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事事仰仗圣贤遗训的儒家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喜讯。虽然诸子百家都在舔尧舜禹这块大饼,但自战国以来,谁有儒生们舔得投入,舔得忘我,舔得新意迭出?
如果皇帝要效仿古圣,那舍儒家以外还有谁能胜任?
叔孙通亢奋莫名,被天幕折腾得疲惫不堪的内心竟然也熊熊燃起了火焰。他迅速开动大脑搜索枯肠,琢磨着恰到好处的送上一句进谏。
【不过,历史吊诡就吊诡在这里。当我们回顾往事的时候,可以轻易的感叹始皇帝过度的急切,畅想“治大国如烹小鲜”的缓和变革。但如果复盘秦初的格局,在重新选择的时候,又真正便能“慢下来”、“缓和变革”么?
实际上恐怕不太可能。在这里,我们就要谈到一个微妙的细节了——在秦朝初年,主持变革的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时间。
历史并不是匀速前进的,在某些时候它相当的迟缓、沉闷、数百年如一日的死寂,在另外一些时刻,它却又激进、躁动、狂暴到难以想象,可以在短短十几年里走完几十代人的路程,所过之处无不狼藉。
而战国后期以来,恰恰便是这样激进、狂暴、不可理喻的时代,频繁的战争以惊人的速度在推进整个社会的剧烈变动。形势所迫之下,各国或主动或被动的投入到变法之中,而且变得一个比一个生猛,一个比一个狠辣。变法的灭亡了拒绝变法的,变法更彻底的灭亡了尚有残余的,变法迅速的灭亡了稍稍迟缓的。百年之间七雄灭国数十,真正是凶狠残酷的吃鸡大赛,卷生卷死的内卷地狱。
在如此冷酷的搏杀中,秦国——最终上岸的卷王秦国,又怎么敢稍有喘息?它的成功不过是因为变革最迅速、最彻底、最不留情面,并非因为什么上天的青睐。如果稍有停留的话,那么历史,残酷的,永不止息的历史,会饱含柔情的网开一面么?
当然不会。事实上,在秦定六国于一尊之时,战国的风浪看似已经平静。但危险的暗流却在中原以外涌动。
没错,我们说的正是匈奴,匈奴可汗冒顿。
大概是刘野猪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谈及匈奴时往往会直奔汉匈战争,直奔卫霍而去——卫霍当然是汉匈战争中光辉的顶点,但这场浩大战争的发源与起因,却正在于冒顿可汗。】
这一次连战战兢兢跪在丞相之后的内史蒙恬、将军冯劫等,都不觉抬起了头,神色愕然。一统六国之后始皇帝曾数次召集将领,言谈中已经明确透露出要北击匈奴的意思。诸将虽然摩拳擦掌,但并没有将这些蛮夷看作什么大事——中原是诸侯国卷生卷死的高端局,但漠北却是轻松愉快的新手村。即使燕、韩等弱国,捶打北狄也是毫不费力。
但听天幕的意思,草原的弱鸡居然还一朝翻身,乃至于能与中原交手了?
怎么做到的?
这涉及秦汉易代的大事,没有人敢贸然开口,只能小心窥伺始皇帝的神色。祖龙则在来回踱步,他心中略有不安:如果那所谓的“汉高祖”刘邦真有天幕所说的智慧,那不应该解决不了匈奴。除非,除非……
始皇帝咬了咬牙。
果然还是不应该放过胡亥!
【我们不能忘记的是,仅仅在战国晚期,匈奴,或者说整个草原,是何等的弱小——即使在七国彼此厮杀争斗,灭国战争打到最凶狠残酷的时候,位于边境的弱国都可以随心所欲的殴打草原蛮夷。譬如秦开败东胡、李牧败匈奴,赵武灵王灭楼烦,等等。但仅仅二三十年以后,漠北便发展为了控弦二十余万、西至葱岭、北至北海,疆域数千里的辽阔大国。而疆域内逐水草而居的诸多部落,或被吞并或被驱逐,只留下一个等级森严的匈奴。
咦,这一套听着是不是有点熟悉?
不错,在大秦统一天下仅仅十一年之后,草原也等来了他们的始皇帝。
所以你看,即使在拼斗数百年之后,上天还是没有厌倦厮杀、争斗与内卷。华夏文明间的竞争刚刚决出胜负,漠北的竞争者便紧随而至,丝毫不留一丁点的喘息空间。统一的兵戈声尚未止息,横跨数千里的草原大帝国便即将屹立于北面,隔着长城与中原遥遥对视。
如果命运真有一位主宰的女神,我们大概能在史册中看到她残酷的微笑——来吧,来吧!帝国对帝国,一统对一统,华夏对蛮夷,农耕对游牧,对决出下一个千年这片土地的主宰吧!
