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总归要为后代子孙尽到责任。】
念到此处,魏征喉头作梗,终于再也发不出声来。
偌大御花园中同样是一片静默,众位宰相公卿环侍于皇帝之侧。彼此以眼观鼻以鼻观心,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如果说一千五百年后亡国灭种的危机还只是遥远而模糊的恐惧,那么确凿无疑的听到皇帝的死期,就真正令重臣们神思混乱、惊心动魄,乃至于茫茫然作声不得了。
在死寂沉默之中,竟然是皇帝先开了口。
“说来奇怪。”他平静道:“无论我如何想象,都实在揣摩不出十九年后领兵出征高句丽的心情。”
话中是“我”而非“朕”,俨然是推心置腹,再无芥蒂的语气。但惟其如此,几位相公才喉头噎得发疼,实在难以自已。
长孙无忌下拜:“陛下……”
他也说不出话来了。
“死生有命,辅机不必做这样的小儿之态吧?”皇帝微微而笑:“再说,‘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朕好好调理,总可以稍延寿算。”
纵使长孙相公才智无双,满腹经纶,此时竟也不知道作何言语,迟疑半晌之后,只能再次下拜:
“唯愿陛下珍重御体,善自养摄。”
他停一停,说出祝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数位大臣随之一同下拜,神色莫不肃然。
皇帝微微一笑。他当然能体会到臣子殷殷的心意,但却很难开口回应这样的心意。生死毕竟太渺茫难测了,实在不能做出什么保证。但也正因如此,他才能下定最后的决心。
“寿算之事渺茫难定,就不是你我君臣能妄议的了。”李二陛下道:“以现在的境况开,还是把该办的事办好吧,最好不要给后世的子孙们遗下什么隐忧。”
几位宰相微微变色,不由面面相觑:皇帝而今重复天书中“必为后世子孙忧”的判断,毫无疑问是决断已定,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但,但以朝中的局势……
皇帝却没有给重臣们迟疑思虑的时间,他拍一拍手,又从袖口中取出了一卷白纸,双手抖开,挂在了身后的树枝上。
即使在茫然呆愕之中,宰相们的目光依然被这张白纸吸引了。白纸上正是北方数十州的地图——但又与寻常的舆图迥然不同。图纸上并未勾勒边界与道路,反倒是涂抹出了曲折起伏的山脉、平原及盆地,这些山岭丘壑惟妙惟肖,逼真之极,不像是图画,反倒像是被微缩的真山实水。
纵以长孙无忌这见惯珍宝的家世,看到舆图后都不由一呆:“陛下,这是……”
皇帝叹了口气:“这是朕命人在天幕处临摹来的东西,据说是什么‘立体等高地形图’,妙用无穷。”
他欲言又止。这是李二陛下以大量偏差值兑换来的宝贝,而今想来仍旧肉疼。
但无论如何,换来这幅舆图都是值得的。李二陛下以腰间短匕指点图纸,一一为重臣们讲解细节处的用意。这张舆图名为“等高地形图”,除勾勒山势起伏之外,还以各种颜色描绘出了各地平均高度的变化,涂抹极为精微。
诸位大臣都是聪颖明悟之辈,被提点几句后渐渐看懂了这张前所未见的舆图。他们的目光随着皇帝手中的匕首转移,落在了舆图的北方,燕山山脉与渤海交汇的地方。
皇帝陛下的匕首指点着燕山渤海之间那短短的一节平地:“以朕的看法,天音中所说之‘山海关’,便在此处。”
尉迟敬德一眼认了出来:“武德七年时,太上皇曾令人在此修建‘临榆关’,防备突厥。”
