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 by云照君
云照君  发于:2023年0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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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月娴点头道:“好,劳烦谢掌事了,我会自己提前准备好的,掌事只管放心。”
青岩道:“那就好。”
“明日殿下虽能带着姑娘出宫,但还得见了周老大人,才知究竟能不能送姑娘回去,若能成,自然最好不过,若是……不成,小的与德春会寻个机会,在回城路上送姑娘换辆车马,离开京城往南去,车上备着更换的衣裳、盘缠、吃食,那车夫是南安镖局的镖师,会护送姑娘直到金陵,若是姑娘路上想提前下车也是可以的,以后天高海阔,就要靠姑娘自谋生路了。”
青岩心里虽觉得,即便逃出皇宫,离了京城,可要周月娴一个女子独自谋生,恐怕也是前路渺茫的,但他们的确也只能帮她到这里了。
“殿下能力有限,实在没法子替姑娘寻得更好的出路,明日无论是走是留,都要姑娘善自珍重了。”
“掌事快别说这种话。”周月娴道,“你们肯帮我,我心中已再感激不过。”
她抓着青岩递给她的衣裳,低声道:“既是我自己选的路……是生是死,都是我自己的造化,我自会担着的,哪有埋怨你们的道理?”
青岩道:“好,那姑娘今日就早些歇息吧。”
他站起身来,正要离去,却又被周月娴叫住了。
“姑娘可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周月娴似乎犹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开口问道:“他……他如今怎样了?”
青岩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周月娴话里的“他”是谁。
他沉默了片刻,才答道:“……前些天,万岁封了宜王,如今已迁出宫外至王府独住了。”
周月娴沉默片刻,道:“……多谢掌事相告。”
青岩点了点头,没再多问,便径自离去了。
第二日天不亮,春晖殿前便停好了出宫的车马,青岩跟着闻楚上了前一辆,德寿德喜则护着扮作内侍的周月娴,趁着天色昏暗,迅速上了后一辆。
——之所以会是德寿,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些日子德春日日不错眼的盯着那处偏殿,汤药饭食也都是深夜才敢送去,是以春晖殿里其他下人,并未发现那处无人居住的偏殿里,竟然藏了个大活人,只有德寿和德春同住,心思又比德福细些,察觉了德春的不对之处。
他某日发觉,德春一连几日都在御药房取药,本以为是替七殿下取的,但德寿先前本在御药房当过几日差,粗通些药理,因此看出来混杂在其中的好几味药材,都是多用于女子流产后温经补血的。
刚开始他还暗自咂舌,以为七殿下是搞大了哪个宫女的肚子,又不好把此事捅出去,这才先把人藏在宫中,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劲,毕竟七殿下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就算再早熟,应当也不至于勇猛如斯。
况且春晖殿里近身伺候的都是内侍,拢共也没几个宫女,还都是粗使,个个生的相貌平平,怎么也不像能被七殿下看上的,他虽然不太熟悉外院的那些粗使,但留了心后,暗自数过人数,却也并没有发现少了哪个,于是心中更加生疑。
好在因为青岩待下宽厚,春晖殿日子比别处好过许多,几个贴身内侍不必整日勾心斗角的在掌事内官面前争脸,因此他们交情颇好,德寿想不通了几日,终究憋不住了,私下里开门见山的问了德春,德春又把此事告诉了青岩。
青岩心知瞒不住了,索性便把此事来龙去脉告诉了德寿,德寿果然大为震惊,道:“……殿下这是疯了吗,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青岩冷声道:“只要你不往外说,便没有人知道殿下犯了欺君之罪。”
他说这句话时,目光锐利如冰箭,德寿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这才发觉,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哪还能不明白青岩的意思,脸色顿时唰的白了。
德寿连连表了忠心,又发毒誓再三保证,绝不把此事告诉旁人,青岩便把护送着周月娴出宫的差事给了他,让德春留在春晖殿打点上下——
如此大家都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欺君之罪再重,也有了德寿一份儿,想必他也会闭紧嘴巴了。
上马车时,闻楚打量了青岩片刻,道:“掌事愁眉深锁,可是担心吗?”