这是最残酷,最凶狠,最没有道理可以讲的争斗,是灭国亡种、决定文明命运的争斗。灭亡于起义军后,还可以指望大秦孝子刘邦来光复秦法,灭亡于匈奴之后,恐怕真是欲做奴隶不可得,“两脚羊”而已!
那么,现在来回答我们一开始的问题。即使再次复盘这场秦初的危局,即使知道过激的变革会有怎样的弊端,那么请问,你又真的敢休息吗?
永远不要忘记,华夏相对于游牧民族的时间优势,只有区区十一年。】
始皇帝蓦地停下了脚步。
他默然片刻,忽然出声:“‘两脚羊’?”
听到此句,跪坐的冯去疾与趴伏的叔孙通同时一抖。冯丞相还能借着抄写来遮掩面色的惊惧,趴着的叔孙博士则干脆魂飞魄散。以叔孙博士的才学机智,仅仅惊愕片刻之后,便迅速理解了这“两脚羊”比喻的真正意思,而后立刻便是止不住的骇然:古来多有易子而食的惨事,但大多是饥荒下绝望的挣扎,虽然恐怖而扭曲,到底是可以怜悯与理解的悲惨;但这“两脚羊”、“两脚羊”,却俨然是洋洋自得,将人肉视为美味一般!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有这样匪夷所思的形容?!
叔孙通不敢在想下去了。他咬着牙屏住呼吸,生怕皇帝会询问这要命的话题。
但祖龙并未再纠结。他沉默片刻之后,径直下令:
“多派些人手,一定要找到这个‘刘邦’。”
这是皇帝第二次开口提及刘邦,显然是对此人在意已极,冯丞相心下凛然,赶紧俯首称是。
【当然,始皇帝应该是意料不到如此重大的变故的,毕竟他在位时匈奴只是小菜鸡,可以派蒙恬轻松料理的角色。他之所以躁急而又狂猛,与其说是预感,不如说是直觉,某种对变化的敏锐直觉。
作为在战国中卷生卷死后养出的蛊王,有这种直觉再正常不过了——从始皇帝生下来的那一天,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就是历史车轮风驰电掣般滚滚向前,而车轮下则是碾过的则是不可胜数的骨骸与尸首。每一个幸存者都必须奔跑,竭尽全力的奔跑,舍弃一切的奔跑,才能勉强在浩荡的时代大潮前苟延残喘,博得一朝一夕的安寝。
现在,现在秦国侥幸战胜了六国,中原的争斗终于止息。但作为卷了大半辈子的卷王,你真的敢放松下来,打赌这淘汰的进程已经结束,冷酷的车轮已然停止了么?
秦始皇当然不敢,而事实也一如他的直觉。统一并非变革的结束,上天只给了中原十一年的喘息。
世界总是很冷酷的。即使能够洞察史册,后来人也很难理解前人种种微妙的难处。战国时那种文明与制度的大冲突与大争斗,那种朝不保夕日新月异不敢稍有止息的卖命狂奔,纵览整个史册都极为罕见——那是真正的,决定整个文明命运与前途的战争。
与这样关键而伟大的冲突相比,即使历朝历代的开国定鼎之战,都未免显得黯然失色了。
顾炎武说,自古有亡国,有亡天下;“亡一姓之尊荣谓之亡国,亡华夏之社稷谓之亡天下”。如果套用他的比喻,那么自古也有“立国”与“立天下”。历来英雄的争权夺利、改朝换代,都不过是“立国”而已,唯有战国末年的大厮杀与大拼斗,决定的却是整个天下!
——自此以往凡二千余载,整个华夏的天下与社稷,制度与文明,便要由这几十年的龙争虎斗而砥定了!
后来人总是很难理解前人的,尤其是离战国已经太久的后来人。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定天下的光景了,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文明与制度破碎重建时残酷而又辉煌的模样。他们太习惯于安定、平稳与一成不变的时光,以至于根本想象不出“大争之世”、“不变则死”是怎样可怕的景象。
整整两千年来,人们在秦制里平静的完成一轮又一轮的治乱循环,渐渐已经将祖龙开创的一切视为空气那样理所当然的东西。以至于回首往事的时候,可以轻易的提出苛责,挑剔那十余年狂暴变革中的每一处过失。
这或许是始皇帝的悲哀,也或许是始皇帝的荣耀。他开创的制度太成功了,以至于很少有人能意识到这种成功。】
“成功?”
