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 by三傻二疯
三傻二疯  发于:2023年0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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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皇帝停了一停,却又道:
“朕遍览春秋以来的史册,见太子失国出奔乃至夷灭性命者不计其数,实在不能不为据儿忧虑。”
汲黯:……
陛下您说话能别大喘气么?
两位重臣长长舒气,紧绷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以他们的经验而言,这大概是时年二十九岁的当今皇帝在喜迎皇嗣后不可避免的恐慌臆想,并不算是罕见的结症。于是石庆立刻拜倒在地,赞颂皇长子睿智天成,才略非常,必能克承大业云云。
虽然不知三四月的小儿怎么就能“睿智天成”,但以万石君石家敦厚谨慎的家风,能顺口说出这样一长串阿谀奉承,委实已经算是超常发挥,殊为难得。
以皇帝平日对石家的尊敬,此时少说也该承领盛情,回应两句才是。然而天子怔怔盯着大臣,面容却没有一点缓和。
原因无他,这所谓的“皇长子睿智天成”,恰恰戳中了皇帝的痛处!
昨夜骤然见到传承统绪中匪夷所思的变化时,皇帝虽然惊骇,却也还能勉强克制情绪。昭帝刘弗陵仍然是自己的血脉,而且登基时只有七岁;那或许是寄予厚望的长子去世,幼子仓促继统,也未可知。这虽然是极大的变故,但终究还在正当的传承逻辑之内。
直到他一抬头看见宣帝刘询后的小字:【刘彻曾孙,刘据孙】。
——好吧,就算是最天真淳朴的蠢货,大概也能发现不对了。
区区十余年间,大汉的统绪由皇帝的太子转移为幼子,又由幼子转为太子亲孙,每一次都是宗法制上地动山摇的巨大变化,足以撼动天下的根基。而这样的剧变在二十年间两次发生,破坏力自然无可言喻——要知道,当年决定大汉前途的诸吕之乱,皇位的传承统绪也只有过一次转移而已!
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这压根不是什么皇长子睿智与否的问题。以刘彻的眼光看,自己这宝贝好大儿的水平还真不能低估——在昭帝继位后十余年,居然有人不惜打破旧例都要迎立刘据的孙子,那皇太子究竟遗留下了多大的势力?能培养出这样忠诚而果决的下属,皇太子岂能不“睿智”?
但问题在于,这么睿智的皇太子,是怎么将皇位拱手让予幼弟的?
皇太子愈为睿智,这统绪转移中的种种细节就愈不能细想。正因如此,皇帝面无表情,神色却渐渐僵硬了下去。
石庆察觉不对,跪伏在地战战兢兢,汗水浸湿了衣裳。还是汲黯明白大体,立时察觉了皇帝的异样。他拱手行礼:
“陛下既有忧虑,想必已为皇长子做了谋划。”
话已至此,皇帝也不再掩饰,径直开口:
“不知汲公与石公可愿为太子保傅?”
这是皇帝筹谋已久,反复斟酌后的万全之策。太子仍有后嗣,统绪却莫名转移,显然是遭遇了不可预计的宫变。要提防这样的肘腋之患,便必得为太子挑选一位精钢不可夺其志,能以正气弹压群邪的重臣!
环视朝廷之中,当得起这一句称许的,也唯有中大夫汲黯了。庄助曾于御前称颂汲黯:“其辅少主,虽自谓贲育亦不能夺之矣”,皇帝亦深以为然,视汲黯如社稷之臣。而现在要保护他这位前途莫测的长子,底定大汉的正统,便非得这位社稷臣出面不可了。
至于石庆……皇帝瞥了一眼犹自战栗的石庆,不觉叹息:挑选石庆护卫太子,原本是激赏于万石君醇厚忠贞的家风;但以眼下看来,石庆忠诚倒是忠诚,只是这水平委实有点指望不上……
那也就只能寄希望于汲黯了。
所谓君忧臣辱,天子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再也没有推拒的余地。石庆惶恐下拜,恭敬谢恩;汲黯却犹豫了片刻,终于振袖向皇帝行礼:
“臣昧于社稷之事,实不堪此任。”
天子默然片刻,终于叹气:
“汲公还记怀匈奴的事吗?”
