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做的事情和所有东瀛侵略者没有任何区别,非说有一点的话,可能更虚伪。
他陪符季桐一路从燕高至东北满州,在得到符季桐一定信赖后,承诺不会再对符太太用刑,并要求符季桐为他工作。
当然“工作”只是比较好听的说法,本质上和奴隶没区别。
随后中野到底有没有对符太太再用刑,符季桐和符季梧都不知道。
因为符太太没多久就被枪决在集中营里。
符季梧自此被留在满州,成了小村少佐的“旅妻”,也成了中野优泰驱策驾驭符季桐的第二名人质。
所谓“旅妻”,就是一些东瀛军官在战争期间,家乡之外的临时妻子,相当于高级一点的专属慰安妓。
如果小村少佐死亡,或者他厌倦了符季梧,符季梧就会被送进慰安所,成为一名普通的东瀛营妓。
而中野在用符季梧的处境威胁符季桐时,小村少佐也在用符季桐的性命威胁符季梧。
符季梧为了打破这种困境怪圈,不惜委屈求全讨好小村,她希望为小村少佐生一个孩子。
只要小村少佐对她有了感情,符季桐就有可能脱离中野优泰的控制。
可惜符季梧想错了,大约一年前,在小村知道她怀孕后,第一时间让人给她灌药打胎。
因为在东瀛军官心里,符季桐再怎么温柔乖顺、漂亮可爱,也不过是个血统低贱的劣等人,根本不配为他生儿育女。
符季梧对厉海说:“多谢你们来找我,但既然阿桐已经不在,我也没什么好顾及了。你们走后,我会带小村一起下阴曹地府,告慰我的家人。”
“不不不,这不是老符想看到的。”厉海用力吸气,压下愤恨沉声哄骗符季梧:“老符还在的,老符没事。他只是被中野盯得紧,没办法亲自来找你,所以委托我帮忙。
刚好我在这边有点人脉,这不就把您找着了嘛!
留得青山在……在……你得活着看他们遭报应,对吧?不然老符先前那些罪都白遭了。
我这边朋友会守在附近,只要一有机会,就把你抢出去,送回沪城。你务必再坚持一下,你都……都忍这么久了对不对?再忍一下……都会好起来的。”
符季梧神色迟疑:“你说真的?阿桐没事?”
厉海拧眉咂舌,小声反问:“怎么不真呢?我千里迢迢跑来糊弄你……那肯定不能够呀!
真的,我们在想办法对付中野了,等搞定他,把你接回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真的……肯定不骗你。”
他反复强调“真的”,但其实越来越心虚。
戴齐天悄悄掐他胳膊,顶着张稚气天真面孔帮腔:“真的,他这人不会撒谎,你信他吧。我们有人在这边枕革待命,只要时机一到,肯定把你弄出去。”
符季梧这才勉强信了他俩善意的谎言,表示会继续隐忍,等待营救。
火车开动起来,摇摇晃晃发出隆隆声响;厉海拄额垂首:“说真的,我不知道哄骗老符的姐姐这样生不如死等下去,是不是真的对她好。”
戴齐天想安慰他说“怎么不是呢?”,但张开嘴却犹豫住,最终选择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寻思,如果她是我亲姐,我真的会不忍心看见她就此寻死。
就算没本事报仇,我也要活下去,亲眼看见那些罪人遭报应。”
厉海讷然叹气喃喃自语:“关老师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报应’,并非每个做恶的人,都会受到惩罚。”
“啧!”戴齐天拧紧眉头拍胸脯:“那就去清算、去报复!老娘的飞虎军……”
“唉!”厉海用一声叹息打断戴小姐豪言壮语:“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我想我一直抗拒跟你结婚,可能是潜意识里早就知道自己配不上你。”
“真的呀?”戴齐天脸上乍现惊喜:“你是假装喜欢庭庭呀?”
“不是。”厉二爷尴尬咧嘴,耷拉脑袋苦笑:“不管有没有庭庭,我也配不上你;无论有没有你,我喜欢的都是庭庭。”
戴齐天拍他肩膀宽慰:“那就好,你也别瞎别想了。躺下睡觉吧,睡着了时间过得比较快。
睡一觉,很快就能见着你老婆了。”
「沪城」
差不多同一时间,身穿警服的局长秘书朗明,神色焦灼推开厉江病房房门,回手反锁房门后快步走到床前,半蹲身体凑近枕边:“大爷,找到小范了。
小范左肩右腹各中一枪,正在抢救。
他配枪不见了,身上中弹就是咱们点四二子弹,很可能是他配枪被夺,歹人从他枪里射出来的。”
厉江眉头紧锁,稍微侧目:“钱烨怎么说?”
