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昭仪道:“万岁午后困乏,我已服侍万岁歇下了,你们小心伺候着,可别搅扰……”
话说了一半,却看见了商有鉴背后的青岩,不由一顿,道:“这位公公是……从前怎么未曾在万岁宫中见过?”
商有鉴笑道:“这是七殿下宫中的掌事内官,姓谢的,或许昭仪主子先前没打过照面,这才觉得面生。”
姜昭仪未答话,里头潜华帝却道:“大伴,传他进来。”
众人一愣,均看向青岩。
那位姜昭仪方才才吩咐说伺候皇帝睡下了,忽然又听里头潜华帝如此吩咐,也愣住了,青岩却无暇打量她,径自进了养心殿。
进了殿门,潜华帝正披着中衣坐在里间的楠木罗汉榻上。
青岩跪下行了礼,潜华帝却不说话,只叫他这么跪着,半晌,才道:“知道朕为何要叫你来吗?”
青岩没抬头,声音柔顺而恭谨:“小的愚钝,不敢揣度圣意。”
潜华帝哼笑一声,道:“你若还愚钝,这宫里的内侍可没有半个伶俐的了。”
青岩不答,只是仍然伏首跪着,一动不动。
潜华帝道:“朕问你,七皇子在江南追缴回的三十多万两亏空,是怎么来的?”
青岩沉默了片刻,道:“回皇上的话,七殿下共追缴亏空三十七万两,其中十七万两是汤家畏罪自行清缴,二十万两……是江宁官员纳上。”
“好,那这二十万两,他又是如何叫他们纳上的?”
饶是青岩早有心理准备,此时也不由有些呼吸急促,心跳加速起来,他额头上隐隐冒出细密的汗,一时没能答上,潜华帝却已经沉了脸色,将旁边案上几本折子哗啦啦的摔在了青岩头上,勃然变色,怒道:“你好大的胆子,教唆皇子,私索财贿,对朝廷命官威逼利诱,以为朕远在京城,就半点不知不成?”
青岩被雪花般的折子砸了满头满脸,奏折尖角在他额头上磕出一个醒目的红印来,他跪着的身形却仍然纹丝不动。
“小的只是欲替七殿下追缴亏空,并无谋求私利之心,请万岁明察。”
潜华帝冷道:“朕问你,此事是谁的主意,是楚儿吩咐你这样做,还是这主意是你自己出的?”
青岩默然片刻,道:“……是小的向殿下献策。”
潜华帝闻言,怒极反笑道:“好啊,朕本还以为,还真是楚儿的本事,把这差事办的如此漂亮,却不想原来是你的主意,先前倒还真小看了你。”
青岩闻言,叩首道:“请万岁明察,殿下此行清查织造局亏空,赏罚有度,恩威有据,实无过错之处,小的只是不愿见殿下为了和那些贪官污吏周旋,劳废心力,想着……想着若有小的在前替殿下顶着,殿下行事,也好便宜些,这才斗胆献上此计。”
潜华帝从罗汉榻上下来,缓步走到青岩跟前,冷声道:“这么说,你倒还是一心为主,忠心耿耿,不惜为楚儿担了干系,也要出头了?朕不但不能责怪你,还应该好好的奖赏你?”
青岩低声道:“小的不敢。”
潜华帝忽然停在他面前道:“抬起头来。”
此刻潜华帝和他,几乎是近在咫尺,他睁眼能清清楚楚看见皇帝用料上等的丝质杏黄色鞋尖上绣线细密的纹路走向,可一闭眼,当年在应王府的种种却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掠过,最后定格在王爷疲惫的在他眼前合上眼,再无生气的那一幕。
……他的呼吸似乎都变得困难了起来,鼻腔喉管里放肆有火在烧,背脊都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忍不住想:就是现在,就是此刻,只要他豁出了命去,不是不能暴起伤人,不是不能要了这个人的命。
潜华帝见他颤抖,却哪知道青岩已起了杀心,只以为这个胆大包天、不知天高地厚的内侍终于怕了,词严色厉道:“朕叫你抬起头来,你没听见吗?”
青岩闭了闭眼。
……不,还不行,不是现在。
他不能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叫他死了……
还不够。
青衣内侍终于微微颤抖着,缓缓地抬起了头来,睫羽却低垂着,像是不敢直视天颜。
潜华帝见状,厉色稍缓:“怎么?现在终于知道怕了?”
