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海讷然点头,傻媳妇是他的心头肉,可眼下挂在他心头的可不仅只一个霍振庭。
大哥和范筹全都在等他解危济困。
片刻后朗明跟戴齐天回来,厉海只能暂且放下老婆,出门去走廊跟他大哥心腹谈话。
“二爷。”朗秘书立正朝厉海点头问候。
厉海也朝他点点头:“说吧,这两天都发生什么事?”
朗明扁嘴闷咳清清嗓子:“大爷说,他出来之前,您不必去巡捕房上班。
还有,最近各方面风声都比较紧,您和太太们暂且住在费尔斯通夫人家,尽量不要出法租界。”
厉海颔首,表示有听懂;然后等朗明继续往下说。
但是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朗明说完这两句,已将嘴巴紧紧闭了起来。
厉海不明所以,拿眼神催促对方,可是等老半天仍不见下文,只得出声追问:“还有呢?”
朗明勉为其难张了张嘴:“没有了,我说完了。”
厉海瞠目结舌一脸震惊:“完了?”
朗明点头,态度恳切。
厉海抚额,随即用力抹一把面孔:“老大不让你说?……可是现在事情闹这么大,难道要我去买报纸自己研究?还是说找外人挨个打听?”
朗明尴尬耸眉:“大爷的意思是,不希望您为他的事情担心,况且现在这种情况,您也做不了什么。最重要是照顾好太太和大奶奶。”
厉海郁闷得要死:“也得她们让我照顾才行……明天母亲和大嫂都要来看他,我可拦不住。
你不跟我说,等下我上楼亲自问他。”
朗明连忙摆手摇头:“您上去也见不着大爷。冒然露面,被东瀛人盯上更麻烦。”
厉海眉头紧锁叉腰质问:“我听丁叔说,中野是他们皇亲国戚,老大知道么?”
“先前不知道,现在肯定知道了。”
厉海继续引导朗秘书:“你给我说点能说的,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事?”
朗明犹豫两秒,大概想到就算自己不说,很多事情厉海也能打听到,这才开口:“昨晚青帮杀手在街上阻击警方车队,大爷中枪受伤,中野先生身亡。”
厉海咂舌:“那东瀛人找青帮报仇就行啦!拘老大干什么?”
朗明叹气:“青帮肯定跑不了的,已经逮到几名知情的混混。
关键是其中有人说,他们的杀手认得大爷,刺杀目标也是大爷,不晓得为什么搞错对象,误击中野优泰。
东瀛人因此怀疑中野遇刺另有隐情,所以现在一边追捕杀手,一边揪着大爷不放。
不过费尔斯通夫人已经联络法领事寻求庇护。
法领事今天下午介入事件,对国民政府与东瀛军方提出要求:有关大爷的案子,必须走正规法律程序处理,并受领事馆监督公正性。
大爷这边的意思是,他接受调查,等候庭审。大爷觉得这件事不会拖很久,他什么都没做,所以没什么好担心。”
“哈!”戴齐天突然出声,皱眉苦笑:“大哥可真乐观。”
朗明左右瞟一眼,见走廊里没旁人,颔首压低声音:“现在全靠法领事态度够强硬,费尔斯通夫人今天整天都在打电话寻求帮助。包括联络老爷的朋友,大家都在帮大爷说话,只要……”
他越说声音越小,厉海突然抬手揽他肩膀,把人带入身后霍振庭病房,掩起房门小声追问:“只要别叫人抓住纰漏对吧?你觉会有什么纰漏?”
纰漏,就是实质性证据。
费尔斯通夫人所做努力,最好的结果就是确保整个案件的调查与审判透明公正。
所以厉江平安的前提是绝不能被东瀛人抓出他设计中野优泰的端倪。
朗明谨慎思索片刻:“昨晚是中野主动来找大爷,大爷确实什么都没做。我觉真的是意外。
可是唯一令东瀛人紧抓不放的疑点,是中野身中六枪,其中有四枪为近距离射击;既然青帮杀手认识大爷,为何会错得这么彻底?”
