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死老外”这种字眼,绝少在沪城中上层社会听闻。
必竟大家都难免与洋人打交道,人家有钱有势,且是租界里的“主人”;就算骂,也要回家关严房门悄悄骂。
外贸公司里一名洋人员工听懂恶言,表情既惊诧又愤懑,伸手指住刚刚讲“死老外”那名警员呵斥:“喂!你说谁‘死老外’?!”
小警员表现极为硬气,扬起警棍指回去:“你把手放下!再指我,我告你袭警,马上给你上镣子你信不信?还有你刚才不是听不懂中文?现在怎么又听懂了?”
之前假装不懂中文胡搅蛮缠的老外这会儿也不装了,直接用中文跟小警员对吵:“你们不尊重我们,羞辱我们!我要去大使馆投诉你们!革你的职!”
小警员哈一声冷笑:“不尊重你?我告诉你,蔺小姐打电话报警,让我们来处理问题,就是对你们这些死老外最大的尊重!你们居然不知感恩,不肯配合。
她如果找自己人过来处理,你们这家破公司开不过今天午夜十二点。真是给脸不要脸,一群垃圾!”
七八位男女洋人齐齐扭头看向他其中中文水平较高的男同事,然而能听懂中文那位“死老外”已经被骂傻了,满脑子都在搜索关于“蔺小姐”的记忆。
厉海脸上表情和那个傻老外差不多,他也不晓得是自己同事忽然脑子被屎糊了,还是沪城真有一位“大了不起”但他从没听说过的蔺小姐?
但不管怎么样,小警员这么跟洋人对骂,只要对方来投诉,被革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厉海这回想不管都不行,如果放任矛盾激化,最后可能连他们巡捕房都要被市局通报批评……说不定还要扣津费……那奖金肯定也没了。
厉海越想越心惊,他看那名小警员还要开口,一把薅住对方肩膀,猛地往后推搡,高声斥骂:“神经病!癫症发作没吃药啊你?滚出去!门口立正反省。”
他一边吼一边把这名今天不晓得为什么特别激动的小警员推到范筹跟前,示意范筹把人押出去避风头。
范筹当然会意,抓他同事胳膊转身的时候还不忘在厉海耳边提醒一声:“蔺家!蔺夫人。”
厉海皱眉瞪回去,暗斥真是放屁,蔺小姐当然是“蔺家”人,提不提醒没有半点区别。
就好比这个屁既不响也不臭,就和没放出来一样。
那名听得懂中文的老外见此情景,“有人撑腰”的感觉又回来了。
立即高声对厉海发难:“你是不是他长官?你听见他刚才怎样侮辱我们!我要投诉,我要你立刻革他的职!”
厉海心里也很火大,但硬往回憋了憋。
他觉得今天遇到的人都不太正常,蔺小姐大概是神经病,刚才那位巡捕房的同事应该是发神经。
而他自己明显流年不利,在犯太岁。
厉探长强压愤懑,自顾自拿过另一位同事手里出警工单,浏览立案事由。
这时那名听得懂中文的洋人已经不满足于独自侮骂控诉沪城警员,他开始换讲英文煽动同事一起责备厉海等人,且已经有人撸胳膊挽袖子,好似要动手的趋势。
厉海单手擎工单提速浏览,腾出一只手拉开外套衣襟,露出肋侧配枪。
这才让对面那些洋人稍微冷静点,虽然骂还是骂,但把拳头放下了。
厉海咳嗽一声清清喉咙,举起立案工单给外贸公司的洋人看,尽量大声地用英文给对方交代:“我在这张纸上签字以后,贵公司诈骗蔺宏远女士案,即告成立。
你们现在可以什么都不承认,但该案已经完成基本取证,相信下周之内贵公司会收到法院传票。
贵公司这几天还有时间找找利己的证供,最终如何判罚将由法官裁决。”
“等等!”一名年长洋人忽然站出来,对厉海解释:“文森特已经辞职了,他之前用假名片欺骗了蔺小姐,令蔺小姐以为他在为我公司工作。
但实际上,文森特为蔺小姐采购这单生意,与我们公司没有任何关系,你们要告就去告文森特。”
厉海摇头:“首先,文森特所持假名片,与贵公司名称、标识的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其次,文森特与蔺小姐签属采购合同的地方,是在您公司办公区内。
蔺小姐订购商品的价格总额高达十万英镑,最终贵公司为蔺小姐提供的商品却连一万英镑都不值。
贵司与贵司业务员文森特诈骗情节明确,涉案金额极高。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无谓争吵了,我现在就签字,你们准备好律师,下周与蔺小姐法庭上见。”
说完立即向同事伸手:“给支笔。”拿到走珠笔后立即低头作势要签立案单。
“等等等等!!”年长老外也急眼了,恨不能上前掐厉海手腕子,如果厉海身上没有枪的话。
现在他只能再上前一步,高声争辩:“你不能这样,我再强调一遍,欺骗蔺小姐的是文森特,我们公司根本不知情!”