“小的……小的惶恐。”
“你既然知道害怕,难道不明白宦官干政是何等大罪?为何还敢如此胆大妄为,你可知你撺掇楚儿这般行径,江宁大小官员还以为是朕授意你们如此胡来!”
青岩当然知道。
正因为知道他们会猜度是潜华帝授意,就是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也得硬着头皮凑了钱封赏,他才会选择此计。
“小的……小的并未想到他们会以为此事是万岁授意,只是情急之下,想为殿下出力,才出此下策!”他脸上露出惊惶神色,瞧着又是后悔,又是害怕,“若早知会因此连累了万岁圣誉,小的万死也不敢的!”
他生得一副清冷容貌,平素一贯少辞色,潜华帝早觉此人年纪虽少,心思却深,眼下头一回见他露出这等模样,不似作伪,怒气才稍稍退了几分。
潜华帝心念一转,忽然冷哼了一声,道:“此行既然是你随行,便把楚儿一路上所遇之事,全部一五一十说来,包括他如何在江宁与那些人周旋,都不许隐瞒。”
青岩不想他忽然话锋忽转,一时愣住。
潜华帝道:“怎么,不敢说?”
他本是有心试一试这个小内侍,看看他对老七的忠心是否到了宁愿抗旨不答,也要护着他的程度。
倘若的确如此,这么个忠心不二,一心要替老七谋划,又聪明非凡的人,所致变数太大……
在老七身边实留不得。
谁知这内侍却真开了口,忽然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七皇子在江南自出行到回京的大事小由,都不漏钜细靡遗的说了一遍。
潜华帝早把他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知此人在宫中虽有爱财之名,但偏偏这趟南下替闻楚追回巨额亏空,伸手能及,他却未取分毫私利,入宫多年,亦不曾和哪个宫女对食作乐,以为他并非如同旁的宦官一般是个庸俗人物,对楚儿忠心一片,谁知这内侍转头竟然就把主子给卖了。
他说得太清楚,连闻楚哪一日和哪地哪府的官员见了面,打听了哪家的把柄以此要挟,都半点不漏,一点不怕潜华帝听了会对闻楚起猜忌之心,潜华帝一时倒被他这行径弄得愣住了。
青岩说了足足半柱香的功夫,还没说完,潜华帝听他又开始提什么闻楚替被林家老二强娶的小寡妇主持公道之类鸡零狗碎的琐事,一时有些无言,只得打断道:“好了,就到这里吧。”
青岩于是很听话的闭了嘴。
潜华帝打量了他许久,道:“你不是护主心切得很吗?倒是转头就肯把这些告诉朕,难道不怕说了不该说的,朕怪罪他?”
青岩恭声道:“小的虽然忠心护主,可七殿下再是小的主子,小的却也记得,万岁更是小的最最紧要的主子,小的是养心殿出去的奴婢,就是天塌下来,小的也不敢违逆万岁的意思,万岁有问的,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焉敢不答。”
这话正正戳中了潜华帝近日来的心事——
要知道自从立了太子后,老二和他那外祖温老国公就隐有和太子相争之意,如今老三这个直头愣脑的,也跟着搅和,朝中众臣纷纷有结党站队迹象,近些年来潜华帝每有旨谕下去,渐渐觉得众臣不如当年刚登基、应王还在时那般听话顺从了。
细思缘由,不过是因为他这个皇帝的意思,和这些人所拥趸的主子未来的前程一比,不那么重要罢了。
潜华帝虽不复当年年轻,但也称得上仍值盛年,众臣的小心思却好像再提醒他,你总有一日要油尽灯枯,退位让贤——
他心里哪能痛快?
青岩方才所说,才会正正戳在潜华帝心窝里,叫他听了受用。
潜华帝面色缓和了许多,道:“此行,楚儿既然把林有道押回京城,又为何放过了汤云乘?”
青岩道:“汤大人不似林大人,并未阳奉阴违,欺瞒殿下,主动上交了账目,虽然不及填补,也主动以家资清缴了部分亏空,殿下……殿下大约是觉得汤大人有心悔改,不必对他太过严苛,这才回京请万岁定夺。”
潜华帝冷哼一声,道:“也不过是见了棺材才知后悔,五十步笑百步……一丘之貉罢了。”
心中却道,楚儿这孩子,原以为是个有主意的,谁知临事却也懦怯,和幼时并无什么分别。
想必他也是顾忌着老二,这才不敢再动汤家,回了京来,倒是上奏说什么要改了恩官世袭之制,只把准与不准这麻烦之处,丢回给了自己。
他若准了,难免朝中众多恩官记恨,觉得他刻薄寡恩,更改祖宗法制,若不准,又难免袒护不明之嫌。
至于指望着他和老二斗起来,如今看着也不可能了。
潜华帝正想着闻楚的事,却忽然见那跪着的青衣内侍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头,等抬起头来,原本白皙的额上已经红了一片,道:“小的有一事,想求圣上,恳请圣上恩准。”
第90章 星宿之妨
他忽然出此反常举动,潜华帝倒也并未动怒,只转目打量了他一圈,道:“你有什么事求朕?”