朗明继续低声汇报:“钱探长说小范下午值外勤,和同组探员带队抓捕青帮‘蛇头’时路过迎宾大街,说反正顺脚,要去看一眼霍公子,很快就回来。
同组探员生气他躲懒,就没在原地等他。后来他们收队回巡捕房,直到下班点钟也没看见范筹回去签考勤。
钱探长感觉不对劲,立即带一队人马回迎宾大街附近搜查。不过终无所获。
最终能找到小范,是有人在六合路派出所报案,说在六合路甲十七弄发现一位重伤警员。
六合路离迎宾大街可不近,有七八公里呢,小范咋会自己跑那么远?”
厉江抬手捏眉心:“医生怎么说?还有救吗?”
朗秘书神情潸然:“医生说全力抢救,现在还不清楚结果……”他说着在厉江面前摊开手掌:“小范手里紧紧攥着这个。”
厉江偏头侧目,在朗明手心里看见一枚警服袖扣。
朗明继续道:“但很奇怪,这枚扣子是小范自己的,他昏迷之前为什么从自己袖子上拽下来颗扣子?”
厉江伸手把金色小铝扣捏起来,沉声推测:“因为他拽不着别人的。他想告诉我们,巡捕房里有内鬼。”
朗秘书恍然大悟,低声咒骂:“册那!大爷,你觉得和钱烨有没有关系?”
“不好说。”厉江叹气,思来想去缓缓道:“你现在去霍宅问问,小范今天到底有没有去看过霍公子?如果有去,是什么时间。”
“好。”朗明答应一声站起身,但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大爷,我觉我守在你身边比较好,我还是让焦猛跑一趟吧。”
焦猛也是他们巡捕房警员,最近都在跟着厉江负责保卫工作,人品比较可靠。
厉江点头:“也行,让他问出结果立刻打电话汇报。”
朗明点点头,去门口交代同事做事,回来后一脸困惑追问厉江:“大爷,着急问这个有啥用啊?”
厉江攥着犯筹的小袖扣捏搓,沉吟片刻后,给心腹下属解释:“小范的确经常去看望霍振庭,他性格马马虎虎比较随意,未必干不出执勤遛号的事情。
所以我不知道钱烨说的是不是实话。
如果范筹今天没去过霍宅,说明有可能在他遛号半路上落单,被青帮混混盯上,继而遭遇夺枪,并受到袭击。
但如果他去了,就要再问问明确时间。时间和钱烨说的能对上,那么钱烨探肯定没有问题……”
“哦!我懂了。”朗秘书听到这里感觉豁然开朗,主动替厉江补充:“如果时间对不上,比如他早上或中午去过霍宅了,万没有下午再去一趟的道理!那么就是钱探长撒谎,他就是那个内鬼。”
厉江点头:“是这个意思。”
朗明脸色愈发愤懑,一个劲啧啧咂舌叹气:“可是也说不通啊!钱烨图什么?带队打击青帮贩人口,他热情最高,如果他是内鬼……他到底是要干啥?”
厉江摇头:“太细致的内幕我也不晓得,但自古以来监守自盗必有后招。
既然贩人口的买卖主要在章展鹏手里……那么如果我所料不差,待章展鹏倒台,谁是即得利者,谁就是我们内鬼背后的提线师。”
俩人正在屋里低声讨论“内鬼疑云”,门外走廊里突然传出多人推搡呵斥的混乱响动。
似乎有人要进来找厉江,但被门口警员强势阻挠。
朗明赶紧去门口查看,随即诧异惊呼:“中野先生?您……您这是……您咋带这么多人来?什么意思啊?”