“不,你说错了。”厉海表情非常笃定:“贵公司为诈骗案提供作案场地与作案环境、甚至作案工具;所以很明显,在该案件中,贵公司才是主犯,文森特只是从犯而已。”
他说完甚至还对面前的年长洋人勾唇笑了笑:“如果您是这家公司的法人,请务必做好积极应诉的准备。毕竟十万英镑不是小数目,案件一旦定性,您将至少面对三倍以上罚金。”
年长男人一把按下厉海手里立案工单:“你先别签,给我一分钟时间。”
说完转身主动与蔺姓大小姐沟通:“现在这件事,我们公司也是受害者,但为了让我们双方把损失降到最低,我们愿意帮您处理退货。
您明天把货品送回来,我们把您的货款全数奉还。”
性情刁蛮的蔺大小姐对年长洋人翻白眼冷笑:“呵!不好意思,你口音太重,我听不懂。”
厉探长眉头紧锁,在一旁用中文小声催促:“见好就收吧,真要打官司,你也未必稳赢。”
第108章 三皇一后
厉海和他的同事们,以及霍振庭,还有蔺小姐一行人,与外贸商务楼中许多放工的职员一起挤电梯下楼。
霍振庭打从进电梯就抱住厉海一条胳膊拼命赞美:“厉海哥哥好厉害,哥哥又帮助别人了,哥哥好棒,哥哥好帅哦!”
小傻子用词很浮夸,但厉海知道他其实很真诚,所以自己心里也很受用。
躁郁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嘴角悄悄勾起一丝笑意,如果不是电梯里人太多,他想亲亲身旁这只小甜瓜。
蔺小姐扭头仰脸,问厉海:“喂,他是你的‘夸夸机’呀?”
“什么叫‘夸夸机’?”
厉海也不晓得什么是夸夸机,但问出这句话的是范筹。
蔺小姐冲他俩轻笑:“就是专门讲好听话、夸奖话的留声机喽。”
霍振庭闻言略感伤心,攒起眉头认真反驳:“庭庭不是留声机,庭庭是人……不是机器。”
厉海搂他肩膀轻拍,轻声安抚:“庭庭当然是人,庭庭最乖了,有人专门喜欢胡说八道,庭庭不要搭理他们。”
好在电梯很快降到一层,蔺小姐再想胡说八道已经没有机会。
因是下班点钟,商务楼大门口车水马龙十分热闹;有人开汽车、有人骑自行车,也有人乘黄包车,将这片街区烘托得格外繁华。
厉海带霍振庭直奔自己摩托车,随口问范筹:“送你一段?”
“好啊!”范筹立马小跑跟上来。
但这时除了他,刚刚在楼上怒斥“死老外”的小警员也跟了上来。
小警员脸上凶悍强横的气势早已烟消云散,此刻只剩下慌张与担忧,满脸无助追上厉海询问:“海哥,我……我是不是……干不了了?”