“回万岁的话,小的想求……待七殿下成婚出宫后,继续留在宫中。”
这下可大大出乎潜华帝的意料了,他挑了挑眉,道:“为何?你已跟了楚儿这么多年,不是也对他忠心的很吗,怎么如今倒不愿意跟着他一起出宫了?”
青岩道:“小的……小的如今已无亲眷在世,入宫之后,多蒙大伴照顾,想着将来若是随着殿下出了宫去,等师父年老以后在宫中岂不是无人可依……”
潜华帝道:“荒谬,你便出了宫去,逢年过节楚儿还是要入宫见朕与他母后,你跟着他回宫,也不是不能和你师父相见,再说大伴跟了朕这么多年,难不成朕还能让他老来无所依靠,你担心什么?”
又道:“究竟为什么,不许胡诌,否则便是欺君之罪,说实话来。”
青岩吸了口气,抬起头来,却是满脸的后怕,颤声道:“小的……小的不敢瞒皇上,方才万岁责怪,小的细思,才知道在江南所行之事,实属不该,然则小的年轻见识短浅,愧蒙七殿下信重,总是对小的言听计从,小的每每才会忘了轻重,行止失度,深怕将来跟着殿下出了宫,无师父提点规劝,小的会再做出什么错事,到时候小的自己受罚是轻,若是牵连了七殿下……小的只怕万死难辞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却又一次正中了潜华帝心中顾虑之事,他今日把这内侍叫来,正是因为怕老七太听此人的话,将来引出祸事,不想他自己倒也乖觉,知道其中厉害。
直接处置了此人,自然最为干净利落,但有了方才之事,潜华帝倒是难得起了几分惜才之心,觉着这么个伶俐的人,最难得的是又忠心,虽然年轻,行事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了些,可也不是不能矫一矫……
毕竟根由上不坏,若是直接杀了,却是可惜。
他忽然想起这些日子内务司新选上来伺候的那些小内侍,倒都毛手毛脚,没半分眼色,哪里及得上此人一半伶俐?
大伴老了,调|教人的本事,却也不如当年了。
潜华帝已生动摇之意,青岩又砰砰磕了两个头,带着鼻音道:“求万岁开恩,许小的回养心殿伺候万岁吧。”
潜华帝哼道:“终于肯说实话了?朕看你是想留在朕身边,可不是想留在宫里,朕若留你在宫里,只许你去旁处杂役当差,你肯不肯?”
青岩作怔然之状,半晌才硬着头皮似得喏喏道:“……万岁若真如此吩咐,小的……小的也不敢抗旨不尊。”
潜华帝道:“罢了,你先回去吧,楚儿的婚事,朕与皇后尚未商议好,等来日楚儿成婚出宫,朕在调你回养心殿御前伺候,在此之前,你好生伺候楚儿,勿再僭越失矩,否则事不过三,朕定不饶你。”
青岩其实并无十成把握肯定潜华帝会答应自己,只是他如今唯有赌这一条路了——
所以今日来前,他便已在袖中藏了一支锋利发簪。
好在,他还是赌赢了。
皇帝最后还是没有允准七皇子请废祖制之事,朝中众臣自然都称颂万岁圣明,恩官们亦然额手称庆。
闻楚本是有功回京,却因这事大大得罪了一批官员,潜华帝再要交给他户部差事,便被一帮人左拦右阻,推说七皇子好容易查清了织造局的事,正该歇歇。
俗话说阻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闻楚要动的却是恩官世袭之制,这里面牵连了多少利益,自然远非断财路可比,有人想给他点脸色瞧瞧,倒也是意料之内。
一时闻楚在京中很受了些冷遇,他既无差事,朝会本只是去点卯,也很看了些脸色。
若只如此,也还罢了,只是六皇子大婚刚毕,闻楚的婚事帝后议了一半,钦天监监正却忽然上奏,说东方七宿中第七宿箕水豹天象有异,事主不利,箕宿害男女,多以婚姻不利,更有妨主之象。
七皇子成婚在即,所居春晖殿正在东宫之下,又在皇子之中行七,正在议亲,岂不正应和了天象?