皇帝喃喃自语。
跪伏的官吏们战战兢兢,并不敢接皇帝的话碴。按道理此时该下拜颂赞皇帝恩德,但就连奉承阿谀上最有造诣的叔孙博士,此刻也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
听天幕的意思,那赞颂的所谓始皇帝的“成功”,显然是大秦灭亡后的辉煌遗产,足以照耀千古——但千古不千古先两说,而今始皇帝还活着呢,讨论遗产真的合适么?
祖龙并未在意臣下的战战兢兢。他神情变化莫测,在仰望天空之时,心中诸多的念头犹自萦绕不去:
如果破国亡家,仅仅留下所谓时代沿袭的制度,那还能称为“成功”么?
如果肉体陨灭,仅仅留下改变历史的理念,那还能称为“不朽”么?
始皇帝念念不忘于成仙飞升的传说,然而天音叙述到现在,却从未提到过什么长生之术、不朽神方,反而是言语中透露出不祥的警示——所谓两千年的治乱循环,似乎预示着没有一个朝代能长盛不衰,而一切终将归于灰烬。
那么,那么,如果能在灰烬中为下一个千年留下一点烛火,是否也算是一种长生不朽?
【但始皇帝终究不是孤独的。在他一统六国的两千年以后,这片土地又一次听到了历史急促的车轮。物竞天择的大争之世再次降临,而且比战国时更为凶暴、冷酷、不留情面。
也正是在这样混乱而冰冷,狂暴而激进的时代里,华夏文明等来了为它第二次“立天下”的那个人,那位终结两千年循环,并最终超脱于秦制之外的天才。
然而终结并不等于消灭,超脱并不等于践踏。这位天才超越了秦始皇帝,但在回首俯瞰历史之时,却不由恻然生出悲悯,那是变革者对另一个变革者的感慨,那是立天下者与另一个立天下者的共鸣。他们的理念大相径庭,他们的思想格格不入,但相隔两千年的岁月彼此凝望,却都能感到那路途上相似的艰难,不被理解的寂寞。
所以才有那样的喟然叹息,为两千年以前的古人稍稍辩护:
——“劝君莫骂秦始皇”。
那是“立天下者”共同的悲哀,也将是“立天下者”必定的宿命。他们创立的并非一家一姓一国,而是足以流传百世的制度理念,文明的基石,辉煌灿烂到无可言喻的成就。然而夏虫不可语冰,朝菌不知晦朔,生活在新世界的人们终将变得麻木,他们对光辉闪耀的功业已经习以为常,于是转头回望历史,第一眼看到的往往是开创者手上沾染的污垢与血腥。
于是人们群聚议论,发出啧啧的惊叹——看呐,看呐,那个人是多么的残暴!
这是历史最残酷的玩笑。变革者的功业愈为伟大,遭致的误解也便愈深;变革者开创的新世界愈为美好,他们踏过的荆棘与血泊便愈为刺眼,终于不可以被原谅。
是啊,是啊,变革者为后世子孙预备好了一切。于是稳定而平静的后人们终于有了闲暇,可以将筚路蓝缕的先人打翻在地,痛痛快快的批评他的瑕疵,讥讽他的错误,站在他奠定的基石上羞辱他的功业,洋洋自得,以此满足于高贵的道德。
毕竟,人类从不感谢为自己创立新世界的那个人。
当然,为华夏定天下的那个人大概也预料到了这个结局。所以他虽然下笔为祖龙辩护,但到头来仅仅释然一笑,再没有苦苦争执什么。
当呼唤的春天终于降临,当百花烂漫开放,他所最后要做的,不过是在花丛中微微而笑。
——这个新世界很美吧?那便已经足够了。】
始皇帝缓缓吸了一口气,暂时清空了那被“变革”、“定天下者”萦绕不去的大脑。
他直视前方,一字一字开口:
“朕要见刘邦。”
空中立刻浮出字幕
【用户刘邦已经拒绝视频链接,是否再次申请?】
始皇帝没有再次申请,他冷声开了口:
“朕一定要见刘邦!”
沉默片刻之后,天幕弹出了新的文字:
【正在以偏差值兑换强制通讯权限,请稍候】
氪佬的威力是无穷的。在大量偏差值的刺激下,天幕的效率极速提高。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祖龙面前一道光华腾起,浮出了一个农夫一样的模糊人影。
这人影仅仅看了始皇帝一眼,便软软坐倒在地面。他匍匐下跪,喊叫的声音怪异而又朦胧:
“——哥,不,爹!”