青岩低声道:“自然担心,小的只怕殿下白忙活一场,又担了这样大的干系,最后却一无所获。”
闻楚笑道:“不会的,我已探过周老大人的口风了,周家若不愿意,便不会答应今日见面,何况有谢公子这般舌绽莲花的说客,何愁不能成事。”
今日出宫,众人都是便装,青岩自然也不例外,他本想穿的素净点,怎耐闻楚一直说他今日是要替自己做说客的人,若穿的太过寒酸,难免叫人看轻,因此自掏腰包提前三四日便叫针工局那边按照青岩的身量,赶制了一身衣裳。
青岩虽然换了面目,但肤色却变不了,仍是莹透如白瓷,往日总是弓着腰屈着膝,套在那身深蓝色的宽大内侍袍服里,还看不出什么。
但换上今日这身天青色的堆云锦直裰,玉带掐出一把窄腰,青色抹额缀玉,立时摇身一变成了个温文淡雅的翩翩公子,眉目虽不惹眼,气度却浑然天成,毫无矫饰之痕,温华内敛,好似一块通透沉润的碧玉。
青岩被闻楚那挪也不挪直愣愣的眼神看的有点发毛,听到那句带着些调侃意味的“谢公子”,更怀疑起这叫的究竟是不是自己,顿觉浑身都不自在了,忍不住低声道:“周家既知小的是殿下的人,哪里敢看轻小的,殿下本就没多少积蓄,很不该如此奢靡的,以后还有的是用银子的地方……”
他絮絮叨叨,却被闻楚打断,这人显然没有一点反省自己乱花钱的意思,反倒满脸带笑,看着他道:“你也说了,你是我的人,我给自己的人花点钱做身衣裳又怎么了?况且以后还有的是机会穿,哪里就奢靡了?”
青岩不疑有他,也没注意到闻楚那句“你是我的人”,只是不轻不重剐了他一眼,便转开目光看向了车窗外。
他在闻楚面前一贯低着头,甚少给过对方这样观察打量自己侧脸的机会。
闻楚的视线落在青岩逆着光的半边侧脸上稍稍停顿了片刻,很快挪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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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初刻,浩浩汤汤的车马队伍驶离皇城。
过了天门街,快要出京城南门时,闻楚乘坐的马车车辙忽然断裂,只好停下来换了后面那辆,德寿几人自然不可能和主子挤在一辆车马里,都下车步行。
只是步行,自然是跟不上行车速度的,闻楚遣人去和随行的侍卫知会了一声,说车马坏了,留几个内侍在原地请人来修,等修好了再重新跟上来,那侍卫自然也并无异议,毕竟只要七皇子没事,还跟着队伍,耽搁几个奴才落在后面,倒也无甚大碍。
青岩与德喜、乔装的周月娴于是顺理成章的脱离了队伍,德寿则上了车马继续随行伺候闻楚。
三人目送着前头御驾队伍的尾巴,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对视了一眼,德喜便和青岩与周月娴二人分开,去了就近的驿站请人来修车马,至于青岩和周月娴,则转道上了早就备好的另一辆车马,去了城南的聚贤楼。
聚贤楼雅间是早就定好的,桌上布了精致酒菜,周月娴到了内间屏风后坐下,青岩低声同她道:“若是不成,一会老大人离去,小的便送姑娘上离开京城的马车,姑娘……姑娘也别太伤心了。”
周月娴点头道:“我……我知道的,家中若不愿我回去,也是情理之中,没道理因我一个人的性命,叫全家人替我担着干系,我明白的。”
青岩拍了拍她的肩,转出内间,果然没过多久,敲门声响了起来。
与周老大人同行的,还有两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其中一个瞧着眉眼就能看出和周月娴生的极像,想必是她那同母所生的两位哥哥之一,另一个虽不似这个如此像,却也瞧得出是周家人的相貌,应当也是周家孙辈的几位后生之一。
周老大人当然不会带着个不相干的孙辈来今日这种场合,青岩只稍一转念,立刻便猜到了这位的身份——
估计十有八九,是周家三房那位才名赫赫、连中三元,才不过二十来岁年纪,便入选翰林院,官授庶吉士的四公子周祯。
若是京城里的贵族子弟们,在家里有个听父母念叨的耳朵都起了茧子的“别人家孩子”,想必这个孩子除了周祯,不会另有他选,二十岁不到的状元郎,还是几朝都出不了一个的三元及第,如今年纪轻轻便是可以预见的前路一片坦荡,可以说周老大人以后,周家即便只有他一个,也可保百年清贵门楣不倒。
虽说礼法以嫡长为尊,但只要比一比周祯和周月娴的那两位兄长,就是傻子也猜得出来几十年后周家掌权的是谁。
周老大人今日带上他来,不可谓不意味深长。
青岩开了门请他们进来,又把门重新关上,转头见那周祯正不慌不忙的扶着周老大人坐下,周月娴那位兄长倒是左顾右盼、急不可耐,像是在找什么人,青岩笑道:“殿下原只邀了老大人一人,今日赴约的却有三位,不知这两位是……”
周老大人道:“这两个是娴儿的亲哥哥和四堂哥。”
那周祯拱手微笑道:“在下周祯。”
青岩心道,这个是堂的。
另一个就没有他这般气定神闲,草草拱了拱手道:“周祁。”
……嗯,这个看来是亲大哥了。
报完家门,周老大人还没说什么,周祁便疾声道:“怎么只有阁下一人?七殿下不是说……”
周老大人拄着拐杖点了点地面,沉声道:“祁儿!成什么样子!”
