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通?迂回?百家间杂?”
——还可以这样治理国家么?
光幕对面的刘季愣了一愣,而后嘻嘻发笑:
“哎呀哥你看你说的,咱就是个东游西荡的游侠么,知道的能有多少?那不就只能东抄一点,西借一点,拼拼凑凑将就着对付呗。要像大哥这般搞法家,那咱刘三也没那个本事……”
在知道天幕有意保护自己以后,刘季光速反转,迅速将称呼改为了“哥”。如此的身段灵活、恬不知耻,更令叔孙博士屡屡侧目,大感不安。
始皇帝倒没有留意这称谓上的突变,依旧皱眉不语。尽管刘邦说得吊儿郎当,但皇帝依旧敏锐察觉出了调笑中的关窍。所谓“拼拼凑凑”,可绝没有听起来那么简单,且不论这“拼凑”、“剪切”的尺度不易把握,仅仅调和百家观点,便是难如登天的举动。
自战国以来,诸子百家奔走游说,布道于天下,各自都有极深的根基;也正因如此,百家间的冲突绝非简单的学术矛盾,而多半是彼此拼杀几十年上百年的血仇。不要说将他们的思路拼凑融合,能按住这些人不要公开斗殴,都要消耗始皇帝不少精力。
所以这个老流氓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皇帝凝视光幕,若有所思。
大概是见皇帝的脸色稍稍好转,又或者是被刘邦大不敬的言辞激得勃然大怒,终于有法家的博士愤然抬头,咬牙切齿的低声咒骂:
“奸贼,猾虏,乃敢变乱商君法度……”
光幕对面的刘季听了个清清楚楚。他在始皇帝面前尚且恭恭敬敬,能礼貌称呼一声大哥,但在这样的书生面前,那就实在没有什么客气的必要了。他用小拇指掏了掏鼻孔,轻松弹出一坨鼻屎:
“你说你老子什么呢?”
且不论博士被噎得两眼翻白,纵使始皇帝也难以忍耐。大概是出于维护法家的习惯,祖龙冷声开口:
“百余年来诸子相争,奇人异士不可胜计,最后一统天下的,正是商君之法。”
能混一九州,横扫百家的学说,是你这个流氓可以轻易侮辱的吗?
老流氓刘邦居然煞有介事的点头,仿佛真听懂了这几句微言大义。
“法家嘛,我知道。”他道:“咱拜谒信陵君的时候,曾听他府上的门客议论过。那些文绉绉的咱不懂,但大致意思还晓得。那些儒家、名家、阴阳家嘛,一个个都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好听话,动不动就是什么‘三代’、‘尧舜’,便仿佛咱平日里出门穿的那套体面衣服一样,光鲜又漂亮。至于法家嘛,天天议论的都是些难听的实话,什么术呀,势呀,便仿佛咱吃饱了要拉屎——拉屎当然上不得台面,但谁敢不拉屎?”
这几句话实在惊世骇俗,不仅几位法家博士一声长号,险些当场晕厥。就连奉命记录的冯去疾都神色剧变,险些将一笔墨水尽数甩到脸上——商君变法数百年,大秦朝廷不是没有过批判法家的议论,但那些纵横策士再怎么刁钻古怪、旁征博引、天马行空,纵使言辞激烈到不能卒听,也决计没有这样癫狂而又突破极限的形容!
这他妈是正常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这他妈也能夺天下吗?!
老天这是什么眼光?!
在极度的惊骇与震动之中,冯去疾甚至按捺不住,冒险回头瞥了一眼尚在昏迷中的李斯李丞相。以李丞相平日维护法家的坚决,要是现在听到这样狂悖疯癫不可理喻的形容,怕不是会一口气堵在胸口,当场就能交代。
……不过,考虑到李丞相日后的结局,当场交代应该也算是他的福气?