不错,皇帝早已知道汲黯护卫少主的贤能,但数月以来迟疑不决者,正因为汲黯与朝廷之间不可缓和的莫大冲突。
——简而言之,汲黯反对征讨匈奴。
当然,以汲黯的品行操守,绝非那些循循苟安、贪图逸乐的外戚勋贵可言;他阻止开战的种种理由,条条都直指要害,实在没有半点的私心。但也正因如此,汲黯与皇帝的矛盾才绝无调和的可能——这已经不是利益与权欲的冲突了,这是“道”的冲突!
汲黯刚直如铁,硁硁然不可摧折,正是“从道不从君”的人物,既非权位可以收买,亦非酷刑可以震慑。皇帝虽然欣赏这样的品行,却也实在忍受不了他与国策之间的抵牾,往往令其退居养病,眼不见为净而已。
但现在事出非常,皇帝要保护寄予厚望的幼子,维护动荡的统绪,便必得有这样从道不从君的社稷之臣为柱石。有鉴于此,天子沉吟不语,但终究放缓了口气:
“汲公难道不顾念北地被匈奴折辱的汉人百姓么?”
这样和缓的口气实在少见。汲黯都不觉惊讶。迟疑少许之后,才徐徐回答:
“陛下,用兵终当谨慎。兵者凶事,圣人不得已为之;武事之外,还应以修文为上……”
不错,汲黯倒也不反对用兵,但始终希望控制规模,反复谏阻皇帝那倾国之力的打法,而希望“文德化远”,能与匈奴达成妥协,节省国力。
除战争糜费的现实之外,汲黯还有迥然不同于皇帝构想。他又道:“我听闻陛下想要追述前贤,比隆于夏商周三代的基业;昔日大禹执干戚而舞,有苗见之畏服;商汤网开三面,诸侯归心。陛下大动兵戈,崇尚诈术权谋,又如何能垂范后世呢?”
这又是汲黯的习惯的犯颜直谏,毫无顾忌粗疏直接,字字句句都往皇帝的逆鳞猛戳。以往日天子的脾气,大概就该召来公孙弘张汤庭辩,深文周纳,阴阳怪气,先将老头气一个倒仰。但今日皇帝面色略无波动,只是轻轻抬了抬眼皮。
“既然如此,那朕只能向汲公稍作解释了。”他淡淡道:“石卿,殿后备有绢帛,取来为朕做好记录。”
说罢,皇帝长袖鼓动,长衣飘飘之间,浮出了一片雪白的光幕。
汲黯石庆毕竟是朝廷中难得的忠厚长者,纵然在这骇人的神迹前被碾得三观粉碎,战栗难言,几近于瘫软抽搐,当场昏迷;但终究是数十年砥砺身心练出的一股凛然正气,到底没有在御前失态崩溃。
如此喘息片刻之后,两人终于勉力镇定心神,跪坐于地,呆呆仰望光幕,一时开口不得。而光幕缓缓变动,终于传来了某种轻松悠闲的音调。
为了节省历史偏差值,皇帝精挑细选,最终兑换来的只是一段直播与观众对话的音频,其间东拉西扯,散漫闲荡,几乎整理不出什么条理:
【公元七世纪时,国势已经摇摇欲坠的波斯,曾经满怀惆怅的回忆古帕提亚帝国——也即中原所谓之安息帝国——创业与兴盛的伟大光景;或许是被现实中阿拉伯人的劫掠与逼迫所刺痛,波斯学士们着重关注的是贵霜帝国所遭遇的历次游牧民族的侵犯。他们回顾了八百年前,帕提亚王阿尔德旺二世及其侄子法尔哈德二世被游牧部族击败诛杀的残酷命运,总结出了一个精到的历史规律:
草原就在那里,所以游牧部族永远也不可消灭。
这个思路实在相当精彩,而且放之四海皆准——即使华夏。如司马迁所言,匈奴“本为夏之后裔”,前身是自中原北逃的夏桀子孙;而历来游牧民族扩大势力,往往也依赖着中原逃人的补充。“草原就在那里”,所以总有活不下去的人会迁徙到此处,形成新的游牧部族,并以此威胁中原。
在马克沁与加特林尊者降世,草原终于能歌善舞之前,这个问题是无法解决的。】
茫茫然听到此处,汲黯、石庆不由惊愕呆滞,仓促间抬头望向了皇帝——原本以为皇帝展现天幕的神迹,是要以上天传音展现威严,以此令汲黯心服口服,与朝廷之间再无抵牾。
但现在……现在他们虽然搞不懂那“马克沁”、“加特林”是何等尊神,但,但“草原就这在那里”的论调,似乎更像是在打皇帝的脸吧?