厉海眉头紧锁嘶声吸气:“这确实……”有点说不通。
厉江之前亲口对弟弟提过想要借青帮之手除掉中野,要说中野的死和他一点关系没有,厉海也是不相信的。
关键是现在得让别人相信,厉江与中野之死绝无瓜葛。
所以厉海经过一番思忖后,冒出个相当大胆的“猜测”:“有没有可能,是中野主动替我哥挡枪?”
朗明倏然瞪大双眼,表明他领会了厉海的意思;但没支声,想必是不敢苟同这种“猜想”。
厉二爷神情懊恼抬手抓后脑勺:“这样讲确实离经叛道,可他纠缠我哥这么久,大家都看见了嘛。……说不定是个情种。”
朗明面色窘迫,悄声呢喃:“那也得东瀛人相信呐。”
厉海讷然点头:“我们再想想,实在想不出别的说辞,就想办法让他们相信。”
朗明哭笑不得,可一时间他也提不出其他有效建议。
李木匠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睁眼回神,见厉海和朗明停止对话才出声:“厉长官,你回来咋不说一声?”
厉海连忙走他跟前蹲身询问:“庭庭到底怎么回事?……你刚才在‘做法’,我没敢出声。”
李木匠唉声叹气放下引魂铃擦手:“一言难尽。”说完仰脸看向朗明:“这位先生是?”
“自己人。”厉海说着朝朗明摆摆手:“你先上去吧,把话给老大递过去,让他自己也判断判断。”
朗明点头说是,转身开门,一错身将帮他们看门把风的戴齐天让进屋,自己则快步朝楼梯间走去。
李木匠看朗明离开又进来个女的,于是又将困惑目光投向厉海:“这位小姐是?”
厉海仍简而言之:“自己人,你有话就说吧,不必顾及她。”
李木匠点头,将他“走阴”看见的,也就是霍宅近几日发生的事情讲给厉海听。
他们说话时,戴齐天站床边哈着腰打量霍振庭。
李木匠的话,她也在听,边听边试着伸手捏霍振庭领襟,看他胸前被踢得青一块紫一块瘀伤。忍不住小声斥骂:“妈的,那俩畜牲。”
厉海也听得脸色铁青,同时又心生愧疚,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给霍振庭精挑细选的保姆与保镖,竟然是一对禽兽不如的狗男女。
李木匠说,商翠娥和屠惠心上了陈小芬的身后,先后砍杀了尚良娣与陈小芳。
可陈小芬身量体格与陈泰相差太大,三鬼驱使一具躯壳,仍不是陈泰对手。
最终反而是陈小芬的躯壳先被陈泰剁掉了脑袋。
没了脑袋的“陈小芬”,拼最后一缕残力揭下了李木匠留在曹美莲梳妆镜上的半张黄纸符,这才令李木匠得悉霍宅异样,立即报警求助,并亲身赶往霍宅救援。
他和警官们赶到时,霍宅里三具女尸身首异处,情状惨不忍睹。
陈泰也被“陈小芬”砍了几刀,但最终逃出洋房,倒在了离霍振庭不远处的院子里。
李木匠说完事情经过,继续对厉海道:“人有三魂七魄,七魄主体格,三魂主精神;霍公子之前的情况,就是很典型的‘三魂少一魂’。
三魂指:天魂、识魂、人魂。
我瞧着霍公子从前那样,少的那一魂,大抵是‘识魂’。
如今经受惊吓遭虐待,另两魂也稀松的快留不住了;所以我给他绕红线,先把两魂留住。”
厉海听不懂但硬听,看着李木匠的眼神,好像在看一根救命稻草:“李大哥,你肯定有办法救他的吧?”