房玄龄道:“此处也修建有古燕长城,应该是当年抵御匈奴的战场。”
说到此处,几位大臣不由彼此对视。立国以来大唐也在此处设置过防卫,但并未如何重视。毕竟历年突厥入侵,走的多半是泾州、武功的路线,很少波及辽东。但以天音所言,如若突厥与高句丽联手,在获得充裕物资保障后冲击这道小小的关隘,那么……
“从此处往下,的确便是一马平川。”长孙无忌忽然道:“只要以骑兵冲击,就几乎无法设防。”
不错,燕山往下平坦如砥,再也没有什么山岭关口可供遮护,偌大平原一望无涯,可以供骑兵任意驱驰蹂躏。更为可怕的是,若占据山海关后依仗燕山高耸的山势俯冲而下,那么居高临下势如破竹,中原几乎无法抵御。
一旦这“山海关”被攻破,那么下一道可以依仗的天险,便只有……
众人目光向下,一路看到了……“黄河”。
好吧,他们总算明白什么叫“逆鳞”了。龙有逆鳞,不可撄,撄之必杀人。
不,不,岂止是杀人而已?如若真有人胆敢触碰这要害的逆鳞,那么便应当降临天子雷霆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那么,就什么都不必多说了,心腹重臣们依次整理衣冠,郑重在皇帝面前下拜,以此表示自己紧随至尊的坚定决心。
在一片拜伏的重臣之后,只有魏大夫手捧天书,犹自站立,身形格外突兀。
这已经算是在冒犯圣驾了。但皇帝却并未动怒,只是叹了口气:
“魏卿还有什么疑虑么?”
“不敢。”魏征魏大夫俯首道:“陛下与天音深谋远虑,为千秋万代计,臣不能不钦服,亦不能不为之鼓舞。征伐高句丽,的确势在必行。”
他停了一停,又道:
“只是,臣每每念及亡隋的教训,总是忧心恐惧,不能自已。”
这句话实在直击要害,皇帝不由默然。
不错,隋亡的阴影实在太深刻也太震撼了。如果以天音所透露的未来,自己之所以会拖到垂垂老矣时才对高句丽动手,多半也是因为大臣的畏惧与忧虑,难以统合人心;最终才时不我待,遗憾收场。
十余年后尚且如此,那么现在……现在朝中对隋末教训的警惕只会更强上百倍,魏征的犹豫忧虑,不过只是小小的缩影而已。
但事情总归是要做下去的。
皇帝默了一默,道:“正因如此,朕绝不会贸然出兵。总得十五年的休养生息,待国力恢复之后,再图谋进取。现在告知诸卿,只不过是要徐徐筹谋,有备无患而已。”
十五年精心筹备,不算鲁莽操切了吧?
魏征却依旧没有下拜。
“陛下。”他叉手道:“隋文帝末年天下殷富,府库中存积的粮食足够国家数年之用,铜钱堆积太久,以至于串钱的绳索都腐烂不可辨识。但炀帝继位以后,享国不过十五年。”
隋文帝辛辛苦苦攒了二十几年的家底,被好大儿三场大战霍霍得干干净净,大唐承亡隋乱离之后,即使再如何休养生息,又能积蓄多少呢?
皇帝皱一皱眉,神色忽然放松了下去:“既然如此,朕便向魏卿做个保证吧。”
李二陛下陛下负手踱步,面色却渐渐平静,再无焦虑之色;他伸手一指房玄龄房相公,竟露出了微笑:“房相公已经在长安城外勘查了多块荒地,预备修建十余栋与禁中太仓大小相仿的仓库,储备各地的粮食布帛。朕可以与魏卿立一个约定,如若这十余栋仓库没有尽数储满,便绝不会出兵高句丽。如何?”
他想了一想,又补了一句:“自然,朕绝不会竭泽而渔,胡乱加征税赋。”
魏征叉手俯身,不觉愕然。禁中的太仓是国家最大也最主要的仓库,几乎可以存下每年上缴赋税财物的三分之一。而今要新修十余个仓库,还要一一尽数填满,那岂不是,那岂不是要将收纳的赋税翻上七八倍有余?
这样恐怖惊人的数字,即使以当年隋文帝的敛财有术,那也望尘莫及吧?