陛下……没事吧?
两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眼见皇帝伫立不语,还是老实跪坐了下去。
皇帝抬头瞻视天幕,虽然先前已经大致听过简介,但现在细细解释起来,仍旧令他心痒难耐,热血沸腾不止——这安息帝国能被天幕称一声“伟大”,想来国力必然强盛。他曾听闻这安息距西域不远,未必不能派使修好,共谋匈奴。
再有,这马克沁、加特林又是何等尊神?大可以让方士们占卜一二,修祠祭祀……
皇帝雄才大略,登时便有了难以遏制的兴奋。
【不过,波斯学士们为此的论证就相当之不靠谱了。根据波斯历来被西迁的游牧民族的惨状,他们准确推测出了大陆的地理,认为东边的“桃花石”(中亚对中原的称呼)北部有极为广袤的草原。
但问题来了,来自广袤草原的游牧民族,怎么非要舍近求远,弃桃花石于不顾,非要来锤他们波斯呢?
根据仅剩的那点资料,波斯学士们开了一个有趣的脑洞。他们认为桃花石自“秦”修建了巨大的北境城墙之后,游牧民族便不再向桃花石进攻,转而蹂躏可怜的西域。
至于他们所幻想的,能完全阻止凶残游牧骑兵的城墙么……大概是与绝境长城差不多的工程,甚至还附加了某些怪异的法术,属于幻想中的工事。
当然,帕特里亚帝国的史料在历次入侵中已经焚毁无余,波斯学士们胡思乱想在所难免。而汉人就很少能有这样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了,毕竟历史记载得过于翔实了,即使牵涉域外也是如此。在同时代的《史记》、《汉书》中,描述得就要简洁乏味得多了,远远没有波斯学士们那富有想象的美感。
——简单来说,砍掉安息帝国两位国王头颅的,应该是西迁的塞人与吐火罗人;而塞人与吐火罗人为何西迁?因为他们被逃难来的大月氏锤得屁滚尿流,不能立足。但大月氏为什么逃难呢?喔,这就终于要提到汉朝的老朋友了——没错,他们是被匈奴逼走的。】
皇帝:…………
刹那间真是一瓢冷水泼下来,就连跪坐在地的汲黯都看出了皇帝的无语与失落。
当然,失落的不仅仅是皇帝。就连汲黯也不觉怅然——在听到那什么“安息帝国”的赫赫威名时,他倒也动过一点求援的念头。但现下看来,或许是前后被暴秦与匈奴过度的拔高了眼界,汉朝的皇帝与大臣们已经很难想象一个弱小得连那什么“塞人”都无可奈何的“帝国”了。
这也能称帝的吗?!
