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华帝怒道:“她自己都已经承认了,你还替她狡辩什么?”
齐皇后却不答,只是从地上把祥嬷嬷拉起来,淡淡道:“皇上心里不信臣妾,臣妾解释也是狡辩,又有什么可多说的?”
“皇上要臣妾反省,臣妾反省就是了。”她抬目看向潜华帝道,“皇上要臣妾反省,原也没什么,臣妾的确不是没干过亏心事,是该反省的,但皇上也别光盯着臣妾,觉得臣妾狠毒,倒忘了自己干过些什么。”
祥嬷嬷被她这话骇的面色大变,连忙去拉她裙角,低声道:“娘娘疯了吗?在万岁面前胡说什么呢?!”
齐皇后并不理她,只笑了笑道:“臣妾与皇上夫妻一体,臣妾若是要挨天打雷劈的话,皇上难道就清白的很了么?若真要论起来,皇上对不起的人,只怕半点不比臣妾少呢。”
“你……你……”潜华帝气的身形都有些微微发起抖来,“朕看你是疯了!”
“来人,给朕把皇后押下去!”
然而在场的有哪个此刻又真敢去押皇后?
众人都只是面色为难的踌躇不动,祥嬷嬷见状,忍不住又跪下替皇后哀求道:“万岁三思啊,皇后娘娘真的是冤枉的,潜翠阁的事根本就是有人蓄意陷害娘娘,眼下姜昭仪才刚没了孩子,您就要软禁娘娘,让旁人看了怎么想?娘娘以后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就是日后万岁查清了真相,娘娘的清誉也已受损,娘娘毕竟是太子殿下的生母,是一国皇后,您就是再生气,也得三思而后行啊!”
这话倒是戳中了潜华帝顾虑之处,他可以不顾虑齐皇后的面子,却不能不顾虑太子的面子。
他站起身来,沉默的在御案前踱了两步,才抬起头来看着齐皇后,目光有些阴鸷,道:“……罢了,皇后暂且回宫去吧,朕这几日不想再看见你。”
齐皇后面无表情,祥嬷嬷在旁低声哀求一般唤了一声:“娘娘!”
她才冷淡的福了福身,道:“既然如此,臣妾不敢搅扰万岁圣安,先告退了。”
转身退了出去。
潜华帝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养心殿门前,脸色却愈发阴沉,忽然冷笑了一声,道:“皇后如今可真是厉害,连朕都不能拿她怎么样了。”
商有鉴怕他气急伤身,忍不住劝道:“万岁息怒,潜翠阁之事,毕竟还没个定论,那药汤究竟是谁送去的,万岁也只听了个宫女的一面之词,祥嬷嬷胆子再大也不敢在万岁面前撒谎,既然她都说皇后娘娘是冤枉的,其中恐怕另有内情,今日时候也不早了,万岁不若早些歇下,等明日再查不迟,何必早早与娘娘动气呢?”
潜华帝闻言沉默半晌,道:“大伴倒是难得替旁人说情。”
商有鉴躬身道:“若是旁人,也便罢了,万岁与娘娘夫妻多年,老奴不忍看万岁与娘娘因误会生了嫌隙。”
潜华帝闭了闭目,道:“朕睡不着,再看会折子,时辰不早了,大伴上了年纪,就不必陪着朕了,你先下去歇着吧,朕这里只留着……”
他转目看了一圈,最终视线落在青岩身上,点了点他,道:“你留下来吧,朕记得你泡的茶不错。”
皇帝执意如此,商有鉴也无法,只得与漱青一齐应了声是,带着一众内侍退出去了。
潜华帝果然在案前坐下,却没什么真要翻看奏折的意思,只是闭目仰头靠在椅上,青岩悄无声息的沏了盏茶,递到他面前,潜华帝才接过茶,淡淡道:“你师父替皇后说情,你怎么不帮腔?”
青岩垂首道:“小的资历浅,位分低,不敢插嘴万岁家事。”
潜华帝哼笑一声,道:“你在老七身边时,不是很敢插嘴吗,怎么如今回了朕身边,倒是做了锯嘴葫芦了?”
青岩道:“小的从前在七王爷身边时,年轻不懂事,如今已反省了,再不敢放肆了。”
潜华帝打量了他一圈,道:“朕看你是看人下菜碟,打量着老七好拿捏,却不敢在朕面前放肆吧?”