青岩斟了杯茶,递给周祁,笑道:“大公子玩笑了,皇子妃娘娘身死灯灭,如今已经葬入皇陵,此事尽人皆知,大公子却同在下要人,岂不是说我家殿下瞒着皇上,私藏了长嫂?这罪名殿下可担待不起,殿下那日说的是知道皇子妃的下落,却不是说皇子妃在殿下手上呀。”
周祁接了茶,听了他这一番云山雾罩的话,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道:“既如此,就是说娴儿真的死了……”
又忽然横了眉毛,道:“那还用你来说什么知道下落,我家还能不知娴儿就葬在皇陵里吗?”
青岩一时有些无言,心道难怪周家大房需要沦落到卖女儿让妹妹给两个哥哥撑门面的地步,那周祯却拦了拦堂哥,浅笑着道:“七殿下的难处,我们自然是明白的,还请阁下相信,无论如何娴儿妹妹是周家的女儿,即便我们救不了她,却也不可能反过头来害她,周家数代清贵门楣,还不至落得要靠害了自家女儿以求保得富贵的地步,这点还请阁下放心。”
“阁下今日约祖父前来,想也不只是为了兜圈子的吧,有何要求,不妨直说。”
青岩正在斟第二杯茶,闻言动作顿了顿,抬眸看了周祯一眼,却见他也正在看自己——
和聪明人说话果然省事,不必多费口舌,便能闻弦歌而知雅意。
青岩继续把这杯茶斟完了,递给了周老大人,这才笑道:“四公子说的很是,在下也不想兜圈子,只是今日却也不得不确认周家的意思。”
他说的是周家,既不是一个周老大人,也不是一个四公子周祯。
是整个周家。
满室静默,落针可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老大人才慢悠悠道:“七殿下今日约老臣与阁下相谈,说是知道老臣那苦命孙女的下落,老臣原还只是以为七殿下手上通着什么神异手段,能叫人起死回生,如今看来,手段再神异,也是有代价的,只是却不知若是周家担不起这个代价,阁下与七殿下打算怎么办?难道让老臣那起死回生了一半、不人不鬼的孙女,重新躺回坟里去吗?”
青岩失笑,半晌才摇了摇头,道:“老大人风趣了,只是老大人说的不错,万事万物都有代价,周姑娘若是死而复生,自然也便和富贵尊荣、权势地位再没了瓜葛,如今她就是活回来也做不成宜王妃了,这个道理三位应该明白吧?”
周老大人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才道:“七殿下果然好涵养,直等到大殿下出了永仁宫,做了宜王,才告诉老臣殿下通这起死回生的神异手段,娴儿的娘娘命,自然也就灰飞烟灭了。”
青岩心知他这话是在讥讽闻楚故意等到尘埃落定,才和周家联系,是不想给闻越翻身的机会,但倒也并不反驳,只笑道:“老大人见事果然毒辣,所以,周家可想好要担这代价了吗?”
他抬眸看了看周祯,道:“四公子方才说,周家数代清贵门楣,还不至靠害了自家女儿以求保得富贵,可若是周姑娘死而复生,不是大皇子妃、不是宜王妃、也更不可能是将来的皇后娘娘,再不能帮衬着周家。四公子前程无量,为着这样一个女儿累了四公子的前程,老大人难道舍得?”