【正因如此,《史记》中才下了一个直接而简单的论断,严重缺乏后世西方瑰丽而雄伟的描摹,直接了当指出了安息帝王被砍脑壳的原因:
“安息大国,多奇物,颇与中国同业,而兵弱。”
——主要还是太菜了。
不过,总的来说,波斯学士们的猜测思路并没有错。中原北部的确有着世界上最大的草原,因此也必然孕育出世界上最强的游牧部族。只不过他们搞错了一个小小的实力问题——被迫西迁,在西域四处劫掠、摧毁城邦的部落,只不过是草原竞争中最可怜的失败者而已;他们只是一波又一波的被更强的部族驱逐,被迫迁徙而已。
那么,真正占据大漠草原,高居于所有部族顶点的至强者匈奴,为什么没有随之向西扩张,鞭笞这些连塞族人都不能抵挡的弱鸡呢?
是啊,为什么呢?——by汉武帝。
这便是今日我们引用波斯学士神奇脑洞的缘由。这个脑洞在无意间揭示了一个事实:草原就在那里,因而游牧部族无穷无尽;但无穷无尽的游牧部族,为什么没有碾碎安息、贵霜,以及西域的一切文明?
因为汉朝就在那里。
波斯人曾经纵情歌颂抵御游牧的英雄,称颂他为“世界的守护者”,几近比喻与夸张之能事。然而究其实际,真正当得起这什么“世界的守护者”、“文明光复者”的,恐怕还得是我们的刘野猪,对吧?
在公元前的几个世纪里,亚欧大陆最繁盛的文明星火点燃于所谓的“四大帝国”——大秦(罗马)、安息、贵霜与汉。他们各自都有辉煌的文明之光,夺目灿烂,不可逼视。但文明在野蛮前何等脆弱,安息、贵霜都在西迁的游牧部族前表现出了惊人的软弱,被大月氏及大月氏驱逐出的所谓“杂胡”们反复蹂躏,遭遇了巨大的损失。
这样的损失铭刻于记忆,甚至令数百年后的学士们都后怕惊惧。他们在回顾塞族与吐火罗人的入侵时感慨不已,大有“波斯不绝如缕”的喟叹。但在发出这后怕的感叹时,这些学者可能从来没有想过,西域星星文明之火的存留并非侥幸,他们之所以还能在杂胡的入侵下竭力挣扎、保全国体,只因为汉朝已经扛过了最重的担子。
换而言之,汉朝便是直面游牧的第一道防线,大半个人类的文明的延续与发展,全都维系于这至为关键的防护之上。大汉削弱了从草原西迁的每一个族群,过滤了任何一个稍有威胁的部落,为整个西域提供了最大限度的保护。能从大汉手中挣脱的,只有被判定为不值一提的“杂胡”。
——当然,以贵霜与安息后来应对杂胡的惊人表现来看,汉朝只要稍有懈怠,汉武帝只要稍微妥协,整个欧亚的的文明,便不能再问了。
某种意义上,这是历代中原王朝所必须承担的责任之一。漠南漠北是世界上最大的草原,理论上必将诞生世界上最强悍无匹的游牧部族。但理论未尝不可以被人力的实践所改变,这就是汉武帝北征匈奴,倾尽国力而永不妥协的意义所在。
他以刚硬如铁的意志向后世揭示了另一个同样刚硬如铁的规律——纵使游牧永远不能殄灭,也要持之以恒的弹压下去,以武力,以外交,以各种中原所能穷尽的手段侵蚀、分化、瓦解草原,以此阻止游牧部落的统一与合并,为后代谋取尽量多的时间。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必为后世子孙忧”,即使不考虑什么虚无缥缈的“人类文明”,仅仅为了后世子孙的祸福,也必须得反复向漠北倾注资源,阻止草原养蛊养出足以威慑整个亚欧大陆的怪物出来。
不要忘记,曾经自诩为“文治第一”,欣欣然蔑视汉武帝穷兵黩武之“弊争”的赵宋,在苟且偷安了数百年之后,终于让草原上的游牧部落完成了最后的进化,由此而席卷整个欧亚大陆,让所有文明都见识到了世界上最大的草原可以养出怎样危险的蛊虫——自汉武帝以降,被中原历代王朝所封印了一千五百年的魔盒,终于打开了它幽森的盖子,于是整个世界便将燃烧。
我有时候常常会想,当南宋,当波斯,当埃及,当欧洲的诸国在蒙古人的铁蹄下呻、吟,当整个亚欧大陆的文明接连倒塌,人口被削减足足三分之一时;这些在战火中挣扎的垂死者们,是否能猜到这惊天变故的根源呢?
