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炳思及自己替林家当牛做马这么多年,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老爷听闻自己死了,竟也半分没想过,要差人来问看一眼——
当真在主人家心中,自己这样的奴仆,即便是林府家生,也不过如同牛马一般,用过就扔罢了。
寒心之下,他心中原本的那点愧疚,也烟消云散了。
闻楚道:“林大人既不回答,想是对我方才所说数目,并无异议了?”
林有道震惊之余,听他这样询问,心中一凛,知道自己绝不能认——
他若不认,若是后头和七皇子对峙起来解释不清,可能被扣上一个欺瞒钦差的罪名,可若是认了,之前每年织造局的账目都往圣上御案前送着,如今又自己承认有异,岂不更是欺君之罪?
立刻沉声道:“下官不知殿下从何处寻得此人,只是他已有日子不曾管理账目,恐怕说的也未必可信,何况以仆告主,可见此人忘恩负义,品行不端!难说是否被人收买,还望七殿下详查其中内情,切莫被有心之人欺弄。”
闻楚神色淡漠,垂眸看他,目光如寒波一般,叫人望之心底发冷,缓缓道:“哦?在这江南地界上,难道还有人敢买通大人家中旧仆,污蔑大人不成?不知大人以为此人是谁?”
不等林有道回答,便又道:“我虽不才,也曾奉父皇之命,于户部观政、禀领督办西南军需粮秣等庶务,略通理算,他若有心骗我,也不是那么容易。”
“既然大人觉得冤枉,今日咱们便在堂上,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说个明白,也好不叫大人觉得平白遭了污蔑。”
语罢又道:“青岩,便由你来和林大人细对账册错漏。”
青岩面带微笑,从闻楚身后走出,躬身揖道:“奴婢领命。”
他走到堆叠账册的箱子前,看着林有道,挽袖扬手,彬彬有礼道:“林大人,请。”
林有道闻言却动也不动,半步不肯上前,额头上的汗珠凝的越来越大,他手心濡湿,见此阵仗,若再不明白今日七皇子是有备而来,也白枉费做了这样多年的官了。
自知即便有心抵赖,恐怕此时此刻,在人证物证面前,他也已百口莫辩,若真如七皇子所愿,和他们对峙起来,场面只会更加无法收拾。
青岩见他不动,故意笑着催促道:“林大人,为何不……”
话音未落,那头林有道狠了狠心,咬牙道:“七殿下!”
青岩心知闻楚和自己轮番给林有道施压,眼下他终于沉不住气了,果然林有道又道:“……还请殿下遣退左右,下官有些涉及朝廷机密之事,不得不单独与殿下禀报。”
闻楚闻言,倒也不问他既然有机密,刚才为何不说?
只沉吟片刻,如他所愿,挥退了傅松亭等人。
林有道见他肯听自己的,心中松了口气,暗想也怪自己轻敌,小看了这七皇子,还好此事虽然始料未及,来不及和京中通气,但也未必就没有转圜馀地。
只是见众人都退出堂外,除七皇子外,却独留那青衣内侍一人在堂中,见他毫无要退避的意思,不免心生不悦,但碍于对方是内侍身份,又受七皇子信重,也只得忍住斥责的欲望,只是皱眉道:“内官,殿下既已挥退左右,内官为何不退?”
青岩并不回答,垂目立在闻楚身后,一动不动。
闻楚冷了声色,道:“林大人有什么话便说吧,他是我贴身内侍,不必避讳。”
林有道还欲劝阻,却不知怎么的望见闻楚看他的眼神,竟比方才还冷三分,也不知怎的,他竟被这眼神瞧得周身一冷,后颈乍然寒毛耸立,倏忽之间只觉得喉咙干哑无力,没法开口辩驳。
闻楚道:“林大人,请说吧。”
林有道听他唤自己,这才回神,不免有些尴尬羞恼,也不知自己方才着了这七皇子什么道?
对方年纪轻轻,乳臭未干,他竟被对方一个眼神震住了,自觉大失体面。
他又哪里知道,潜华帝膝下的七皇子虽然的确年纪轻轻,可当年的摄政王闻宗鸣却在三军之中厮杀来回、在万人营里坐镇中军,多年沙场浴血、威仪天成,平日也便罢了,此刻被他激起怒气,震得住他这么个文弱书生,有什么奇怪?