厉海脸色无奈:“你比我干得久,现在来问我?”
小警员眼眶泛红,咬唇忍泪:“我爸身体不好,家里全靠我这份工作……”
“那你刚才骂人的时候,在想什么啊?脑子瓦特啦?”厉海更觉郁闷:“你这个事,我们自己人肯定不会说出去,但人家如果真去大使馆投诉,谁也保不了你。”
小警员低头吸鼻子,好像已经哭出来。
厉海咂舌叹气,思忖片刻,给他出主意:“要不这样,你等下回去写个停薪留职的申请,先回家躲躲。
如果对方真的来投诉呢,我们就说处理过了,过三五个月,大家把这事儿忘得七七八八,你再回来。
如果一两周内,老外没投诉,那你下个月回来消假,就当啥都没发生过。”
小警员头垂很低,抬手揉鼻子,对厉海好心提议却并没马上说好,或者不好。
这时那位蔺小姐去而复返,促不及防出现在小警员身后,拍他肩膀:“喂,你叫什么名字?”
小警员一动没动,低着头齉声齉气回答:“白立群。”
蔺小姐不由分说把一张名片塞他手里:“明天你去找这个人,他会给你份好工作,一定比现在有前途。”
“哦,多谢您……”小警员耷拉着脑袋,声音又低又委屈,直等蔺小姐离开后才缓缓抬起头。
而此时,他眼里根本没有半分泪意,只有压不住嘴角上扬的喜悦。
厉海满脸难以置信,压低声音皱眉质问:“白立群,你故意的,刚才全在演戏呀?”
小警员嗒一声并拢脚跟给厉海敬礼:“厉探长,您是好人。”
放下胳膊继续道:“没有全在演戏,我刚才真的很害怕没工作,但现在不怕了。厉探长,您和局长都是好人,但你们不知道一个月拿二三十块钱,勉强养家糊口是什么滋味。”
范筹在一旁小声吐槽:“是,钱是少,那也不用自己赶着投胎,就拿全巡捕房垫背吧?
今天要不是我跟老大赶巧碰上,让你把事情闹大,明天整个巡捕房的兄弟都因为你被罚奖金。
你是找好下家了,我们怎么办?没奖金连二三十块都没有,难道我们不用养家糊口?”
白立群扭头冲他笑笑,并没显出丝毫愧色:“那就算我对不起兄弟们,等我发达了,再回来报答你们。”
谈到这里连厉海也觉无话可说,各人路各人走,道不同不相为谋,再多说也没意思。
和白立群一起出警那位搭档,大概了解他的作派与为人,心里憋着气,一出大楼就自己快步离开,这会儿早已走得不见踪影。
范筹翻着白眼不屑冷哼,坐进厉海摩托车的车斗:“老大,走吧。”
小警员白立群站在原地,珍而重之收起蔺宏远留下的名片,缓缓脱下警服上衣搭在胳膊上,片刻后打着口哨吹小曲走向一辆黄包车。
厉海把范筹送到他家弄堂口,停车熄火却不让范筹走:“你等会儿,那个蔺家到底什么来头?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范筹咂舌:“就是「三皇一后」那个蔺家嘛!「三皇一后」您总听过吧?”