“我正要跟您说这个……”李木匠说自己“正要说”,但态度却非常犹豫,且再次看向戴齐天,好像当着这位姑娘的面讲“鬼事”,令他很为难。
厉海拧眉催促:“你说吧,真没事。她是我妹子,庭庭的干姐姐。”
李木匠勉为其难点头:“霍公子硬伤虽然不轻,但只要有口气,慢慢的指定能养好。
但魂魄不齐的问题,需得给他补魂固魂才行,不然等他三魂散尽,仍是保不住性命。
这种事本来很难做到,因为补魂不是补屋顶,没瓦也能找块布来遮,他需得以魂补魂才行。
而巧的是,这里屋里刚好就有两位义鬼,愿意牺牲‘小我’,给霍公子补魂。”
厉海不用问,也知道这两位“义鬼”是商翠娥与屠惠心。
虽然他先前非常厌烦屠惠心,且完全不晓得原来屠惠心也早就被霍振庭放进家里来了。
然而此时只觉庆幸,也许一切皆是天意。
情不自禁喃声感恩:“大恩难言谢,以后我年年给你们烧纸,你们务必救救庭庭。”
李木匠脸色却愈发为难:“可现在还有个小女鬼抓着她们,三缕幽魂交融颇深,已经无法分割。
商女士和屠小姐愿意牺牲自己给霍公子补魂气,陈小芬却不愿意,她还有夙怨未消。”
厉海连忙追问:“是什么夙怨?我能不能帮她办?”
戴齐天这时也开口:“她是不是还想让陈泰死?”
李木匠点头:“正是这样,想要让她释然,心甘情愿随商女士、屠小姐以魂补魂……”
他越说越迟疑:“得……得杀死那个大活人。”
“我来!”戴齐天听说杀恶棍,立马自告奋勇慷慨助拳。
厉海却只紧皱眉头,并没在第一时间吭声。
他打过最“血腥”的肉靶,也不过是只已经抹脖褪毛的肉鸡。
厉探长看起来人高马大,英武不凡,但其枪口从未对住过活人,哪怕是在楚县被一大帮陌生男人群欧的时候。
但这次情况不一样,他觉得:“一枪崩了那厮,太便宜他。”
戴齐天耸眉反问:“难道你还想让他接受道德的审判,法律的制裁,先在牢里蹲他个三五年?”
她主要是觉得厉害胆量不太行,恐怕无法胜任夺人性命的重任。
李木匠大抵也有类似担忧,而且他认为面前这位小姑娘也不行。
稍作沉吟后对二人解释:“弄死那男人,只叫他断气还不成;因为是要以他的性命,祭慰他女儿的怨气,所以……”
李木匠说到这里,拿眼神试探着瞥向厉海,又看看戴齐天:“务必要凶残一点。”
“啊?这样呀……”戴齐天犹豫起来,吞吞吐吐追问:“怎样算凶残呀?”
李木匠表情为难:“我想,至少得折磨一下,别让他死得太痛快。”
他们仨虽然家世背景、职业专长各不相同,但究其本质都是普通人。
戴齐天虽然从小与军伍打交道,可也不是职业军人,偷盗打劫的事情做过一些,手上却没真正沾过人命。
远距离射杀她有信心,亲自动手虐杀个大活人……她哪有那个胆量?
可就算没胆量,她也得“支持”二哥,必竟她二哥连鸡都没杀过:“我……我用鞭子抽死他算吗?”