林有道有心找补颜面,又想起有京中的靠山在,想必等七皇子知道,也不敢轻举妄动,稍稍安心几分,鼻腔里微哼一声,道:“织造局是朝廷的织造局,每年的盈余进项,也是皇上的盈余进项,林某胆子再大,也不敢打朝廷和皇上的主意。”
闻楚端起旁边案上茶盏,闻言拨了拨水面茶末,淡声道:“既然如此,不知大人又是向谁借来的胆子,竟敢虚报账目,欺君弄上?”
林有道见他并不买账,一哽,道:“……下官岂敢冒此大不韪之罪?下官敢发毒誓,这些账目上差去的银钱,半分没进下官的口袋,下官不过奉命办事,上命难违……”
闻楚面色一寒,把手中茶盏往下一掷,那茶盏“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休要巧言吝色、故弄玄虚,你既不是为己谋私利,那又是为谁?直说来,不许再有半句虚言,否则我便将你捉拿回京,你自在父皇御前分辨!”
林有道被那在自己身前碎成齑粉的茶盏吓了一跳,心知若是真如他所言,回京在圣上面前分说,恐怕即便是那……,也不好出面保他。
“殿下只凭下人一面之词,难道就要给下官和织造局定罪吗?下官是朝廷命官,没有证据,怎能轻易捉拿?”
闻楚厉喝道:“还敢狡辩!我是圣上亲封的钦差,有先斩后奏之权,即便先拿你回去,又能如何,难道有人敢借此问罪于我?”
林有道心知闻楚说的不错,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惊觉,即便自己有京中那位做靠山——
可七皇子也是天子亲子,奉旨南下清查,即便行为有失,顶多不过受顿斥责,他轻敌太过,这些日子又受下人谗言撺掇,多有倨傲得罪之处,如今把柄落在对方手里,若再不低头,恐怕就要大祸临头了。
思及此,终于噗通一声跪下,哀声道:“殿下,殿下还请息怒!下官确有苦衷,都是奉命办事,上命难违,还请殿□□察!”
闻楚冷道:“你口口声声上命难违,既然如此,究竟何人指使于你?”
青岩旁观至此,心中其实已有了几分猜测,果然林有道面露为难,低声道:“此中……此中实有难言之隐,若是下官轻易说出来只怕下官和殿下,都难免麻烦缠身。”
他心知即便要叫闻楚忌惮,可也不能明着把那位的名讳说出来。
从一开始,这个黑锅就注定了要他来背,不过是背轻背重的差别罢了,若他把这口锅重新推回那位头上……自己毕竟从中协助,也不可能完全脱罪,且即便七殿下放过了他,那位也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于是半字不吐露,只摘了官帽,闷头朝着北方,以稽首之礼拜了两拜。
青岩见状,心中一动,暗道果然如此,只是不想……竟然不是闻述……而是他。
他垂目之余,用余光瞥了闻楚一眼,果然闻楚面色沉郁,看着林有道久久不言。
林有道见他不说话,以为闻楚终于要畏于兄长威仪,不敢再咄咄相逼,正要松口气,却忽然听闻楚厉声道:“来人啊,将林有道剥去杭州织造冠服冕带,拿下,关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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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自然信你
林有道面色大变,还欲抢辨,却敌不得外头众青牛卫进来拿人快,不过几息功夫,已被剥了官服、摁倒在地,体面全无。
他怒道:“七殿下这是何意,难道半点不顾二……”
话到嘴边,却又猛然惊觉自己险些失言,只得硬生生咽了回去,可惊骇与七皇子竟然半分也不顾忌自己方才与他透露的……
他的依凭是什么,难道此人身后还有更大势力不成?
这么一想,更不知此番被他捉拿回京,等着自己的将是什么,慌乱之下,疾声道:“这当中定有误会!殿下,殿下还请明察啊,我林家奉旨管理织造局,相传四代,向无差错,当年先帝……”
闻楚自前世还是应王闻宗鸣时,就对这些把持朝廷要职,却又尸位素餐的所谓“官宦世家”深感厌恶,只因他见了太多仗着祖辈余荫挥败家业,上愧对君恩、下又有负先祖的不肖子孙。
何况这几日和青岩等人在杭州城中已打听得了不少消息,知道林府底细,哪里耐烦听他掰扯?