周老大人沉默着没说话。
周祁一向愚笨,可大约是累及妹妹,今日竟然太阳打西边出来似得,听懂了方才青岩与周渊、周祯祖孙俩打的哑谜,红了眼眶急道:“祖父,娴儿不好累了周家,那只累了我与她二哥不就是了!大不了……大不了我和她二哥带着她回阳平老家去,反正我们也不像四堂弟有出息,有什么非做不可的官等在前头,她两个嫂嫂也都是疼她的,必不会忍心见死不救的,就算将来宫里察觉了,要杀就杀我和二弟的头,这难道也不行吗?”
周老大人拄着拐杖叹了口气,大概是很心累,道:“我今日带上你,不是为了叫你在人家面前撒泼来的,你和禧儿都是周家的人,是我的亲孙子,是你四堂弟的兄长,你们两个被杀了头,难道以为你四堂弟就能跑得了?周家就能跑得了吗?这些道理,你多大了怎么还不明白,非得今日我当着外人的面教你吗?”
青岩正要说话,哪知那周祁见说不过自家祖父,居然兵行奇招,哇的一声哭了,他一个七尺男儿,当着青岩这外人的面,倒是也说哭就哭,半点不觉得丢人。
“可祖父难道要真的眼睁睁看着娴儿去死、坐视不管吗?祖父您一向最疼娴儿的,难道就忍得下心吗……祖父若……若怕连累了四堂弟,难道……难道我和二弟更名改姓,不去阳平,去别的……别的地方,就说我们不是周家子孙,也不行吗……”
周祁坐在红木鼓凳上,一边哭的打嗝儿一边举着袖子胡乱的擦满脸的眼泪鼻涕,饶是青岩今日来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绝没料到会见到这等阵仗,一时有些目瞪口呆。
周祯却好像早有预料似的,并不意外,但显然周祁当着青岩的面露出这幅窝囊模样,他也十分无奈,走到周祁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祁哥哥,你想想,祖父若是真打算见死不救,今日又何必前来赴约?快别哭了。”
青岩:“……”
他一时竟然有些词穷,不知该说什么了。
时至此刻,青岩自然也明白过来了,他与闻楚怕的是周家人知道周月娴还活着后,不但不敢收留她,反而宁愿大义灭亲,也要保得自家儿孙前程顺遂,往后平安无虞,虽说这是最坏的结果,可万一周家真这么做,闻楚这个犯了欺君之罪、私藏大嫂的,也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今日既不得不和周家人打哑谜,也不敢把话说死了。
而周老大人担心的,却是以为闻楚捏着周月娴,是要和他讨价还价,讲点条件。因此本还打算端着些,至少不能把救回孙女的心表现的太过急切,免得闻楚这边拿准了他们的软肋,狮子大开口,谁知道摊上了周祁这么个猪队友,如今就是再想装也装不下去了。
两方都不相信,对方只是想救周月娴这个小女子而已,两方也都觉得,对方可能暗怀鬼胎——
偏偏有时候,怎么也不肯相信的,反而就是真相。
青岩叹了口气,道:“周姑娘,你出来吧。”
内间屏风后传来一阵轻微响动,很快走出一个人,正是男装打扮,泪眼朦胧的周月娴。
周家祖孙三人闻声扭头去看,都是怔在原地,他们虽知道周月娴可能还活在世上,却怎么也没想到,今日会这样和她见面。
周祁噌的一下站起身来,一阵旋风似得从青岩面前刮过,上前去抓住周月娴的肩膀不可置信道:“娴儿……是你……是你么?你果真还活着,你果真没死?”
周月娴哑声道:“大哥,是我……”
周祁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山洪迸发了,他一把将周月娴揽在怀里,哽咽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你知不知道,娘她为了你,这一个月来把眼睛都哭坏了,天天自责当初不该答应这门亲事,你知不知道我和你二哥有多难过……”
周月娴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在周祁肩窝里默默流泪。
那头周老大人也红了眼眶,侧过头去没有说话。
青岩并未出声打扰,他斟了第三杯茶,这杯却是给自己的,仰头饮下,入口微涩,涩后回甘。
真好啊。他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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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两位侍寝
事了后送走周家祖孙,周老大人和周祁兄妹先行下楼登车,周祯倒是留下和青岩拱了拱手道:“烦请阁下转告,殿下的人情,周家承了。”
青岩笑了笑,没答什么,只是抬手做了个送客的姿势,那意思是叫周四公子不必多礼,可以回去了。
周祯却没走。
“方才我与堂哥都已自报家门,阁下虽是七殿下的说客,可若连个名姓也不肯相告,是否有些失了礼数?”