刘季的情绪是相当崩溃的。
在天幕啰里八嗦展示了一大串以后,沛县亭长、资深流氓刘老三已经渐渐缓过神来,恢复了浑不吝爱谁谁的本色。他甚至可以四仰八叉躺在野地上,支着脑袋欣赏天幕的变化。
反正说的又不是老子家的事,老子跟着哭什么坟,号什么丧?
在这种心态下,他看得非常之快活——两千年后的娱乐手段可不是盖的,看看视频听听背景音乐,俨然有后世沙发土豆欣赏抖音快手时的爽感。
但很快他就被打搅了,天幕中飘出了一行文字:
【用户‘秦始皇帝’申请与你视频联络,是否同意?】
刘季嘴里嚼着草根,满不在乎的tui了一声,伸手点了“否”——他已经摸清这天幕的套路了,虽然看似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但隐约却遵循着奇怪的规则,不可越雷池一步;只要自己不同意,强悍如始皇帝也别想拷问出自己的消息。
头顶的文字果然消失了。但片刻功夫之后,却又弹出了极为怪异的窗口:
【用户‘秦始皇帝’以历史偏差值兑换强制通讯链接,即将接通视频】
——啥玩意儿?
刘季手忙脚乱从地上翻起,趴在天幕前上下摸索,但无论在哪里也没找到那个小小的“否”。他又急又怒,尚且还没有领悟这互联网企业的龌蹉手段,便听到叮咚一声,面前光幕闪耀,浮出了一个朦胧而扭曲的身影。
刘季看不清对面人影的面容,却一眼瞥见了衣裳的颜色,那上身玄黑下身赤红的装扮实在独特而又醒目,立刻便唤起了刘季的回忆:数年前卢绾曾到咸阳公干,回来后向自己大肆吹嘘过皇帝出行的盛大仪仗,事无巨细,一一说到。
于是刘季软软滑跪了下去,声音颤抖:
“哥,不,爹!”
祖龙噎住了。
他平生遭遇的惊变有那么多,但无论是太后变生肘腋、吕不韦潜掌国政,甚至荆轲的匕首横于眼前时,祖龙都从未感受过这样的茫然,这样的无措,以及不可遏制的惊讶:
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疯了吗?
这天音真没有找错人么?
不止祖龙茫然不解,就连跪伏在地的大臣们都绷不住抬起了头。可怜这些大臣都是秦国显要出身的贵族,平日里再如何厮杀算计,那委实也没有听过这样突破下限、无耻而又直白的话语,一时都愣在了原地。
祖龙咬牙平复心情,但终究不可抑制,以至于情难自禁:
“你在说什么?”
“你在说什么?”
那模糊的人影开口了,只不过声音朦胧而又扭曲,听不出具体的音色。但尽管朦胧,刘季却依旧能从那怪异的语气中感受到一丝熟悉——每当他与沛县县令及三老等高谈阔论时,这些人的语气多半也会变得同样的僵硬而怪异,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难道老子说的话很难懂不成?
但在这上红下玄的人影面前,刘季不敢稍有怠慢。他匍匐下拜,语气谦恭:“爹,不——陛下容禀,陛下有所不知,小人的爹告诉过小人的,说有一日雷电交加,他到野外去找我娘,却看见小人的娘睡在泥地上,身上还飞着一条黑龙呢。结果小人的娘一醒来后肚子坠痛,就这么有了小人……”
他装模作样俯首叩拜,补上最关键的一句:“陛下,陛下,咱大秦主水德,那水德就是尚黑的呀!”
大秦主水德,刘太公又是见到黑龙后才喜获这个好大儿,那你说咱刘季与祖龙是个什么关系?
少说也得是个不同父也不同母的亲兄弟吧?
叫一声爹还算谦虚了呢!
始皇帝惊呆了,始皇帝震惊了,始皇帝……始皇帝说不出话来了!
他平生不知见多少纵横策士、百家奇谋,自以为再也不会被言语打动;但现在他才知道,世间异人不可计量,原来天下还有这样的货色,仅仅三言两语,便可以轻松突破谨守多年的心理防线!
我原以为张仪已经是舌辩无双了,想不到天下居然还有比他更不要脸的人物,这到底是什么来历?!
