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说长远一点,为了填胡亥在关键时刻挖的这个大坑,汉家历代皇帝都是前赴后继,努力不辍;直到武帝时才靠着几张天赐ssr,勉强填平……汉朝六代君主,加上他爹一共七个,七神带一坑,终于挣扎了出来
现在,你该知道什么叫猪一样的队友了吧?
——喔对了,考虑到刘野猪的感受,不应该侮辱猪这样可爱的生物。胡亥就是胡亥,独一无二的胡亥。
不过,这种混账在历史上也并非少见。区别只在于有没有牛人能给他兜住那一屁股屎而已。兜得住的如完颜构与堡宗,勉强还可以维持局面;兜不住的如徽钦二圣,就只能到黑龙江地窑子里头享受幸福晚年了。】
大概是被破防之后已经习惯,又或者已经将胡亥视为会喘气的死人,祖龙没有什么动怒的表现,他只是叹了口气:
“能剿灭一统的匈奴,实属不易。你有个好曾孙呐……罢了,朕又赐你一石酒曲,算是赏给你那曾孙的吧。”
酿酒的酒曲同样是极为珍贵的管制物,但始皇帝特意以赏刘邦曾孙的名义赐下,用意却颇为微妙——即使横扫匈奴的强横君主,不也是承继于朕的基业,朕的制度吗?
换做他人或许会不悦,但老流氓的脸皮赛过咸阳城墙,显然是毫发无伤。他喜色满面连连道谢,甚至投桃报李,主动献计:
“哎呀老哥你看你客气的……对啦,老哥不是要找人下山去传话挖六国的坟么?传话的人选嘛,咱看老哥身边博士就很合适——他脸皮是薄了点,但应该还有咱三成的功力。”
他伸手一指,再次点向了叔孙博士。
叔孙通跪坐不稳,不觉向前一栽,脑门在地上撞出了咚的一声。
在最后怒斥完胡亥的坑爹之后,天幕彩光终于渐渐消失,俨然即将停止,刘邦的形象也在光幕中模糊,带着祖龙赐下的诸多珍物(由直播平台收取偏差值后负责转送)心满意足的消失。泰山上众臣一片茫然,尚且慌乱不知所措,祖龙却已转过身来,直指向叔孙通:
“预备一匹马。拟好旨意后立刻动身。”
一如祖龙的预料,等候在山下的百家学士虽然隐约看到了山上的彩光,却对天幕天音的细节一无所知。眼见叔孙博士乘马捧上谕而来,众人立刻惶恐下拜——祖龙在山上盘桓太久,不知内情的诸位学士都有些忧心。
按照事先拟好的剧本,叔孙博士面无表情向南而立,朗声读诵皇帝的敕旨:
近日以来六国余孽蠢蠢欲动,四处煽动颠覆社稷的谣言;因此丞相李斯(叔孙博士在此特意加了重音)献计,希望皇帝尽掘六国陵墓,以此发泄王气,上应天命……
话未说完,匍匐的诸位学士便是一片哗然。挖坟掘墓是极大的忌讳,完全超乎于道德伦理之外。纵然始皇帝积威在上,这些士人们也实在忍耐不住,起身便要与传旨的叔孙博士争辩;然而刚刚抬头,诸位士人便不觉一惊——叔孙博士手捧旨意肃立于前,面色平直略无表情,却有两行热泪蜿蜒而下,径直滑落面颊。
不,不仅仅是热泪,在叔孙博士的额头之上,隐约还有一片青肿的血迹。
众学士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沉默片刻之后,终于有人小心开口:
“敢问博士,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陛下对丞相一向言听而计从,纵觉不妥,也极少反驳。”叔孙通冷冷道:“虽然在山上时有人拼死力谏,也只是暂时搁置旨意而已,恐怕难以挽回圣意。”
众人悚然动容,仰头一看叔孙通博士满面的热泪与鲜血,立刻便恍然大悟——叔孙博士怎么会弄得如此狼狈?必然是在泰山上拼力死谏、阻拦奸佞!真是万万意料不到,这个圆滑谄媚的儒生,竟尔也有这样担当大事的傲骨!