第246章 :三才合金九九归一
厉江推被起身,但没下床,他回手把枕头揪起来示众,表明自己手边没有武器。
中野优泰身后四位探长,还有若干探员,众人来自沪城不同片区巡捕房。
厉江和他们全都打过照面,但熟稔程度有限。
四位探长有人朝他点一下头,有人浅浅挥一下手:“抱歉,厉局长,请你跟我们回市局接受调查。”
厉江没接腔,目光只落在中野优泰脸上:“我昨天给你公寓打电话,你不在。”
中野优泰双手自然下垂,表情刚正不阿,身体站得笔直:“阿江,我这几天对我们早先所有沟通细节进行复盘,我认为您和您的弟弟厉海,与劳埃德案,存在诸多无法洗清的疑点。”
厉江颔首,做出个相当伤感的表情。
站位接近门边的一位中年探长掩唇轻咳,低声提醒:“厉局,回去说吧。您配合一下,我们就不用铐子了。”
“我在等一通电话,大家同事一场,若顾念同僚之谊,还请再给我几分钟。”
他同事问:“什么电话?”
“我局里有位探员今天在外面遇袭,中枪,生死未卜。我在等他今天的行程报告。
抱歉耽搁兄弟们时间……当我欠你们个人情。”
中野优泰忽然开口:“阿江,你不要……”
他大概想说“你不要拖延”,或者“你不要再耍花招”。
但旁边一位探长也蓦地出声打断他:“没关系,我们等。”
大家因为是同行,所以更容易彼理解,乃至产生共鸣。
当警官的,在外面查案表面风光,其实既辛苦又危险。
如果你的领导,理解你的辛苦,还能把你的生死安危放在心头,在他自己深陷麻烦的时候,仍关心你的危机,那么这位领导自然当得起所有同行敬重。
所以满病房十几位警官,无一人出声阻挠厉局长等电话。
大约五分钟后,厉江床头电话铃乍然作响。
厉海拿听筒,但并没完全贴自己耳朵上,他只稍微侧身对着话筒说话,这样其他人也能听见对话内容。
“怎么样?”厉江问。
电话那头:“局长,保姆说范探员中午确实过去了一趟。大约在十二点一刻左右,午饭时间。”
“好,辛苦你跑一趟。早点回家休息,今天别过来了。”
厉江放下电话,内心了然。
不只他,朗明也瞬间通透。
火华哥业已变节,说不定本来也没跟他们一条心过。
但他不晓得自己老大这场危局要怎么破,心头愈发忧虑。
关键是厉老爷这会儿也不在沪城,说不定已经坐船过马六甲了。
厉江略作沉吟,嘴边挂起少许笑意:“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有位探长接话:“您请说。”
“今天这么大阵仗,看来我得在市局多住几天。”
厉局长耸眉叹气:“我想回家拿几件衣裳,不晓得这样会不会让兄弟们为难。”
要求很合理,可也确实逾矩。
大家都很犹豫要不要送他这份人情。
厉江再次将目光投向审讯专家:“中野桑?”
他看向中野优泰时,脸上收起笑意,眼神透露失望。
中野优泰眉头略紧,考虑好半天才吭声:“可以,我陪阿江你回去拿衣裳。”
厉江这才伸腿下地,他一手虚扶肋侧,另只手从挂在床尾的外套衣兜里掏出钱夹,将里面钞票全部取出来递给朗明:“多关照范探员,他家里没兄弟,住院这段时间,同事们多费点心。”
“是。”朗明接下钞票攥在手心:“您放心。”
“关照”,就是保护的意思,厉江特意给钱,是让他花钱找保镖;比如厉老爷公司里聘请的保安。
因为担心“内鬼”见范筹没死,会伺机再出手。
非要点一句“小范没兄弟”,大概是说这件事别让厉海插手;因为某种意义上来说,厉海就是范筹的兄弟。
至于最后一句,让同事们多费心,显然是句反话,是让朗明多提防同事中可疑的人。
朗秘书一句“您放心”,就是告诉厉江,他全听懂了。
厉江继续道:“还有,帮我给火华哥带句话。
青帮的案子,务必办到底,就算我不在,他也要迎难而上。我信他有这个能力,希望他不要辜负我这份信任。”
这次朗明没有马上支应,主要是没听懂。
厉局长沉声催促:“我说完了,你去办吧。”
朗秘书后脚跟嗒一声并拢,抬手敬礼:“是!”