冷笑一声,道:“你倒也有脸面提起先祖,当年你曾祖父忠心耿耿、文武兼备,确是个难得的贤臣,这才能与先帝君臣相得,成就一段佳话。”
“可你们这些不肖子孙,仗着君恩,在江南鱼肉乡里,胡作非为,败光先祖贤名,又侵吞朝廷丝税,枉食俸禄,若你家太爷泉下有知,才真要愧得无颜面对先帝!”
他这一番话句句是诛心之言,没给林家留半点面子,林有道虽被众侍卫们按着,也气的面红耳赤,双目圆瞪,可惜偏偏闻楚所说又都是实情。
他想起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心中一时又觉憋闷气愤,一时又觉羞辱无地自容。
吭哧吭哧半天,才闷声恨恨道:“殿下……殿下虽是天潢贵胄,可也不能如此空口无凭,血口喷人,污我林家清白!”
青岩见闻楚闭目,面色隐有不耐,似是不想再和林有道掰扯,便道:“林大人觉得殿下空口无凭,依咱家看,这倒却也未必,自当年你家太爷深受先帝爷信重,自如今,也不过几十余年,今上是先帝之子,可你家却已传了四代。”
林有道微微一怔,不知他此言何意,皱眉道:“……那又如何?”
青岩听他反问,似是颇觉意外,不禁莞尔一笑,道:“哦?咱家原以为林大人是个明白人,不想连自己家事,难道也想不通透吗?”
“这些年若非你家后辈耽溺于酒色,焉能个个年纪轻轻,被掏空了身子,每每不到而立之年便英年早逝的?”
这下林有道可真被他气得不轻,面色紫涨,只“你你你”的嘴唇喏喏了半天,也没“你”出个什么名堂。
青岩朝傅松亭使了个眼色,那头便会意,不使林有道再有机会强言狡辩,压下堂去了。
林有道正自气的气血翻涌,被众侍卫们押出去,却见府门外等着的,竟是杭州府的衙役和囚车,那前面为首的几个他也见过多次,正是杭州知府贺大人的亲信,从前对他谄媚有加,如今却好似不认得他一般,上前冷着脸道:“林大人,得罪了。”
他脑海里忽然一瞬间什么也明白过来了,哪还能再猜不到这些日子七皇子总也不见人是去和谁会了面?
只可恨自己竟疏忽大意至此,连在自己家门口,被七皇子串通了昔日同僚也不曾察觉。
可惜,林有道已经再也没后悔药可吃了。
却说傅松亭把被押的林有道处置妥当,又赶忙按照先前殿下的吩咐回了堂中,拱手道:“人已暂交由杭州府衙役,押入大牢。”
又道:“只是属下还是有些忧心,那杭州知府毕竟和林大人多年一地为官,会否有所偏袒?为何咱们不自己看押他?”
青岩笑道:“殿下既然这般吩咐,自然不会没有缘由,傅侍卫多虑了,眼下把人交给贺知府,那才是最稳妥的法子,咱们还可省力气,何乐而不为?”
傅松亭一愣,也有些明白过来了,心道有理,谅那杭州知府胆子再大,也不敢私放钦差捉拿的要犯,若是他们自己看守着林有道,还难防这贺知府会不会在暗地里搞什么阴私手段,可若是犯人由他看押,倘使走脱有失,则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的就是他自己。
他自然也就不敢用脑袋上的乌纱帽开玩笑,再轻举妄动了。
顿时豁然开朗,喜道:“原来如此,殿下思虑周全,却是我等驽钝之辈远远不及了!”
闻楚见青岩早猜透自己用意,也不意外,只抬眸看了他一眼,青岩也正含笑望着自己。
两人相视,并不言语,却颇有心有灵犀之感。
傅松亭迟钝,半点没觉察到这二人之间的眼波流动,他只想起方才那林有道强词夺理振振有词的样子,颇觉不忿。
忍不住道:“殿下与掌事可不知道,方才那林有道路上还一副受了莫大冤屈的样子,若不是这些日子早把他家底细探听得明白,我倒险些要以为他真是被冤枉的了,此人真擅诡辩,只不知方才殿下为何容忍他,叫他拖延时间?”
