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浔风知道他入营,就必然也知道他什么成绩都没做出来。
不止如此,陈浔风还很敏感,所以他轻易就将之前的事情也联系起来:“去年这个时候,你出去考试,那时你的情绪不好。”那次考试毫不重要,但周霭也没拿得到任何成绩,甚至连最简单的初赛入围,他都没有过线。
他们又走到操场的西北角,陈浔风直接转向,将周霭重新带进那几棵黄桷兰下,摸着黑,陈浔风找了块高些的花坛边,他提了提裤脚随便就坐下,然后将周霭拉坐到自己腿上:“这儿很多泥,来,我抱。”
周霭慢慢屈肘围住了陈浔风的肩颈,陈浔风的一只手臂稳稳揽着他的后背,另只手搁在周霭膝盖上,他的手指在周霭膝头轻点,他说:“这中间有原因,但我自己没找到。”
周霭的眼睛在黑暗中无声的眨了眨。
陈浔风再出口的话里已经没有疑问了,他以肯定的陈述语气说:“马上又要出去考试,这次比去年的考试重要,这次考试还关系着你之后两年甚至很多年的选择…要么彻底就去走竞赛了,要么正常高考,以后再也不碰。”
陈浔风在黯淡光影里找到周霭的眼睛:“但是,为什么?”
陈浔风定定的看着周霭,他的喉结微动,话说到这个程度,周霭肯定已经听明白了,两个人之间门已经把问题说开了,他可以不用再去做多余的解释,但他想知道,他想知道原因,所以他还是没有停歇的慢慢引导着问:“为什么你现在会做不出来选择?为什么你碰到这件事情就会不开心?为什么…你去年去考试不想拿成绩,今年却又没有放弃?”
周霭的手向下,滑到陈浔风的心脏处停下,隔着层衣服,他安静的以手掌感受陈浔风心脏的跳动频率,他轻易就可以默数出来,陈浔风的心跳比正常时的速度快。
最开始陈浔风说自己猜一猜,然后他几句话说下去,就把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全部扯出来了,这其实是周霭意料之外的事情。
但这就是陈浔风,两个人之间,陈浔风给他自由、给他空间、给他隐瞒的权力,陈浔风很多事情都依着他,但陈浔风也固执,这是他的天性所在,他不知道的事他一定要知道,周霭瞒了他的他也全部都要知道。
像是两个人分开的那六年,陈浔风从来没问过周霭是怎么过得,但他用其他方法都知道的差不多了,而现在他在问的,就是他目前还不知道的。
周霭不想说的,刚好是陈浔风想知道的。
周霭轻轻的呼吸着,然后他摁亮手机的屏幕,他在备忘录里打字给陈浔风看:先回宿舍。
住宿的高中生并没有肆意浪费时间门的资本,到了时间门点,宿舍楼的大门会关、宿舍的水电会停,他们回去晚了,可能连进宿舍的大楼都难。
陈浔风垂着眼睛看着他,慢慢松了手说:“好。”
晚上陈浔风照旧是全宿舍最后那个洗澡的人,洗到后半段,水都已经变冷了,洗完后他推开门,却看见微低着头坐在阳台上的周霭。
视野所及,前后几栋学生宿舍的大楼全部都已经熄灯了,天上的月亮格外圆,月光洒在周霭身上,将他的脸都照得有些清晰了。
周霭的头发半干,正在看手里的平板,听见声音他抬头看过来,然后他抬手递给陈浔风一条稍大的毛巾,阳台的门是关着的,周霭的身边还有张空椅子,陈浔风走过去自然而然的坐在周霭旁边。
周围环境安静,宿舍里面室友大概已经在睡觉了,两个人很默契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陈浔风摸了摸周霭湿润的头发,然后准备用干毛巾给他擦,但是周霭却抬手拦住了他的动作,周霭对陈浔风轻摇了摇头,表示不用。
今天晚上阳台没风,将近半夜了,空气里仍旧残存白天的暑热,陈浔风抬手从旁边摸了张硬纸壳,摇着手给两个人扇风。
周霭关了平板上正在看的书,点开了备忘录的页面,但他这次点开的备忘录页面上已经有几段文字,是刚刚陈浔风在洗澡时他写的。
他的手指捏在平板光滑的边缘上,只顿了很短的半秒,然后他将平板递给了陈浔风。
比起陈浔风大费周章的从别人那里知道,比起那种被迫的揭露,周霭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去讲。