学士们一时感佩莫名,胸中热血沸涌,然而转念一想,却不觉悲从中来:正如叔孙博士所言,圣上的确对李斯的是言听计从、信重仰赖,即便郡县分封这样的大事,也是李斯一言而决,再无异议;他们这些士人位卑言轻,纵然拼力死谏,又奈李斯何?
一念及此,再看叔孙通博士血流满面,神色刚毅,诸位学士悲哀惭愧,不能自已,竟也纷纷流下眼泪,泣不成声。
眼见众人哭成一团,叔孙通沉默片刻,终于怒目圆睁,张口大喝,作狮子吼声:
“哭什么!一个个从早哭到晚,从今哭到明,还能哭死李斯吗?!”
这一声当头棒喝凌空而来,直震得众学士耳膜嗡嗡作响,一时反应不能。这些人仰面呆呆望着神色凛然、刚毅现于眉眼的叔孙博士,终于被这浩然正气所慑,扑通一声纳头便拜:
“请叔孙博士教诲我等!”
叔孙博士依旧冷笑:
“教诲,我有什么好教诲的?陛下之所以会将李斯的建议发下来,正是因为心中犹豫不决,想要听一听众臣的见解!你们呢?结果你们空读诗书,只会像小儿一样哭泣,毫无作为!我叔孙通都要为你们羞耻!”
这几句话同样是掷地有声,惊得众位士人不知所措。
——不,不是,这本来就是您老先开头哭的呀……
还未等众人理清那一脑子的浆糊,叔孙通先声夺人,立刻乘胜进攻,绝不容任何思虑的空间。他径直指向众人中最年高德劭的那几位:
“说吧,你们是要继续哭,还是要为天下做一点事?”
哐当一声将整个天下的大帽子扣下来,几个老头人都傻了:
“老朽,老朽当然不敢辞让。但谁又能阻拦李丞相……”
叔孙通的面色骤然一变,点头叹息,仿佛深表赞同,但神色却又随即肃然。
“不错,君子道消,小人道长。佞贼当朝,所以正人束手。”他道:“但是,老虎和犀牛奔出笼子,龟甲和美玉毁于匣中,这又是谁的过错,这又是谁的过错?!”
他大步走来,居高临下,俯视茫然无措的众人,目光横扫如刀如剑,逼得老头们手忙脚乱。
“自秦孝公以来,诸侯卑视秦国,都将它看作蕞尔小国;百家诸子卑视秦国,都将它看作西陲蛮夷。当此之时,又是谁西入函谷关,为秦人谋划?是商鞅,是法家!始皇帝继位以来,诸子百家恐惧秦国,又将它视为‘暴秦’、‘禽兽’,当此之时,又是谁为始皇帝效死?是韩非,是李斯,是法家!法家相伴秦国数百年,陛下怎能不亲近、信重?你们口口声声小人当道,但你们这些学派,又曾助力过秦国什么?陛下连选都没得选,他当然只有听信法家!”
这几声如黄钟大吕,嗡嗡回响,震得老头们大脑出血,反应不能。叔孙通绝不留片刻喘息之机,立即变更打法,嘴角又浮出了冷笑。
“当然,当然,你们可以反驳我,说现在你们这些诸子百家的士人就在秦的宫廷之内,为什么始皇帝不重用?”
他呵呵一声,忽然伸手一指,点出了一个皮肤黝黑的木讷汉子:
“你是秦墨的墨者,对吧?”
汉子被气势所摄,慌乱点头。
“那好,你扪心自问,自己的才干,相比李斯、韩非何如?”
汉子只能啊吧啊吧,说不出话。
“你再扪心自问,你们墨家一门当中,可以与李斯、韩非媲美的,又有几个?”