青岩微微一怔,抬眸看周祯,却见他目光灼灼,正盯着自己,那眼神里颇有些探究意味。
青岩沉默了一会,道:“小人不过一介说客,今日所言也都是替殿下转达罢了,小人身份何足挂齿,四公子又何必深究?”
周祯道:“阁下此言却不尽然,小殿下如今尚未封王建府,久居内廷,却能有手段在宫外,谋得阁下这般心腹。从前总听传闻说小殿下年幼丧母,性情恭谦顺和、寡言少事,然则观他今日所为,小殿下若真是胆小怯懦,焉敢行此险招?”
青岩道:“恐怕四公子误会了,我家殿下如今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哪里就有四公子所说那般老谋深算?周姑娘被救一事,背后其实另有隐情,殿下亦不过恰逢其会,之所以愿伸出援手,一则顾念当初姑娘还是殿下长嫂时,诸般照拂之恩,二则……”
他顿了顿,道:“若是小人说,殿下别无所图,恐怕四公子也未必肯信吧。”
周祯目光落在青岩脸上,没说话。
青岩见他似乎心中还有疑虑,倒是忽然想起那日闻楚的话,抿了抿唇道:“四公子可是觉得,这世上人做什么事,都一定是别有所图的?”
周祯反问:“难道不是吗?”
青岩也觉得的确是。
只是青岩当然不可能替闻楚承认,他很明白,如周祯这种人,就算面上表现的再亲和贴地气,心里也定是端着、且有几分自命清高的,若说实话虽然真诚,但太过流俗未免为他所不齿。
于是青岩敛了笑意,沉默片刻,道:“士之所求,何足止利?”
周祯闻言怔然,半晌才道:“好一个士之所求,何足止利……即便不为小殿下,只是在下想和尊驾交个朋友,尊驾难道也不肯将名讳相告吗?"
“在下表字子吉……”
青岩听他竟然连字也报上来了,瞧这架势,恐怕把他当作了什么闻楚在宫外结交的才俊,心里倒是觉得很有些可笑,也不知周祯得知他真实身份后,要作何感想。
他免不得起了几分促狭讥嘲的心思,便勾了勾唇角,垂目躬身揖道:“小人春晖殿掌事内官,鄙姓谢,承蒙周翰林抬举,只是小人不过一介阉人罢了,哪里配与周翰林以字相称?万不敢冒犯了翰林大人,老大人和大公子恐怕已在下面等的久了,您就快下去吧。”
周祯闻言微微张口,惊得险些没合上嘴,上下打量了青岩两圈,道:“你……你……”
也不知怎么的,看见周祯这副模样,青岩忽然觉得心情大好,行了个礼便悠悠然笑道:“时辰不早了,咱家也该回去给殿下复命了,周翰林,回见吧。”
语罢也不等周祯回话,施施然下楼离去,只留下一个怔在原地的周祯。
回去时德喜已经请来驿站的人修好了马车,又从驿站叫了个车夫,两人上了车马,便叫那车夫赶着马儿快步追着御驾出城去了,大约晌午时分,到了青鹭山脚下,看见停驻在山脚的浩浩汤汤车马队伍,想必帝后闻楚等人,已经下车上山去了。
好在青岩和德喜只有两个人,年纪又轻,体力脚程都颇佳,很快追上了前头。
闻楚见他们回来了,又不见周月娴身影,心知无论她是回了周家,还是离京南下,想必都进行的颇为顺利,倒也没多问什么。
等到上了青鹭山顶,陪着帝后进了金台寺大殿进过香,请师父给燕嫔添了海灯,众人在寺中用了素斋以作午膳,潜华帝要听那方丈讲禅,齐皇后作陪,便放了众人在青鹭山上转悠,等天昏时再一道下山回宫。
青岩跟着闻楚在山顶一块巨大的青石台上驻足,石台边的山壁上逆着崖壁长着一棵三四人合抱粗的老槐树,巨木参天而去,浓荫蔽日,树下凉风习习,枝叶抖动声簌簌,很是惬意。
闻楚转头看了一眼,德寿德喜便停了脚步候在不远处,并未近身,闻楚才道:“周家那头怎么说?”