从高中入学以来,面对1班学生的各种态度和针对,周霭都是漠然以待,很多人说他麻木,其实只是因为周霭是真的觉得不痛不痒,这些对他来说并不能算什么,毕竟早在他读初中的时候,他面临过更恶劣的环境,而那时,还有他的班主任的参与。
读小学最初的那几年,他身边有陈浔风,两个人分开后,他又因为身体原因频繁休学,所以他在学校里待的时间并不长,并且小学生都算是幼稚的,他们的伤害和好奇都单薄,其实并没能对周霭造成什么确切的伤害。
周霭开始自己的正常学校生活是在初中,但也就是在初中,他面临了近三年的只针对他的大型孤立和霸凌,而其中的领导者,并不是什么调皮的男女同学,而是初中生在学校里的“天”——周霭的班主任。
初一的时候还不明显,周霭面临的只有身边同学的古怪视线,那时只是没有任何人愿意理会他,周霭在学校、在班级可以做个隐形人,直到他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好,直到他稳坐年级第一,直到他被选入了竞赛班,周霭才渐渐察觉到班主任明里暗里对自己的针对。
那段时间,在班里周霭做什么都是错的,他总会被拎上讲台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承接班主任的怒火,班主任教物理,物理课他永远是站在教室后面垃圾桶边听的,他是班主任的眼中钉、是全班学生的肉中刺,归根结底,只是因为他的优秀是错的。
因为他考了第一名,所以他错了。
班主任的女儿是他们班的班长,从小到大各种奖项荣誉加身,走得是金光闪闪的康庄大道,而因为周霭的存在,班主任的女儿不再是第一名,她不再是最亮眼的存在,周霭“抢”了本该属于她的荣誉,所以周霭做错了。
金字塔尖只有一个,蛋糕只有一块,周霭拿了,别人就拿不到了。
班主任要为自己的女儿铺出条光明大道,周霭是那条路上的绊脚石,所以班主任将愤怒洒在了罪魁祸首身上。
作为13、14岁的初中生,解决大部分问题的方法就是“在学校里有问题找老师,在家里有问题就找家长。”但对周霭来说,这两条路都是死的,他当时曾经跟周锐诚提出过想要换学校、或者换班级,但那两年周佑宝攥取了夫妻俩的全部注意力,周霭得到的自然是拒绝,在周锐诚那里,不管周霭身上发生什么事情,不懂事的永远都是周霭,错得肯定也是周霭。
在这种由班主任带领的大型针对和施压下,周霭一如既往的稳坐在年级第一的位置上,不仅如此,他与第二名的差距还越拉越大,但他在这种环境里也逐渐变得更孤僻、更漠然、更不讨人喜欢,他越来越像班里学生口里的“僵.尸”,整日脸色青白无知无觉的如同个死人。这种状态持续到初三那年,那年夏天他拿到高校物赛的入营邀请函,而他们学校的带队老师,就是他的班主任。
在夏令营整整两个月,远离学校也远离家长,更远离社会环境,班主任总管他们的所有,他不再需要收敛,所以他的手段更低级也更恶劣——例如专门给周霭的错误信息、总是出问题的住宿环境、唯独周霭没有的各种资料…那年夏令营闭营后,班主任的女儿成了1000个人里面唯一一个拿到高校预录取资格的人,而周霭连安慰性质的优秀营员奖都没拿到。
这过程中,周霭必然警惕、必然会想解决问题的方法,但作为个连手机都被收缴的初中生,去抗争一个经验丰富、处事老道、用许多脏污手段的中年教师,其实很难,更何况周霭是个哑巴,是个不讨喜的、孤僻的哑巴,没有人会站在他这边,没有人会相信他,更不用谈谁会给周霭提供什么帮助。
在被逼到绝处,在重要考试前被锁在房间门里时,周霭甚至收集证据写过举报信,但那封信并没能成功递出去,因为高校方面的负责老师率先私下约谈周霭,问的是他的残障和精神问题,问周霭未来是否能稳定自己的学习状态。
周霭从初中开始学习物理时就在接触物赛,但初三那次夏令营的经历后,他想过彻底放弃,他厌恶集训入营那个闭塞的环境,那种从睁眼就被老师管控限制毫无自由的环境。
所以高一那次考试,他在初赛就直接弃了权。
现在他高二,他又站在选择的路口处,陈浔风说得是对的,他想走竞赛这条路,不然他不会几次三番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他想走这条路,但他同时也厌恶这个赛制和体系。
