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 by三傻二疯
三傻二疯  发于:2023年0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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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东北民思虀主父,西南人欲粉唐蒙。汉家社稷何依倚,黯直粗疏一病翁。”东北人想要宰了主父偃;西南人想要碾碎唐蒙,汉朝社稷就靠一个汲黯支撑,真正是可怜,与大宋之“众正盈朝”、人才济济相比,何足道哉!
——喔对了,这里所说的“唐蒙”是武帝时的使节,奉命出使夜郎等国,弹压西南的蛮人,大获成功。当然,这点功绩在汉朝不算出奇。主要吧,是大宋当年可曾经被西南蛮夷侬智高攻入广西、广东,沿途屠戮无数,生灵涂炭。
说实话,以这样的光辉往事,我是实在很难想象大宋是怎么敢侮辱唐蒙的……
这大概也是一种自信吧。】
听到此处,不要说皇帝面色古怪,嘴角抽搐,就连忠厚老实的石庆都悄悄从地毯上抬起头来,暗自窥伺着不幸被天幕点名的汲黯汲公。
而被天幕称许为“汉朝社稷支柱”的汲黯汲公嘛……那一张发白的老脸已经拉得老长,活像一头公驴。
……感谢天幕的剧透,汲黯提前数千年体会到了粉丝言行上升正主的痛苦。
毕竟是数十年研读经术的士人,汲公忍耐再三,终于还是压制下了火气,没有在御前发泄出心中已经回荡了数百遍的呐喊:
——滚远点,他妈的真晦气!
【为了这个心念,大宋花费得也真是不少,除了内部卖命造势之外,还到外邦疯狂撒币,以高利诱使他国“朝贡”,用贿赂来收买“藩属”,各处往来的开销、馈赠的礼物等,还真是极大的糜费。
但结果呢?结果是在西欧的典籍当中,大宋被视为所谓“蛮子国”、“南蛮国”,堂堂中华沦为蛮夷,丢脸丢到尘埃里;不过这还不是最大的侮辱,在部分西域记载中,干脆将此时的中国直接称为“契丹”——没错,连中华正统都让辽国人侵占了去,大宋干脆是无人在意的小瘪三。
耻辱么?愤恨么?但归根到底又能说什么呢?
历史毕竟是由武神所主宰的,苏轼也罢,欧阳修也罢,“五千年文华之肇极”也罢,纵有一千篇一万篇锦绣文章,都不如卫青霍去病在漠北打一个小小的胜仗。
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刀剑所取不到的东西,用笔墨也绝不可能得到。意识终究是要屈服于现实的,而现实往往是由最为残酷的暴力所缔造,纵使如椽巨笔亦不能粉饰。而反过来——反过来,刀剑却有时比毛笔更有说服力,更能在人的头脑中留下印记,无论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
便如所谓的“人心在汉”,既诞生自《汉书》、《史记》,亦诞生自燕然石刻、狼居胥山。
在这里,我们甚至都不必举出三国以来武侯、姜维等匡扶大汉的努力,也不必谈及自南北朝至唐,持续数百年“刘氏得天下”的金刀之谶,而只需举一个小小的案例——季汉灭亡后四十年,刘渊于并州称帝,建国号为汉,并发布檄文,昭告他仰承大汉圣德的心意。
檄文中文辞华美,追述大汉历代皇帝功德,所谓“世宗孝武皇帝拓土攘夷,地过唐日。是我祖宗道迈三王,功高五帝。。”
这样的情谊殷殷,忠贞不渝,想必两汉二十四代先帝泉下有知,亦当感动。只是时殊世异,不知又是哪位汉室宗亲心怀旧国,三兴大汉呢?