汉子:…………
虽然大家对法家申韩之学不甚赞同,但没有谁敢无视韩非、李斯、商君的才能。与这些人相比,他们真是萤火之于皓月了。
“比不上,对吧?”叔孙通冷笑道:“李斯纵然是奸臣,也是才华横溢的奸臣;要降服这样的角色,非得高明渊深的贤人出手不可!而今墨家钜子龟缩不出,只派你这个小小人物来,也妄想能敌得过李斯?”
“——还有你们。”他移开目光,手指横扫而过,一一指点:“你们又算是什么?你们与我一样,不过诸子百家之学中的二流货色!嘿嘿,你们以为朝堂争斗是扔骰子比大小,一群二流货加起来就可以战胜顶级的人才了么?一个个学派敝帚自珍,不肯派最顶尖的人物入仕朝廷,皇帝无人可选,当然只能听信法家,听信李斯!”
他大步跨入人群之中,所到之处众人辟易,仿佛礁石劈开海水,不敢直视叔孙博士面上凛然的正色。叔孙博士环视这群二流货,忽的张口大喝,如狮虎怒目:
“事情到了现在,你们居然还有脸问是谁的过错?我告诉你们,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都是你们的过错,都是你们这些学派的过错!就因为你们敝帚自珍,就因为你们卑视大秦,不肯派出最出色、最顶尖的人物,所以才令奸邪当道、法家独大!才令天下鼎沸,社稷不安!”
叔孙博士指着众人,一字一字道:
“我告诉你们,将来千秋万代之后,后人也要记住那些不肯出山入秦的人,因为而今的局面,都是他们的过错!”
众人,众人彻底傻球了。
——不,不是,咱们的学派只是安安静静吃个瓜,怎么就成了天下的罪人了呢?
——现在这个世道,连躲在山里吃个瓜也有罪了吗?
可怜战国时游士遗风尚存,士人们彼此体面了那么久,委实没有领会过这独一份的PUA技巧。他们茫然疑惑面面相觑,虽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总找不出是哪里不对;虽然隐约觉察出了被道德绑架的痛苦,但,但……
——但叔孙通博士可是叩头力谏,硬顶奸相李斯的忠贞之士啊,他怎么可能有坏心呢?
众人的脑子终于宕机,彻底给整不会了。
叔孙博士善于窥伺人心,眼见诸公的神色一片茫然,立刻放缓了语气。
“不过,现在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他道:“陛下还在犹豫之中,并未立刻下旨,想来对李斯还不算完全放心。但李斯时时随驾,总归会有说动皇帝的那一天。而今之计,必得请各派的顶尖人物立刻出山,到咸阳与李斯当面对峙,或可挽回天心。休戚相关,十万火急,容不得再迟疑了!”
他扫视众人,一字一字道:
“若这些高人执意不肯出手,坐视李斯荼毒苍生;那么,将来设若有不忍言之事,便一切都是他们的罪过!我叔孙通人微言轻,但纵使拼上身家性命,也要与奸相周旋到底。就让这些伪君子袖手岸上,静坐看船翻吧……”
说到此处,或许是想起“不忍言之事”的惨痛,叔孙博士又一次流下了眼泪。
气氛毕竟都已经烘托到了这里,几十位百家士人脑子一热,瞬间也想不起来什么道德绑架不绑架的了,登时双腿一曲,跪伏在忠肝义胆之叔孙通博士脚下,一齐嚎啕大哭了起来。
在山下盘桓两日之后,叔孙通不敢稍作休息,立刻飞驰上泰山,快步奔入始皇帝暂驻的行辕,伏地待命。
始皇帝已经行完了封泰山禅梁父的典仪,此时正盘坐于御塌上翻看奏章,眼见叔孙博士入内,稍稍抬一抬眼:
“事情办得如何了?”
“谨奉陛下之命。”叔孙通俯首道:“臣已将挖掘六国王陵的消息传了出去,士人无不惶恐。除此外,臣还设法说服了那些博士,他们都答应向自家的师长传信,力邀门派中饱学贤达的高士西入咸阳,当廷与李斯争论。”
始皇帝喔了一声,不觉有些惊讶。说实话,在老流氓刘邦举荐这叔孙通时,他心中还略有疑惑。但现在看来,此人还真有一番意料不到的本事!