周霭很清楚的知道,这些厌恶来源于他的初中班主任,班主任的存在是少见的特例,但他难免不理智,他难免有些偏执的将竞赛的必经流程与班主任和那些领导联系起来。
周霭微微仰头望天上的月亮,陈浔风在他旁边看平板上的字,平板上他选择性的讲了一半,只将事情前后缘由讲清楚,其中的细节他不想说。
周霭也会感到难堪,也会觉得自己过于无能,他不想把自己所有的狼狈都展示给陈浔风。
况且,现在再将自己在初中和夏令营时的经历摆出来,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事情已经过去,结果已经落定,现在把这些东西讲出来,更像是诉苦,像是在朝陈浔风寻求安慰,陈浔风已经很心疼他了,周霭不想总是在陈浔风面前维持着可怜的无能形象。
如果不是陈浔风一定要执着的弄清楚,周霭自己不会再提这件事。
很多时候,当陈浔风的固执体现在周霭身上时,就会变得格外强烈,去年元旦节期间,在钢琴教室外,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把分开的那几年摆出来说,那时周霭给出了明确的态度,过去就过去了,好的、坏的全部都过去了,他们都不用再沉溺在那几年的对错里。
但很明显,在陈浔风这里,他没过去。
陈浔风表面上什么都依着周霭,周霭说什么他都答应说好,但他过不去就是过不去,他事无巨细的要搞清楚自己离开那几年,周霭到底是怎么过的,他要让周霭那几年的生活在他眼前变透明。
但陈浔风对周霭总是诚恳,两个人重逢是他先剖析自己的过去,是他先让自己在周霭面前变透明,然后他才紧抓着周霭不放。
他们从很小就开始相处、他们从很小就只有彼此,周霭不会对陈浔风的控制欲表现出反感,陈浔风私底下对他的调查、陈浔风对他的所有了解和干涉,周霭都是默认并且习惯的。毕竟陈浔风总是先把自己交出来,陈浔风控制着他的时候,已经率先把自己放在了周霭手里。
周霭无法拒绝陈浔风,但他有所保留,平板上周霭写出来的,只是简单的讲了这件事的首尾缘由,那些长时间的针对、那些从头至尾的特殊对待、那些独属于周霭的狼狈和失败,他全都没提。
字并不多,陈浔风却垂着头看了很久,他似乎是想透过简单的几行字拼凑出周霭当时的具体经历。
周霭安静的坐在旁边等,微仰头望着月亮,时间像是走了许久,然后他终于感觉到身边的陈浔风动了,陈浔风哑着声音叫了他的名字:“周霭。”
周围太过安静,连鸟鸣和风声都没有,所以陈浔风的声音甫一出口,就显得异常突兀。
周霭转头看过去,陈浔风放在膝盖上的平板已经自动熄屏,月光下他垂着头,手肘撑着膝盖,两只手掌蒙住了自己的脸,手背上几根青筋崩起,异常明显。
陈浔风像是完全忘了他们所处的环境,忘了门板后睡觉的室友,他的声音从手掌底下传出来,他问周霭,也像是问他自己:“那个时候,我在哪?我在做什么?”
周霭走到陈浔风面前蹲下,略微犹豫,然后他罕见的强.硬的要将陈浔风蒙脸的两只手拿开,陈浔风不会跟他反着来,所以他只在最初稍作坚持,然后就顺着周霭的力道挪开了两手。
陈浔风垂着头,手拿开后,视线下方刚好是周霭微仰的脸,周霭微皱着眉,看见陈浔风眼睛里出现的红血丝。
周霭捏住了陈浔风的手腕,他带着陈浔风的手往下,最后停在他自己的左胸处,两只手重叠,长久的停在那里,他想让陈浔风知道他的心跳平稳、情绪平淡,他想告诉陈浔风,他并没有那么脆弱。
但陈浔风却摇了摇头,他说:“不。”他不接受周霭的安慰。
陈浔风像是陷入了某个死胡同,他空出来的那只手把住了周霭的后颈,他低头和周霭凑很近,他问周霭:“他打你了?”
他们都没说这个“他”是谁,但周霭在他话落就摇了头。
陈浔风不冷静,他根本不听周霭的,他只问自己想问的:“他会扔东西砸你吗?”
周霭仍旧摇头,他的手向上探到陈浔风的后背,他本想安抚陈浔风的情绪,但陈浔风直接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陈浔风揽住他的后背,抱他坐稳,没有停歇的继续盯着他的脸问:“他是怎么骂你的?”