本来这事潜华帝只半信半疑,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凑了巧,太子妃刚生下的小皇孙满了月,满月礼方一结束,伺候的奶娘不精心,竟然在给小皇孙喂奶的时候睡着了,等醒过来后,才发觉孩子呛了奶咳不出来,脸憋得乌紫,已经没气了。
自当年大皇子和周氏的孩子没活成,二皇子成婚后体弱,与王妃并无所出,安王倒是生了一个女儿,到太子这,好容易又给潜华帝添了个孙儿,谁知好好的,竟也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
太子夫妇伤心自不必说,就连齐皇后也埋怨起潜华帝不信天象,顶着钦天监的奏议不听,非要给闻楚议亲,这才妨死了小皇孙。
闻楚的婚事,自然只能先搁置了。
只是他毕竟就要成年,皇子成年后不能留在宫中,这是旧例,即便婚事成不了,那也得出宫去,潜华帝无法,只得先叫内务司先拟了封号,给他定了容字,拟封容亲王。
说来闻楚分明没做错什么,还是有功回京,结果丢了差事不说,天象有异,非他之过,又莫名其妙没了婚事,实在倒霉,潜华帝虽仍未给他什么实在差事,倒是三不五时的赏下春晖殿些吃食用度,又屡屡命人到春晖殿传话关怀,颇有安抚之意。
青岩隐隐从此事里觉出一点不对劲来,又不好直接去问闻楚这什么星宿不利婚姻的事是不是他弄出来的,况且以他对闻楚的了解,绝不至于做出伤害小皇孙一个无辜婴孩之事。
但正因如此,此事才更显蹊跷,东宫可不是寻常地方,谁的手都能伸进去,小皇孙身边伺候的也绝不仅仅只有一个奶娘,就是那奶娘睡着了,怎么其他人都没半点觉察,竟然把个好好孩子弄得呛奶窒息而亡。
他便忍不住叫人去查了查。
小皇孙的那奶娘自然已经没命了,这倒是在意料之中,但那日伺候小皇孙的宫人,竟也都已一个不留的叫齐皇后下旨处死了,此时此刻,即便想查,也无从查起。
闻楚不知怎么觉察了青岩心思,大约是怕他误会,一日竟主动与他道:“钦天监监正上奏,的确是我授意,但东宫之事与我无关。”
青岩闻言既觉得在意料之内,又很是无奈:“殿下……何必如此?”
闻楚没回答,只道:“我为何如此,你不知道吗?”
青岩当然没忘记自己不会随他出宫之事,不欲再和他产生什么不该有的纠葛,闻言只作不懂,转移话题道:“小皇孙之死,小的总觉得有些蹊跷。”
闻楚见他不肯接茬,心下无奈,却也不愿逼他,只好道:“的确,只是如今孩子已没了,再查也已经晚了。”
青岩思虑片刻,道:“小皇孙没了,皇后娘娘处置了一宫的人,自然……她们事主不力,此事原也无可厚非,但小的总觉得,娘娘这么急急忙忙,下手又如此干净利落,倒似在遮掩什么。”
闻楚与他不同,虽然也极为聪明,却并不会如他这般琢磨内廷阴私之处,更不会以如此的恶意揣度与人,闻言微微一怔,道:“你是说……我倒也听闻过,太子侧妃之一,是皇后娘家侄女,难道……”
他皱了皱眉,道:“若真如此,尚且是襁褓之中稚儿,何以如此狠毒。”
但想了想那位皇后娘娘一贯的做派,她的娘家侄女会做出这种事,似乎倒也并不怎么出人意料。
青岩不答,心里却隐隐觉得此事似乎并没这么简单,若只是太子后院妃妾争斗,本该与闻楚无关,可这个孩子没的时候却又偏偏这样凑巧,实在无法叫人不多心。
可究竟是谁呢?
这次事件给他的感觉,和当年宫中不知有谁暗地里伸手把周月娴狸猫换太子之事很像,都是这么不露声色,无声无息间就改变了局势,此人总在暗处,却手眼通天,实在叫人不能不忌惮,也不得不防。
青岩把担心之处和闻楚说了,闻楚沉吟道:“你是说,你觉得这两件事是一人所为?”