然后保持立正姿态,目送穿一身病号服的厉局长被一帮人簇拥走出病房。
朗明等他们走远,立即关严房门,拿起电话给钱烨家里拨号。
钱烨刚吃过晚饭,正陪小儿子在院子里扔皮球玩,听见老婆喊他接电话,赶连放下小孩跟玩具,小跑回房间接听。
朗明语气焦虑:“火华哥,局长出事了,被市局的人带走了。”
“你说啥?”钱烨惊呼:“什么情况?你说清楚点。”
“还是劳埃德那个案子,中野优泰不晓得为啥突然翻脸,带人来把咱们局长抓走了。”朗明话语急迫。
钱烨仍显困惑:“不能吧?咋会呢?中野不是跟咱局长交情蛮好?”
朗明的声音隐约显出哽噎:“我看他就是对咱局长那啥……求而不得,就,就……”
“册那!”钱探长低咒一声,打断朗秘书控诉:“那现在怎么办?”
“我也不晓得啊!”朗秘书为难:“我觉他倒是不能对局长咋样,纯粹就是逼局长低头。
气就气在厉老爷刚巧出国了,厉二爷也不晓得啥时候回来。想找人‘活动’一下,都不晓得找谁合适。
钱探长,你认识的人多,帮我想想,找哪位长官能把中野那厮的气焰压一压。”
“啧!”钱烨咂舌,语气纠结:“我马上联系简老问问吧,他知道的多。”
随即再次询问确认:“局长现在被他们带去市局了对吗?”
朗明叹气:“还没这么快,局长说要回家拿几件衣裳,应该还在路上。”
满口郁闷抱怨:“厉家现在也没人呐!他回去也没人能帮上忙,册那……真要气死我了,您说这叫什么事?”
“好好,我知道了,我这就联络简老。”
钱探长挂断电话犹豫两秒,重新拿起话筒拨号。
不过不是找老探长简宏,而是打给自己一位下属探员。
对方一接通电话就亲切热情喊了声:“哥!”
随即笑嘻嘻邀请:“晚饭吃了没?没啥事的话,过来跟我们打两把牌呀?”
“你还有心情打牌?”钱烨冷哼低斥。
对方笑意不改:“咋没心情呢?哎没事,你放心吧,那两枪我心里有数得很。”
钱烨语气不快:“行了,别再跟我提这件事。我要和你说别的,你身边没人吧?”
“嘿嘿,没人,您说。”
他既然在打牌,身边怎么可能没别人?
所以“没人”的意思,是没有钱探长不知道的人在旁边。
钱烨把朗明给他说的事情一字不漏转述给心腹下属。
然后兀自点评:“我看呐,他这一遭走过去,不是成仙,就是入魔。
中野那点小心思,连瞎子都看出来了,他能不明白?
只要点点头,退一步海阔天空,真要‘入魔道’再出来,可就了不得了。”
小探员惊得半天没吭声:“不……不会吧?凭他那个清高劲,真会委身给小矮子?”
钱烨愤懑轻哼,声音压更低一些:“连薄仪都在满州登基了,你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永远保持清高脱俗?”
小探员手里握着电话,眼睛往旁边打牌的哥们身上瞟。结结巴巴支应:“哦,好的哥……那我先挂了哦。”
说着把扣在面前的一摞扑克牌拨乱推出去,表示自己不玩了:“白哥,你刚听见了吧?……你怎么看呀?”
白立群阴恻恻抬眼:“他现在,回厉府了是吧?”
小探员脸色因紧张而显出几分慌乱:“是……要不再观望一下吧?我看他未必点头,他如果跟东瀛人杠着,一时半会出不来,不就没功夫给咱添乱了么?”
白立群起身,顺手撩衣摆检视配枪:“时不我待,他一时半会不出来,我拿什么给章爷交差?
章爷是要他死,没兴趣看他坐牢。
况且凭他身份背景,坐牢跟坐客有什么区别?
行了,你别管了。”
说着抚平裤腿、衣襟,抬脚快步离开逼仄民居。
厉江到家后,在自己院门口伸手拦下他的同事们:“我不太习惯外人进我卧房,辛苦各位在院子里稍等片刻,我拿几件衣裳就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眼睁睁看中野优泰跟在厉局长身后登堂入室。
一名中年探长忍不住悄声调侃:“我们是外人,那个不是?”