——自秦扫清六合以来,百家诸子与皇帝若即若离,愿意出面合作的只有二三流的人物,其余高人大都隐匿不出,坐观世事,朝廷往往也无可奈何。但叔孙通三言两语,竟尔能说动百家高人入秦,手腕的确匪夷所思。
那个老流氓……有些眼光呀。
叔孙通匍匐在地,感受到皇帝目光诧异,不觉心下大喜。自当日泰山顶上与刘邦匆匆一面之后,叔孙博士大受震撼,心神俱震;一时间却又脱胎换骨,如醍醐灌顶,俨然被刘邦三言两语点石成金,瞬间臻至了某个意料不到的境界!
——天娘呀!人还可以这么不要脸!
不得不承认,现在是你刘邦比较强!
所谓知耻而后勇,叔孙博士痛定思痛,深刻反思,淬炼拷问,终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彻底突破了先前的瓶颈。在泰山下那炉火纯青的PUA技术、羚羊挂角一般的道德绑架,便是叔孙博士新领悟出的手段。
刘邦,他日见面,咱们还有一场龙争虎斗!
不过现下最要紧的,还是要让皇帝看到自己的功绩。叔孙博士跪伏不动,却悄悄在地板上蹭了蹭头上的冠帽,露出了青肿一片的额头。
天可怜见,这脑袋原本只是在石子上不轻不重碰了一下而已,但为了凸显自己孤身对抗李斯的悲壮英勇,为了烘托忠臣死谏的气氛,叔孙博士于半路下马,硬是在泰山岩石上撞了七八十个响头。
——谁能比我狠!
始皇帝的目光扫过了叔孙通额头上的淤血,却又很快移开了。只听皇帝淡淡开口:
“既然诸子中的顶尖人物都来了,那么,孔鲋呢?”
叔孙通微微一惊,不觉冒出了两滴冷汗。
皇帝果然还是一如即往的英察缜密。这位孔鲋正是儒学当代的大宗师、孔子八代子孙、通晓《尚书》、《春秋》的大儒——同时,同时也是叔孙通博士的师长。
既然叔孙通巧舌如簧,能轻易说动百家贡献出最顶尖的人才;那么,叔孙博士自己所尊尚的儒家,自己遵奉的师长,总不能裹足不前,依旧抗拒皇帝吧?
叔孙通博士毕竟没有修炼到“分我一杯羹”的境界,实在不敢对师傅用这pua的技巧。他愣了一愣,才下拜禀告:“陛下正欲罗织百家贤才,臣怎么敢置身事外?臣已经备下书信,请家师出山……”
皇帝抬了抬眉:“书信?什么书信?”
——自大秦一统以来,孔鲋等便避居于家,除派遣弟子叔孙通入秦以外,其余一无作为。这几年齐鲁的郡守曾三番五次修书邀孔鲋出山,这老夫子却谨守古君子的风范,每封书信都会仔细拜读、认真回复,却从不松口出仕,委实无可奈何。
这样的人物,是叔孙通写封信就可以打动的么?