闻楚笑道:“守宁今日问题甚多,只是眼下还有事未了,等事毕了,我与谢掌事再与你细说,先前掌事吩咐你之事,可有消息?”
原来守宁是傅松亭的字。
松亭二字,原是冀北一险塞要关之名,前朝北地辽人南下入关,则每每取道于此。
傅伯爷为儿子取名“松亭”,又择“守宁”为字,其中意味不言自明,乃是希望他将来能为朝廷据守险关,平定安宁,他虽只是伯府庶出幼子,可只从名字,倒也足见得傅伯爷待他颇有厚望。
傅家家风与傅松亭的性情皆投了闻楚脾性,是以这么多日子相处下来,二人亲厚许多,如今才会以字相称。
傅松亭面上一红,他早知论聪明才智,自己远不及殿下与谢掌事二人,是以每每总是想不通他二人行事逻辑,只能照吩咐依样画葫芦的去办差,总要等事情水落石出以后才恍然大悟。
如此日日下来,不免有些跟不上七殿下与谢掌事的感觉,今日才没忍住多问了些。
忙道拱手:“属下失礼了,还是正事要紧,回头再说不迟,掌事所吩咐之事,属下方才在堂下时,便已叫人去林府后门守着了,殿下放心就是。”
正说着,堂外进来一个侍卫,跪地拱手道:“回殿下的话,林府果然偷偷摸摸放了人从后门出去了。”
青岩问:“可是去杭州府衙门方向了?”
那侍卫看了看闻楚,见他颔首,才又向青岩答道:“不止放了一人,一个去了衙门,另一个,骑了匹快马出城去了,瞧着是金陵城方向。”
傅松亭虽知放走这两人是谢掌事的吩咐,可此刻闻言也不由着急道:“定是去通风报信搬救兵!那林夫人的哥哥是江宁府织造,咱们还未会面,若叫他们先串通了一气,怕是不好!还是趁眼下人没走远,属下赶紧叫人去追拿回来。”
又道:“不成!需得我亲自去追!”
语罢急匆匆就要转身出去。
青岩见他火急火燎,忙道:“傅侍卫留步!不可去追!”
傅松亭被他叫住,困惑道:“不可去追?掌事是不叫我等去把那通风报信之人捉拿回来吗?”
他虽然相信谢掌事,此刻也不免狐疑,看向闻楚,却见对方摇了摇头道:“不可去追。”
原来昨日夜里,青岩已与闻楚打了包票,说今日捉拿了林有道后,他有办法能叫七殿下这趟回京“满载而归”,具体如何“满载而归”,却又卖了个关子,并不讲明。
只说等到明日,见机行事,殿下若肯信他,则依他计策所动,若不信也便罢了。
闻楚对他岂会不信?
见他故意卖关子,也只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可爱。
果真半句不问他究竟要做什么,言听计从。
只是此刻,他们二人心照不宣,傅松亭却更加一头雾水了。
正自百思不得其解,碍于刚才七殿下打趣,又不好意思再开口问个究竟,却听谢掌事笑道:“眼下有件要紧事,留着不叫傅侍卫去看押那林有道,正是为了此事,不知傅侍卫能否替殿下办得这件要紧事?”
傅松亭虽不解其意,但听他这么说,还是低头拱手道:“殿下既有吩咐,属下自然责无旁贷。”
青岩笑着望了闻楚一眼,才道:“你带三队人马,各自守于江宁汤府和织造府、自京城来往江宁的水路、还有陆路,埋伏把守,但切记得要便装打扮,不可惊动官府。”
“最晚今日夜里,或者明日天明,汤家会派人前往京城,你要留心记住出去的有几人,相貌如何,等人出发后,守在京城回江宁的水陆路,等他们回来,便将其拦下,带回来见殿下。”
又再三叮嘱道:“切记切记,不可惊扰于民,不可惊动官府,只要拦截这一队人,千万不可错抓,不可漏抓。”
傅松亭将他的吩咐在心中默记了几遍,确认不会有错漏忘记之处,才道:“是,都记住了,属下这就动身。”
傅松亭转身离去,青岩看了闻楚一眼,却见他目光沉沉正望着自己,不由笑道:“殿下不问小的为何如此吗?”