出乎意料的是,相较于一片乱哄哄大为惊愕的臣子,坚定信奉商君韩非之学的皇帝却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他面色不改,看着刘邦大放厥词。
刘邦也对这些大臣的议论毫不在意。他清了清嗓子,继续发表自己的拉屎高论:
“漂亮的话人人都喜欢,但毕竟实话才有用。人可以不穿衣服,但总不能不拉屎。所以法家横扫天下嘛,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老哥,固然人人都要拉屎,固然拉屎必不可少,但你总不能走到大街上,逼所有人一齐看你脱了裤子拉屎吧……”
只听咚的一声响,却是伏地记载的冯丞相再也承受不住,终于一个俯冲向前跌去,栽了满头的墨水。
第24章 大秦 第一个视频(五)
眼见冯丞相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拼命擦拭头脸上的墨水,始皇帝的面部肌肉也不觉微微抽动。他撇开脸不再去看自己那些糟心的大臣,只是挥手朝叔孙通指了一指。跪在皇帝身侧的叔孙博士立刻会意,赶紧膝行向前,接过了冯丞相的笔墨,俯身继续书写。
天幕丝毫没有在意芸芸众生的丑态,继续平静述说:
【当然,我们并非要抬举或者贬损始皇帝与汉高祖中的哪一位,他们都是在恰当的时间应运而生,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汉承秦末离乱之后,自然需要高祖皇帝这样圆滑老辣、八面玲珑的人物。但秦朝建制之初,大一统刚刚生出它的胚芽时,却非得始皇帝这样坚刚不可夺其志的人物为它扫清障碍、砥定乾坤不可。
历史书总是失之简要。当提到秦朝的种种规制时,往往只用“书同文”、“车同轨”、“一度量衡”来轻轻带过,最多只是稍稍介绍它不可抹杀的伟大意义。但现实不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历史也从绝非输入命令后可以自动运行的游戏;皇皇九州疆域万里,亿万斯民的文字、度量,是几道圣旨下去,便可以轻易改变的吗?
不要忘了,六国虽亡,但自战国时遗留下来的王孙贵族与纵横策士们却依旧是极为庞大的力量。他们或许暂时蛰伏,但依旧窥伺着新生帝国每一道可以利用的伤口。或者阴为绊阻,或者公开反抗,各种手段层出不穷,莫可应付。
如果是寻常的皇帝,大概此时就该不得不妥协,不得不一退再退,一直退让到秦法的核心,秦制的关键,最终将郡县制与大一统都拱手吐出,只留下一个有名无实的分封帝国,庞大却孱弱的西周式朝廷。
然后呢?然后他就将一头撞上草原上的那位秦始皇,亲自面对匈奴的大一统,匈奴的帝国。
可惜啊,他们遇到的是祖龙,那个强硬、坚定、永远不会改变自己意志的皇帝。】
听到此处,光幕那头的刘季咂了咂嘴,竟然向始皇帝点一点头。
“老哥,你还是猛。”他真心诚意道。
这就是高祖皇帝的好处了。他用兵理政未必是天下第一,但却有古今罕有的辛辣眼光,而且从来不吝于承认对方的长处。这是极为出色的天赋。
始皇帝微微有些沉默。他对这流氓倒不算反感,但本能的却不愿意搭理此人,生怕会招出什么更可怕的言辞出来,因此难免犹豫。
在这稍稍尴尬的气氛中,还是匍匐脚下的叔孙博士善窥上意,立刻一马当先,做起了皇帝的嘴替:
“尔这乡野匹夫,草莽粗汉,竟然也有些见识!”
当然,称呼皇帝老哥这件小事,就被精明圆滑的叔孙博士顺便无视掉了。
刘季吐出嘴中草根,却不由瞥一眼光幕中跪伏的人影。即使天幕将声音扭曲得模糊不清,以刘季的敏锐老辣,也立刻察觉出了这酸儒生语气中的异常。
——怎么听起来阴阳怪气的?
【也正是这样近乎偏执的坚定,祖龙才能把事情一件又一件的强压下去。无论“书同文”也好、“一度量衡”也罢,甚至于郡县制与官僚制,样样件件都捅在六国士人与宗室王孙的软肋上,甚至于捅在秦国贵族的心口上。但祖龙并不在乎。有山则移山,有海则平海;作乱的以秦兵弹压,违逆的以酷吏威吓,如若实在难以处置,那么就皇帝亲自上阵——即使一生奔波巡游,即使披览政务日以继夜,即使损害健康缩短寿命,也绝不与六国稍有妥协。
没有人喜欢偏执狂,但在那样满世皆敌的时候,唯有偏执狂才能生存。
当然,当然,偏执有它的害处,不可估计的害处。但如孔子所言: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恰当好处的中庸与平衡是最理想的状态,但那是只有圣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如果世上已经没有圣人,那么宁愿狂狷激进,也不要软弱懈怠、一事无成!