周霭在平板上写得简单,他只讲那年初高校夏令营时,自己和带队老师的女儿存在竞争关系,所以老师在其中的态度有些偏颇。
陈浔风敏感又聪明,周霭要把事情讲清楚,就必须给出部分有用的信息,不然他不可能说服陈浔风,他只给了这些,但他错估了陈浔风对他身边人和事的了解,陈浔风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清清楚楚,比周霭意料的还要清楚,陈浔风沉默的那段时间,是自己在补齐周霭隐瞒的、没提的。
陈浔风面无表情的看着周霭,他的语气已经是全然的肯定了,他说:“王平齐,是你初中年的班主任,也是你去参加夏令营的带队老师。”
月光映在陈浔风的眼睛里,但他的眼瞳仍旧漆黑一片,他说:“实验中学只有一个王平齐,也就是省级物理名师王平齐。他既然完全不避嫌,他都敢亲自带队带自己女儿入营,那初中年,他是不是也直接把他女儿放在你们班。”
周霭看着陈浔风,没动也没再表态,陈浔风淡淡的笑了下,笑音挺凉,他慢慢说:“态度偏颇?周霭,他要怎么偏颇、他要偏颇到哪种程度,才能让你…让你在那年的夏令营里的排名垫底、让你现在对竞赛这件事又爱又怕?”
陈浔风又开始问很多问题:“周霭,你不是能轻易被影响的人,那年的夏令营里,王平齐到底对你做什么了?你和他女儿同班,你们不止在物赛上存在竞争关系,夏令营里他敢弄你,那平时在班里呢?他是你的班主任,他是不是更加明目张胆?你初中那年…那年的处境里,有没有王平齐的参与?”
周霭看着陈浔风,他的眉轻轻的皱了起来,但他只轻轻的呼吸,然后长久的沉默着,陈浔风那只手始终贴在周霭心脏处,他突然说:“周霭,你心跳变快了,我说的都是对的。”
顺着陈浔风的提示,周霭迟疑的察觉到自己的紧张情绪,但他清楚,他并不是因为王齐平父女而产生的波动,他是因为陈浔风,因为陈浔风现在的表情、因为陈浔风的视线、因为他说出来的每句话。
陈浔风很慢的吐出口气,他低低的说:“是我没有想到,是我没往这方面想过,是我…”
周霭抬手托住了陈浔风低下去的下巴,不让他重新低头,陈浔风看着他,又将问题绕回去问,他再次问周霭:“他打过你吗?”
周霭这次没回应。
班主任想要针对学生、想要找学生的茬有无数种方法,陈浔风发散许多,他继续问:“在班里,他骂你吗?他都是怎么对你的?”
周霭只看着陈浔风,陈浔风搓着周霭的脖子叫他的名字:“周霭。”
两个人在月光下沉默对峙,一个不想再说,一个罕见的追着问,陈浔风在周霭面前表现出异常的执拗,因为这些细节,他只能从周霭这里问出来。
直到阳台的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扭动,几乎是在听见声音的那刻,周霭就要从陈浔风怀里起来,但陈浔风抓着他没松开,周霭不挣扎了,只静静的望着陈浔风。
但在门被彻底推开的前一秒,陈浔风还是松了力。
苏郑源刚推开门,就看见外面阳台还有两个人,他半睡半醒间吓了一跳,虚着气音问:“你们怎么在这?还没睡呢这是?”
周霭低头拿起平板,沉默的从旁边经过,进了宿舍里面,陈浔风也没有回答苏郑源的问题,只垂头坐在椅子上没动,但等苏郑源再从厕所里出来时,外面已经没有人了,他关了门进宿舍里,下意识偏头往左看,左边陈浔风和周霭两架床的床帘不动,都保持着拉拢的状态。
苏郑源打着手机电筒,无声爬上了自己的床。
宿舍的床窄,陈浔风垫着自己的胳膊睡在外侧,他侧着身体,在黑暗中看眼前周霭的背影,然后他伸手将掌心搭在周霭肩头,手指轻轻的摩挲两下,最后又慢慢的开始轻拍周霭。
半分钟后,周霭突然动了,他转过身体朝向了陈浔风,过程中他始终闭着眼睛,但他将脸靠在了陈浔风肩窝处才停住动作,陈浔风抬着手臂等周霭转过身,最后手落在了他的后背上。
陈浔风在黑暗里看着周霭的脸,看了会他才用唇贴近周霭的耳朵,他轻轻碰了碰周霭的耳廓,然后以很低的、只有周霭可以听到的声音对他说:“周霭,就选你喜欢的。”
马上就要做选择,周霭罕见的在犹豫,这也是他们今天晚上所有话题的源头,是周霭在操场上那句没有问完的话,是他这段时间低落情绪的缘由,所以陈浔风现在替他做了清晰的决定,他捋着周霭的后背对他说:“不怕。”
周霭安静的闭着眼睛,手指抓住了枕边陈浔风的黑色短发。
周霭出去考试了,他走的当天,陈浔风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翘了15班整天的课。
那天是个大晴天,早上陈浔风看周霭坐着学校的大巴车离开,自己也没再回学校,他转身去了周霭念初中的实验中学,他并没进校,而是循着地址去了中学旁的某栋老居民楼,他踩着老楼狭窄的阶梯上了二楼,然后敲响了203老旧落灰的防盗门。
半分钟后,门才被人从里面拉开,开门的是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妇女,她边擦着手边上下打量陈浔风,问他:“你找谁?”