在众位秦朝宗室大臣一片目瞪口呆的茫然神色中,唯有跪伏在地的叔孙通抬起了头来,投向光幕的却是疑惑与忌惮的目光——以及某种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钦佩。
——此人的厚颜无赖,竟丝毫不在本人之下!
劲敌,这是绝对的劲敌!
叔孙通博士一向自负腰肢柔软,举世无双;不料造化所别有神奇,天壤间竟又生出此等尤物!
叔孙博士的脸皮还是多年在名利场中打磨历练所得,这刘邦却真正是天赋异禀,无师自通,集天地之灵气产出的这么个大宝贝,绝非人力可以成就,俨然臻至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绝顶妙境!
既生通,何生邦?既生通,何生邦?!
——刹那之间,叔孙博士心中警惕顿生,赫然感受到了强烈的危机。
不过,这刘邦天资虽然醇美,所学却毕竟不足,应对之间还有小小的瑕疵。他口口声声自己是亲娘感黑龙而诞,却不知这大秦先祖大业,也是母亲女修吞玄鸟卵而诞;如果出生如此相似,岂非直接与大秦先祖攀上了关系?
这么一来,那怎么能是你叫始皇帝爹呢?那该始皇帝叫你祖宗啊!
当然,被震惊到大脑空白的祖龙是暂时抓不住这个小小瑕疵了。大概是意识到再说下去还会被破防,他默然良久之后抬起头来,打量着面前的人影。
彼此间已经对话数句,光幕上的人影却依旧朦胧混沌,只能勉强看清大致的轮廓;而对方的话音也在传播中高度失真,不能分辨任何细节。
他道:“朕要看清楚一点。”
叮咚一声轻响,天幕弹出了提示:
【直播中将保护用户的隐私】
始皇帝皱了皱眉。他并不懂什么“隐私”,但已经大致摸到了这天幕的脾气:
“朕愿意支付更多偏差值。”
——朕要继续氪!
但出人意料的是,天幕没有表现出先前的谄媚。浮在始皇帝面前的依旧是那句警告:
【直播中将保护用户的隐私】
——虽然始皇帝是取之不竭的偏差值大金矿,但刘氏子孙又何尝不是会下金蛋的鸡?直播网站的目光可没有这么短浅。
皇帝哼了一声,终究还是毫无办法,只能仰头望天,观看起伏波动的光幕。现在慷慨激昂的历史变动已经结束,天音的声音也渐渐平和,依旧是娓娓道来的声音:
【如果我们打一个比喻的话,那么秦始皇做的工作,相当于是为中华文明OS开发秦1.0内核。其中“一文字”是他为系统定义的统一指令集;“一度量衡”是他制定的资源管理规范;郡县制与官僚制,是他留下的模块化接口协议。
后世种种的变法、革新,不过是在内核上做的小增小补而已,顶多算是发布了新功能。中华文明在这套内核上平稳运行了两千年,直到另外一位天才接手了这个老旧的项目,清理掉所有垃圾代码与冗余功能之后,自己重新拟定了一套新的内核。
当然,因为没有前人可以借鉴,外加始皇帝本人的种种缺陷,这套内核是相当残缺的。最后,还是通过刘邦与他的老婆及诸位子孙,将秦1.0升级到了旗舰版2.0 。
具体来讲,刘邦夫妻在保留郡县制、官僚制、大一统的基础上,为这套系统打的补丁包括:部分恢复分封制、休养生息与无为而治、法律上的相对宽纵与温和。
一言以蔽之,魔改。】
当秦始皇帝脱口要“看清楚一点”时,刘季冷汗涔涔,几乎当场晕死过去。但天幕谨守立场,却令他瞬间起死回生,只觉狂喜不禁。
但刘季毕竟是刘季,在惊心动魄之余,依旧注意到了皇帝口中的小小细节:
“偏差值?偏差值又是什么?”
面对潜在的客户,天幕立刻弹出了殷切的提示:
【偏差值记录功绩,您可以用偏差值兑换特殊功能】
刘季咂了咂嘴。显然,始皇帝这千里传音,神乎其神的手段,便是天幕所说的“特殊功能”;以此推论,其余的特殊功能必然也有匪夷所思的效力。
“那咱有这什么‘偏差值’么?”