青岩跪下道:“万岁圣明,天底下自然无人胆敢在万岁面前放肆。”
潜华帝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会,忽然笑了笑,道:“……连你都懂这个道理,可惜如今朕身边已经人人都敢放肆了。”
青岩听出他话中之意,迟疑了一会,还是跪下道:“请万岁息怒,师父是关心则乱,才会言出失当,实在并无冒犯之意,他……”
潜华帝揉了揉太阳穴,道:“罢了,你不必说了,朕无意与大伴置气,知道他不是有心的。”
青岩这才站起身来。
潜华帝却忽然道:“你跟着楚儿这么多年,这些年来,有很多人要害他吗?”
青岩本来一时没反应过来,皇帝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是什么意思,但不知怎的,脑海里却电光火石的想起今日段时瑾的那句“宫里的孩子降生难”的话来,便把潜华帝的心思猜了个八九分。
这个时候,替闻楚在潜华帝面前哭哭惨一定是没什么坏处的。
何况他说的也都是实话。
“回万岁的话,是有过好几次不明来路的人,想往七殿下的饮食里下东西,还有当初殿下奉旨南下时,路上也遇到一伙来历不明的水贼,殿下当时领着青牛卫厮杀,受了刀伤,万幸不是在要害之处上,回京之后,养了许久才彻底好了。”
潜华帝一愣,道:“水贼?怎么先前没听他提过,好好的京杭河道上,怎么会有水贼?”
青岩心中一动,却想起当初汪二哥的话来,便道:“不仅是水贼,还是有炮船的水贼,那日真亏殿下福大命大,遇上了江湖义士相助,否则真不知后来能否有命回京和万岁复命了。”
言语间神色露出三分后怕来。
炮船不是寻常东西,就连朝廷水师配备炮船的,也只是少数精锐,是以潜华帝一听这话,便生疑窦:“火炮是朝廷禁物,一伙江上水贼,哪里来的炮船?”
青岩道:“万岁有所不知,殿下当日遇到那伙水贼,据说原是东京水师的叛军,携了炮船出逃的。”
“东京水师的叛军?”潜华帝眉宇渐渐蹙成了一团,“既是水师叛军,还是携了军火禁物出逃,为何水师不派兵平乱,任这些贼人在水路上胡作非为?难道沿途的百姓也不曾报官吗?此事……朕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过?”
他目光变得有些狐疑:“这事可是真的?”
青岩也不慌张,把当日汪二哥曾经告诉他们的缘由娓娓道来:“这伙水贼只有零星几艘炮船,流窜作恶,想必官府即便想管,却也不好追捕,而且不知怎的,据关州衙门的人说,每次他们得了消息前去追捕,水贼的消息却比他们更快,都叫他们得了风声,早早逃了。”
“至于东京水师,只矢口否认这些水贼是出自水师的,每有遇难的百姓家中亲眷报官,衙门也都说是江上水贼作乱,与水师无关,只是旁人会相信这话,奴婢跟着殿下,当日却是亲眼见过那些炮船的,险些就要了殿下的性命,绝非民间水贼能造出的东西。”
潜华帝听完了没再说话,许久才道:“……歇吧。”
潜华帝面上没明说要软禁皇后,也不知是为了皇后的面子着想,还是顾忌太子,却行了软禁之实,翌日便叫人去坤宁宫传了口谕,满宫上下,非必要任何人等不得随意进出。
这消息外头的人或许不知道,然而却瞒不住太子。
闻述到养心殿请安时,神□□言又止,潜华帝手里捏着一本奏折,却连抬眼看他的兴致都没有,只道:“有什么话就说,一国储位,扭扭捏捏成何体统。”
“儿臣是想问……”
“你若是要为皇后求情,就不必了。”
太子只好把还没出口的话又给憋了回去,却还不甘心走。
潜华帝抬起头来,漫不经心道:“怎么,可是还有什么事?是前日吩咐给你河南春汛的事吗,办得怎么样了?”
闻述一怔,道:“……春汛的差事,儿臣已着手……已着手在了解情况了。”
潜华帝道:“哦?了解的怎么样了,往年春汛都有哪几府几地受灾,人数又有多少,哪些河段是要固修防备水患的,各府又要准备多少预备赈灾的粮草?”