叔孙通俯首道:“请容臣陈上信件。”
但叔孙博士并未从袖口取出竹简。稍等片刻之后,却听门外呼吸粗重,脚步山响,两个壮汉一前一后,抬进了两箩筐冒尖的竹简。
叔孙通恭敬行礼:
“这是臣修下的三百封书信。暂且先存上十日的量,其余的再慢慢的写……”
——老夫子不是有古君子之风,每封书信都要亲笔作答么?我叔孙通一天寄他三十封信,烦也能把老头烦出山……
在泰山盘桓十余日后,皇帝车驾终于离开,取道济北、巨鹿,折返咸阳。
与往年大张旗鼓的巡游不同,皇帝并未征调沿途郡县的民夫清理修整道路、种植遮阳的树木,反而下旨节制各地长吏,令其“务求清静”、“不得妄起兴作”,种种口吻力求安定,与往日好大喜功的习惯实在迥乎不同。
这样的变化自然引人注目,难免招惹猜疑。但随御驾西行,另一则流言却不胫而走,一举夺走了山东诸地众士人的注意力——据说皇帝被奸臣的谣言所迷惑,竟然要挖掘六国王陵,以此镇压王气,平息天下纷纷扰扰的反秦余孽。
此流言惊爆骇人已极,登时便口口相传,席卷南北;士人们奔走相告,所到之处无不是一片哗然,惊恐骇异不可胜言——当日伍子胥鞭楚平王之尸,尚且是为父兄报血海之仇,而且也自知是“日暮而途穷”、“倒行而逆施”,必将遭致惨报。现在六国无罪而秦开坟暴尸,其残暴恣睢何止胜过伍子胥万倍?
非人哉,非人哉,真正是非人哉!
一时间众位士人义愤填膺,交口怒骂,恨不能侮辱皇帝自始祖大业以来的祖宗十八代。但践踏暴秦毕竟已经是多年的保留剧目,骂来骂去也实在没有新鲜说辞。诸生辱骂几日之后终于疲惫,却又生出了新的疑惑:皇帝雷厉风行,但凡有意见无不是立刻推行,绝不迟疑;怎么到现在为止,都只听到了刨坟的风声,没看到一点动静呢?
诸生百般打听,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原来这刨坟的主张是李斯所提,而且一度说动了皇帝。若不是忠贞敢言之叔孙通博士仗义执言、拼死进谏,只怕现在旨意都已经下来了。
得知消息后诸生又惊又怒,立刻转移了火力——平日里骂暴秦已经骂得不新鲜了,现下正好有个新的靶子。他们异口同声,齐心协力,将李丞相喷得天下罕有,地下绝无,真正是三皇五帝以来,史册未见的绝世奸臣,万古邪佞!不要说费仲、恶来这种小角色瞠乎其后,便是烹子、自宫的易牙、开方,也只能自愧不如!
当然,有奸佞就得有忠臣,随着李斯的名声臭不可闻,叔孙通博士的名气也一飞冲天,渐渐已经能与古之圣人贤臣媲美。听到风声的士人们交口称颂,都说叔孙通博士铁骨铮铮,是当今罕有的诤臣、良臣,甚至有童谣不胫而走:“人生百年何所道?恨不早识叔孙生!”
在此民谣、赞颂甚嚣尘上之时,被叔孙通点名的诸位百家高士便如坐针毡了——忠臣义士都亲自开口恳求你们出山,为天下稍作谋划;如若依旧高卧归隐,岂非扫尽了贤士的颜面?
这样的道德巨棒重若千金,各门的顶尖大佬委实是抵受不住社会性死亡的风险,只能硬着头皮带齐弟子,迤逦往咸阳而去。
到当月二十二日,便连执意归隐在家的孔鲋也实在顶守不住每天三十封书信的连环轰炸,虽然在家中咬牙切齿怒骂不肖弟子,还是只能乘马车上路。孰料马车走到中途,便能隐约听见道路两旁争论不休,不时有“叔孙通”的名字传来。
老夫子好奇心大起,遂命儿子下车打探。儿子与路人谈论片刻,回来后却是一脸犹豫。老夫子愈发疑惑:
“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他们在议论叔孙通的忠贞义行,称许他骨气铮铮,天下无双……”
——老头的眼睛立刻凸了出来。
五月,祖龙车驾返回咸阳。初八、初九两日,皇帝与留守大臣议政,稍稍料理了都城的事务,局势安定之后,立刻开始推行心中早有的谋划。
五月初十,始皇帝召集百官共饮,顺便商议滞留的几项大政。中车府令赵高左脚先入殿中,坐大不敬,腰斩。
五月十五,始皇帝下令召回外出巡视的长子扶苏,并将幼子胡亥交付廷尉监,命官吏严加看管。
廷尉监是鞠审宫中要犯的大狱,将皇子投入其中,无疑是极为严厉的处罚。但胡亥只有十一二岁,他能犯下什么过失?