——自十三世纪以来,亚欧大陆所有文明所遭受痛苦与灾祸,就是赵宋太宗以至高宗畏敌苟安,不顾子孙千年祸福所留的遗毒,前人所种的恶因,终于在子孙头上受到了这样惨毒的恶果。在这样惨毒的恶果之前,后世人椎心刺骨,才终于能在不可挽回的痛苦与憾恨之中,理解前人筹谋万世时难以解释的苦心。
当然,妥协与苟且永远比抗争和坚持更容易,麻木与漠然也比清醒更简单。在苟且中享受一时红利的赵宋君臣甚至可以自鸣得意,讥笑孝武皇帝“穷兵黩武,财赋匮竭,晚年下哀痛之诏”,欣然自诩于澶渊数十万岁币买来的年年平安,富贵无极。而彼时赵宋江山花团锦簇,似乎也真是太平岁月、不事兵戈的丰亨豫大,锦绣盛世,足可鄙武皇帝如尘土。
但是啊,但是,妥协是要付出代价的,苟且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而这个代价往往过于沉重,以至于子孙后代万万不可承受。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终究,终究要为后代做一点考虑啊。】

第37章 大汉 第一个视频(二)
天幕的口气随和而又婉转,即使说到蒙古所制造的惨毒后果之时,语气也并没有什么变化,似乎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聊。但宫殿中的君臣数人,却真是面面相觑,惊骇得甚至不能言语。
能在密室中参议要事的,都是朝廷中能决大计而定大疑的人物(或许石庆还差了点意思,但毕竟已经是两千石的高官)。对这些磨砺已久的显贵而言,天幕如若绘声绘色描述战争的灾难,未必能触动他们被大事打磨久了的心肠;但这轻飘飘一句“三分之一”,却真正令人不寒而栗,越是思索,便越觉恐惧。
——战国至秦末数百年的乱世,人口也没有削减三分之一吧?
那么,所谓被草原培育完成,真正能横扫世界的游牧部族,又该是怎样的怪物呢?
这样沸腾的恐惧终于压垮了某些顽固的执着。汲黯再也承受不住,软软跪伏在地。
他喃喃道:“臣昏聩……”
中大夫的口气没有了往日的急躁刚直,而渐渐露出了不可预料的软弱。
这当然也在情理之中。做为“从道不从君”的人物,汲黯与天子的幸臣廷争亢言,从未曾畏惧皇权所施加的压力;但天幕所揭示的未来,却真正是一击中的,刺穿了这位社稷之臣猝不及防的要害。
——为了区区虚无的信念而置子孙后代的福祉于不顾,这能算是君子坚守的“道”么?
中大夫茫然而不知所措,终于言语不得。
刘彻继承了祖父孝文皇帝的权谋心术,在此时表达出了恰到好处的柔和与厚道。他抬手令石庆将老臣搀起,赐下一盏热水,温声开口:
“朕听见这天幕的种种预言,亦自惶恐不安。朕躬德薄,难以克当上天的期许。天音所言之‘子孙祸福’,实在是重逾泰山的重任,还要诸位贤人与朕一起承担。”
汲黯跪坐在地,被石庆搀扶着啜饮热水,闻言不由抬头瞻视皇帝,神色愕然之极:自他当廷反对过大举出兵的决议之后,皇帝虽未问罪罢黜,态度却渐渐疏远,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尊贵的高官名号而已;现今骤然透露出要援引他这等“贤臣”来克承天命的意愿,委实是出乎意料的变化。
皇帝含笑不语,扶手仰视变动不居的天幕,心中却波澜骤起——自决意征伐匈奴以来,贵幸的都是张汤、公孙弘这样深文周纳、心思缜密的干臣;但在昨日被短短数行字接连破防后,皇帝在痛苦中领悟到了一个事实:
酷吏与干臣确实好用,但毕竟只是君主宰割天下的快刀,难道指望一把只会伤人的快刀来荫蔽太子、捍卫大汉的统绪么?