——魏大夫的目光还是被过往的经验局限了。大概穷极他一生的想象力,都想不出会有国家强盛到赋税充溢无处存放,财政丰沛到能让官吏们数钱数出痉挛抽搐……
如此迟疑犹豫之后,魏大夫终于撩开衣摆,恭敬拜了下去:
“臣谨奉命。”
命宫人将诸位重臣送出花园之后,皇帝屏退了仆从,独自一人在小径之上徘徊,手中犹自把玩着酒盏。
在读过《风疾论》后,李二陛下节制己身,已经很少饮酒食肉。但今日心绪起伏,如鼎如沸,实在不能不稍稍饮酒助兴。
皇帝仰头凝视悬挂于树干之上的舆图,凝望那辽东与中原之间狭窄如一线的关隘,心中萦绕回响的,却是在天音沉声念诵的祭文:
【……越数千年,强邻蔑德。琉台不守,三韩为墟。以地事敌,敌欲岂足?……】
【……万里崎岖,为国效命。频年苦斗,备历险夷。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为了简明扼要,突出要点,李世民不得不删繁就简,仅仅在绢帛中保留下“三韩为墟”这句要害。但天音背诵出的祭文却时时在他心中萦绕,不能忘怀。
李二陛下是写文章的绝顶高手,当然可以认出一篇顶尖祭文的样子。所以他沉吟许久,才轻声感慨:
“真是极好的文章啊。”
是啊,真是好文章,真是用鲜血混着泪水写成的、沉痛悲郁的好文章。
但这悲郁却并非颓唐,这沉痛却并非绝望;泪水中之中还有激昂,鲜血之中还有生气,在巨大的痛苦与愤怒之后,是同样熊熊燃烧的热望。仿佛十年饮冰,热血难凉,依旧是少年金刚怒目的模样。
所以,这虽然是亡国的血泪,却绝非亡国的篇章;毕竟,还有这样的人物在,华夏便绝不应该灭亡。
皇帝默然不语,终究长长吁气:
……真是,真是了不起的文章;真是,真是了不起的人呐。
英雄不会认不出另一个英雄的样貌,李二陛下端起了酒杯凝望辽东,灼灼目光仿佛穿透那一纸薄薄的舆图,穿透自此往后一千五百年的岁月,与另一双凝视辽东的眼睛相望。
尽管只有天音介绍的寥寥数语,但皇帝已经能嗅到了顶级战略家的气味,那是天才之间的暗然心许,人杰与人杰之间的惺惺相惜,彼此只能默喻,而不能言传。
于是他对着舆图微笑举杯,遥遥敬祝那一千五百年后的知音;而后皇帝翻转手腕,杯中酒液尽数浇注于地面。
葡萄美酒倾泻而下,顷刻将青白石板染做殷红。
——又或者它也并不是酒,而是这一千五百年来,流不尽的,英雄血。
在与几位心腹重臣达成共识之后,事情办起来就容易多了。很快,右卫尉迟敬德等便向皇帝上表,以防备突厥与吐谷浑为名,请求从各州县的驻军中选调精兵,逐年送入京中训练,掌握新的阵法与战技。
这是暗渡陈仓的伎俩,调入京中的士兵除了演练针对北夷的骑术与箭术之外,还要掌握各类攻城的器械,为他日用兵于高句丽做预备;皇帝还特意下旨,令少府监的工匠尝试长孙相公所推敲出的那张“火药”的秘方,逐一实验,以备将来。
皇帝的动作并不算小,或许也有人看出了端倪。但尚未等心怀疑虑的大臣上奏试探,朝中便适逢其会的发生了一件足以转移所有人视线的大事——在沉寂一月之后,萧瑀萧相公终于果断出击,选择了直接与魏大夫摊牌。
原因无他,在两位大臣立下赌约之后十数日,突厥草原便出现了极为罕见的“三月连明”、“荧惑入分野”的诡异天象,消息传回长安,朝野上下一时震动,颇有议论之声。但萧相公得知此事,却不由喜出望外:他已秘密咨询过精擅天文术数的方士高人,都称这“三月连明”的天象古今罕见,绝非人力可以揣测;即使当朝术数第一的太史令丞傅奕,在这星象面前也必定只能束手。