狂狷者毕竟还在前进,软弱者却已经驻足不前。前进时固然会制造错误,但驻足不前却已经不是错误了,那是对整个民族,整个文明,整个历史犯下的罪孽,不可以被饶恕的罪孽。
永远不要忘记,在那一次三千年未见之大变局时,便曾经有一个朝廷选择了苟安与软弱,选择了向洋人屈膝,选择了抛弃自己的责任,无视了后人的福祉,而遗留了无穷的祸患。
——而中华民族,中华民族因为几十年的苟安、退缩、彷徨,所付出的代价,何止以千倍计,万倍计!那种惨痛的荼毒、那种绝望的挣扎,那数以万计数以亿计的鲜血,每一分都是在偿还前人所种下的恶因。
所以,所以我们总归是要感谢祖龙的。在那个沧海横流的时候,他毕竟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当然,他不算完美。但真正能权衡轻重,不偏不失,一心为民、绝顶出色的人物,整个华夏五千年也许才出能出那么几个。有这样的人物降世,那是一代人天大的运气,你不能指望每个时代都有这样的运气。能够有祖龙来主持场面,已经很好,很好了。要求得太多,便近乎妄想了。】
“绝顶出色的人物?”
刘邦突然出声了。他上下打量始皇帝,语气颇为奇异:“天下竟然还有比老哥更厉害的角色?真正是料想不到。”
始皇帝默了一默,淡淡开口:“这样直白粗俗的奉承,未免太过拙劣。”
刘季从鼻孔中喷出一口气来,左右摇头。
“咱是喜欢满嘴胡咧,但这一句是实话。”他语气很诚恳:“这玩意儿说老哥‘坚钢不可夺其志’,咱是心服口服,绝无怀疑。老哥这个心气和心力,我刘三是决计赶不上的;不要说我刘三赶不上,以咱刘家的家风看,恐怕后世子孙也没几个能赶得上。咱这个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高祖皇帝遍历天下,自认当世所见人物之中,祖龙的心志材力都称得上是一流第一,迥非常人可企及;而天幕口口声声所说,那些还要超乎其上的“天才”,又该是怎么样的人物?
一时间两位皇帝都有些沉默,彼此思索沉吟。片刻之后,始皇帝平静开口:“或许是后世的圣贤之君吧。”
天幕爆出的大雷接连不断,仅仅几刻钟之内,便将始皇帝一统天下以来的刚愎之气尽数打消;祖龙心态顷刻之间天翻地覆,又有了往昔的理智与冷静。
刘邦却咂着嘴摇头。
“不像。”他道:“帝王帝王,说得好听,其实不还是损天下奉一人?咱是这样,老哥也是这样。损人利己,怎么能称得上私德的绝顶出色?什么圣德巍巍,骗骗别人就行了,总不能连自己也骗了。”
这简直是在指着皇帝鼻子开嘲讽了,可祖龙并未动怒,他道:
“但天下历来便是如此。”
高高在上的帝王盘剥庶民,在战国时是这样,在春秋时是这样,哪怕远在尧舜之时,想来也是这样。
这实在是一语中的的至论,刘邦不能不点头表示赞同。但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觉稍稍迷茫:
如果,如果世上真的有那样绝世脱俗、无可比拟的人物,那么,莫非这些人超越了历代的圣贤君主,真正臻至了某个不可想象的境界么?
高高在上的帝王们已经统治了几千年了啊……难道真有人能击破这数千年王侯将相的循环么?
即使以老流氓的跳脱敏锐,也实在无法想象这样飘渺而近乎虚无的东西。沉默片刻之后,他只能叹了口气。
“咱听说,孔子拜谒老子之后,曾经感叹自己见到了龙,那样乘风云而上天的神明,合而成体,散而成章,言语笔墨都不能形容。”他叹道:“唉,想必天音所说,便是龙一般的人物吧!夭矫九天,乘云气而养乎阴阳,玄深而莫可蠡测,实在不是我们这样的凡人可以妄言论断的。”
“可惜啊,我若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亦无恨。”老流氓啧啧道:“真想和他们喝一杯酒啊!”