原来昨日青岩故意向闻楚卖了这么个关子,是因他心知肚明,等跟着闻楚回京后,大约过不了多久,闻楚便要封王,出宫建府,而自己却有师父商有鉴相帮,会留在宫中。
二人即将分别,他和闻楚的主仆情份也要到此为止了。
而闻楚却还什么都不知道,仍然蒙在鼓里。
……至于往后,闻楚对那大位,无论有心无心,争与不争,自己即便能暗中相助,也不会再如同今日这般,与他日日相伴了。
与闻楚阴差阳错、歪打正着的一番孽缘,自然也好彻底了解。
不知怎的,青岩心里竟悄悄松了口气。
饶是如此,他也没料想到,昨日献计,闻楚半句也不多问,就肯言听计从信任于他。
青岩本来便不是狠心冷血的人,自然不免隐隐心生愧意。
闻楚对他的心意,他并非半点不知,有时也会觉得自己有些辜负了他——
无论是这少年人的情爱,还是信任。
可他毕竟还有自己的路。
一心难许二主,若总得愧对一个,那也只能是闻楚了。
帮他这最后一回,一了孽缘,二偿情分,回京后,他做他的七王爷,自己做自己的谢内官。
他走他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
青岩面上仍是那副低眉敛目的奴婢姿态。
这些年来,他早已修炼的喜怒不形于色,心中一点念头流转,闻楚又如何能察觉?
“我既答应了你,又何必多问。”闻楚道,“我自然信你。”
作者有话说:
上半年家里爷爷去世,加上三次元一些琐事和卡文,一直写不出来,鸽了很久,给读者老爷们磕头了!
这篇文还是不想草草完结,也不想辜负的,已经把大纲重新捋了一遍,现在大概才写到一半不到的位置,最近会努力更新,如果大家等得费劲,可以先养肥着。
感谢等待这个故事到现在的读者们!祝大家看文愉快,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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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林家主母
却说林有道被杭州府代为看押于大牢后,并未发生傅松亭担心的他于林有道官官相护之事,想来正是如闻楚所料,正因担了看守责任,反而受起掣肘,即便有心相助林家,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倒是整个林府上下,并不曾叫人前来寻衅质问,上上下下十分安静,井然有序,若非青岩早叫傅松亭在林府后门留了眼线,知道他家已叫人出去通风报信,只从表面看起来,林府倒还真是没有半点异常。
这几日闻楚青岩等人,早打听得林府家中主事的除了林有道、便是林有道的夫人汤氏,其弟林有路是个十足十的纨绔,并不得什么实权。
听闻这位汤夫人极为厉害,算账管家,皆是一把好手,其性情也谋断果决,不似寻常女子娇柔,那林二老爷林有路虽然吃喝嫖赌、鱼肉乡里,十分蛮横,连哥哥的教导也只左耳进右耳出,却独惧这位嫂夫人,每每见了她,便如老鼠见了猫般,要落荒而逃。
只是那日到杭州林府门前时,人员冗杂,青岩并未如何留心这位汤夫人,只依稀记得似乎是位秀雅端庄的贵妇人,如今林府大难临头,汤夫人的夫婿被钦差捉拿,林府却如此沉得住气,倒叫青岩在心里高看了汤氏几眼。
未免夜长梦多,青岩和闻楚商议过后,第二天一行人便与杭州那位贺知府辞了别,押送着林有道前往江宁了。
而在他们出城前的一个时辰——
那位汤夫人,也正悄无声息的换了便装,乘了车马往江宁去了。
汤夫人坐在车厢中忧心忡忡,眉宇紧蹙,右手却轻抚着下腹,神情有些阴郁。
马车颠簸着,汤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长长叹了口气。
随行的丫鬟知她心思,在旁柔声劝慰道:“夫人不必过于忧心,老爷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的。”
汤夫人又叹一声,道:“你不明白,那捉拿老爷的钦差,乃是当今圣上的第七子,当日府门前迎接时,我观其人,便不似从前那些容易打点应付的,以他的身份,若真狠下了心肠要整治老爷,哪里是那样容易善罢甘休的?”