在如此生死攸关、权位暧昧不明的紧要关头,还是要用汲黯一般仗节死义、铮铮如铁的社稷之臣呐。
但要用这样的社稷之臣,就非得调和君臣之间的理念冲突不可。皇帝特意下重本兑换来视频,便是要一劳永逸的根治这个矛盾。
数年以来,为了彰显殄灭匈奴绝对的信心,天子曾经驱逐了不少反对的公卿,而下手之时矫枉过正,误伤了不少汲黯一样忠直的人物。眼下以这天幕为契机,未尝不可以稍稍缓和彼此间的矛盾,启用难得的贤人。
当然,要缓和这关乎于立身之“道”差异,便非得将道理说深说透,说到对手心悦诚服,再也不可抵抗为止……眼见汲黯低头喘息,似乎已经从惊惧中稍稍缓过神来,皇帝微微一笑,挥袖点开了第二个视频。
【明朝末年,伟大的思想家王夫之痛于亡国之祸,曾在著作中总结历代兴亡的根源。在周、秦,乃至战国各国时,王老爷子儒学出生,总结的画风都相当正常,无非是听信奸佞残暴虐民那一套传统历史观而已;但惟独在议论大汉灭亡教训时笔锋骤转,以极为古怪的口气写了一句:
“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
当然,这绝不是什么好话,因为穷兵黩武好强斗狠而灭亡,实在也不算光彩的事情。但王老爷子这莫名吐槽的一句,却揭示了整个民族记忆中大汉真正的底色——提起汉朝时,你第一个想到的会是什么呢?
没错,不是高皇帝高皇后的无为而治,亦非文景丰饶的盛世;真正于历史中留下烙印,并真正改变了这个文明底色的,是长久以来评价近乎于毁誉参半的孝武皇帝,所谓鞭挞四夷,虽远亦必诛之的“强汉”!
这句印象当然简陋,却在无意中揭示了历史残酷的底色——能在史册上留下姓名,并真正左右整个历史动向的人,必将使用强大到无可言喻的暴力。
正如希腊的历史学家所言,历史如果有个神明,那一定是个好战的武神。而能赢得历史青睐的,绝非偃武修文、忍辱蓄力的文景,恰恰是雄才大略,横行天下之间的汉武帝——换言之,并非爷爷决定了孙子,而是孙子决定了爷爷;文景的光辉源自于汉武的光辉,唯有当武帝的骑兵鞭策宇内之时,所谓“无为而治”才真正有了与三代媲美的资格。
当然,这不太符合中国传统“以文化远”、“以德化人”的理想,所以读书人往往避而不谈,乃至将汉武视为汉朝仿效三代之治的污点。在这一方面,只能说历史太长也有历史太长的包袱。当过往的记载被模糊得太多时,人总是愿意臆想出一个不存在的光辉年代。
譬如说吧,士人热爱的夏商周三代,就真有那么文质彬彬,“以德化远”么?
夏太久远了也就罢了。而商嘛……在如成汤、武丁、盘庚等后世推许的贤王在位时,“大邑商”最喜欢做什么呢?
——在盛大的祭祀中为先祖介绍王侯贵族一类的高级战俘,然后“用之”。
至于“用”的途径嘛,大概有刀砍、腰斩、斜劈、水煮数种,偶尔还要将“用”过的人制为肉糜,给下一个被“用”的祭品加一加餐——这还是非常崇高的待遇,等闲不能享用
……想必周文王对此非常熟悉,对吧?】
汲黯与石庆终于支持不住,软软趴了下去。
说实话,在听到“战俘”与“用之”时,博学广知的汲黯便隐隐已经生出了可怕的怀疑,而当天幕交代出具体的“用”人方法,那更是一个耳光扇在脸上,痛得中大夫神智昏乱,几乎当场晕厥。
——汉初“通三统”,所有士人的志向都是光复三代的美政,再造成汤、周文一般的贤君圣君,大治之世;也正因为如此,天音轻松交代出商代的可怕真相时,才瞬间击破心防,将汲黯震动得两眼翻白!