始皇帝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抬起头。
【正因为如此,当我们评价始皇帝与高祖皇帝时,有一个标准总归是一致的:他们固然在种种决策上大相径庭,但都担负起了该有的历史责任。
不过说来有趣,而今回首往事,秦汉交替的那段历史的确有着回环交织的玄妙美感。要知道,自战国末年以来,中原回荡着两个预言,其一是“秦当并天下”,其二则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两个预言看似彼此抵牾,但在广袤的时光里,却又水乳交融,彼此成就。
始皇帝二十六年时,六合毕,四海一,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完成了“并天下”的预言;但仅仅十余年后,便是“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入关灭秦的刘邦项羽,都是楚国的遗民。即使只有三户,楚人也终于灭亡了大秦。
——但预言还没有结束。当刘邦项羽彼此对垒之时,秦与六国的历史微妙的重演了。分封制与郡县制再一次走上了战场,隔着楚河汉界相望。而“秦并天下”的预言又一次应验,依附于刘邦的秦制终于横扫了它所有的敌人。
迅哥儿说,你若要开个天窗,就必须得掀屋顶。而在始皇帝与汉高祖中,祖龙便是那个掀屋顶的人——他拎起大锤横冲直撞,哐哐将屋顶砸得一片稀烂;固然被锤得屁滚尿流的六国遗民趁着胡亥上位一举翻了盘,但却也精疲力尽,心惊胆战,只能接受刘邦提出的方案:算了,还是开个窗吧。
历史真是有趣,施行楚制的楚人胜利了也失败了,实行秦制的秦人胜利了也失败了,最后得天下的居然是他们的杂交种,高祖皇帝明明是个唱楚歌跳楚舞的楚人,却有个纯粹秦制的灵魂。
说实话,这又何尝不是一种NTR?
也许出于某种对前辈的复杂情绪。虽然在汉初反思与批判暴秦的身影已经甚嚣尘上,但高祖皇帝还是为祖龙保留了基本的体面——他下令修缮了被项羽焚毁的秦朝宫室,派遣守陵人看护秦始皇帝的陵墓,并按日为他上香祭拜。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大秦孝子刘邦对自己精神上的亲爹也算够孝顺了。】
刘邦响亮的咂了咂嘴。他听不太懂什么“NTR”、什么“杂交种”,但本能的感觉这形容对自己不太有利,充满了某种伦理上的恶意。
——不过想想也还好。老子既是“大秦孝子”,又是“秦楚杂交”,那岂非应该算秦楚两国的宗室?
听说始皇帝的长子扶苏也是楚人所生,那他见着老子,不说喊一声老舅,也总得喊一声老叔吧?
高祖皇帝正在转着眼珠为诸位秦国宗室编排伦理哏;被点名亡国的始皇帝却呵了一声,语气平平。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跪伏在地上的叔孙通抖了一抖,不敢开口。以他往日阿谀奉承的职业素养,本来该奋勇上前,全力为皇帝驳斥这六国遗民的荒诞谣言。但现在的预言出自天音的玉口直断,纵以叔孙博士的水平,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这个话茬。
大概是看在(自认的)亲戚关系上,居然是刘邦出声安慰皇帝:
“其实又有什么要紧?”他道:“老哥,咱这几年广交朋友,这样的话也听得多了。什么亡秦必楚,亡秦必韩,亡秦必赵,勉勉强强算一下,想要灭亡老哥这大秦的少说也有几十个诸侯国,这还是往少了说……”
始皇帝:…………
谢谢啊,更闹心了。
皇帝再如何理智冷静,在诸多亡国的预言前也实在有些绷不住。霎时间气氛骤冷,从冯去疾以下诸三公九卿都战战兢兢,尤其是上卿蒙毅及御史大夫冯劫等,更是摇摇欲坠面色惨白:监察百官震慑不法正是御史的职责,而今这亡国的预言传得铺天盖地,自然是他二人的过错!
以始皇帝的英察刻深,他们的下场恐怕不会比死肉一样的李丞相好到哪里去。
祖龙面无表情,冷声道:“六国之士,非议当世,惑乱黔首,率群下以造谤,竟猖狂到这个地步。”
说到此处,始皇帝不由稍稍一顿:所谓“惑乱黔首”云云,正是李斯、周青臣等奏闻过的大害;而今看来,这些六国余孽妖言惑众、鼓煽是非,种种罪孽恰如法家所言,如果没有重刑严法,又何以钳制?
以皇帝平日的脾气,此时便该召博士草拟加重刑罚的诏令,吩咐丞相立刻施行。但他却罕见的犹豫了片刻,抬头打量光幕那头扭曲不定的人影。
——这才是皇帝最大、最深的疑惑:以他的见解而言,秦制显然必须与重刑搭配,才能运转默契,彼此吻合;这老流氓上手就宽免刑罚,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刘季显然注意到了始皇帝的异常。他呆了一呆,喃喃自语:
“咱怎么感觉咱说错话了……老哥,你不会真下狠手吧?”
祖龙语气冷淡:“莠言乱政,朕绝不能忍。”
说到此处,他却笔直凝视着光幕人影,目光灼灼,用意再也明显不过。
双方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因此彼此之间不会再有什么试探与祈请,三言两语间便明白了底线。
——想要皇帝不下狠手,那就拿出替代重刑的方案来!
