策,却见王谙脸色阴沉地冲进来,场面话还未来得及说,屏退左右,开口就道:“郑磬不见了。”
三日前下令关押他,王谙当时想着,他是小孙女王嫣的公公,留他一命,战后交由圣人定罪,也不至于让小夫妻俩立时就闹得太僵,在此之前,也能想想办法,让孙女与孙女婿和离,不要被牵连。
如今狄人攻城正凶,郑磬居然能凭空消失,加之之前他想出城的举动,很难不怀疑他与狄人有勾结。
孙晔庭马上反应过来了,忙问:“城门守将,有哪一位是郑磬提拔的,或者与他有旧?”
王谙连忙数道:“宣武门、安定门......”
话音未落,便有有传令兵闯进来,喊道:“大人!宣武门失陷!”
来不及再多想了,若是狄人打开了一道缺口,整座城都将失陷。不必孙晔庭再吩咐,王谙径自就奔向安定门,以防安定门的守将反水,而孙晔庭则直奔宣武门而去。
宣武门外有瓮城保护。瓮城呈圆形,高度与城门一致。孙晔庭赶到时,狄军已用攻城锤将瓮城城门锤破,闯入瓮城之内。此时,本该紧闭宣武门,陈兵于瓮城城墙之上,万箭齐发,瓮中捉鳖,这也是瓮城本来应发挥的作用。
只是宣武门守将指挥不力,竟开城门出击,出击不敌,反被一队狄人骑兵撵着攻入城内。幸而孙晔庭带着人来援,凭尽全力将狄人打退。重新紧闭城门,边打边修筑瓮城残破之处,拼命守住了这一门。
守将被缚,这一回,孙晔庭不再犹豫,挥刀便朝守将的脑袋砍去。他力道不足,脖子只断了一半,血溅了他一身,脑袋欲掉不掉,情状可怖,在场者皆被震慑。
“通敌怠战者,斩。”孙晔庭冷冷说道。
狄人从宣德门冲入的这短短时间里,守兵在街巷中殊死抵抗,死伤数百。房舍起火燃烧,幸而下雨潮湿,没有引起大火,只是——
“粮草如何?!”孙晔庭忙问道。
兵卒来报:“大人放心,墙虽倒了一面,但没有烧着粮草,可能打湿了一些,应当无碍......”
孙晔庭并不放心,等他赶到时,见放置粮草的房舍千疮百孔,原本安排在这里严加看守的兵卒被敌军冲散,后来者并不清楚粮草有问题,便将被雨水打湿的粮草挪出来,一上手便知重量不对,摔落在地的麻袋有几个被乱石刮破,露出了里头的干草。
狄人攻城之前撂的话本就在大家心中布下疑窦,如今粮草有异,那援军被截杀也极有可能是真的,人人自危,如何能守得住。孙晔庭这下知道为何狄人要选宣德门作为突破口了,皆因粮草放置之处离宣德门近。郑磬也绝非凭空消失,定是投敌了。
现在,任他再如何舌绽莲花,不把粮草真正摆在大家的面前,大家是不会再信了。站在一片疮痍之中,孙晔庭越发茫然,雨丝好似蛛丝,缠绕他的发梢衣角。
这是许久都没有过的。
宋知望弑父杀兄,当上了皇帝。他背着骂名,背叛了朋友,当了皇帝的近臣。那时他都没有这样迷茫过。世上的事本就没有完全的对错之分,胜者自然就对。他要一展抱负,不再做无名之辈,自然也就要付出代价,一切都是值得的。
当宋知望坐在皇位上,深不可测地望着他与秦钦在朝堂上唇枪舌战的时候,他明白了自己又掉进了另一个漩涡。他本以为自己是上一场赌局的胜者,下一局就能坐庄了,但他发现,坐庄的永远是龙椅上的人,他不过是棋子,又被投入了下一场赌局当中。
于是,他便决定抽身出来,留在这里,或可有一席之地,让他明确自己在这世间的意义。但终究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少年时,他与大家一块儿读书。
夫子带着大家诗书典籍,先是“男子千年志,吾生未有涯”,又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再是“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他们读了许多,学了许多,胸中满是热血,想象着十数载后,如何指点江山,名留青史。 现如今,他只想到一句——“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
“大人......大人!”
有人在叫他,他回过神来,转头看去,见有一骑策马朝他而来,骑手很脸熟,他想起来了,那是他派出去接应粮草的那队精兵中的其中一人。
那一骑奔至他身前,勒缰下马,弯腰便拜,孙晔庭忙扶住,问道:“怎么只你一人回来?!”