这种种的变故莫知缘由,朝中登时疑云大起。而公卿们最茫然不解的,却是丞相李斯的下落——自御驾回銮之后,这位极受信任的右丞相就再未出现在朝堂之上,一应事务都由左丞相与御史大夫接手,竟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宫中给出的消息,是说皇帝要时刻议论政务,因此留下李丞相宿卫禁中,以备咨询;但这理由可实在不能令人信服——重臣值宿宫廷本是常事,但哪有宿卫十余日不露一点人影的?又不是做了宦官!
原本以为这是皇帝要下手清理李斯的预兆,但等了数日不见风声,又难免令大臣们心中嘀咕:李斯仰仗祖龙的宠信上位,绝无当年相父吕不韦的权势;只需一道诏书,便能将他剥个干干净净,完全不必有什么“隐忍”。
拖延如此之久,陛下到底是想做什么?
这种种的变故都是在泰山封禅之后发作,不是没有人去探过随行公卿的口风,然而近臣们沉默不语,嘴闭得比城门更紧,竟是连流言都传不出一句来。只留朝堂百官茫然无措。
——开玩笑,老流氓的威胁言犹在耳,有谁想去顶李丞相的那个臭名么?
皇帝之所以没有发作李斯,自然不是什么悲悯情怀——他固然有变更严刑酷法的愿望,却并没有原谅叛逆的闲情雅致,早就已经为李斯预备下了车裂的酷刑。然而回銮以来祖龙日日聆听御史奏报,却发现了极为不寻常的迹象。
自大秦一统以来,御史便在民间埋有暗子,探听六国余孽的消息。以六国士人对大秦的风评,即使有官吏蓄意过滤,传到皇帝耳边的议论也难听至极。但近日的议论虽然同样难听,风向却似乎渐渐扭转——士人们骂暴秦再也骂不出新意,开始集中火力攻击李斯;关于皇帝本人的谣言,竟也大为减少。
祖龙愕然不解之余,终于领悟到了一个被后世皇帝所反复实践的真理:
果然还是要有个背锅的!
领悟到这个真理以后,事情就好办多了。五月十六日,皇帝下旨暂停了阿房宫与望夷宫的工程,称这两项工程被赵高暗中破坏,需要停工清检。虽不知司掌车马的中车府令赵高是如何能破坏修筑殿阁的大工,但蠲省民力总是好事,诸大臣不敢质疑,遵旨将十余万民夫送归家乡。
五月二十日,皇帝又下令抄没赵高的家产,将所得的五万石粮食分赐予咸阳周遭的贫民,一时间上下欢腾感戴,不胜喜悦;但除欣喜感激之外,却难免有聪明人生出疑惑:赵高哪里来的这么多财产?
——天可怜见,赵高固然是阴损毒辣、居心叵测,但毕竟有祖龙威压在上,他哪里敢在御史眼皮子底下伸手捞钱?现在这抄出来的五万石粮食,多半是始皇帝从国库中拨出来,一并算到赵高头上的!
但民间可没人知道这等机密,眼见粮食数额实在太大,理所当然便想到了唯一的理由:赵高这奸佞不但挟权乱政,抑且婪索无度,上下搜刮殆尽,才会有这样的家产!而皇帝俨然是被奸臣蒙蔽,到现在才终于察觉赵高祸乱天下的罪行!
于是关中怒声大作,数年以来被劳役与粮价所苦的老秦人义愤填膺,恨不能生啖赵高之肉。一时间种种辱骂赵高的声音直入九霄,回环萦绕、不绝于耳;与关外羞辱李斯的斥骂彼此辉映,真正是蔚为壮观。
等到关东的百家士人西入咸阳时,两种辱骂便神奇的完成了一次杂交。关中老秦人与关外诸生激情交流之后,彼此都弥补上了理论最后一块短板——李斯为什么能蒙蔽皇帝?赵高为什么能纵横无忌?正因为他们二人在朝中狼狈为奸,勾结成党,才能上下其手、无人可制!