刘季闭上了嘴。以他的圆滑,自然不必再费气力做什么哀求,直接便开始思虑办法。如此沉思片刻之后,他只能慢吞吞开口:
“陛下想要清理这些谣言,也用不着这么激烈的手段……”
既然提及现实,刘季的态度便骤然变化,再也没有那样的嬉皮笑脸了。
始皇帝道:“喔?”
刘季长长叹了口气。
“虽然天音提到的那位‘迅哥儿’不知道是什么贤人,但他说的的确是至理真言。要想开窗,就总得掀屋顶。”刘季慢慢道:“既然——既然传谣言的六国士人这么心心念念要复国,那陛下不妨昭告天下,说为了断绝六国龙气,要挖掘六国先王陵墓,焚烧遗体。等到天下震恐、六国士人全力挽回之时,再示以退让,只命他们交出首恶,便可以保留陵墓……”
一语既出,大臣中登时一片哗然,不禁面面相觑:这方案的确无耻,却真正是阴险毒辣,一语中的!——六国士人传播复国的谣言,无非是以此展示对故国王室的忠诚;但现在谣言波及先王遗骨,这些忠臣又何以自处?!战国遗风重气节而轻生死,哪怕为了维护先人的安宁,造谣的士人们怕也会主动投案。
但,但这计划也太无赖,太下贱,太匪夷所思了!而今上古的风气尚存,辱及枯骨简直下作得超乎想象,即使只是虚言欺诳,也实在大大突破了诸位士人贵族的心理底线,以至于有几位博士终于绷不住情绪,出列俯首下拜:
“陛下,陛下,便是桀纣,也不曾有这样的妄举啊!”
始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望向刘邦——这计策管用归管用,但你想让朕的名声进粪坑不成?!
刘邦嘿嘿一笑,浑不在意:
“这样断子绝孙的招数,当然不能从老哥口中说出来了。”他道:“可以传出风声嘛,就说是有下贱无耻的佞臣向陛下进了这挖坟的谗言,而陛下现在还在犹豫,只要六国士人乖乖自首,这谗言当然便不攻自破。至于这进谗言的下贱小人,那最好还是挑老哥身边的近臣重臣,这样才能让人信服……”
他左右望了望,忽然一手指向叔孙通:
“譬如这位博士,我看就很适合做奸佞。”
叔孙通手中的笔骤然掉落,不由仓促抬头,露出了极为惊恐而骇惧的神色。
——即使以叔孙博士的城府与圆滑,刹那之间也被刘邦一言破防,精神近乎于错乱颠倒,竟尔反应不能。
他软软跪在地面,哆嗦着不能言语。而万恶的刘邦上下打量了叔孙博士一眼,终于啧啧摇头:
“算了,这位博士看起来还干不出这么没有屁眼的事。老哥,你不是要收拾那个李斯吗?干脆把事情安到他头上好啦。”
刘邦露出了一个纯真而野性的微笑:
“——反正都是废物利用嘛!”
叔孙博士长长出气,只觉汗流浃背,连头发也被浸得透湿。
他抖着手捡起毛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姓刘的,吾与尔不共戴天!”
当然,即使叔孙博士再如何愤怒不平,也实在伤不了老流氓一根头发。相反,在老流氓的殷切提示下,天子竟然还下令取来了随行携带的诏谕——这些都是皇帝出巡数十日来批阅的公文,足有数百斤之多。
而按刘邦的建议,博士们挑选出了所有施行严刑酷法的诏令,并在前面添了同样一句话:
【丞相李斯建言】
诏书整理完毕之后,刘邦还在光幕那头箕踞而座,大剌剌将裤裆对准诸位忙忙碌碌的博士,竖起中指又指又点:
“你们这些酸子要仔细了!”他喝道:“咱与老哥骨肉至亲,老哥的事就是咱的事,像咱这样忠肝义胆的大秦宗亲,自然效忠先祖,义不容辞。咱晓得你们这些酸子对我老哥有些腹诽,但最好给咱把嘴闭严了!”
他环视一圈,一指诏书:“但凡妄言,以后这些诏令前添的名字,那就是你们的了!”
——泰山上鸦雀无声,几十位博士齐齐打了个哆嗦。
在博士依次整理诸多诏书之时,始皇帝却一直凝视着光幕中的人影,若有所思。
沉吟片刻之后,始皇帝忽然开口:
“秦国的规矩,举凡策士谋臣,有一言能被朝廷鉴纳者,都要颁下赏赐。朕随行带的布帛金银不少,你想要什么?”