——喔,这位刘渊倒不是汉室宗亲。具体来讲,他祖上应该是匈奴人。
没错,就是被世宗孝武皇帝攘的那个“夷”。】
汲黯正在低头啜饮热水,听到最后一句,忽的一个前仰,将石庆喷了满身透湿。

第38章 大汉 第一个视频(三)
石庆倒是个忠厚人,虽然被汲公喷得睁不开眼,等擦拭干净脸上的热水之后,依然赶紧起身搀扶气喘吁吁的汲公,为他抚胸平气,连声安慰。
汲黯按住石庆的手,纵使呼吸良久,依旧神思昏乱,口齿不清:
“如何,如何会这等……”
说白了,天幕寥寥几句,确实对汲黯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他之所以反对皇帝大动干戈,正是担忧杀戮太多结成血仇,将来冤冤相报,中原将永无宁日。但以——但以那句“我世宗孝武皇帝拓土攘夷”而论,这样的顾忌岂止是杞人忧天,简直近乎于滑稽……
所以这匈奴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汲黯费力思索了良久,回忆自己平生所读的一切圣贤经传,但纵论古今典籍文章,也实在难以理解一个匈奴人自带干粮匡扶大汉的心态。想来想去,似乎还真是那句“蛮夷畏威而不怀德”的粗鄙言语,最为实际……
所以自己种种设想,都是迂腐的错漏么?
他心思纷乱之极。终于挣脱石庆搀扶的手,匍匐着向皇帝跪拜:
“……老臣昏聩。”
这是实实在在的心服口服,再无异议了。
如若是在平时,皇帝应该已经微笑出声,向汲黯表示礼贤下士的善意。但现在……现在观看天幕之后,皇帝心中已经有了更为辽阔广大的构想,因此必须要再大剂量。
毕竟,他要说服的不止一个汲黯,还得是一切品行出色、可以拉拢的贤良高士。
皇帝轻轻拍手,天幕光华颤动,却突然跳到了新的内容,竟然漫无边际,开始扯起了什么“西域”:
【简而言之,相当于他奠定基业的祖宗而言,武皇帝恐怕才是真正将大汉写进历史、文化、乃至整个文明基因的那个人物。大汉是高皇帝高皇后的大汉,是文帝景帝的大汉,但归根到底是世宗孝武皇帝的大汉。整个“汉”的基调,是由武皇帝的那五十余年所决定的。
在这里,我们可以切入一个有趣的视角,来解释这种微妙的“基调”。
二十世纪时,对两汉魏晋的考古曾经有个极大的发展,历史学家运用了大量崭新的技术来检验文物与传统的史料彼此印证,查漏补缺,发明新的观点。而种种研究之中有一个观点颇为独特。专家们从平民的视角出发,指出了汉朝上下层一个小小的差异——不同于三公九卿们青睐的经术;普通平民似乎更醉心于神秘主义,乃至已经将大汉视为“神国”
什么叫视为“神国”呢?我们同样可以举几个小小的例子。
在西汉丧葬的风俗中,家属会到官府为死者申领一张将户籍迁移到阴间的文书,陪葬于棺材内,做为将来在地下官府补办户口的“证明”——在汉人的观念里,阴间与阳间共用同一套官吏系统,彼此之间公文来往配合紧密,服从共同的律令。
而制定这些律令,并同时统领阴间与阳间的又是谁?