闻述被这一串连珠炮似得问题问的额头上冒汗,道:“儿臣……儿臣尚未了解的这样细致,请父皇容儿臣回去……”
潜华帝沉了脸色,斥道:“这差事交给你已有三日,你连这些最基本的都不清楚,了解了个什么?!你三哥七弟去年南下都是有实在政绩的,你这一国储副倒是半点不知道着急,成日里倒惦记上朕后宫中的事了,究竟做的是哪门子的太子?!”
闻述被训得面如土色,再不敢多说什么,灰溜溜离去了。
而后来的是文安阁的几位阁臣,和司礼监的提督太监何有贤,并几位秉笔太监——
说起来,这倒还是青岩第一次见这位提督太监何有贤,先前因西南战事吃紧,他奉旨亲自在大理坐镇监军,直到年前方才回来。
几人一一和潜华帝禀了近日来的要紧政务,秉笔太监们在其后奋笔疾书,等政议稍微告一段落,众臣在殿中饮茶稍歇时,潜华帝才问了一句:“如今东京水师的指挥使是谁?”
几个阁臣俱是一愣,虽不知皇帝忽然问起水师是何用意,但还是有人答道:“回万岁的话,是罗延罗指挥使。”
“罗延……”潜华帝一怔,倒是想起此人是谁了——居然是皇后的妹夫,“他不是还在东京卫所历练吗,何时去水师衙门升任指挥使了?”
兵部尚书道:“皇上政务繁忙,许是没留意到调任的折子,罗大人升任指挥使已有六年了。”
其实按理一个卫所的千户升迁的本不该有这么快,这里面罗延自己使了多大力气暂且不说,齐皇后的娘家也没少从中出力,罗延有天子连襟的这层关系在,吏部兵部自然不敢拦他的道,都是大开方便之门。
毕竟皇后娘娘的妹夫,说到底也是皇上的妹夫,他们不能不给面子,所以兵部尚书谈起此事,也并不心虚。
潜华帝面色却有些晦暗,没再多说什么。
散了阁议后,晚些时候,潜华帝命人出宫去容王府,宣闻楚进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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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楚进养心殿的时候,潜华帝正在案前写字,青岩在旁研墨。
他目光只短暂的在青岩身上停留了一息,便飞快的挪回了潜华帝身上。
闻楚请过了安,潜华帝又赐了座,他才搁下笔抬目道:“你出宫后,朕也有些日子没见过你了,在王府一切可还习惯吗。”
闻楚道:“谢皇上关心,儿臣一切都好。”
在潜华帝记忆中,这个儿子自十一岁那年落了水后,感情似乎就淡薄了许多,除了提起他那早亡的生母燕嫔,平素甚少有什么喜怒模样,近些年称呼他甚至都很少叫“父皇”,反倒总是以“皇上”二字概之,若是换了旁的父亲,对此可能会有些介意,但潜华帝倒觉得他这样的叫法比起其他几个儿子更多了些恭谨和规矩,因此并不以为意。
“去年碍着星宿不利的事,朕冷落了你小半年,你心里可怨朕了?”
“儿臣不敢。”闻楚道,“这半年来,虽无差事在身,修身养性,习武读书,也颇有所益,因此并不觉得受了冷落。”
“那很好。”潜华帝道,“朕听青岩说,你去年南下,路遇水贼,还受了刀伤,可有此事?怎么朕从未听你提起过?”
闻楚目光微微一顿,转到旁边的青岩身上,很快又挪了回去,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确有此事,只是不过都是些皮外伤而已,无足挂齿,皇上不必挂心。”
潜华帝道:“把衣服解了,朕看看你的伤。”
闻楚一顿,道:“这恐怕不妥……御前失仪,儿臣不敢。”
潜华帝却道:“无妨,你我是父子,没有这许多虚礼,朕看看你伤在何处,严不严重。”
闻楚犹豫片刻,还是解了衣带,在青年原本光滑健实的肩上,果然横亘着一道一掌长的骇人刀伤。
潜华帝看清楚那刀伤,道:“……楚儿,你受苦了。”
闻楚拉上衣襟,重新系好衣带:“小伤罢了,如今已全好了,皇上不必挂怀。”
潜华帝道:“你的婚事,朕这几日已经在考虑人选,你不必挂心,朕不会耽搁你的终生大事太久。”
闻楚道:“去年之事……才过不久,现在就重提儿臣的婚事,只怕太子殿下和母后会介怀。”
潜华帝道:“小皇孙早夭之事朕已查明,不与你相干,天象虽有其道理所在,总不能因此让你终生不娶。”顿了顿,神情淡了几分,“……皇后和太子深明大义,想必不会有什么可说的,你不必担心。”
闻楚沉默片刻,却忽然拱手道:“儿臣有个不情之请,希望父皇恩准。”
潜华帝一愣,道:“什么?”