正因如此,在广泛听取专业人士的意见之后,萧相公立刻上奏皇帝,请求提前履行赌约;为了增加奏折的分量,他还主动为赌约加码,声称星象若真能预测,那便从此退出长安,再不敢妄言一句政事。
在百般挽回无果之后,皇帝无可奈何,只能令太史令丞傅奕为见证,当众打开了那三个金盒,取出了预测的星图。结果自然不出所料,傅奕详细比对之后,宣称这星图的预言与天象若合符节,竟然没有一丁点的差错。
萧相公一向心胸狭窄,看一眼星图后便大叫一声,险些气得仰面栽倒。朝堂中众臣猝不及防,登时也是一片哗然——一向被视为天意显现的星象居然可以被凡人预测,这刺激就实在太超乎想象了。
眼见下面嘈杂大起。纵使皇帝早有预料,依旧在御座上揉起了发麻的头皮。
……造孽哟!
当日朝会已毕,魏征魏大夫家中迎来了意料不到的客人——太史令丞傅奕于黄昏时来访,寒暄后开门见山,请求借阅魏大夫府上那预测出的“星图”。
魏征颇有诧异,但自然不会吝啬这御赐的奇物。他将太史令请入内室,恭敬展开了数十张临摹的星图——这些星图按月排布,清晰准确,一目了然。
傅奕也顾不得寒暄,扶着几案便仔细打量这些玄秘莫测的星象——相对于肉眼观星的模糊含混,这些图纸上的星辰就太过于明了详细了,太史令甚至轻易能从连续的图像中窥见星辰运动的轨迹、变化的方向……
当然,也正因为如此,傅奕脑中那朦胧的念头才愈发清晰、明确、并不可阻遏。
“魏大夫。”凝望了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呆立不动的太史令突然喃喃出口,语气恍惚:“……你看,如太白(金星)、荧惑(火星)等大星,它们——它们应该都是绕着虚空中的某个东西在转的。”
魏征:……?!
——不是,傅太史,在下所谓“预测星象”,实则只是为圣人移风易俗当个托而已,你还真以为我会天文呐?!
“在下……”
傅奕充耳不闻,他当然知道魏大夫的那点水平,但委实是心中的兴奋震动如沸如腾,不能不找个人来倾吐。他依旧死死盯住星图,又缓缓以手指勾勒,而无论如何反复比较,星辰运动的轨迹都与自己所猜测的那几条法则彼此吻合,毫无差错。
——这莫非,这莫非就是星象真正的机密?!
——这莫非,这莫非就是上天垂示的玄机?!
傅太史长长吐出一口气,直觉骨骼都在亢奋中战栗。
他咬着牙齿保持冷静,一字字说出自己的第二个发现:
“……不止如此,这些大星运转的路径,便仿佛——仿佛与鸡卵相似!”
李二陛下匆匆用过了一点茶水,挥退宫人后步入密室,又点燃了香炉。
自从发现香炉的妙用之后,他隔三岔五便要祷告天幕,从“偏差值”中推测国势国力的兴衰。
当然,现在宰相们正在主持练兵与肃贪几项新政,偏差值应该是在稳步上升;虽然不多,但总归细水长流——
李二凤的眼睛突然凸了出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天幕中的偏差值长条以惊人的速度骤然暴涨,几乎迅速突破极值之外,逼得天幕不得不拓展极限,容纳狂飙的数值!
这一瞬间的增量几乎超越了玄武门以来一年半增长的总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只听叮咚一声,天幕上弹起了提示:
【太史令丞“傅奕”发现日心说雏形】
【太史令丞“傅奕”猜测出开普勒第一定律雏形】
李二凤:??!!