不错,正是汉朝天子,伟大的皇帝。
而天子的威严还不仅仅局限于地上与地下。在汉朝诞生的原初道教之中,召唤神明拘禁妖鬼的符箓有一句经典的落款,所谓的“急急如律令”——这急急如律令的口号,恰恰来自于汉代的公文规制;就连符箓的字体,也来源于汉代公文隶书的变形。当道士们施展法力试图驱遣鬼神时,他们实际上是在向漫天神明传达大汉朝廷森严而不可违逆的命令。
换言之,道士不过是狐假虎威而已,符箓中一切的法术、密仪,仰仗的是大汉天子的威能。
这才是“天子”真正的含义。他不仅仅是人间的帝王,同时也是天上与地下一切神明与幽鬼的主人,无上无下统领这个世界的至尊者,所臣服的唯有昊天上帝而已。做为昊天上帝最尊贵的嫡长子,上天将天上天下九州万邦都托付给了皇帝,于是他既为人主,同样也是神皇。
一言蔽之,在大汉百姓的认识中,并非“君权神授”,而是“神权君授”——神说要有光,经三公九卿议事之后报呈天子批准,于是有了光。
如果将这种由上到下的“神性”氛围仅仅归因于朝廷的宣传,那倒也不算出奇。毕竟历朝历代的君主思路相当一致,在宣传合法性时都喜欢搞一点神秘主义的调调,甚至时殊世异技术进步,后世折腾出的谶纬祥瑞玄秘传说更为精密细巧、逻辑严密,远胜于汉朝搞的那点简陋方术。
但技术进步丝毫没有带来效果的提升,相较于汉时天下士庶深信不疑,乃至于遗留后世,彻底改变华夏宗教体系的“神性”,其余朝代折腾出的效果就简直是悲剧——譬如大名鼎鼎的宋真宗天书事件,纠集了全国大儒编写的体系精巧文辞华美的神降天书,到头来甚至都骗不了大字不识一个的武将粗人,唯一合适的评价是“可怜了泰山脚的驴子”。
至于因天书封禅后导致的后续反应,那干脆已经是历史名梗,都不用科普了。
《人类简史》说,智人是依靠故事来团结的物种。人类天然的需要依靠神话、宗教这些虚无缥缈的“故事”来组建社会、维持秩序;它或许是一种幻想,但幻想是一切共同体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甚至幻想本身也有力量——出色的幻想能号召更多的人为它而死,于是战力所向披靡,可以碾压一切松散的团体。
可问题在于,无论幻想如何精巧绝伦,故事如何美轮美奂,人类——尤其是高度实用主义的华夏百姓——终究还是要关心现实的。幻想之所以强大,在于它能与现实彼此映证,并最终改造现实;而与现实相互割裂的幻想嘛……那叫嘴炮。
所以归根到底,为什么汉朝的“神性”建设得这么成功,这么出色,这么影响深远?
因为汉朝太强了,强得横绝宇内,强得匪夷所思,强得已经不像一个人间的王朝。】
听到此处,跪伏在地的汲黯与石庆面面相觑,几乎同时抬起头来。
即使——即使被天幕的种种暴论反复冲击心智,神思昏乱下几乎不能开口;但在听到天音的闲散言语后,他们还是挣扎着支起身来,咬着牙想从沸腾的心绪中蹦出一点劝谏的言辞来
原因无他,实在是天音所叙述的未来,太过于惊悚也太过于震动——所谓有“神性”的大汉、受命于天统合九州万邦的大汉,当然是此时一切士人儒生孜孜不倦,皓首穷经所追寻的终点。但,但是,在士人儒生们的共识中,这样受命于天的伟大时代,是应该以“法先王”、“通三统”等堂皇正道砥砺修行,数代人后才能建成的辉煌功业。而不是——不是什么“横绝宇内”,便会自动生出神性来!
说难听点,就是公羊派那些酷嗜兵戈的好战之徒,也没有叫嚣出这样的口号啊……
这不是有点太极端了?!
两位大臣绞尽脑汁推敲谏言,呃呃数声,难于开口。石庆老实忠厚,实在没有这样的才智;汲黯倒是博学多才,但思忖多次后,却遇到了极大的阻碍——无论措辞如何委婉,只要开口反驳这所谓“横绝宇内”的天命,便总像是在给那封禅的“宋真宗”洗地……
那也太恶心了!