青岩点了点头:“但小的也不敢肯定,只觉得这两件事,颇为蹊跷,行事作风也都很像,若真是一人所为,那此人当初针对的是宜王,如今却是太子和殿下,太子没了儿子,殿下坐实了妨主的传闻,他却是一箭双雕,这一计实在阴毒。”
语及此处,却又想起什么星宿有害的这把刀,说到底还是闻楚自己给人家递出去的——
他天天替闻楚打算,这人倒好,没事还给别人递刀,当初选了他真不知是不是看走了眼,青岩一时有些无语——
忍不住不轻不重的剜了闻楚一眼。
谁知这一剜,却正对上闻楚目光,他生的实在是好,一笑起来,更是如星辰辉耀,熠熠生光,叫人挪不开眼。
“不管此人是谁,他便害的了太子,却也害不了我,况且,世间万事,终有报应,他如今对一个无辜稚儿出手,将来亦自会有报。”
青岩看的心跳险些漏了一拍,不敢再和他对视,飞快挪开了目光,心里却想:也不知这人什么时候和钦天监监正搭上了关系。
看来自己在绞尽脑汁谋划算计之余,闻楚也没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扩展力量。
倒是他小看了他。
既然如此,他并不是离不开自己——
离开他,也不算过分吧。
太子还没替早夭的儿子伤怀多久,安王回京了。
这下他就算再不想从丧子之痛中醒来,也不得不面对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给自己带回来的天大麻烦。
青岩听说安王回京时押送了十多个盐道上的官员一起回来,进城门时囚车跟在安王仪驾背后,拖了老远,惹得围观的百姓们议论纷纷,不知怎么的就在民间口耳相传起来,说这位南下的安王是个好王爷,捉回许多贪官污吏,都称他是个贤王。
翌日朝会,安王就在群臣百官面前,狠狠给了太子一个没脸。
具体情况青岩没打听到,只听说太子在朝会上被安王质问,气的脸色通红,安王也不肯相让,两兄弟竟然在潜华帝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吵将起来,弄得十分难堪。
最后好在有朝臣们相劝,这才没打起来。
潜华帝大概也是被气的狠了,后来安王去复命请见,听说吃了闭门羹,太子大约也是气下了头,回过味儿来,想和潜华帝认错,只是当然也一样吃了闭门羹。
青岩当然恨不得叫他们打起来,可惜有心拱火而无门,只得悻悻看戏。
德喜德寿不如德春心思敏感,倒没觉察出什么,但德春却能感觉到这几日青岩心情甚好,不由纳闷,七殿下没了婚事,又平白无故被钦天监泼了一头脏水说晦气,他们这些人替主子憋屈还来不及,怎么谢掌事还镇日兴致勃勃,有心思关心朝务?
转念一想,却又暗暗心惊,琢磨道,往日掌事待殿下好的什么似的,事事都替他打算着,又贴心又细心的,没道理到这事上就不替殿下着想了,殿下没了婚事,他们个个都替殿下难过,偏掌事却高兴起来了,难道他之前猜的是真的,掌事对殿下……
德春越想越觉得心惊,越想越觉得这事八九不离十。
他从前便觉得,掌事待殿下,有些太不寻常了,诚然奴婢对主子忠心并无什么可指摘之处,然而谢掌事待七殿下的忠心总是隐隐叫德春觉得有些古怪,那种忠心不是一般奴才对主子嚷嚷着肝脑涂地也要表露的忠心——
而是发自许多不声不响之处。
谢掌事处处替殿下打算,却半点不在乎这份忠心能否为殿下觉察,这样一厢情愿不求回报的付出不能说不叫人动容,可说是奴婢对主子的忠心却总叫他觉得不大贴切。
可若是……若是对心上人,这样不顾自己也要处处替对方着想的情谊,解释成因爱慕而生的一片痴心,却很说得通了。
德春被自己说服,平日里看青岩的眼神都古怪了起来。
他自觉发现了谢掌事隐秘不可告人的心思,便又没忍住留心去观察七殿下,这不观察可好,一观察可叫他觉出这些年来,七殿下对谢掌事那份不同乎寻常的信任是怎么回事了。
若说掌事为人伶俐贴心,又聪明过人,德春自问自己伺候七殿下也事事体贴,从无懈怠,然而这些年来,殿下待自己虽然也亲和不摆架子,却也始终与待谢掌事那样的不留余地的信任不同,若说是因为谢掌事是养心殿出来的,这虽然能称得上是个理由,可却也未免显得过于牵强了些。
可……可若说他两个是心中对彼此都有情意,这件事就显得没那么难以解释了。