——啥?
三月的某一天,林杉接到了直播网站客服的电话。客服的问候相当殷勤,不但赞扬了他这几期视频吸引来的收益,还主动提出了更优惠的待遇,只是附加了一个小小条件。
“你们希望我挖个秦始皇的坑?”林杉大为诧异。
“是的。”客服笑容可掬:“今年是秦始皇陛下登基的二千五百三十一年,我们希望能做个相关的策划,拉拢人气。”
林杉:“啥?”
虽然搞不懂登基二千五百三十一年能有什么人气,但金主的要求当然不容拒绝。林杉一口答应了下来。
始皇帝三年,祖龙封禅于泰山,途中风云突变、暴雨渐起,不得不停于大松树下。
封禅之前,皇帝曾令鲁儒生七十余人厘定礼制,议论数日而莫衷一是。皇帝蔑视儒生的迂腐迟缓,于是令人开辟道路径直上山,自行拟定了封禅的典仪。
现今仪式未行而风雨骤作,以时人的见解而论,显然是上苍示警、天心不悦的险恶征兆。眼下,被皇帝训斥罢废的儒生们正群聚于泰山之下,如若远远望见这狂风骤雨,恐怕幸灾乐祸之余,又不知要生出多少谣言诽谤。
随行侍奉的大臣跪坐于松树树荫之下,匍匐在地不敢仰视。以他们的城府,自然能想到这一场风雨流宕波及,会在朝堂生出几多惊涛骇浪。而沉浮之间难以把握,更令公卿们忧惧万分。
皇帝端坐于御座之上,面容同样晦暗难明。
就在这一片静寂的怪异与尴尬之中,松树外却传来了不受控制的狂呼与吼叫,有护驾的卫士仓皇闯入,跪拜于地声音抖战:
“陛下,陛下,异像,天生异象!”
始皇帝猛然站起,在御座之上向外瞻望,果然见到黑沉天色中一道彩光刺入,顷刻间将乌云尽数驱散,只留下朗朗一片晴天。
眼见异相骤现,虽然心中惶恐惊骇莫可名状,但随行大臣的依旧以多年的急智做出了正确的抉择——他们纷纷调整姿势跪拜于地,各出赞词称颂皇帝仁德感天,才令上苍降下祥瑞。一时间谀词如潮,竟然压住了树外浩荡风声
虽然始皇帝志得意满,欣然走出树荫,仰头观看苍穹,果见天际彩光飘逸,艳丽如同霓虹;纵以祖龙的城府心机,一时也被这万世难得一见的奇景震慑,竟尔作声不得。
始皇帝怔怔望天,心中千回百转,从徐福、卢生等仙山仙人的飘渺传说,想到大秦所承受的天之符命,最后萦绕于心间的,却是齐鲁方士口口声声的玄谈:一旦受命于天,便当封禅于泰山,告成功于天地;而后才能蒙赐祯祥,定鼎社稷。
——这莫非,莫非就是上天赐予朕的“祯祥”?!
这又会是什么“祯祥”?莫不成是如轩辕黄帝鼎湖乘龙升仙,自此长生久视的征兆么?
祖龙浮想联翩,激动莫名,挥手令随行的中郎上前,预备记录这古今仅见的珍异。
天象果然也并未辜负始皇帝的期待。停顿片刻之后,彩光中渐渐有黑字飘出,隐约若可辨识。于是众人一起仰头,屏住呼吸观看这不可思议的天书:
【三年败家,五年亡国——秦二世胡亥的极速亡国流程简介】
随行大臣:?!!!
这些偌大的字体迅速展开,布满苍穹,毫无遮掩的展示那直击心扉的可怕内容,数百大臣仰头一览无余,连假装看不见的机会都没有了!