大家齐齐耸眉发窘,还有一个小声应和:“人家都不叫局长,叫阿江,你我可没这么叫过哦。”
“真够倒霉的。”另一个小声嗤笑,也不知道他在说厉江,还是说他们自己。
“看着吧,最后肯定虎头蛇尾,无疾而终。”
“可不是么,打情骂俏搞出这么大仗阵。尽折腾咱们这些不相干的。”
厉江进屋开灯,却没着急收拣衣物,而是从衣架上取下警服套在自己病号服外面,然后对镜整里头发,连警帽也仔仔细细扣在头顶。
他就算肋骨没受伤,也不是个动作很麻利的人,由其在拾掇自己仪表的时候。
大事要果决,小事要慢做,小事情精雕细琢,则细节圆满。
细节精致的人,举手投足都显贵气。
厉江大抵就是这么个人,从小养尊处优,父母着重栽培,学识广博、眼界开阔,说话做事慢悠悠的……除了数落他弟的时候,从头到脚都透射出一个「稳」字。
稳重,则优雅。
这也是让中野优泰对其着迷的关键所在。
他这几天回避厉江,仔细复盘二人交往始末,渐渐得出个结论:厉江在耍他。
可今天一见面,又莫名恍惚起来,由其刚才厉江说不让外人进自己卧房的时候。
中野想他自己两次坐客厉府,每次都借居数日,出入厉江卧室从未受其阻拦。
他默默注视厉江无声整理衣饰,像欣赏一副优美的画作。
这时耳中忽然听见咔嗒一声,然后是中野自己的声音:“我想带你去看富士山的雪和早樱。我想带阿江回家,只有我们两个,赏日出、看日落,抚琴,作画……”
接着又是“咔嗒”一声,是录音机被厉江按停。
厉海将袖针录音机递出去:“你那天走的很着急。”
中野优泰伸手来接的时候,他又把手往回收了收,动作不大,只叫对方没拿着。
厉江看他东瀛“友人”脸上显出疑惑神情,莞尔一乐,把录音机主动放对方手上:“我们那天根本没聊案子,我很好奇,你用什么‘复盘’出我和阿海与劳埃德案有关?
用富士山的雪?……还是漫天云霞如画早樱?”
厉大少爷语速偏慢,嗓音低沉略赋磁性。
中野优泰收回录音机后立刻取出带盒,但在打算抽出磁带的时候动作停顿住;他眉头紧锁,将带盒捏在手里摩挲,不晓得在纠结什么。
“没句实话。”厉江逼近一步:“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中野优泰比厉江矮大半头,俩人之前几乎从没这样面对面极近距离对话过,十几二十公分的物理落差,在突破安全距离后,其实很难用气势或气场那种虚无飘渺的东西弥补。
厉公子嘴上言辞指责,表情却并不怎么严厉,甚至不太严肃。
他神态介于调侃与调戏的中间值,好似把中野优泰当成个爱闹别扭的小女人。
这时中野优泰想要逼视厉江的面孔,就必须仰起脸,但仰视的角度……真是一言难尽。
厉江眼神疲惫但嘴角保持上扬,不紧不慢把一只手撑到中野优泰身侧的墙边柜上:“你已经把我逼到墙角了,我的耐心也已经用尽了。咱们是不是该到‘了局’的时候了……嗯?”
真正被逼到墙边的“小矮个”后腰卡在柜子边沿上,上半身微微后仰:“阿江,你知道的,从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很喜欢你。而你,一直在利用我。”
“我利用你什么了?”厉局长当然不承认:“分明是你一直在骗我。”
他说着再次向前俯低身体,凑近中野优泰耳边,神秘兮兮正告:“我知道你对你那个小助理做过什么。”
然后哗一声拉开墙边柜抽屉。
中野优泰被狭不及防声响吓一哆嗦,连面部肌肉都跟着一紧。
他现在心情很复杂,而且被“心上人”忽冷忽热态度绕得愈发迷糊。
厉江肋骨有伤,不存在打不过的问题,可是万一厉江从抽屉里拿出把枪呢?