汲黯嘴唇颤动,终于没有开口。
皇帝倒没有在乎两位大臣的失态。他覆手仰望天幕,心中却不觉稍有嘀咕,琢磨着天幕泄漏的所谓“宋真宗封禅”之事。
近年以来,董仲舒等儒生反复宣扬于泰山封天禅地、告成功于上帝的所谓受命仪式;天子醉心于缔造盛世,自然对此大感兴趣,曾私下命随侍的郎官查阅典籍备述古礼,预备将来封禅祭天,做为此生功业的顶点。
但现在,现在听见宋真宗以天书封禅的光辉事迹,刘彻突然觉得吧,往日五经博士们渲染得神乎其神的封禅……格调似乎一下子就降下去了呢。
以这种仪式来昭示大汉的功业,似乎总感觉有点掉价……
皇帝暗自嘀咕,委实有点犹豫不决。
【各种意义上说,自孝武皇帝以来,董仲舒、公孙弘等人搞的那套五德终始、天命正统的说法,都是相当之简陋粗糙,论逻辑论严密连给宋儒提鞋都不配。汉朝正统天命,乃至于“神性”的建立,真的纯粹依靠它的实绩——太能打了,所以编造的故事再拙劣,都实在不能不相信。
这种强悍与壮盛甚至都不同于巨唐万邦来朝。太宗皇帝虽然怒斥夷狄为野兽,但毕竟还愿意用王化的手段来拉拢、收买、腐蚀蛮夷的酋长,放下身段联合蛮夷,来达到战略的目的。而汉朝嘛,汉朝强盛的气质中,最突出的并不是什么恢弘与灵活广阔,而是“横暴”。
什么叫“横暴”?我们可以借苏武的名言做一个小小的解释,即所谓“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言辞铿锵态度激昂,充满了西汉大复仇主义的美;只是铿锵排比之下,忽视了一个小小的事实:各国为什么“杀汉使者”呢?
南越为什么杀汉使者?因为武皇帝派去出使西南的安国少季是南越太后的老情人,而交谈之间二人鸳盟重温,不但你侬我侬,而且打算献上南越,讨灭先王旧人;南越大臣不堪ntr的屈辱,终于暴起还击,斩下了安国少季的头颅。然后——然后被“屠为九郡”。
宛王为什么杀汉使者?彼时武皇帝命使者以金马向大宛换取汗血马,大宛悭吝不予,于是使者击碎金马,当殿辱骂大宛君臣,终于被杀。而结果嘛,结果就是宛王的头颅悬挂在了长安北阙。
至于朝鲜……那也是孝武皇帝的功劳。使者涉河奉皇帝命招揽朝鲜,被拒绝后大怒,拔剑将朝鲜贵族斩首,遂被朝鲜王右渠所杀。其后便是朝鲜“即时诛灭”、没为汉四郡。
怎么说呢,从苏武随口的威胁中,你大概就能看出汉朝——或者说汉使的行事风格了。这种风格过于张扬、显露,以至于太史公与班固在史书中都实在无法掩饰,羞答答承认汉使有些“横暴”。】
皇帝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稍稍侧过了脸去。
说实话,他倒不是很在乎天幕阴阳怪气的什么“汉使横暴”,甚至已经暗暗记下了苏武的姓名,打算让卫青下次出征时带去历练历练。
但是吧,毕竟是当着两位朝廷柱石的面,眼睁睁看着这天幕泄漏自己派出的使者横行诸国的光辉事迹,皇帝——皇帝还是有那么一点尴尬。
老实人石庆俯首不语,装作听而不闻;汲黯微微动了动嘴唇:他当然不赞成这样肆无忌惮的风气,本能便想劝阻;但开口时骤然想起天幕对所谓“大宋”的评价,终究还是一声长叹,闭口不言。
……横暴就横暴吧,横暴于诸国之间,总比宋人重金换一个蛮子国的结局强。
【什么叫横暴?以诸汉使的作风来看,就是赤|裸裸的高傲与无忌,所谓的天老大我老二、“不敢惹事是庸才”,充满了中二的美与魔幻,仿佛三流网络爽文的意、淫。
只不过,汉朝真真正正、毫不打折扣的实现了这近乎于中二的幻想。
汉人说“天老大我老二”、汉使横暴诸国,“明犯强汉者必诛之”,那不是吹嘘,不是口号,是平白直述的事实——武皇帝摧折匈奴讨灭朝鲜,臣服贵霜威慑安息,强汉的力量至极西而越极东,至漠北而抵岭南,无边无际无远弗届;自太阳升起与落下所光照的一切土地,都在长安赫赫的威严之下,重足屏息,不敢仰视。