然而今天的厉海,已经不是昨天那个厉海。
首先陈泰的确该死,且他现在恨毒了那个人,就算陈小芬没有这样的要求,他也未必能控制住自己不去这样做。
所以不等戴齐天说完,厉探长就抬手示意其闭嘴,然后对李木匠道:“我来安排。”
又问:“陈小芬在这里吗?我有几句话对她说。”
李木匠点头:“都在。”
厉海神情坚定,抬眼在房里扫视一周,沉声开口:“陈小姐,我们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我知道你是位心地单纯的好孩子,遇到这样的家人,是你的不幸,但庭庭在你最后的时光里,已经尽他所能保护你,给予你温暖。
我会让你得偿所愿,也请你在大仇得报之后,兑现承诺,救救庭庭。”
李木匠替女鬼支应:“您放心,鬼比人讲道理,您把事情安排好,剩下的交给我。”
厉海点头:“我这就去办,替我照看好庭庭。”
李木匠见厉探长立刻就要走,连忙伸手拽住他衣袖:“那个男人眼下关在巡捕房里,您得先把人弄出来,不然他姑娘看不见,不能解恨。”
厉海再次点头:“晓得了。我一定会给陈小姐个交代。”
戴齐天担心厉海仍不能成事,见厉海出门,她也急忙追在后面。
但厉海并没马上离开医院,而是上楼去看范筹。
范筹和厉江同样都是中两枪,但厉江有人盾,子弹射到他身上已后继乏力,只伤及皮肉。
范筹则是实打实的主躯干中枪,不幸中的万幸是射他左胸那颗子弹哑火,因力量较小卡在了肋骨上,保住心脏。
反倒是肚子上那枪射穿了肠子,手术不仅要取子弹,还把打烂的肠子切去两截,肚子上开了好大个洞。
而且他下午中枪,晚上才被人发现,失血太多,加上后续手术,全身血液都差不多换了一遍。
厉海到楼上时,正好有位住院部大夫拿药费单过来询问要不要继续给范筹输血。
一是买血费用极高,普通人家消费不起;二是就范筹目前情况来看,即便坚持输血,也未必能活过来。
朗明看见厉海,当即把问题抛给他。
厉海自然不能眼睁睁看好兄弟不明不白撒手人寰,马上叫朗明去给丁管家打电话,让对方多多的送钱过来。
朗明打电话时,厉海到范筹床前,握紧对方冰凉手掌,低声正告:“你要争气,快点醒过来,告诉我是谁害你。我给你出头。”
范筹自然是没什么反应,他现在只比死人多喘一口气。
等朗明回来,厉海开始交代他办正事:“你帮我给巡捕房打电话,找个人品可靠、嘴巴严的同事,把陈泰送到江边西浦大桥。”
西浦大桥桥墩旁的滩涂上,就是陈小芬被人奸污的地方。
朗明皱眉表示不理解:“您找他做什么?眼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您咋还有心情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厉海不悦冷哼:“那我跟问你正经事。
门外有三名保镖,都是我爸公司的人,你特意叫他们来给范筹站岗,是否说明范筹受伤另有内情?”
朗明瞬间打蔫儿,垂眼躲避厉海目光:“行行,我这就去打电话安排。”
厉海紧随其后离开范筹病房,在医院门口买了一颗鸡蛋。然后带着戴齐天驱车前往西浦大桥。
这时已经夜里十一点多,江风呼啸,清冷透骨,江堤路上前后数百米瞧不见一个人影。
厉海和戴齐天没等多久,就有辆警用摩托开过来,司机是一名穿拘留所狱警制服的年轻男人。
年轻狱警下车后冲厉海嘿嘿讪笑:“厉探长,您回来啦。”
厉海瞧他面善,但不熟,之前应该没什么交集,遂只朝对方点点头。
年轻狱警起身下车,到车斗跟前掀开盖车斗的防雨布,露出个篷头垢面的男人:“就是他。”
“我认得。”厉海恶狠狠瞪向陈泰,眼里好似快要冒出火来。
狱警陪笑:“是哦,是哦,您一定认识的嘛。那您看还需要我做什么,或者等在这里吗?”
厉海反问:“他的案子现在谁手里?”