——如果真要光复这样的美政,是不是该立刻出兵匈奴,将单于与左右贤王一起给“用”了?!
要是真有活人在几位重臣面前如此妄言,那无论他是否有什么神通法力,汲黯石庆都得猛扑上前拳脚齐出,将这个疯子先“用”了再说。但天幕高高在上,一边轻松愉快的碾压着几位可怜大臣的三观,一面展现出了几张锈迹斑斑的商代青铜器——器皿内头骨铮光瓦亮,浑无瑕疵,一看就是被长久烹煮,然后以河沙仔细打磨过数次。
眼见铁证在前,石庆干脆匍匐叩拜,将脸紧紧贴住地面,屁股高高拱起,拒绝接受这过于有破坏力的摧残性消息;汲黯则在恐慌中怔忪半日,终于膝行而前,声音喑哑而又急切,近乎哀求:
“陛下,陛下——!”
陛下,这样的猛料,可绝不能有一字泄漏啊!
但他言不达意,尚未在慌乱中组织言语,天幕便又开始了歹毒的毁灭性打击:
【所以,再重看所谓上古圣王以文德感化蛮夷的光辉事迹,我们才能品出圣贤们谆谆的良苦用心——简单来说,历史还是要修饰的,关于“用”人这种事,又何必要往传世文献中写呢?
如果没有过于发达的文字与记载技术,没有太史公闲得没事多记一笔,那么武皇帝数十年的功业,何尝不可以归功于以德感人呢?——皇帝派出有德行的卫青、霍去病两位贤人去感化蛮夷,于是匈奴自惭形秽,主动让出了河套、阴山,自愿把单于的头颅挂在了长安阙下。这样描写,是不是就很有夏商周的美感了?
至于这以德化人……归根到底,武德也是德。
后人曾经抱怨,说“蛮夷为什么畏威而不怀德”。但以前人的事迹来看,蛮夷当然“怀德”,只不过怀的是武德而已。真正能在世界、能在历史上赢得尊重的,仰赖的并非施恩与怀柔,而往往是强横的暴力。这是肮脏而又冰冷的现实。
在这样的历史前,或许我们只能借用亨廷顿的名言——华夏赢得整个东亚,并不是通过其丰饶的财富、光辉灿烂的历史,而是通过它运用暴力方面的优势。
永远,永远不要忘记这个事实。
人类总是善于自我欺骗的,高亢的调子唱久了往往连自己也会相信,便譬如读书人对三代那不切实际的迷梦,譬如宋太宗、真宗对于“修德化远”、“感化蛮夷”的妄想。没错,我们这里又要辱宋了——大概是自知武德上永远无法与汉唐媲美,赵宋另辟蹊径,念念不忘于“以文化远”,甚至于大胆开麦,鄙视汉武之“雄才大略”、卫青霍去病之“佞幸获宠”,而文字纵横间自信满满,以为大宋兼有三皇五帝之功德,必然可以用文章道德感化蛮夷
某种意义上这倒也是弯道超车,毕竟赵宋有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苏轼,有数不清用不完杀不尽的儒学大师,有“华夏五千年文华,肇极于赵宋”的光辉成就,想来剑走偏招,也该能搞一搞“万国来朝”吧?
这种妄念是某种意义上宋朝人的共识。为此,他们特意给唐太宗栽了个胡人血统的名声,一脚踢出中华君主的决赛圈(大概是实在不敢碰瓷贞观,索性卡bug解决参赛资格);然后为刘彻量身打造了“穷兵黩武”的人设,将武帝朝的名臣一通羞辱,斥责他们不能匡正君主的“过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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