闻楚道:“儿臣自去年议亲时起,就总是在梦中见到母妃拉着儿臣的手哭泣不止,思之想之,总觉得是母妃九泉之下魂灵不安,儿臣想再为母妃持斋守孝三年,暂缓成亲纳妃之事,请父皇成全。”
潜华帝沉了脸下来:“胡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母妃的事,朕当初就叫高僧替她超度过了,怎么会……”
说到这里,自己心中却也有些不舒服。
燕嫔当年说到底是替了皇后才死的,虽说她是自愿的,但毕竟死状凄惨,并非善终,见者每每忆起心中都不免恻然,否则……也不必超度了,她又只留下来闻楚这么一个儿子,在宫中却也一忽落水,一忽被人下毒,出京办个差又遇见水贼,如此险象环生,险些没活下来……她若真有什么魂灵不安的,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潜华帝想及此处,叹了口气,道:“罢了,你既有这份心,那就随你吧。”
闻楚道:“儿臣谢皇上成全。”
潜华帝道:“年关过了,朕思量着户部和礼部都有几件差事,一是帮着太子防治今年春汛,还有是礼部主持编纂《汇文全书》的事,朕还没想好让你去办哪件,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
闻楚道:“春汛之事,有太子殿下主持,想必不会出什么差错,多了儿臣,只怕太子殿下反而会觉得有所掣肘,至于礼部修纂之事,儿臣才疏学浅,不能胜任,这差事交给二哥应当比交给儿臣更合宜。”
潜华帝皱眉道:“既然这些你都不愿意,那你可有什么想办的差事么?”
闻楚顿了顿,道:“年前听闻罕沙草原上六部叛乱,皇上还未点将前往,若父皇定下人选,儿臣愿为前锋,随军平乱。”
青岩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声,然而此时此刻,以他的身份远没有开口的资格,只能动了动喉结继续磨手中的那块松烟墨。
潜华帝亦大感意外,站起身来踱了几步,蹙眉道:“你有此心,本是好事,朕也知道如今你们兄弟之中,以你武艺为长,但战场刀兵无眼,不比自己私下摆弄兵刃……”
闻楚道:“儿臣知道厉害,会小心行事,但儿臣自小志在军中,眼下西南战事刚平,西北又起乱事,军情不容耽搁,朝中虽有良将,但罕沙草原是儿臣母妃的故乡,儿臣思来想去,总觉得若不为此替朝廷分担一份压力,心中难安,请皇上成全。”
潜华帝一愣,这才想起那叛乱的草原七部,与闻楚的母族说起来,确实有灭族之恨,也难怪他有此请求,斟酌了片刻,道:“你先回去,此事朕再考虑考虑。”
闻楚没再多求,潜华帝也不知是看到他那刀伤心有不忍,还是为着他请命随军出征之事,赏了他不少东西,又留他用了晚膳,天昏时分,才转头对青岩道:“你以前是伺候过老七的,既如此,便替朕送送他吧。”
青岩犹豫了片刻,还是道:“是。”
他跟着闻楚出了养心殿,外头等着的是德春和德喜,德喜见了他便眉飞眼笑,小声喊了句:“青岩哥!”
欲要跟上前来,却被旁边的德春拉了拉衣袖。
青岩朝他们二人微微一笑,正要留步,旁边的闻楚忽道:“谢内官,小王有些话想和内官请教,不知可否挪步一叙?”
青岩一愣,只觉得闻楚这副模样十分陌生,但还是强笑了笑,道:“自然,万岁亲自吩咐过了叫奴婢送王爷,奴婢怎敢怠慢?”
闻楚本已经走了两步,闻言顿了顿,却没回头,青岩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不知他是何神情。
“那倒要多谢圣上了。”
两人行至养心殿的小花园中,德春德喜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并未跟上前来。
闻楚这才转过身来,夜色已临,青岩看不清他的眉眼神情,平视过去,只能看清他轮廓紧实的下颌线和形状漂亮的薄唇。
他许久不言,青岩只好硬撑着笑道:“不知七王爷有什么话要吩咐奴婢……”
闻楚的声音淡淡的:“你回去还没一个月,就要装的不认识我一般生分了么?”