厉海实话实说:“黄安平、章展鹏、陆明月,我知道,沪城三个活人惹不起的土皇帝,对吧?「一后」没听过。”
范筹呵呵窘笑,耐心给他老大普及沪城基础社会科学:“「一后」指的是黄安平的原配夫人,蔺傲南。三十年前,蔺傲南是沪城第一名妓,有自己的妓楼子。
那时黄安平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警员,就像白立群一样。
据说黄安平当年爱慕蔺傲南美貌,不介意她妓子身份,苦追数年,直到蔺傲南动凡心与他结婚。
蔺傲南不仅拿本钱给黄安平做生意,还将自己手中一众龟公教成打手,送给黄安平差遣。
夫妻俩生意越做越大,蔺傲南顺势创立青帮,招揽人才培植势力。黄安平呢……呵呵。”
范筹说到这里忽然表情古怪轻笑出声。
厉海耸眉催促:“你笑什么?快点说啊。”
范筹:“黄安平呢……他老婆翻手为云办大事的时候,他看上了个戏子。那个戏子说愿意跟他,但不做小。
然后黄安平就脑袋一热跑去跟蔺傲南谈离婚。
据说蔺傲南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当时俩人的儿子还不到十岁。她同意黄安平养个外室,但不希望儿子少个爹。
但黄安平越闹越凶啊,后来还动手打了蔺傲南。蔺傲南没办法,只能同意离婚,带儿子净身出户。
她是没拿黄安平一分钱,但她手握青帮四通八达人脉。打从蔺傲南跟黄安平分开,黄安平各桩生意一落千仗。
原本青帮除了蔺傲南只有黄安平一位大佬,而蔺傲南和他离婚后,青帮很快就有了二号人物章展鹏,和三号人物陆明月。
而且后面两个,一个比一个骁勇强横,黄安平根本不是他俩对手,现在沪城人人都怕陆明月、章展鹏,有几个还提他黄安平?
没有蔺傲南,黄安平啥也不是。
反观蔺傲南蔺夫人这边,章展鹏是她义弟,陆明月是她义子。
所以「三皇一后」里那个‘后’,不是皇后的‘后’,是太后的‘后’。
听说黄安平跟蔺傲南离婚没两年就后悔了,把那个戏子扫地出门,三天两头上门求蔺傲南复婚,可惜晚了,蔺傲南根本不搭理他。
黄安平要是闹的厉害,蔺傲南就让章展鹏和陆明月帮忙给劝回去;但具体是拿棍棒劝,还是拿长枪短炮劝,咱也没看见,咱就不知道了。
蔺夫人和黄安平离婚后,让儿子改随她姓蔺,那么刚刚那个蔺宏远蔺小姐,应该就是蔺傲南的亲孙女。
所以白立群那个小子啊……!”
范筹说着用力叹一口气:“这回算是攀上高枝儿了。”
市井小民讲市井传奇,自然是津津乐道、滔滔不绝。
范筹每每提及蔺傲南的名字,眼睛里都会绽放出一抹神往的光采。
可见白立群那样附翼攀鳞的心思绝非个例,大部分人只是没机会,或不懂把握机会而已。
厉海当然不在“大部分人”之列,他家三代之内不乏官爵,厉老爷虽已蛰伏市井,但在厉海他爷的眼里,仍将所有江湖人士都视为摆不上台面的草莽之徒。
此等观念对子孙当然有所影响。
「三皇一后」的故事,在厉海听来,也不过就是段故事而已。
听完就算了,既没有结交之心,更无畏惧之感。
范筹把旧事讲得跌宕起伏,厉二爷却听得波澜不兴,得知蔺大小姐来历只撇嘴笑笑:“这个是真土匪,哈……难怪脾气比我还臭。”
说着重新发动摩托车,扣下风镜朝范筹摆手道别:“明儿见。”
厉海一路风驰电掣,带着霍振庭堪堪在七点钟之前赶回家中。
结果一进门就被老管家丁叔催促:“哟!二爷您可算回来了,这是去哪儿了?大爷早就到家了,他说没叫您加班呀。”
厉海连忙看腕表:“我没错过饭点儿呀,咋了?找我有事?”
老管家侧身催他快走:“戴小姐八点钟火车回燕京,等您给送站呢。”
“八点?那不是现在就得走?”厉海闻言满脸不情愿:“我饭还没吃。”
老管家讪笑:“是呢,今儿个照顾戴小姐赶火车提前摆饭了。太太说等您送戴小姐回来,给您补顿宵夜。”
等厉海进花厅一瞧,果然晚饭已经撤得干干净净。
门边放两口四方手提箱,父母哥嫂正坐沙发里陪戴齐天聊天,一家人只等他回来送名誉未婚妻去赶火车。
厉海进门刚把脚跟站定,肚子里就很争气的发出咕噜一声,饿的不言而喻。
霍振庭也摸了摸肚子,苦着脸扭头小声问厉海:“哥哥,不饭饭么?”