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之间,便愈发能看出诸位公卿的应变能力了。稍稍上了年纪的九卿中尉们喉咙一声哀鸣,登时双腿一曲,软软晕厥在地;而年轻些的大臣只能面面相觑,平生头一次痛恨自己这健壮得不合时宜的身体,只能死死将头紧贴在地面,佯装为一只看不懂文字的鹌鹑。
在这一片万马齐喑的寂静与恐怖之中,终究还是有玲珑心肝的人先反应了过来——博士叔孙通膝行而前,连连叩首,语音颤抖:
“陛下,这是大喜,陛下!”
话未说完,叔孙通只觉肩膀一沉,已经硬生生承受了始皇帝的两道目光。他冷汗涔涔,心跳如鼓,硬着头皮说出仓促打好的腹稿:
“陛下,正因陛下贵为天子,上苍才会垂示异象!自古,自古圣王何其之多,天意又曾向谁降下过警示?足见——足见陛下为天之爱子,上天垂怜甚深,才会为陛下破例,展现将来之事啊……”
皇帝那凌厉有所实质的目光终于稍稍缓和了。叔孙通双臂一软,几乎支持不住五体投地,额头上立刻便是大汗淋漓。跪拜于叔孙通之后的诸位大臣惊愕万分,彼此小心窥视之后,面上却不由自主地浮出了敬畏之色。
平日里大家都看不起叔孙博士的阿谀奉承,不屑于这般谄媚无骨的手腕;然而今日骤逢大变,诸位公卿们才恍然大悟——原来阿谀奉承也是有段位有水平的;能在这样窒息炸裂的场合脱口而出这样一段浑然天成的龙屁,谄媚的天赋简直超拔古今,绝世无伦。在场大臣反躬自省,亦只能自愧不如、瞠目结舌而已。
——原来还能有这种级别的佞臣么?
眼见皇帝的面色有所平和,几位随侍的郎中壮起胆子,想上前请示圣意。却听天上光幕叮咚一声,传来了戏谑的声音:
【哈喽诸位观众老爷们,虽然唐朝大篇尚未结束,但为了——为了祝贺秦始皇陛下称帝的二千五百三十一年,我们今日特意开一个新坑,讲一讲秦始皇帝与他的好大儿,讲一讲宝贝胡亥的光速亡国历程……】
众大臣:???
虽然天幕传音是比彩光文字更为玄深奥秘的神迹,但大臣们却已经没有感慨神明的心力了。他们匍匐着俯看地面,除了被“亡国”两个字震得心肝乱颤之外,便是止不住的疑惑:
庆祝皇帝登基怎么讲的是大秦亡国?
上苍的思路是不是也古怪了一点?
或许是被刺激得太深,或许是被叔孙通宽慰了心情。虽然始皇帝听到“胡亥”时嘴角抽搐,但终究没有发作什么。
【公元前二百一十年,第五次巡视全国的皇帝车驾终于从沙丘返回,只不过这一次的行程却格外仓促,不但再未停驻视察沿途郡县,也从不召见地方长吏询问政务;左丞相李斯甚至下令调来了一车咸鱼,说是随时供皇帝取用。
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何会喜爱上咸鱼这样粗糙的食物,但盛夏鱼腥腐败臭味铺天盖地,委实也让随行的大臣受苦不已。】
祖龙皱了皱眉。这天音看似散漫无稽,但频频提起的“咸鱼”,却令他颇为在意。
【不过,无论怎么来说,李斯对祖龙还是手下留情的。大概是当时的烹饪与调味技术还不够发达,李丞相只能想出“棺载辒辌车中”、“以鲍鱼乱其臭”的主意,否则隔几年点出了烟熏工艺,那搞不好李斯与赵高就能架着柴火把始皇帝九熏九蒸,再抹盐防腐;便如千年以后辽国大臣为辽太宗耶律德光开创的全新防腐技术——简称熏腊肉。
虽然臭了一点,但祖龙好歹保持了全身下葬,没有被做成如耶律德光一般的烟熏腊肉条,总还算李丞相保留了最后一点忠心。】
天音这漫不经心的介绍尚未说完,死寂一片的松树旁立刻便是咕咚一声响——跪伏在群臣之前的左丞相李斯终于抵受不住这个刺激,尚未等天音说完熏制皇帝的具体流程,便一个前扑栽倒在地,自此晕厥不省人事。
罗拜的诸位公卿屏息凝神,丝毫不敢分心向李丞相望上一眼,只有在听到“咸鱼”与“熏制”时周身颤抖,忍不住的牙齿打颤:
咸鱼,什么咸鱼?!