“那日被狄军截杀,粮草被烧,人马折损近半。我等想着要回城复命,没料到竟有一员悍将将我们引至永定河边,那里有一队兵马候着,说是......说是领了您的命令,在那儿候命......”
孙晔庭听得一头雾水,不知从哪里凭空冒出来一队兵马。
“有书信一封,遣小人带来......”
孙晔庭连忙接过来,无封无缄的一张信纸,展开后,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却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的单字,连不成句。正当孙晔庭大皱眉头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这是一封加密的信,而信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谢燕鸿!
这是他们从前念书时就玩过的把戏。
预先定好一首诗,根据暗语,限定诗文中某两句的某两字,结合两字的声韵,便生成了新字,新字连起来便是密信要传递的消息。
他们以前时常这样玩,颜澄不爱这些弯弯绕绕的,只有他和谢燕鸿,夫子在上面念书,他们在下头互写密信,加密解密,不厌其烦。即便被夫子发现了没收,也不知他们在写些什么。
可是,他们事先没有约定,繁浩诗文中,哪一篇才是解密的钥匙呢?
孙晔庭捏紧信纸,忽然间福至心灵——当日他与谢燕鸿在京郊宝相寺分别,临别之时,他诵了一首诗,就是那首了。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孙晔庭喃喃念道。
找到了钥匙,开锁便易如反掌了。虽然相隔多年,但孙晔庭玩起这个解密的游戏来,还是轻车熟路,很快的,他便把密信内容解出来了。
“五日后,寅时,援兵至。”
没有任何迟疑,孙晔庭立时便相信了谢燕鸿。就像儿时,他在无人的山中失足落入坑中,谢燕鸿说一直陪他,就一直趴在旁边陪他,直到有人来救为止。如今谢燕鸿说五日后寅时有援兵,那必定是有的。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稳定人心,守到五日后。
孙晔庭吩咐道:“传令下去,为犒劳士卒,每人可预支半月粮饷,若有百姓因战事损毁房屋的,也可领粮。”
永定河边,将密信传出之后,谢燕鸿心中稍定,陆少微却满是疑虑。
“你怎么就确定他会听你的?”陆少微问道。
谢燕鸿笃定地点点头,反问道:“五日后一定有大雨?”
这回轮到陆少微笃定了,她轻松地说道:“一定有,不然我们都一起玩儿完。”
那一日,长宁探知狄军烧了支援的粮草,带回了消息的同时,也带回了一支劲旅。那是孙晔庭派出去接应粮草的,被狄军截住,粮食被烧,人马也折损了将近一半,活下来的都是死里逃生的精悍骑兵。
他们奉命出去接应粮草,失败而归,自然是要回城复命的,只是狄人将魏州城团团围住,想要回城无异于自投罗网。道理他们都懂,但要信任凭空冒出来的谢燕鸿,也不容易,谢燕鸿便写就密信一封,交由他们中间一人,冒死送入城中,传递给孙晔庭。
长宁已将颜澄带出来的所有人带走了,前去接应援军。凭借他对地形的熟悉,以及颜、秦二人的帮助,只要能甩开伏击狄军,如无意外,应该能在五日后赶回。
魏州死守,守备军驰援,再加上他们这支奇兵,三方合力,定能解此困局。
长宁本不同意将所有人带走,也不同意将谢燕鸿一个人留在永定河边。
谢燕鸿说:“我怎么是一个人呢,陆少微也在,还有这么多人。”
长宁沉默不语,最后只能点头。
谢燕鸿提醒他:“五日。”
长宁已经坐在马上了,长刀斜背身后,除此之外,还有弓箭,箭囊里满满的箭。他拨转马头,避开众人视线,俯身用脸碰了碰谢燕鸿的额头,沉声说道:“等我。”
谢燕鸿立在原地,目送长宁策马远去。
此后几日,狄军攻城之势稍缓,谢燕鸿与孙晔庭又通了一次信,都是密信,唯恐落入敌手。四日后,有将近万骑自东面驰来,与城下狄军汇合,再整旗鼓,投石机、攻城梯也已经架起来了,预示着接下来,将有更加猛烈的攻势。
听到此报,谢燕鸿马上说道:“这批人应该是截杀守备军归来,既然他们已经回来,那证明长宁他们应该在赶回来的路上。是生是死,就看这最后一日了。”
陆少微的嘴巴仿佛开过光,一过夜半,暴雨如注,仿佛天上缺了大口,五步之外难以视物,眼睛都睁不开,雨打在身上都是痛的。永定河水面暴涨,浑浊的河水滚滚波涛,让人望之生畏。陆少微带了几个人到上游的白鹤堤,剩余的人按照孙晔庭的命令,听谢燕鸿的调度。
谢燕鸿带着这数百骑,暴雨当中急行,飞速靠近魏州城,等在援军前来的必经之地。隔着雨幕,能依稀见到魏州城的轮廓。
雨太大了,敲击在守军的头盔上都是一阵闷响,这是天然的战歌。
孙晔庭已经湿成落汤鸡了,哨兵一个接一个地去探,又一个一个地回报,带回了一个又一个的消息:狄人集结部队、狄人架设投石机、狄人所遣先头部队已到达城下十里......