连上了,都连上了!老秦人与关外诸生填上了最后的逻辑漏洞,瞬间领悟了大秦这数年以来种种倒行逆施的幕后黑手,荼毒生民的元凶罪魁!一时之间,李、赵二人联手祸国的流言散步民间,群议沸腾之时,甚至打出了“诛李赵,安天下”的旗号。
——应该说,诸位士人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微妙的预言了未来的历史。
与李赵二人的凶残暴虐相比,就仿佛一向为黔首所怨恨的暴君始皇帝都不那么可恶了——毕竟皇帝还知道以赵高的家产赈济平民,也知道暂停望夷宫的工程;似乎往日的种种弊政,都应该是佞臣挑唆所致。皇帝——皇帝本人,大抵还是有几分仁心的吧?
但怨恨虽减,忧虑却不能免除。士人百姓奔走相告,在彼此庆贺赵高之死时,又有高明之士点出了要害:赵高不过疥癣之疾,只是依仗权势逞凶的豺狼而已;现今李斯这奸佞尚且执掌大权,恐怕会有新的变故!
“赵高只是李斯的爪牙而已。”士人们相聚议论:“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若不诛杀奸相,天下永无宁日!”
众人深以为然,却又不觉疑惑:“李斯独掌机要,一手遮天,权势无可比拟,怎么才能翦除?”
“这便是要邀请百家顶尖人物入咸阳的缘由了!”倡议的士人大声疾呼:“所谓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只有诸子百家中第一流的人物入宫祈请,向皇帝痛陈厉害,才能揭穿李斯这奸贼的面目!诸位,叔孙子说的正是至理——如果这些第一流的高人执意不肯入秦,那便是坐视奸佞残虐上下、弃万民于水火之中!天下耻之,天下耻之!”
——不错,在李斯赵高二人的声名向茅坑看齐的同时,叔孙通的慷慨陈词也为万人传颂,终于德高者为师,渐渐混出了一个“叔孙子”的称号;俨然与老祖宗孔、颜、孟等并肩了!
叔孙子的倡言当然是至理,于是道德绑架的狂潮由关中迅速扩散,裹挟着诸位不知所措的百家高人,身不由己向咸阳涌来。
到五月二十八日时,心不甘情不愿的孔鲋老夫子终于驱车过了函谷关。谁知一入老秦故土,除却咒骂李赵二人的歌谣之外,听得最多便都是对宝贝徒弟“叔孙子”的颂声,真听得老头大汗淋漓,两眼直突,几乎怀疑自己老迈昏聩,神智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这个世界都失心疯了么?!
不过宗师毕竟是宗师,纵然在三观摇摇欲坠的剧烈打击之中,孔鲋老夫子依然察觉出了不对。他听到了老秦人对李斯赵高的种种斥骂,但心下难免会疑惑:以他的见识而言,始皇帝或许刻薄寡恩,却是天下一等一的英睿敏察之主;这样的人物,会被李斯等人轻易蒙蔽么?
思虑至此,老夫子面上不动声色,私下却命随行的儿子与诸弟子悄悄探问。这些人当然打听不出朝廷高层的密辛,只隐约问到了一点流言蜚语,譬如李丞相近几日的行踪。
“……自圣驾回銮之后,李斯便一直宿卫于宫中,不曾稍去。至今已有二十余日,竟是连家也没有回过一次。”
弟子俯首说完,却见师长面色大变,竟然跌坐在了软塌之上。
“李斯真是二十几日没有回家?”孔鲋颤声道。
弟子不解其意,唯有点头:“诸生们都是这么个说法……”
孔鲋老夫子瞠目结舌,闭口不语,在心中将一部《春秋》翻腾数遍,不知如何,竟想起了昔日卫灵公与弥子瑕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