……还好厉局长只是拿出两本护照。
外文护照在中野优泰面前晃了一下就被厉江收进上衣口袋。
厉江笑吟吟退后半步:“走吧,我东西拿好了。”
所以厉局长说拿衣服只是借口,他是要回来取“护身符”。
东瀛人非常清楚,西洋护照在民国官僚眼中有怎样份量。
毕竟金发碧眼的西洋领事来沪城落脚可以追诉到大清王朝,比他们东洋人进沪早了大几十年。
就连沪城土著也向来更高看西洋人一眼。
东瀛自古有刑不上氏族贵戚传统,沪城也有异曲同工的规矩,他们刑不上洋人。
讲得再严谨一点,是持有西洋护照,受西洋诸国领事庇佑的人。
除非东瀛大军今晚入驻著沪城,否则他们就算把厉江带回市厅警署,也不能把人家怎么样。
前一次厉江同意接受吐真剂测谎,是大家好说好商量,他愿意给自家长官个面子。
而今天以后,无论上测谎椅也好,用吐真剂也罢,都必须厉江本人首肯,刑讯更是天方夜谭。否则后续会招惹出一揽子麻烦。
中野优泰脸色阴翳跟在厉江身后,隐约感觉自己又被对方耍了一把。
所以,想要真正得到并驯服这个像仙鹤一样高傲优雅的男人,必须把他带回东瀛,将其完全掌控在自己鼓掌之中。
中野优泰暗自筹谋中已经不知不觉随众位沪城警官走到厉府大门口。
他们总共开来四辆警车,由于其他警官先前已萌生出“厉江与东瀛人才是‘自己人’”的共识;此时大家便不约而同的,全部自觉搭配坐次,坐进其他三辆车里。
只把中野优泰留在押送厉江的汽车跟前。
所以不晓得算不算“如愿以偿”,东瀛审讯专家又坐到了他心上人的旁边。
厉江笑吟吟扭头调侃:“朋友一场,干嘛这么严肃?”
中野优泰忍不住抱怨:“你说我骗你,你何偿不是在骗我?我真的考虑过和我一起回东瀛看富士山吗?”
“你别这样说话……”厉江目光深邃凝视东瀛友人哀怨面孔:“你这样说话,真的很像个怨妇。”
随后不等中野优泰发火,摘下自己宽沿警帽扣对方脑袋上调笑:“这样就帅气多了。”
中野优泰脸色怫郁抬手要把帽子摘下来,厉江急忙跟他暧昧拉手:“别摘,真的很好看。”
然后深情款款与其对视。
中野优泰觉出厉江在捉弄他,但无法领悟其中真意。
所以在自己双手被握紧后,内心虽然抵触莫名其妙被“扣帽子”,行动上的抗拒却很犹豫。
厉江冲他眨眼,甚至暗藏挑逗意味:“真的很好看,让我多看一会儿。”
是真的“好看”,很好…看清楚。
车厢内光线黯淡,外面的人透过车窗仅能看出人形轮廓。
不过有轮廓也够用了。
四辆警车驶离厉府后很快被两辆摩托远远尾随住。
在小车队拐上一条行人较少的街道时,前方忽然横冲直撞驶出两辆拖斗货车。
两辆货车都载了满满的货物,左摇右晃,好像快要失控。
前方警车紧急打轮转向,接着长鼻子货车直直冲过来,逼停其后全部黑色警车。
警官这边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事情,街道两侧十几名候客的黄包车夫突然持枪爆起,二话不说朝街道上警车无差别扫射。
不过大部分子弹只打在车身上,明显是在进行火力压制。
只有厉江和中野优泰那辆车很快被击碎玻璃,混乱中有人大喊:“戴帽子的!射戴帽子那个!”
厉江在汽车剧烈摇晃紧急刹停时已向侧面仰倒,让身体完全躺在座椅上;但双手仍死死抓住中野优泰手腕,阻止他摘帽子。
中野优泰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厉江回家拿护照,其实也是个假动作,他是在拖延时间等杀手就位!他要借刀杀人。
中野优泰怒不可遏扑向厉江,想要一把扼死他。
然而下一瞬,暴怒的面孔与滚烫的鲜血同时砸落在厉江面前。
厉局长那条半断没断的肋骨好似发出一声哀鸣,再次泛起巨痛。
厉江双眼紧闭咬牙忍耐,心里默默感慨:“册那……我这根骨头还养得好么?”
枪声经久不息,警官这边被压得连车门都推不开。
白立群神情狠戾快步走向其中一辆汽车,抬手穿过玻璃破碎的车窗,对住戴警帽的身形,“砰砰砰砰”连补四枪。
黑暗中厉江只觉自己被溅满脸热血,肚子上蓦地疼了两下,随即有火辣辣烧灼感漫延开。
他判断应是有两颗子弹穿透了中野优泰的尸体,射到自己身上。
不过弹伤不深,痛感还没有他适才肋骨被中野撞那一下来得强烈。
白立群在确认“厉局长”死透之后,收枪迅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