在公元前三个世纪,整片欧亚大陆被四个帝国主宰,即汉、贵霜、安息与罗马,除罗马实在太远,汉人只能惆怅的想象那名为大秦的笔友以外,贵霜与安息都恭顺的匍匐在汉使的脚下——他们甚至难以抵御被匈奴驱逐的杂胡,当然更不敢直视长安的光辉。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在武帝之后,汉就是孤独的。在目光所能穷极的一切范围内,它没有对手也没有盟友,只有屹立于世界战力巅峰时挥之不去的寂寞。
——当拥有超出于人类诸国的武力值后,你就很难再融入这个脆弱的秩序了。
正是这种超出于凡间的寂寞打造出了汉朝的“神性”。公元前一百年,武皇帝改元为“天汉”,天汉中的汉,既指高皇帝发家时的“汉水”,亦指迢迢银河,淼淼星汉。换言之,大汉不仅仅是人间的国度,也是天上的国度。昊天上帝的嫡长子降临凡世,而他的旨意行在人间,便如行在天上。
这种带着神性、浑然视天下如无物的气味,纵使巨唐都难以复刻。如果巨唐的大臣是见惯了繁华以至于视若无睹,那么强汉的使者便是习惯了强盛而习以为常。所谓“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之”、所谓“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这些能听得后世热血沸腾,乃至于稍显中二的名言,在汉人看来,却是再平白不过的平铺直叙,简单枯燥的阐述事实。
——这也难怪,当长安百姓日夜看着北门悬挂的单于、宛王、乌孙王、朝鲜王等等风干的头颅时,恐怕已经很难对什么“虽远必诛之”产生什么特殊的情怀了。
这样的飞扬跳脱,横行无忌,浑然不知畏惧。这样的“横暴”,乃至处处惹事、蔑视天下人物的中二,正是华夏光辉而灿烂的少年时代。那种睥睨宇内的心态,唯有睥睨宇内的国力可以培育,是真正没有被摧折、侮辱、践踏,所求无不可得,天下第一的味道。
天下第一所带来的,便是某种强悍自信所催生的高合法性。王夫之曾经感慨,说汉帝对大将信任之专,推心置腹,甚至允许霍去病于狼居胥山行封禅这样独属于天子的礼仪。而后世——尤其是大宋以后,所谓君臣相疑,兵将不识,摇摇欲坠的合法性下,已经再也容不下这样的真诚与自信。华夏沦亡,焉知不是造因于此?
当然,历代君主对这伟大光辉的神性梦寐以求,未尝没有做过努力。但老子说“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失去了大汉的武德与强盛之后,历朝历代不得不曲为狡饰,以所谓的祥瑞、礼制、文华,各种各样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玩意儿来自我欺骗,试图模仿出那样浑然天成,高距于整个世界顶端,近乎于神的天朝气质。
但伪造就是伪造,神性绝非矫饰的“文德”、“礼制”所可以模仿。
什么是神性?能号召信徒为它而死的才是神性。一时的兴盛不算稀奇,但在先祖遗德恩泽庇佑之下,大汉亡国都亡得最为体面——哪怕到了东汉末年天下鼎沸,“尺土寸民,皆非汉有”的时候,犹然有武侯这样的人物出山收拾局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所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武侯出茅庐的时候,难道不知道天命轮转,汉室再难复兴了么?
他当然知道,但他愿意为汉室而死,仅此而已。
毕竟,四百年的煌煌天汉,终究要有一位超世脱俗、古今无双的人物,来为它做好最后的收梢】

播放至此,天音戛然而止。却是皇帝伸手示意了暂停。
纵使已经粗粗预览过天幕的内容,但当所谓“强汉”的气质自视频中扑面而来时,皇帝仍然觉得心潮澎湃汹涌,反复酝酿良久,才终于强自按捺,转过身来:
“汲公以为如何?”