熏制,熏制什么?!
能随皇帝上山封禅的都是聪明人,也正是因为聪明绝顶,这些人杰的想象力丝毫不受控制,立刻变浮现出了某些新鲜、热辣,大不敬到足以夷灭三族的可怕图景——
大概是实在忍受不了了,几位大胆的将军面目惨白,冒着风险向伏地的叔孙通投去了哀求的眼神:
——叔孙博士,叔孙博士?叔孙博士救一下呀!
叔孙博士像死狗一样趴在泰山的泥土之上,若不是衣袖偶尔颤动,真怀疑是一块毫无知觉的死肉。
事实证明人力也有穷时,即使以叔孙通博士这样天赋异禀、举世无双的佞臣,面对天幕中展示的以咸鱼搅乱尸臭的若干步骤,那也唯有摆烂无语,彻底装死了事。
而皇帝的面容则是彻底没有表情了。他缓缓移下目光,每到一处都有公卿止不住的发抖。如此逡巡数刻之后,终于落在了瘫软在地的左丞相李斯身上。
若不是天音再次响起,搞不好李丞相会被立刻拖下去制成肉干。
【车驾抵达咸阳之后,左丞相李斯与中车府令赵高向留守的大臣们出示了伪造的遗诏,以始皇帝的口吻大肆夸赞幼子胡亥,将胡亥继立为二世皇帝。这样的变故令大臣们极为惊愕,却也再无力抗争:李斯与赵高已经分别控制了朝廷与宫廷,而唯一能与胡亥争夺皇位的公子扶苏则早已被李斯以密信赐死,朝臣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几位匍匐的朝臣耳朵一动,听到了嘎吱作响的声音。这几人怯生生稍稍抬头,瞥见祖龙遮掩在袍袖下的手臂微微颤动,而地面是几块碎裂的玉玦。
始皇帝冷着脸抛下玉玦的残渣,心中的怒火却腾腾燃烧,更远甚于听到什么“咸鱼”、“腊肉”百倍,真正难以自抑!
——说实话,自祖龙发兵兼并六国以来,天下士人群聚而议论,辱骂与诽谤已经太多太多,多到令人麻木;更不用提祖龙的好相父吕不韦与好亲妈赵姬,那做下的事情更是香艳而又劲爆,新鲜而又热辣;因此而生的桃色谣言实在难以入耳,偏偏又实在不可阻挡。长久的刺激与拷打之后,祖龙的内心早已麻木。他固然会为天音言之凿凿的“咸鱼尸臭”发怒,但尚且还能压制自己。
可一旦涉及赵高,一旦涉及胡亥——这事情的性质就骤然而变了!
刚刚听到胡亥两个字时,始皇帝既惊且疑,兀自还不敢相信。他太知道自己那个宝贝儿子的本事了,虽然眼下只有十一二岁,但已经明白无误的显露出了麻木与无能的本质,基本就是个吃啥啥没够的酒囊饭袋,最大的用处是仗着自己那清澈见底的愚蠢来取悦疑心深重的父皇——因为实在太蠢,纵使多疑如祖龙,也不会怀疑自己的儿子会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居心。
说难听点,他有那个脑子吗?
也正因为如此,胡亥夺位才显得那么不可思议。扶苏的确是仁弱柔善了一点,但怎么会束手就擒,竟然惨败于自己那个蠢钝如彘的幼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