青岩道:“王爷言重了,奴婢并无此意,只是王爷如今已经封王,奴婢不敢失礼……”
他话还没说完,却被闻楚自阴影中伸出的手捻住了下颚,闻楚的声音变得极轻又浅:“……你有想过我吗,我很想你。”
青岩一惊,忙低声道:“王爷!”
闻楚轻笑一声,松开了手,那笑声里也不知是自嘲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内官恕罪……是小王失礼了。”
青岩沉默片刻,终于绷不住了,低声道:“……你何必如此。”
闻楚却不答,只轻声道:“你回了养心殿,在皇上身边,近来可好吗?”
青岩不知怎的,心头竟觉得有些酸涩,他强逼着自己不去多想,侧开了目光,道:“小的一切都好,王爷不必挂心。”
闻楚沉默了许久,才道:“那就好。”
他终于转身作势要走,青岩却忍不住低唤了一声,道:“殿下!”
闻楚脚步一顿,回过头来,道:“怎么了?”
“草原人悍勇,就算罕沙六部叛乱的都只是散兵游勇,殿下也不该叫自己涉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趁皇上如今主意未定,眼下后悔,还来得及,皇上不会怪罪你的。”
闻楚没答话,却转身回到了青岩面前,静谧的夜色里,小花园中似乎还能嗅到未化不久的春雪的气味。
“你很担心我吗?”闻楚低声问。
青岩胸膛起伏的快了些,垂下眼睫沉默了许久,才道:“奴婢伺候殿下多年,看着殿下长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自然……自然关心殿下的安危。”
“只是因为伺候了我多年的主仆情份吗?”闻楚一字一顿道,“那你为何不敢看我?你对我……也不是什么都没有的,对不对?”
最后一句,几乎低不可闻。
青岩呼吸一顿,一时气血上涌,他想逼着自己抬眼对上闻楚的目光,以证明闻楚的话是错的,但闻楚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青年温热的指尖在他颊边如风拂过般一触即离,又如风般迅速离去了。
“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什么事的。”
“德春,德喜。走吧。”
闻楚离宫后没几日,潜华帝便传了旨意,点林州屯军都指挥佥事刘骠为讨逆主帅,司礼监秉笔吉长冬为监军太监,容王闻楚为游击参将随军出行。
此诏一出,引得朝中众人均颇觉意外,都没想到潜华帝肯让亲儿子去涉这个险,但这种事本朝倒也不是没有先例,最近的便是从前的应王,当年就是这么在军中摸爬滚打,从一个参将逐渐到手握半朝兵权。
只是应王最后是什么下场,有目共睹。
此事果然引起了一些老臣的警觉,其中便以阁臣中的柯贤、张常宁二位为首,这两位平素虽然总是在文安阁议事时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得不可开交,临到这种事上时,意见倒很一致。
“皇上,藩王掌兵乱政,已有前例,七王爷随军一事,皇上定要三思啊。”
潜华帝捻着茶盏盖子拨了拨杯中浮沫,道:“此事朕已经仔细思量过了,不必再议,楚儿年纪尚轻,再说朕不过点他做了个游击参将,没什么要紧,罕沙草原上六部与燕嫔母族有灭族之恨,他也是出于一片孝心才主动请命,朕于情于理,不该拒绝。况且楚儿的性情肃直刚正,他是个有分寸的,诸位爱卿不必多心。”
张常宁道:“话虽如此,然而燎原之火,起于星星之势,防患于未然才是稳妥之计,藩王掌兵,本就于理不合,当年若不是先帝太过倚重应王,亦不会生后来祸事,万岁若今日放纵七王爷,将来等太子殿下即位,岂非养虎……”
只是他这话还没说完,旁边的柯贤已经觉出不妙,朝他猛使眼色,要他赶紧住嘴。
然而却已晚了。
潜华帝的脸色果然迅速地黑了下来,把手中茶盏重重放在旁边案上,不咸不淡道:“张卿倒很为了太子的将来殚精竭虑啊。”
张常宁见势不妙,赶忙站起身来拱手道:“臣心急失言,请皇上恕罪。”
潜华帝冷哼一声:“藩王有先帝的兄弟,也有朕的儿子,自当年太|祖起,本朝一向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何曾有过不许藩王掌兵之说?若真如此,朕当年坐镇林州屯军,在张大人看来,是否也是不合礼数?”