汲黯缓缓整理衣袖,而后抬头直视天子。
至尊毕竟是太年轻了,纵使如何压抑,眼角眉梢都依旧是跳跃洋溢的喜气与自得。这样由心而生的亢奋激动,唯有数月前皇长子降生之时,臣下才有幸一见。
人主高居九宸,实不应喜怒形于颜色。以汲黯往日的做派,本该直言无忌,率性进谏。但今日中大夫犹豫良久,却委实有点不好措辞。
……毕竟吧,虽然汲黯历练已久,但听到天幕中强汉睥睨天下、臣妾万邦,所谓“日月所照,皆为汉土”之时,也不由自脚尖至头顶生出一股难以自制的战栗,真正是热血翻涌,连古井无波的心都在剧烈起伏。
人类到底还是慕强的生物啊。
汲黯沉默片刻,终于缓缓开口:
“君臣之间,又何必掩饰呢?陛下此时心中所想,就只有这些吗?”
乍一出口,又是汲黯粗疏直率的风格,毫无掩饰的便戳穿了皇帝拙劣的伪饰。天子不觉微微一愣,而后粲然微笑,神采飞扬。
“不错。朕现在喜不自胜,实在难以自制!”皇帝袍袖飞扬,声音清越而又响亮:“高皇帝蒙受的耻辱,高皇后蒙受的耻辱,文皇帝景皇帝以来数十年的卧薪尝胆,终于可以洗刷了!朕于九泉之下,终于可以堂堂正正,谒见列祖列宗在天的英灵……”
说到此处,皇帝心怀激荡之至,竟尔一时不能出声。
是啊,祖孙薪尽火传,父死子继,砥砺七十余年而终究克成大业;当听见匈奴单于的头颅高悬于长安北市,历代汉帝怎么能不兴奋,又怎么能不喜悦?“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原来复仇雪耻的酒,竟然是这么的甘美!
所谓主辱而臣死,汲黯与石庆身为汉臣,当然体会到了这沉着而又激昂,如沸如腾的汹涌情绪。他们沉默片刻,终于双双下拜:
“臣谨为陛下贺,为大汉贺。”
是应该为陛下庆贺,也是应该为大汉庆贺。毕竟,还有多少王朝能矢志不渝,汲汲七十余年,犹自不忘寒微时的初心呢?
恭敬行礼之后,汲黯却又缓缓直起了身来。他直视天子,郑重开口:
“臣有几个请求。”
石庆犹自匍匐在地,闻言不由大为惊愕,偷偷的以余光窥伺这位因粗直而闻名的同僚。毫无疑问,眼下正是皇帝心怀激烈、万千感慨的微妙关头,贸然开口打破气氛,索要非分的恩荣,极可能会遭遇不可测的愤怒。
但出乎意料,天子的神色毫无变化,依然是春风满面。
“汲公请说。”他微笑示意,心情反而愈发舒畅。
皇帝识人的眼光极为老辣,当然知道汲黯的操守。这样的人物肯开口提出请求,便等于是真正心悦诚服,已经在“道”上与天子有了默契。只要皇帝俯允,汲公便能一诺无辞,死不旋踵,以身家性命扶保少主,安定大汉的统绪。
……能说服这样刚直固执的人物,实在天幕神力无双,为常人所不能想象。
为了表示定约的诚意,皇帝径直跪坐了下来,笑意殷切。
汲黯仿佛在深沉思索,许久后才缓缓开口:
“先前谏阻陛下征伐匈奴,实在是老臣愚钝浅薄,不能体察天下的大势。只是,只是臣冒死祈请,还望陛下能稍稍矜悯百姓……”
皇帝毫不犹豫:“汲公的见教是至理。朕会立刻下诏,停止封禅祭天的一切工程。皇长子满周岁时,朕会还赐天下爵位,赐老者牛酒。”
这是他方才筹谋已久的计划。封禅沾染了所谓“真宗天书”之后,似乎格调骤然大降,委实已经提不起兴建的兴趣。而省下这笔开支后,不尽可以削减一成的税赋,国库中还有足够的盈余,足够赐牛酒的费用。
说实话,以现下的局势论,皇帝是真对皇长子很满意,对卫皇后很满意,而最为满意的,还应当是天幕中屡屡提到的“卫霍”。
——这样好的局面,当然应该尽力维持,更何况还牵扯到了大汉千秋万代的统绪。
而汲黯稍一犹豫,果然也提到了皇长子的母家:
“陛下是要启用霍去病么?”