楼房格局狭窄,陈浔风堵在门口,几乎要齐门楣高了,他的脸色笼在阴影里,晦暗不明,他慢慢说:“我找王…老师。”
陈浔风说完,妇女的脸上才带了点笑,她说:“你找王老师啊?你是他的学生?”她扫视着陈浔风,有些疑惑,上门来的学生也好、领导也好,手上再怎么都会拎点东西,但陈浔风两手空空,但略微犹豫后,她还是让陈浔风进了门。
妇女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朝陈浔风示意房屋的方向:“王老师在阳台那晒太阳,我厨房还架着火,在给王老师做饭哪,你先过去看他。”
房屋窄小,布局简单,站在玄关处就能将整个屋内的构造扫视清楚,陈浔风看向阳台的方向,他站在原地看了会,才抬脚往那边走。
日光被结着蛛网的窗玻璃筛过,洒在坐在阳台上的男人身上,陈浔风停脚在男人身前,挡住日光,男人察觉到,迟疑的抬眼,用浑浊的眼睛慢慢看向陈浔风的脸。
他靠坐在轮椅上,凭他自己大概是坐不稳的,所以他的手脚都被绳子绑.缚在扶手上,他的嘴唇不受控制的微张着,脖子下面围了张接口水的方巾,他比照片里看起来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
从男人现在的模样看,他身上只有颓然和苍老,再看不出来任何意气风发或刻薄算计。
上周周霭和陈浔风说起这件事,从头到尾,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提起过王平齐的近况,因为他们都知道,王平齐的近况就是眼前这副模样——瘫痪着需要被人照顾的模样。
周霭肯定知道他初中的班主任在去年冬天出了车祸,陈浔风在翻周霭的资料时,也会扫到与周霭息息相关的班主任的情况,陈浔风自然也知道。
正是因为如此,周霭才不想再细致的去讲这件事,也才显得陈浔风硬要了解清楚这件事的执拗。
在陈浔风这里,就算王平齐成了现在这副可悲的模样,他对周霭造成的伤害也依旧是真的,那些伤害现在仍旧影响着周霭,那些伤害没有一笔带过的可能性,陈浔风过不去,他不可能不去计较。
他站在王平齐面前,垂眼盯着他看了会,然后那位中年妇女从厨房端着饭碗走了过来,陈浔风站在旁边看她给王平齐喂粥,一碗粥半漏半洒,吃不到嘴里去,她边喂边顾自跟陈浔风聊天:“王老师不愿意出门,有时我说推他出去转转,他也不愿意,这周围就是实中,我估计啊,他是过不了那道坎,他怕以前的学生看见。”
女人叹口气:“但天天藏在家里,天天躺在床上,他也烦,你看,他烦就不好好吃饭。”
陈浔风靠在门框上,沉默着没说话。
这位中年妇女大概是照顾王平齐的保姆,陈浔风没说话,但丝毫不影响她聊天的热情,她又问:“你是王老师哪届的学生?我在这大半年了,从没见过你这样的。”
陈浔风抱臂冷淡的笑了笑:“我什么样?”
保姆略微犹豫,偏头看了看陈浔风侧脸,她慢慢说:“王老师教得好学生多,来看他的啊,都戴着厚厚的眼镜,脸上多多少少都有痘儿,呐呐的也不爱说话。”
保姆放低声音:“反正就那种书呆子小孩儿,身量都瘦瘦小小,营养不良似的,没见过比你高的,也没比你俊的,刚开门看见你,我还以为你走错地儿了。”
喂完饭,保姆就出门买菜去了,不大的房子里只剩下陈浔风和王平齐两个人。
陈浔风拉了张凳子过来,坐下在王平齐面前,他看着面前的男人,看了会后说:“能听明白话?听到了你就眨个眼睛。”
陈浔风一只脚踩在凳子的脚踏上,他问王平齐:“还在想我是你哪届学生?”