张常宁额上沁出汗来,扑通一声跪下道:“皇上恕罪,臣实在并无此意,只是……只是……”
见他还欲再说,旁边的柯老大人看的着急,忍不住重重咳了两声。
张大人只好把没说完的话又憋了回去。
潜华帝被弄出一肚子火来,但还得保持天子的风度,只好不情不愿的挪开眼去,道:“张卿平身吧,阁中议事,言者无罪。”
张常宁这才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坐了回去。
这时一直没发话的周老大人却笑了笑,打了个圆场道:“依我看,鹤亭其实多虑了,从前虽然有过藩王拥兵自重的先例,然而皆是出于主弱臣强之故,这才会受其掣肘,如今皇上年富力强,朝中诸事平定,万岁大权在握,鹤亭何必多虑,再说七王爷如今尚且不及弱冠,年纪轻轻,哪里就有那份心机那份谋算,虽说万岁膝下都是麒麟儿,但再怎么也不可能越过君父,鹤亭倒也不至如此高看了七王爷,实在是草木皆兵了。”
潜华帝面色稍缓,道:“还是老大人见事老道中肯。”
这么一来,连阁臣都在潜华帝这里碰了硬钉子,皇帝心意已定,朝中众臣自然也不敢再多言什么了,容王随军之事,就此定下。
青岩虽然也不是不担心闻楚,但那日送闻楚离宫后,他仔细想过,总觉得以闻楚性情,不可能这么冒冒失失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做没有把握之事,他既然如此请命,想来应当有他的理由。
除非活腻了,寻常内侍本就不能轻易过问政事,何况以青岩和闻楚从前的关系,他在潜华帝面前更要避嫌,当然也不好说什么。
闻楚出京的前一天,青岩在养心殿指挥着一群小内侍修剪花枝时,迎面的小径上小布跑过来个内侍,见了他便躬身拜道:“谢公公,造办司的纪姑姑叫小的传话,说有事找您。”
青岩一愣:“纪姑姑?”
他把挽起的衣袖和袍角放了下去,道:“纪姑姑人在哪里,走吧。”
那内侍却道:“请公公随小的来。”
青岩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古怪,但还是把手里的事情放下,对几个小内侍道:“我去去就来。”
跟着那传话的内侍出了养心殿。
出了养心殿,那内侍却不走了,转身道:“公公恕罪,叫小的传话的,其实并不是纪姑姑,是容王府的春都知。”
青岩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德春。
“是春都知叫小的这样和公公说的,他说有东西让小的转交给谢公公。”
那内侍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香囊来,递给青岩,道:“东西送到了,小的就先回去了。”
语罢转身匆匆走了。
青岩一头雾水,有些摸不着头脑,接过那个香囊,只觉得触手微凉,布料十分细腻,里头渗出一股淡淡的花香,并不过分浓郁,却很清冽——
和那日闻楚身上那种春雪初化的凛冽气味很有些相似。
他犹豫了片刻,打开香囊,里面装着的竟然是一小包干净的白梅花瓣——
还有一张字条。
展开字条,上面正是闻楚的笔迹:
“内务府于王府花园,植梅树成林,花开甚美,余心爱之,本欲与君共赏,憾而不得。
近岁花谢,不忍零落成泥,故拾残芳留以赠君。
离京,勿念。”
第98章 飞鸾朝凤
青岩回去的时候,方才他离去的花园小径上却多了几人,领头的是个蓝衣蟒袍的年轻内侍,他定睛一看,竟是漱雪。
漱雪见他回来,挑了挑眉,笑道:“早听闻你回养心殿来了,只是年下事忙,我一直不得闲,也没能来见你。”
青岩笑道:“能者多劳,你如今是内廷总管,要照管各宫琐事,自然难得闲,这是……”
说着把目光转到了漱雪身后那几个抱着的匣子的小内侍身上。
漱雪眯了眯眼睛,却不答他话,只是仍满脸笑意道:“什么总不总管的,你我是什么关系,何必叫的这般生分?我不过是做个代管罢了,管的都是些琐事而已,谁干不得?你仍叫我漱雪就是,可别这样折煞了我。”
他这话虽然看似亲切热络,青岩却从他话里听出了一点挑衅的味道。
他只装作没察觉,转了话头微笑道:“如今总管是大忙人,今日特意到万岁这里,想必是有正事的,只是万岁现下正在午睡,漱青在里头守着,大伴去文安阁那头和几位老大人核对昨日折子批红的事了,可要我去把大伴请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