“档案放在简老手里,不过简老好像暂时不打算办他,我听简老那组的涛哥讲,简老说这件案子和霍公子家有关;反正不急的,等您回去自己处理。”
厉海顿感踏实,简宏是探长总长,在巡捕房混了一辈子,手段通天花样多,而且和厉江关系好。
就算今天他把陈泰大卸八块,简宏也能轻描淡写给他遮掩过去。
厉海对年轻狱警勾勾嘴角:“你回吧,明早跟简老打声招呼,说这人我带走了。”
狱警下意识抬眼眺望伸手不见无指的漆黑江面,心说陈泰又不是王八,选这地方交接,恐怕不是打算放生。
“好嘞,那您忙着,人我交给您了,明早悄悄跟简老知会一声。”
他们做狱警的,平时恶人见得多,好人见得少;不能说没有同情心,但的的确确所剩无几,而且绝不会放在囚犯身上。
眼下看厉海仿佛要亲手处置此人,他关心的也不过是厉海需不需要自己搭把手。
厉海既然说不用他,他自当乐得清闲,赶紧回巡捕房,趁天亮前还能再眯糊一觉,然后等早上交班。
厉海伸手扣住陈泰肩头往起拖拽,陈泰身上有多处刀伤,虽然都不太深,但被拉扯动换肯定疼得够呛。
吱哇大叫哀哀救饶:“不是我!不是我!是那个傻子发狂,砍死我老婆女儿,还要砍死我!不是我杀的他们!”
狱警看他拼命挣扎,还用双腿卡住座斗,不肯让厉海提拎起来,只得上前帮忙。
解下别腰间的胶皮警棍,直接照陈泰裤裆敲,陈泰当即疼得一声哀嚎,躬背缩腿蜷成一团。
他把腿缩起来,厉海和狱警便再无阻力,各抓恶棍一边肩膀头,拎起来重重扔在地上。
狱警完成任务冲厉海讪笑:“您处理吧。”
但上摩托车前,觉得厉海不应该被陈泰适才谎话蒙憋,所以抓紧时间道明真相:“今早我们的人到霍宅时,霍公子被他们用狗链子拴在院子里一棵树上,霍公子没发狂,那些人就是这个陈泰砍死的。”
“我知道。”厉海点头:“兄弟你叫什么?等我回去好好谢你。”
年轻狱警连忙报上自己姓名,喜滋滋驾车离去。
厉海单手揪住陈泰后脖领子拖到自己汽车后方。
陈泰仍在哭天抢地哀嚎,说自己没杀人,叫嚷自己无辜。
他双手被反铐在身后,但双脚并没上镣子;因看出厉海要惩治自己,拼命想站起来逃跑。
厉海脸色铁青掀开汽车后备箱翻找东西,一只脚死死踏在恶棍后腰上。
陈泰见求饶无用,便开始矫辞谩骂,说傻子发狂杀他妻女,现在厉海还要杀他灭口,天理昭彰,厉海迟早会遭报应。
戴齐天这时才下车,蹲陈泰跟前揪他耳朵使劲往后拧:“混蛋,你今晚死定了,但话得说清楚。
要看你不得好死的,不是小傻子,更不是我们。
是你女儿陈小芬。你要‘天理’,‘天理’就在这里,先千刀万剐了你这连女儿都坑害的王八蛋。”
陈泰鬼哭狼嚎反驳:“她不是我女儿,她是野种!”
戴齐天撇嘴:“野不野种是你家的事,你就说,是不是你和你老婆把人家小姑娘逼死的?”
陈泰坚持狡辩:“我没有!我没逼她,是她自己没用……不对,是那栋房子有鬼,那是凶宅,是你们骗我去住,陈小芬中邪,脑袋都掉了还能动,她被厉鬼上身……都是你们的错!”
厉海终于找齐家伙式,弯腰掐住陈泰脖颈,使其不能言语,他和戴齐天耳边终于安静下来。
“如果没有厉鬼,庭庭恐怕已经被你们打死了,厉鬼比你们有良心。”
厉探长说着捏开陈泰嘴巴,将他从医院宵夜摊上买的水煮蛋硬塞进他口中。
然后抽开陈泰系裤子的宽布带,在陈泰嘴巴到后脑处绕两圈扎紧。
戴齐天疑惑:“请他吃鸡蛋?这是什么讲究?”