厉海大嫂因为小产在自己房里静养了整整一星期,原说还要再躺一星期,今天大约因为送戴齐天,破例出来跟家人一起用膳。
年轻的厉大奶奶穿了件颜色十分鲜亮的桃红缎面旗袍,好吃好睡七八天,把脸色也养得十分红润娇俏,瞧着不像刚小产过的人,反倒像刚嫁进门的新媳妇,喜兴得很。
听霍振庭说“饭饭”,大嫂第一个笑起来,从手边小几上拿起碟点心招呼小傻子:“庭庭,来吃块儿糖酥垫垫肚子,等会儿还有宵夜吃。”
霍振庭跟她不熟,而且十分畏惧她老公,被邀请款待也不敢冒然上前,只扭头拿可怜巴巴眼神询问厉海。
厉海身体力行做试范,推霍振庭往前走两步,到大嫂跟前捏起两块点心跟傻媳妇儿分食。
“哎?还热乎的。”厉海咬一口糖酥,觉得好吃又多拿一块塞给霍振庭。
大嫂笑吟吟的把一整碟都递过来:“你哥下班路上买的,说是人家刚出炉,拿回来时还烫手呢。”
霍振庭嘴里的还没吃完,左手捏着厉海给的,右手接住厉大奶奶送的,虽然倒不开嘴说话,但心里很欢喜,他觉出人家对他好,开心得眼睛都笑眯起来。
厉海让他坐大嫂旁边慢慢吃,顺便打趣厉江:“老大抠门得紧,不常买东西,赶上就得多吃两口。”
厉江放下茶盏:“费记的招牌点心,费记你还记得吧?就是冀姝好她婆家。”
“嗯?”厉海略表惊讶:“你去他家啦?”
厉江:“是啊,我下班顺路过去看看,寻思过两天去楚县的时候也叫他们跟着,顺利的话直接把人接回来,你这案子也就算结了吧。”
厉海嘿嘿哂笑:“是该结了。可你找那个老太太干嘛呢?你该去找她干儿子,让那个开粮号的齐老板一起去,叫他多带帮手,让楚县那帮伪君子长长眼,看咱沪城媳妇才叫真精贵,有人撑腰的。”
厉江点头,但没接他话题往下说,反而换个角度数落起来:“我下班去跟人聊了个案子,也早早回来了。你和范筹没等下班就跑没影,逛到这个点钟才回家,你们上哪儿浪去了?”
厉海皱眉咂舌:“你才见一个费老太太,有什么好得意?你知道我俩聊了几个吗?
我俩在莱恩上班那个地方,从八层聊到十一层,不仅结识了一位蔺大小姐,还全程目击白立群……小白警官,有勇有谋跳曹青帮。
妈耶,比看戏都精彩,你要听吗?我能从现在给你吹到天亮。”
厉老爷面露笑意,抬手肘碰碰自己夫人:“不错啊,阿海这是渐入佳境,懂得正经工作了。”
厉太太更是笑靥如花满脸欣慰:“阿海长大了哦,可眼下没工夫细细的夸,你还是让他赶紧送宁宁去火车站吧,别误了发车点钟。”
“来得及,也没多远。”厉海说着端起佣人送上来的茶盏,递到霍振庭嘴边:“喝水,别噎着。”
“嗯嗯。”霍振庭开心的不得了,吃东西时不停打量身旁人面孔,就着厉海递过来的杯盏呷一口。
随后忽然站起身,拍掉衣襟上点心渣,面向厉老爷、厉太太深掬一躬:“谢谢伯伯,谢谢孃孃。”
再转向厉海的大哥、大嫂掬躬:“谢谢大哥,谢谢大嫂。”
接着走到戴齐天面前,仍旧认真掬攻:“谢谢姐姐。”
厉家人莫名其妙被傻公子道谢,全都一副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霍振庭不等大家琢磨明白,快步走回厉海身边,促不及防弯腰搂住厉二爷脖颈在对方脸颊上亲一口:“谢谢老公,庭庭今天好开心。”
小傻子开心的是面前这家人全都对他和气亲切,让他感觉自己终于被大家接纳,也成为家中一员。
结果“老公”两字一出,厉家人的脸色简直可以用五颜六色来形容。
厉海故作镇定,嘿一声笑逐颜开:“乖,等下老公出去办点事,庭庭自己回小院儿,认得路不?”