那丫鬟平日虽一贯跟着汤夫人,却并不似她自小在父兄耳濡目染下对官场这些门门道道清楚,只恼道:“凭他是什么皇子、什么钦差,老爷又没犯什么过错,替皇上勤勤恳恳办差,又是朝廷命官,他怎能没凭没据的抓人?难道是仗着咱们好欺负,没人撑腰不成?”
一个丫鬟,即便挂心主家,这般说话也已放肆得紧,很是不该,几乎全无规矩可言,可不知为何,汤夫人却全然不曾责怪她,反倒还握住了她的手,柔声无奈道:“盈珠,这些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万不可在外人面前胡说,以免招祸。”
汤夫人本就出身江宁汤家,她父亲是上一任的江宁织造,兄长子承父业,她自己则是林家主母,对织造局那看似光鲜亮丽皮子底下的一团污糟,岂能不知?
只是这些涉及朝廷阴私,盈珠即便不懂,她也不能解释,只能缄默不言。
盈珠道:“奴婢知道,只是心疼夫人罢了,您好容易又有了身孕,这才没诊出两日,老爷尚且不知,便被钦差捉走了,都是这个钦差……”
原想说都是这个钦差不好,却又想起方才汤夫人不让她议论钦差的是非,只得改口道:“说到底,夫人既然已经叫了人回江宁报信,又何必一定要自己动身?眼下您才刚得喜信,正是要悉心静养的时候,如此车马劳顿,若是动了胎气,可怎么好?”
原来汤夫人嫁到林府,已有近十年,却始终未与丈夫育有子女。
其中缘故,说来话长。
林家历代家主虽然大多短命,林氏一门后人人口却颇为兴旺,到了林有道林有路的父亲这里,府中除了正夫人所出的一对兄弟,里里外外少说还有七八个妾仆所生的少爷、五六个小姐,至于流落在外没名没分的,更是不知凡几。
这么一大家子人,热闹是可想而知的,是非不断,亦是可想而知的。
汤夫人嫁入林府后,没多久,公公便得了急病撒手人寰。
林有道的一屋子庶出兄弟尽管不敢打织造局的主意,却都盯着林府偌大的家产,个个都觉得那些东西里,该有自己一份,都虎视眈眈,不肯罢休。
汤夫人才刚嫁入林府,就要眼睁睁看着丈夫家业被这样多人七一口、八一口的分去,哪里肯依?
她在江南也是有头有脸名门所出的小姐,一贯好强,素不肯服输,又有家学渊源,公公早死,婆母又性软,她也就顺理成章做起了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
整整四五年的光景里,林府后宅你方唱罢我登场,汤夫人睁了眼在跟人斗,闭了眼在算计人——
后来终于累了,便总想,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日子终竟是看不到头的。
有些事就是如此,越盼,越不如人所愿,等终于如人所愿了,却也早已不盼了。
后来汤夫人骤然发现,偌大的林府不知何时,已经再没有敢不知死活觊觎家产的人了。
就连敢和她顶嘴的人,也没有。
她和丈夫把最后一个庶出的妹妹嫁了出去,那妹夫家在辽东,妹妹的嫁妆足有十几箱,但林夫人心知肚明,这十几箱里,真值钱的东西,左不过也就只有个三千两出头。
小妹生的国色天香,自小姿容出众,又善文辞,林有道原本打着用着妹妹嫁个豪族、攀个好妹夫的主意,只是不想用力过猛,适得其反,小妹才名艳名远播在外,人人知道杭州织造林大人有个才情美貌皆不逊于映月楼花魁娘子的小妹,这名声虽大,却不太好听了,清贵人家为了避嫌是不远讨个这样媳妇的,便只得将她嫁了个慕名不远千里求娶的富商,对方以厚礼求聘,只金银首饰,便足足装了两船——
这桩婚事,虽然未达预期,林有道夫妇自然也是稳赚不赔的。
至于那富商的年纪是否已足以做林家小妹的祖父,自然并无人介意。
夫妇俩送了小妹上船,临行前,汤夫人原不很哭的出来,但她已送嫁了丈夫几个妹妹,自然早做惯了长嫂的姿态,于是只以锦帕掩面,嘱咐小妹远嫁后,好生侍奉夫家、相夫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