厉海冷哼,满脸胸有成竹:“不懂就看着,今天二哥给你开开眼。”
厉海虽然连鸡都没杀过,但工作个把月,自诩已是见过“世面”的人,他脚边还放了一盒备用汽油,和一柄修车换轮胎的弯勾撬棍……
商翠娥、小汤米、袁香秀的死相依次掠过厉探长脑海。
端看这位叫作陈泰的恶棍,今晚能扛过见习探长厉二爷职业生涯中几个案子。
厉二爷的计划很丰满,现实却……过于现实。
铁棍击打血肉、撞裂骨骼时的声音是“砰”和“咔”,撬棍勾子刨裂皮囊的声音则是“扑哧”。
江边水急风啸,按理说应该听不见这些细微声响,但厉海此时偏就发觉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耳聪目明,不仅能听见,还听得特别清晰。
陈泰还没死,嘴里仍契而不舍发出鬼叫一样的“呜呜”声。
一个大活人的生命力,远比普通人想像来得坚韧。
戴齐天早在陈泰被打出大小便时就躲到远处,屎尿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偶尔随风冲进厉海鼻腔,让自小膻腥味不耐受的厉二爷苦不堪言。
尽管厉海不想承认,但眼下的确有点下不去手了。
戴齐天在远处喊:“二哥!把他埋了吧。”
厉海没吭声。
在消耗掉冲在最前头那股恨意之后,他手里的铁棍仿佛越来越重。
重到他双臂不由自主瑟瑟颤抖。
他现在很想问陈小芬,是不是已经满意了?
可惜李木匠和霍振庭都没在旁边,没人给他“翻译”陈小芬的答案。
万一人家不满意,不肯为庭庭补魂怎么办?
陈泰的喘气声还很大,呼叫声还很有力,厉海觉得自己还应再接再厉,但他这次把铁棍举起来,却半天没能击落下去。
作为一名没有嗜杀癖好的正常人,今天的任务属实过于考验人性。
跟恨不恨都没关系,单纯“不敢”。
江边除了三名女鬼,还有几缕游魂飘过来看热闹,陈小芬的神态亢奋而迫切,不停嘶吼:“打他!快打呀!他要强奸我,他是个畜牲!给我报仇,快呀!”
厉海却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他是真的打不下去了。
他适才给自己做心里建设,自己给自己鼓劲:别把恶棍当人,当他是条狗。
结果更下不去手了,毕竟狗……不咬人时也还蛮可爱。
江边光线很差,只能借桥上路灯照明勉强看出陈泰拱成一团的轮廓。
陈小芬愤懑吼叫:“他还没死!你还想不想救你的傻子?”
当然想!可厉海他听不见。
他现在已经在思考:要不给他个痛快吧,比如溺到江里去。
戴齐天也在远处央求:“二哥快点吧!我有点害怕。”
厉海扭头斥责:“你个怂包!想想你三万飞虎军上阵杀敌。”
戴齐天嘤咛一声,原地背对厉海蹲下来,双手抱头捂住耳朵。心说杀敌也不是这么个杀法呀!