他把这话理直气壮说出来,主要是提醒家人,首先霍振庭是个连路都认不清楚的低智人士;其次“老公”这个称呼是他教霍振庭说的,就算有不恰当,也不能责怪霍振庭。
果然等厉海说完,他家人脸色全都缓了缓。
戴齐天也哈一声轻笑,起身走过来逗弄小傻子:“哎呀,都会叫老公啦?”
边说边嘻皮笑脸伸手捏小傻子脸蛋儿:“庭庭真可爱,这么快就学会跟姐姐抢老公了哦?”
霍振庭听不懂人家帮他解围,反而委屈地小声辩解:“没抢……”他想厉海本来就是他的。
戴齐天笑嘻嘻搭霍振庭肩膀:“抢了姐姐也不生气,姐姐也喜欢庭庭呢,等姐姐当家,一准儿给你个名份哈。”
霍振庭听戴齐天说喜欢他,嘿嘿傻笑:“名份是啥东西?”
“好吃的。”厉海见缝插针把一块糖酥塞他嘴里:“还是老公送你回屋吧……等下可别自己走丢喽。”
厉太太咂舌,脸上表情不甚开心。
她儿子管人家叫达令,她全当是小孩子胡闹开玩笑;人家管他儿子叫老公,她立刻就觉这玩笑有点开过头了。
反倒是厉老爷冷静机警,对着夫人往戴齐天那边递眼色,意思是那个小魔王还没走,他家「儿婿局」暂且拆不得。
厉海拎着戴齐天的行李箱,带霍振庭出花厅,走到自己小院儿门口时忽又改变主意,脚步只稍顿了顿就继续挎着傻媳妇胳膊往外走:“反正你自己回屋也没意思,还是跟我一起送姐姐去吧。”
厉二爷主要是怕自己一走,厉太太跑来追问霍振庭,他这个“老公”当得到底是真还是假。
真的当然假不了,亲了、抱了、插了、睡了,早晚得坦白;但这么大的事,要说也得厉海去说,小傻子哪里搞得定?
霍振庭当然愿意跟他老公形影不离,当即点头说好,兴高采烈跟厉海去坐大汽车,送戴齐天去火车站。
火车站附近的街道,无论早晚都比别处繁忙,车流如织堪比闹市。
戴齐天不等他们汽车开进落客区就异常体贴开口:“二爷,前面车多,你贴路边停一下,我自己进站。”
厉海往后视镜瞥一眼:“真不用我送你上车?”
戴齐天难得对他笑出一脸谄媚相:“让你和庭庭快一点回去吃宵夜嘛,听大哥说你最近案子多,蛮辛苦,回家早点休息。”
厉海面无表情踩刹车,把汽车停在火车站外的马路边上。
戴齐天笑吟吟推车门,顺手拍他肩膀:“你别下车了,我自己开后备厢拿东西。”
厉海眉头微攒,低声提醒:“人挺多的,注意安全。”
戴大小姐嘿然一乐:“别太想我,过两天你们回燕京祭祖,咱就又见面了。”
厉海点头,脸上隐隐显出不安神色。
去年瑞森拍卖行那批奉天旧宫拍品失窃大案的前一晚,也是他把戴齐天送到这个地方。
有些事厉海不仅不敢问,连想都不敢想。
霍振庭挪挪屁股,扒车窗朝拿好行李的戴齐天摇晃手臂:“姐姐再见,姐姐再见!”一连喊了好几声。
直把走出十来步的戴齐天又喊回来。
戴大小姐笑嘻嘻弯腰亲他脸颊:“庭庭乖呀,要听你老公的话,姐姐得空再来看你们哦!”