这是战国以来的遗风,为谋争霸各国君主求贤若渴,所谓“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只要一言得用,必然不吝惜财物厚赏。刘季曾在信陵君门下混过,自然知道这个规矩。老流氓占便宜不嫌多,立刻便是喜笑颜开。仔细想一想后,却道:
“陛下厚爱,咱不敢推辞。听说宫中的饮食美味又可口,请陛下赐我一些酒肉吧!”
始皇帝皱一皱眉,不由深深看了对面一眼——这老流氓看似嬉皮笑脸,实则却是滴水不漏。无论金银还是布帛都可能留下追查的暗记,唯有酒肉吃过就算,官吏们还能去排查茅厕不成?
祖龙道:“朕再赐你一石青盐。”
这便是真心在赏赐了。青盐极易隐匿,同样也无可追查;而今盐价高昂,老流氓随便在青盐中掺点什么土灰泥沙,都能充作平民吃的黑盐,卖出高价。
如此思虑周密、关怀备至,就连冯去疾等都不由愕然抬头:往日里他们不是没有见过始皇帝招揽贤才的殷切,但好歹关怀的也是韩非、尉缭这等当世贤才,而今情谊殷殷,怎么挂念起一个老流氓了?
有辱斯文呐,有辱斯文!
老流氓果然毫无谦让推辞的美德,大咧咧笑着答谢。几十位刚被荼毒过的博士面面相觑,但终究对老流氓的本事心有余悸,到底不敢上前怒斥。
在悠扬的背景音乐中,天音渐渐转为平和:
【李贽曾誉祖龙为“千古一帝”,所谓“千古英雄挣得一个天下”,却又以为高祖皇帝是“汉祖之神圣,尧以后一人也”——在某种程度上,始皇帝与汉高祖所做的事是一样的,那就是摆脱三皇五帝以来的世界。尧舜以来的制度已经行不通了,要设法创造一个新的天下。
当然,他们的工作还是不完美的。始皇帝开创了郡县制,而刘邦则证明了郡县制的可行;但既是如此,分封制的残余依然顽固,难以消除——这是延续近千年的制度,生命力绝非一般人可以想象。不要说广义的分封制几乎相伴了封建王朝的始终,就是狭义的分封制,那也是由高皇帝几代子孙费力治理,直到武帝刘野猪时,才以推恩策这样的阳谋犁庭扫穴,基本清除了影响力。】
始皇帝与刘邦一齐仰望天空,彼此都颇为惊异。
“推恩策?”
始皇帝皱起了眉。被天音从大一统的狂热幻想中惊醒之后,始皇帝的神智便迅速恢复了往日的敏锐与清醒,因而立刻就察觉出了天音寥寥数语间的关键——如果自己严刑酷法十余年,都尚且不能清除分封制的残余,那么这“推恩策”又会是什么样的阳谋,可以轻易间定不世之功?
大概是平日里锤子拿得太久,看什么都像个钉子,祖龙思来想去,只觉得这样顽固的势力,除了大军横扫之外别无他法。但这刘邦的“汉”能蒙天幕夸奖一句“王霸间杂”,自然有别出心裁的妙处。
只是……他瞥一眼刘邦,心中不觉滑过一丝阴影:汉代所谓的“妙处”,不会与这老流氓的风格相似,走的都是什么屎尿屁下三滥的路子吧?
【所以仔细想一想,其实也还是蛮遗憾的。虽然历史总是迂回的前进,但在秦末汉初时,华夏的确浪费了太多时间。秦始皇帝时尚且能轻松却匈奴七百余里,摆布胡人视若等闲。到高祖皇帝时,就是兵围白登,不得不以和亲屈辱求存了。其间蹉跎的十余年光阴,全部都可以算是败家子胡亥的罪过。
有的时候吧,因为后继者太厉害、太成功,将屁股擦得实在太好,以至于我们往往忽视了某些废物的惊人破坏力,胡亥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不错,尽管现在胡亥已经遗臭万年,但对他的危害依旧是认识不足的。这废物几乎是在几年内迅速作光了中原的武力,而北面匈奴恰恰在秣马厉兵,处于几百年来最强盛的时候!
这样惊人的力量差距,也幸亏接手的是高皇帝、高皇后,随便换一个水平不济的,轻而易举就能打出南北分治、蛮夷乱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