天幕叮咚一声,弹出提示:
【考虑到历史时空波动,您的偏差值暂时不可提取】
刘季早有预料,喔一声后倒也不觉失望。但互联网公司是怎样敲骨吸髓的怪物,怎么会因为区区的限制放过这条肥美的大鱼?于是叮咚第二声响,天幕迫不及待的奉上了解决方案:
【考虑到特殊情况,我们为您量身打造了“子孙贷”业务;您可以部分支取子孙后代的偏差值,适当的提前消费】
仿佛生怕刘季不能理解。天幕立刻弹出了巨大的图表,详细标注了他子孙后代的偏差值储备。刘季一眼望去不由咂舌,只见从自己那尚未出生的宝贝儿子“刘恒”开始,老刘家历代皇帝的偏差值都是高耸屹立,蔚为壮观。
乖乖,如果这偏差值真代表了什么“功业”,那老子的子孙干得可真是不错呀……
刘季上下一扫,目光落在了曾孙子“刘彻”头上——即使在历代汉帝庞大的数值前,这小子的偏差值也算是一骑绝尘,超凡脱俗了。
“就他吧。”
刘季径直指向了自己的好曾孙。
虽然一大串奇怪的术语听得始皇帝一头雾水,但他还是敏锐把握住了关键,即刘邦夫妻所做的那些“魔改”。
对始皇帝来说,这些魔改的冲击力度,可能更在刘邦开口叫的那声“爹”之上,以至于面目扭曲,露出了极为怪异的神色:
——还可以这样?!
秦国以边陲小邦而暴得天下,仰仗的便是商君变法,是历代法家先贤前赴后继的辅佐。而祖龙耳濡目染,更是对法家的种种论调推崇备至。一统以来大秦种种的变革,无论是郡县也罢皇帝也罢,大一统也罢一文字也罢,都是一丝不苟走的商鞅韩非子的路子,丝毫不敢有所逾越。
但法家之谓法家,最大的要害便在严法而重刑、督责而役民。秦法中种种残酷的条款、始皇帝登基以来频繁的征调民力,也正是践行商君书、韩非子中“弱民”、“劳民”的种种举措;大秦朝廷谨尊慎守,并对之深信不疑——法家能辅助秦国得天下,所说的一字一句便都是金玉良言,岂能稍有违背?
而现在,现在刘邦的做法,无疑便极大冲击了祖龙的世界观——所谓的“魔改”,无异于擅自篡改法家典籍、扭曲先圣的用意;在法家虔诚信徒眼中,这简直是该死的异端,肮脏的杂交种、对纯洁信仰极大的亵渎,决计不可容忍,应当立刻诛灭刘氏三族,将刘邦公母的头颅扔进马粪中沤肥!
当然,最为可恶的是,这些亵渎法家原典的异端居然还成就了功业!
祖龙毕竟是君临天下、见惯了风浪的皇帝,即使长久以来的三观被冲击得摇摇欲坠,依旧能勉强保持镇定。但匍匐在皇帝后的几位法家博士便实在不可忍耐,他们竟然冒着奇险抬起头来,向光幕中那个朦胧的身影投去了仇恨的目光,若不是皇帝积威在上,他们便该冲锋上前,与这变乱法家的竖子好好辩一辩经了。
但天幕依然毫不停息,源源不断的输出着重击法家狂信徒的暴论:
【纵观数百年秦汉史,只能说人比人气死人。秦1.0的内核落到胡亥手里,那就是去其精华取其糟粕,故意保留大肠原味,让你尝一口就知道吃的是九转大肠。但到了刘邦两公母及他们的子孙手里,那可就玩出了花样。什么“约法三章”、什么“垂衣裳治天下”、什么“无为爱民”,什么“王大一统”,一代又一代在魔改上毫不含糊,到汉宣帝时干脆一句话点破:
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虽然我们口头批判大秦,日日夜夜的辱骂申韩之术,但不妨碍我们一键复制,原样粘贴,是吧?反正也没有人敢鉴抄。
这大概是大秦与大汉最本质的差异。大秦是原教旨的法家路线,不折不扣的执行商君韩非的每一条论述;而大汉则是油滑的实用者,在诸子百家的思路中挑挑拣拣,尽情的选择合适的路线。所谓合则留之,不合则去之,百家间杂,才是汉家祖制。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秦始皇帝与汉高祖的个人气质在他们所创立王朝中的回响。始皇帝是坚定不移的独行者,百折不屈、矢志不渝,金刚不可夺其志的雄主;所谓逢山劈山遇水断水,没有任何阻碍可以稍稍迟缓祖龙的脚步;但刘邦却是滑不溜丢的老流氓,平生最擅长的就是变通与迂回,巧言与令色,没有任何人可以看清他的面容。】
始皇帝的眉越皱越紧,终于喃喃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