“这是当然。”皇帝断然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朕要大举对匈奴用兵,当然要不拘一格,拣拔出色的人才!”
说到此处,天子心中也不由涌出了一股热辣辣的兴奋——天幕中虽然并未如何谈及卫霍的功绩,但仅仅一个封狼居胥,已经足以让人浮想联翩,喜悦难以自制。狼居胥山是匈奴祝祷的圣地,汉军能于此处祭告天地,对匈战争的结局已经不言而喻。仅仅稍微想一想这祭祀之后的深意,便足以让人从头发丝战栗到脚后跟,狂喜到难以置信。
也就是在汲黯、石庆两位忠直老臣面前了。如若随侍的是东方朔等,那皇帝的神色,必然不会这样的淡定自若!
汲黯默了一默然,终于长身而起,郑重进谏:
“那么,请陛下传召霍去病时,一并将公卿诸侯子弟召入宫中,勿授他人以柄。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求贤之心,亦不可过于急切……”
这是忠直诚恳的肺腑之言。汲黯是太明白天子爱之欲其生的做派了,以现在的喜悦激奋,恐怕不日就将有匪夷所思的封赏。但卫青连战连捷,尚且还无人敢议论他的功勋,霍去病却不过是十一二岁的黄口小儿,实在不能堵塞众人悠悠之口。
既然已经有了剿灭匈奴的共识,朝堂上的风波当然愈少愈好。
天子微微犹豫,终于颔首:“汲公老成谋国。只是……”
至尊面上神色起伏,忽的有了一点尴尬。
汲黯嘴角稍稍抽搐,长叹一声:
“陛下已经传召霍去病了么?”
……是了,虽然看似从善如流,但这才是当朝的作风。天子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隐忍、锤炼、敲打,也不懂什么权谋诈术的锉磨和历练,一旦有了青目的人才,立刻便会将他拔擢于九天之上,赏赐无与伦比的荣光。
既然早已经在天幕中看到了霍去病的名字,至尊又怎么会忍耐到数年之后呢?胜利与荣耀当然是来得愈早愈好,来得太晚的话,喜悦也不那么痛快了。
不过,这确实有点伤老臣的颜面。皇帝尴尬一笑,随后轻轻拍掌。
垂于大殿之后的帘幕缓缓拉开,跪坐在帘幕后的稚气少年起身下拜,郑重行礼:
“臣去病惶恐,昧死再拜陛下。”
宫殿中一片寂静。两位老臣神情愕然,怔怔看着霍去病俯首向自己问安,愣了片刻后才终于想起回礼,但彼此面面相觑,依然有些怔忡。
……说实话,汲黯石庆与卫皇后的兄弟并不熟稔,虽然隐约知道霍去病的名字,但终究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而已。而今亲眼看到这稚气未脱的小小少年,再想一想天幕中所谓“封狼居胥”的光辉,真正有不可置信的荒谬之感。
再看一看这张与姨母卫皇后有五六分相似的英气面容,错乱敢便愈为强烈了。
但无论如何,摧折匈奴圣地实在是令人不能不拜服的壮举。汲黯沉默片刻,向霍去病拱一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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