厉海心里七上八下,忍不住回过头来又叮嘱一遍:“喂!你注意安全啊。”
“嘿……”戴齐天轻声哼笑,这次加快脚步,转瞬就消失在进站的人流之中。
至于是不是真的进站上火车,只有她自己清楚。
厉海待看不见戴大小姐身影才松刹车重新踏油门,掉转车头带霍振庭回家。
戴齐天如果真是那位古董大盗,厉海就是帮凶。
厉海身为沪城巡捕房警官,内心自然很忐忑;但做为中国人,厉二爷并不想看见自己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被洋人一批接一批带去海外。
所以厉海很矛盾,理智上不允许自己参与其中,感情上却希望戴齐天布帆无恙一往无前。
……总之捞多少算多少吧。
厉海跟霍振庭前脚进家门,后脚就有佣人把宵夜送过来;汤水鲜甜的小馄饨配蒸蛋羹,暖胃好消化。
俩人在自己屋里吃饱喝足,一?韩@各@挣@离个打呵欠,一个抻懒腰,厉海提议:“洗澡?”
霍振庭立即响应:“嗯,好,庭庭困,想睡觉。”
但他嘴上乖乖听话,身体却很诚实地直奔里屋床榻,看样子连牙齿都懒得刷。
厉海哭笑不得追上去把人拽去卫生间:“你别光嘴上‘听话’啊!”
“就睡吧……”小傻子肚子饱起来立刻犯食困,连讲话都慢半拍,黏糊糊的好似在撒娇。
厉海一边给浴缸蓄水一边督促他脱衣裤,但霍振庭这边把衣裤脱干净,浴缸里热水仍没蓄起来。
傻少爷暂时泡不进浴缸,就一脸坦然在卫生间里东一下西一下乱晃。
他裸得大方,厉海欣赏的也很自在。
霍大少命途多舛,但前半生在深宅大院里,小日子过得也算养尊处忧。
至少把身子养的白白嫩嫩,很叫人赏心悦目。
厉海跟他一起等热水,抱臂坐浴缸沿上色眯眯吹口哨。
谁知刚吹两下霍振庭就哎呀一声惊呼:“想尿尿!”
厉二爷表情骤窘:“我吹的呀?”
霍振庭坐马桶上点头:“嗯。”
厉海乐的前仰后合,看热水攒起半缸,自己也开始解衣扣除衫,同时指挥傻媳妇:“庭庭,尿完去刷牙。”
“嗯。”霍大少今天心情好,所以特别听话。尿完尿立刻去盥洗台拿牙刷。
厉海脱完裤子悄没声抬腿迈进浴缸,霍振庭在盥洗镜里看见厉海要跟他抢浴缸,含一嘴泡沫举着牙刷冲过来阻拦:“庭庭要泡泡的!”
并拽厉海胳膊,赶他去花洒下冲淋浴:“老公去冲冲。”
厉海故意逗他,一屁股坐进水里:“公平点呀,之前都让你泡,今天该换我了,你去冲澡。”
霍振庭表情甚为震惊,好像受了很大委屈一样:“庭庭……庭庭也想泡呀……”
厉海笑嘻嘻伸开长腿霸占整个浴缸:“我先进来的,你牙还没刷完呢。”
霍振庭哭唧唧拉扯他胳膊:“你出来,出来呀!这是庭庭的。”
厉海被他傻兮兮模样逗得快要笑岔气,抬手往傻媳妇儿脸上弹水花:“哎不是,浴缸上又没写你名字,我先进来的,当然我先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