王平齐慢慢眨了下眼睛。
陈浔风从裤兜里摸出来手机,他低头从手机里翻出张照片,然后他将手机屏幕摆到王平齐眼前,他观察着王平齐的表情,慢声说:“我不是你学生,但他曾经在你班念了几年,周霭。”
陈浔风的声音和图片同时侵.占王平齐的视觉和听觉,男人迟钝的反应着,然后瞳孔微缩,眼睛诡异的睁大了,嘴里开始发出“嗬嗬”的嘶哑气音。
陈浔风没多给他看就收回手机,他偏头看了几眼挂满房屋墙壁的奖状,平静的说:“看来你女儿是你最珍惜的人。”
王平齐“嗬嗬”的气音陡然增大,他挣扎着要从轮椅上翻下来,但他使不上力也挣不开绳索,陈浔风坐在原地,冷眼看着他的狼狈挣扎,他的声音突然放低了,更像是在跟自己说:“但别人也有最珍惜的人。”
话落,陈浔风呼出口气,他抬脚勾住了轮椅的车轮,他单脚将轮椅勾到自己面前,他垂眸看着王平齐痉.挛的脸,他说:“问几个问题。”
居民楼是实中的老教师宿舍,虽然破旧,但地理位置和采光都极好,正是上午,阳光洒了满室,照亮了房子里的角角落落,但这处的氛围却是沉冷死寂。
王平齐的嘴巴合不拢,听见陈浔风的声音,只“嗬嗬”的发出些无意义的音节。
“初中三年,你打过周霭吗?”陈浔风盯着王平齐,看着他的脸,慢慢补充:“各种形式的,比如手打、脚踹,或者用什么教具往他身上扔、砸他,有的话,你就眨个眼。”
王平齐的身体瘫痪,但他的大脑仍旧在正常运转,陈浔风话落,他已经在顺着对方的话回忆。
现在学校对教育方式的管控越发严格,“能否体罚学生”是非常具有争议性的话题,实验中学明令禁止以各种方式来体罚学生,他们的教区内不允许出现棍条戒尺这类东西,所以王平齐也几乎不会去体罚班级学生。
但周霭是个特例,他确实踹过周霭,并且因为在这几年里,这种情况就发生过那么一次,所以王平齐到现在也记得非常清楚。
那次是他们初三上学期,实验中学的期中考试刚过,考后成绩出来,他们班考得特别差,他在办公室其他几个班主任的显摆下抬不起头,所以他在课间就提前回了班里,他大动肝火,下课时间不让学生出教室,站在讲台上斥责全班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周霭突然提着空垃圾桶从教室后门出现。
那次考试,他们整个班的成绩大幅度下降,就连他女儿王莉莉都跌出了年级前五,但周霭却仍旧稳坐年级首位,王平齐想起年级里老师对自己的打趣,说他这年的奖金就只能靠周霭了。
所以当时周霭的出现,直接点燃了他的怒火,他逮住周霭的“迟到”和“课间乱跑”,将周霭拎上讲台,当着全班人的面骂了他十来分钟,周霭是个哑巴,什么都不会回应,只沉默的听,最后王平齐越骂越怒,他将自己搁在讲台上的水杯砸到了周霭身侧,并且抬脚踹了周霭的小腿,让他滚去教室后面站着听课。
整个班里将近50来个学生,但没有任何人觉得奇怪,也没有任何人提出质疑,他们看不见周霭手上拎着的空垃圾桶、他们看不见挂在黑板上方的挂钟、他们也看不见周霭刚拿回班里的奖状,在他们班,周霭就是个万人嫌,老师都讨厌周霭,所以周霭做什么都是错的,他们只是高兴周霭出现的恰到好处,恰到好处的转移了老师的注意力,吸引了老师的所有怒火。
那次王平齐冷静下来后,找了学生上讲台打扫水杯的玻璃碎片,学生打扫时在地上发现两滴红色的血,王平齐下意识抬头看向站在最后面的周霭,周霭安静的站在那里,正垂眼看手上的书,但他的手是半遮半掩在袖口里的,王平齐眯眼,隐约透过眼镜片看见周霭手背上被碎片划破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