青岩道:“接回去了。”
闻楚点了点头,似乎并不觉得意外,道:“怎么去了这样久,周家那边难为你了?”
青岩道:“不曾,只是老大人带了周大公子和四公子同行,因此费了些口舌。”
闻楚点点头,道:“辛苦掌事了。”
“小的分内之事。”
闻楚笑了笑,忽然低声道:“掌事的分内之事,是陪着我欺君罔上吗?”
青岩:“……”
有了这大半年的相处,闻楚如今一见他这般低垂眼睑,但又喉结微微滚动的模样,便能猜到青岩此刻心里正不知怎么腹诽他,不由得大乐。
青岩哪能猜不到他这点促狭心思?一时颇觉无语,也懒得再继续装那幅谦恭顺从的奴才模样了,索性舒展开一直躬曲着的背脊,扭头垂目朝着山下看去——
青鹭山虽不陡峭,但山势却并不低矮,站在山巅朝下望去,山腰处云雾缭绕,隐约可见山脚下疏疏落落如小黑点的屋舍,再望远些,一国都城尽然在望,如此景致,难免叫人胸怀开阔,豪气顿生。
青岩看了一会,也觉心旷神怡,倒也无怪潜华帝年年都愿意来登青鹭山了。
人在看景,景亦宜人。
闻宗鸣今日才发现,青岩竟如此适合穿青色。
三四年过去,青岩大了年岁,换了眉目,身形也稍稍长开了些,再不是当年应王府里那副有些瑟缩着舒展不开的模样,谢澹从前虽然貌美,然而美则美矣,却像一株柳枝般柔嫩易折,好像失去了他的保护,便不能继续生长下去。
可如今的青岩,身上却有着一种崖间苦树般、经了无数风吹雨打,却仍沉默着向上生长的柔韧和固执。
他好像不再需要任何人了。
如今的谢青岩,既像树,又像兰。
青岩感觉到闻楚在看他,扭头回去看了闻楚一眼,道:“怎么了,殿下?”
闻楚沉默了一会,道:“我最近在想,若是有朝一日,掌事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了,掌事会否离我而去?”
青岩想了想,道:“自然会。”
闻楚呼吸微微一窒。
青岩笑着道:“所以殿下快些长大吧,殿下拥有的多些,小的自然也就不舍得离开了。”
想了想,又道:“不过,可能有朝一日,若殿下发现小的并不似殿下以为的那般有用,殿下也会了结了小的。”
“刀可能会反噬主人,主人自然也能折了刀。”青岩笑着道,“不过用人用物都是如此,杀马易,驯马难,殿下以后要驯的,可不止小的一人,还望殿下可万莫松懈,反遭其噬。”
闻楚看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道。
“自然,烈马难驯,我知道的。”
四载春秋,倏忽一逝。
春晖殿庭中原本只有半人高的枇杷树,如今已经长得亭亭如盖。
德喜德春几人正领着传膳的内侍们候在膳厅门外,心里很是忐忑。
果然没多久里面传来一个微沉的男声,道:“传膳吧。”
德喜德春对视一眼,心里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内侍们弓着腰托着盏碟鱼贯而入,只是还不等他们把膳食在八仙桌上布好,闻楚的目光已经在厅中逡巡了一圈,没找到人,蹙着眉道:“谢掌事呢?”
德喜心里咯噔一声,暗道,果然来了。
“掌事……掌事去尚寝局了。”
德喜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无奈春晖殿的主子偏偏是个耳力极佳的,自然听了个清清楚楚。
德喜话音一落,膳厅中顿时死寂一片,只有几个布菜的内侍硬着头皮布膳的叮叮当当碗筷声,听着莫名叫人有些心惊。
膳布好了,侍膳的小内侍端着碗筷递过去,闻楚却半天没接,气氛一时更僵几分,德喜无法,只得解释道:“殿下……今日是皇后娘娘派人来让掌事去尚寝局那边接人的,掌事他……他也不好回绝呀,总不能违抗娘娘懿旨吧?再说了,咱们春晖殿里都是内侍,一个伺候的宫女也没有,这……这倒也不好,如今殿下到了年纪,眼瞅着又快要婚配了,按例尚寝局那边,是理当送人过来的,掌事他也不是故意和殿下您对着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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