德春被自己的发现震惊,暂且不提,朝会上安王闹了几日,把太子当年清查盐务不力,包庇地方官员的事当着群臣百官的面捅了个底儿掉,潜华帝震怒,虽然也不知道是震怒自己当年被太子蒙蔽,还是震怒安王当朝捅穿此事,做事半分不顾天家颜面。
总之这事不能没个交代,最后以潜华帝申斥了太子,东宫禁闭一个月收场了。
安王大概是觉得这惩罚轻了,对不起自己在两淮辛苦了大半年,很不能接受,进宫闹了几回,然而最后落得自己也被申斥了一顿,终于不敢再闹,只得悻悻作罢。
潜华帝大约是顾及太子丧子才没多久,虽然仍在气头上,但也给闻述这个储君留了些颜面。
只是潜华帝想要此事的发展止步于此,京中的太子党和安王党却似乎从此事里闻出了味儿来。
除了一个八皇子闻追,诸皇子都已成年,一个从前大家都捂着盖着的议题,终于不得不摆上了明面——
夺嫡之争。
太子虽然已立,但论嫡论长,安王都比闻述更加名正言顺,如今安王有了和弟弟相争之意,底下的人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朝堂上每日争议不休,大事小情,但凡太子党说好的,安王党必定裹乱,但凡安王党主张的,太子党必然不同意。
倒是二王爷闻远并没怎么掺和其中。
至此,太子和安王两兄弟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太子安王相争,闹得几乎满朝上下人尽皆知,倒是闻楚自钦天监奏星宿不利后,一直没出过什么风头,十分低调。
但就算再怎么低调,婚事没成,封王出宫之事却是不能推迟的。
年关前夕,潜华帝颁了旨意,册皇七子闻楚为容亲王,赐府宅,但考虑年关将至,还是留他在宫中过年,等年后再搬出宫去。
闻楚这下成了众皇子中唯一一个未曾成婚便出宫建府的,毕竟小皇孙才没了不到半年,齐皇后不提,他的婚事要延多久,自然也无人敢多问。
终于熬到了主子要封王建府的这一天,春晖殿里上上下下,人人面有喜色,都很有些盼出头来了的意思,连闻楚一贯看不出喜怒颜色的,领了旨后也赏了些酒下去给内侍宫人,又放了他们一日不必当差,许他们松快松快。
自江南回京后,这半年来青岩待他都既规矩且恭敬,再无当初船上与汪家那日的失态,闻楚知道这人心防颇厚,并不是能轻易动摇的,见他如此,也并不强求,只打算着等以后,自己真的到了能给青岩承诺的时候,再把一切和盘托出,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只是尽管如此,年节将至,又出宫在即,等出了宫去,在王府就不必如在宫中这样有许多的规矩,他忆起当年自己还是应王时,和青岩在王府的旧事,心中只觉得颇为温馨,如今又要和青岩进王府,只是却是容王府而不再是应王府,好在青岩仍是那个青岩。
和这个人的重逢,这大概是他重生以来,最值得庆幸的事了。
闻楚虽然如今是闻楚,可当年也曾是闻宗鸣,骨子里仍然有着一股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傲气,青岩不愿意,他亦不想相逼,青岩觉得如今两人以这种状态相处舒服,他便也随着青岩的意思,不曾把自己的心思强加在青岩的头上。
对闻楚来说,情爱两字,若不能两情相悦,只以地位之差逼其就范,即便青岩不是会在嘴上表达不满的人,可难道他迫势屈服,他们之间就能称之为情爱吗?
那样的青岩,他不是没有拥有过,可是这次,他不想仍是这样了。
除夕当日,宫中仍循旧例在英和殿布了宫宴,召诸王入宫享宴。
青岩因心知等年后闻楚出宫,自己就要被潜华帝调回养心殿,因此自封王的旨意下来后,这些日子就有意无意的把差事交给德春。
说起来这几个内侍里,德喜、德寿、德福虽然都有长处,但若论稳重细致,却都不及德春,他走后将来闻楚王府中的事务,也唯有交给德春,青岩才能放心些。
除夕宫宴青岩本有心不随着闻楚去,只是方一开口,推说自己身上不好,向来甚少拒绝他的闻楚却没立刻答应,只道:“你哪里不舒服,我叫太医来替你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