“唉……厉警官,我来帮帮你吧。”凄冷夜风中响起一声活人无法听闻的幽凉叹息,美貌绝伦的温老板步履潇洒走到厉海跟前。
他自从做了鬼,一直在江边徘徊,寻找他不知去向的好老婆。
今夜偶然遇见厉海,在远处观望半晌,看明白事出有因,又见厉海心慈手软,这才仗义出手。
温纶悄无声息站到厉海前方,和厉海一起握住黑黢黢生铁撬棍。
厉海感觉自己吹了会儿凉风,好像慢慢冷静下来,鼻端的异味感也随之消散。
他上前两步,再次举起铁棍,噗噗几声,棍棍贴肉。
戴齐天小心翼翼扭头,偷瞥厉海,只见他好像换了个人,出手干脆利索,每一棍都击打在陈泰要害处。
夜风里,那个口含水煮蛋的恶棍很快便断绝哀嚎,大抵这回是真正解脱了。
厉海感觉自己恍惚了一下,他这次动手好像只打了陈泰两下。
但回过神时,陈泰的脑袋已经凹陷下去一块,人已经彻底断绝气息。
陈泰弥留之际,呼出最后一口气时,仿佛看见陈小芬的身影。
他想:她不是已经被我砍掉脑袋了吗?果然是找我讨债的恶鬼。
转瞬间,浑浑噩噩的恶棍就被疯疯癫癫的恶鬼撕碎在呼呼作响的江风中。
戴齐天见厉海停手,才起身跑过来询问:“现在咋样?烧掉吗?”
她说话时不敢低头看恶棍的尸首,只一味仰着脸凝视她二哥。
厉海也将目光别向一侧,含糊支应:“嗯,你把汽油浇上去。”
戴齐天报怨:“为啥是我啊?”
厉海转身拖撬棍走开几步:“你不是来帮我的么?给你个机会表忠心。”
“屁。”戴齐天小声斥骂,弯腰拣起汽油盒,伸直胳膊,尽量拉开距离泼出去。
然后和她二哥站老远划洋火往燃料上扔。
一连扔出七八根,才把尸首点燃。
火光乍起,厉海立即推戴齐天往堤坝方向走,戴齐天这时倒不怕了,扭头询问:“就扔这啊?不等烧完埋一埋?”
“不用,明天有人发现,巡捕房会来收尸,然后发公告等人认尸,个把月没人领,就处理掉了。”
他俩急急忙忙回汽车上,稍微缓了一会儿,待手脚回暖便立即发动汽车返回医院。
这时已经凌晨三点多钟。
李木匠昏昏欲睡守在床前,听见房门响动,立马抬头询问:“办好了?”
厉海和戴齐天一个掩门、一个上锁,然后一起对李木匠点头:“现在做什么?”
李木匠揉搓面孔提神,同时起身回地当间盘腿坐下来,再次施法「走阴」。
厉海和戴齐天则快步至床前查看霍振庭情况。
霍振庭先头还能念叨五个字:老公回来了。
此时只剩下两个字:“老公……老公……”
眼睛依旧瞪老大,眼角内侧布满血丝,颇为骇人。
戴齐天咂舌:“啧啧,他不累吗?咋不睡一会呢?”
李木匠这次做法很快结束,他只是确认一下三缕幽魂是否就位。
所以戴齐天嘀咕出声后,立刻开口支应:“霍少爷本来就魂魄不齐么,如今残魂松动,情况就跟鬼魂的执念差不多;只有一个念头支撑,不晓得疲惫,等耗尽精神,阳气断绝,人就不行了。”
“啊?!”厉海惊呼:“那赶紧给他补魂呀!”
李木匠正从地上爬起来,边起身边支应:“是呀!这就补啊!”
说着已经开始从裤兜里往外掏东西,有黄纸、细铁钉、洋火柴。都是些看起来极普通的小玩意。
戴齐天看他摆地上的红白印花搪瓷脸盆,和扔在脸盆旁边的西餐厅传菜铃,心里忽然感觉不太踏实;抓住厉海胳膊急急摇晃两下,小声询问:“他行吗?”
“行行!”厉海笃定点头:“专业半仙。”
李木匠却很谦虚:“不不,专业木匠,业余半仙,懂一点玄学。”
“大哥,这种时候你别吓唬我啊!”厉二爷七尺男儿快被他玄学朋友气哭了。
李木匠叹气:“我不是吓唬你,是我也头回用这种以魂补魂的‘术’……现在去找我师父也来不及!咱们尽人事听天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