“哪个门?!”孙晔庭喊道。
“宣德门!”
闻言,孙晔庭摆手,令官听令,鼓起一口气,吹响号角。号角之声低沉,仿佛天地间的一声呜咽,在雨声中传出极远。孙晔庭亲自披挂上阵,领守军列阵于宣德门外,军容整肃,隔着雨幕与狄军对峙。
城内也将这号角声听得真切,百姓们都知道,这是开战了。
王谙年纪上来了,阴雨天腿上疼得难受,孙晔庭许他在城内坐镇调度城防,唯恐有人在内部生事。不多时,街巷当中,有人奔跑大喊:“破城了!破城了!快跑啊!蛮子要进来了!”
王谙暴喝道:“何人妖言惑众,绑起来!”
他率领随从出去,发现街巷当中一片混乱,时不时能听到一声声轰隆巨响,开始时还以为是雷声,后来才分辨出,那是投石机的巨石砸在城墙上的声音,砸得地面也随之震颤。有碎石击中民舍,瓦砾四溅,街巷中奔走的人无不抱头逃窜。
大雨中,王谙喊着吩咐随从:“去城楼上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作者有话说:
怎么还没打完啊!作者都累了!
最近评论好少,求求评论!么么哒!

这是孙晔庭第一次打仗。
此时,他正在军中压阵,先锋已经在低沉的号角声中冲出,雨幕之下,只见敌我两方仿佛两股巨浪,迎头碰撞。
离谢燕鸿说好的寅时还有半个时辰,正是黎明前最暗的时候,乌云密布,暴雨倾泻。唯一的光亮就是淋了桐油的火把,闪烁于雨中,长燃不灭,好似地上的繁星。
先锋军已经在震天呼喊中杀将出去了,中军压阵,孙晔庭身边的兵卒俱都捏紧了兵器,蓄势待发。他们身后便是宣德门的瓮城,城门紧闭。孙晔庭早就吩咐过了,不到该开的时候,城门必须紧紧关着,就算外头的人全部战死了,也不能开。
副将在他旁边喊道:“大人!援军呢?”
孙晔庭抽出佩剑,豆大的雨珠砸在剑刃上,继而碎落四溅,让本就坠手的剑又重了三分。他收回远眺的目光——再怎么看也是徒劳,无论援军来抑或不来,今日难免有一场恶战。
狄人的骑兵黑压压的,一大片看不到尽头,先锋军不过是冲过去撕了道口子。
孙晔庭一手紧握缰绳,另一手举起佩剑,喊道:“中军听令!冲!”
他的声音在大雨中传不出三步远,千军万马只看着随他命令而动的令旗。孙晔庭也不在乎这声音能传多远,纵使除了他自己无人听见,他也用尽了全力嘶喊。今日于此,不成功便成仁,不为君也不为国,只为他自己对得起自己。
一声令下,他心中一片空明,带头冲杀出去,兵卒见平日文弱温和的长官一马当先冲出去,精神大振,紧随其后,冲入雨中。
暴雨之中,人人都面目模糊,只能凭借铠甲样式分辨敌我,孙晔庭抬剑砍杀,虎口酥麻,鼻端充斥着雨水、泥土、铁锈与鲜血的气味。恍惚间,他却闻到了一阵梨花香。
那是在许久许久之前,他与颜澄、谢燕鸿一块儿,在宫中与诸皇子、国戚一块儿念书。先生在上面摇头晃脑念得入神,胡子白得泛光,惹得所有人昏昏欲睡。颜澄坐不住了,偷偷猫着腰踱到窗边,横眉竖目指示小内官帮他托着脚,帮他翻出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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