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瞬间,一股暖流涌向了全身,死亡的阴影离开了。
女人仍旧呆呆的看着她:“你……你是神吗?”
白锦瑟一愣,笑了下:“不是。”
她指了指那边的人:“大娘,您看清楚了,救你的从来不是神,是人。”
女人顺着她的手看去,那些和凶兽的身躯对比起来,如蚂蚁一般弱小的人,正在奋力挣扎,以命相搏。
“拉住了!”
陈山一声大吼,绕到饕餮侧面,对着那硕大的肚子一阵乱砍,几刀下去,竟也真的皮开肉绽,这凶兽也不是真的钢筋铁骨!
但没等他高兴一会,那伤口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飞快的愈合了。
白锦瑟喊道:“它吃的越多,实力越强,把这药给它塞下去!”
她用力扔过一个饭碗大小的铜球,吴翎把手放在嘴边,打了个长长的呼哨,一只兀鹫般的鸟儿利剑一样破空飞来,一张嘴叼住了那药。
齐流木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饕餮的后背,将一张定身符狠狠拍了上去。
“定!!!”
短短的一瞬间,所有动作都静止了,只有那兀鹫盘旋空中,将药丢紧了饕餮大张的口中!
“吼——”
不过片刻,定身符的作用救已失效,饕餮吃下了药,猛的翻滚了起来,齐流木摔了下去,和陈山滚作一团,刚起身就见小山般的凶兽砸了下来,赶紧就地一滚,堪堪避开了。
那药似乎让饕餮极为不适,祁景对白锦瑟这个女人暗暗称奇,竟然能制出饕餮也吃不下去的东西,那该有多难吃啊!
江平大吼道:“布阵!”
更多的人涌了上来,将痛苦翻滚的饕餮围在其中,一个大阵眼看就要成形。
饕餮忽然直起了身子,高高扬起了脖子,那上面的肌肉纠缠着蠕动,连同硕大的肚子一起,一阵接一阵的痉挛,终于——
“呕!!!”
呼啦啦——一阵混合着酸水、血肉、腐烂的味道像炸弹一样喷涌而出,饕餮竟然把刚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还没有消化的残肢,鸡鸭牛羊,甚至是房屋的一角,都在这摊呕吐物中混成一团,在场众人纷纷捂住了嘴,差点一起吐得昏天黑地。
祁景也吐了第二次。
因为什么也没有,他几乎怀疑自己要把魂吐出来了。
饕餮的身子肉眼可见的小了下去,被嘴挤没的五官逐渐清晰起来。它的四肢像马一般矫健修长,末端却生出尖锐趾爪,头部骨骼形似狮虎,却生了两只角,那角不像穷奇头顶两只鹿茸似的角,而是弯曲尖锐如羚羊一般。
脸的下半部分到脖子、胸膛,都被一张巨大的嘴占据了。
它不张嘴的时候,形貌也是威风俊秀的,一张嘴,从喉管到胃都清晰可见,一排排利齿长入腹中,就只剩怪异可怖。
此时,饕餮看着那一滩恶心的呕吐物,仿佛呆住了一般。
“我的……我的……”它面目豹变,双目赤红:
“我的吃的!!!!!”
那吼声震天慑地,饱含浓浓的痛苦和可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最爱的女子被杀了,他在深情厚谊的呼唤着自己的爱人。
祁景已经无语了。
哗啦啦——
哪来的声音?他定睛一看,从饕餮的嘴边,流下了小溪一样的涎水,比之前还多了好几倍。
“饿……我饿……饿死我了!!”饕餮的脸已经完全扭曲了,隐隐有疯魔之态,“你们会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的!我要把你们每一个人,一点点嚼碎了,嚼成肉泥,全部都吞下去!每一个!!!”
它猛得一张嘴,不知怎么就叼住了绑在角上的绳索,大力一甩,在一阵惊呼声中,那绳索连着一串人都进了它的肚子,还没等别人反应过来,布阵的人又被飞快的吞下了几个!
极度的愤怒和饥饿,让它杀红了眼,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时间,再没有人拦得住这只发疯的凶兽!
祁景的心又高高的提了起来。
一个又一个人进了饕餮的肚子,人们还在奋力厮杀,但已有颓败之势。
陈山的眼红的可怕,他的嗓子已经喊哑了。每一个人都是。
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战友进了凶兽的肚子,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愤怒、不甘和自我怨恨,是人间最难言的滋味。
齐流木浑身浴血,他好像终于下了什么决心,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圆亮亮的东西,祁景只来得及看到银光一闪,那东西就被他吞了下去。
……那是什么?
齐流木猛的闭住了眼睛,大颗大颗的汗珠落了下来,脸上表情都扭曲了,好像在忍耐什么不得了的痛苦。
就在这时,饕餮的大嘴选中了他。
祁景还没喊出声,忽然,饕餮整个身子都突兀的停顿了一下,仿佛静止在了半空。
陈山猛的抬头,定身符?不,不是……
一只硕大的,毛绒绒的黑色爪子,按住了饕餮那马鬓似的长尾巴,任由它怎么挣扎,都再近不了一步。
“我早就说过,你们的法子没用。”
那黑金色的野兽慢悠悠的说,“它吃的越多越强不假,但把食物从它嘴里抢走也是下下招。饿疯了的狼,反而是最不怕人的。”
欤嘻……
饕餮猛得回过了头:“穷奇!又是你!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总要来坏我的好事!”
它猛的张嘴往后咬去,穷奇放开了爪中的尾巴,闪了一下,一掌拍在了它的脑袋上。
那一掌轻飘飘的,好像只是在同它玩耍,却听嘭的一声,饕餮的面骨陷下去半边,五道爪印鲜血淋漓!
所有人都惊呆了。
陈山趁机扶起齐流木:“你没事吧?”
齐流木按住胸口一团灼热,摇了摇头,眼睛盯着那两只野兽撕咬的场面,一眨也不眨。
饕餮的骨骼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原状,它扬起了巨大的爪子,猛的拍向穷奇的脸面,穷奇举爪相迎,两只野兽你来我往,抱作一团互相撕咬。
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震天动地,每一次扑杀都血肉横飞,在场的人站都站不住,刚站起来就被那余震拍到了地上,只能连滚带爬的拼命逃开。不多时,周围所有建筑都被夷为平地,战场的中心,甚至深深陷下去一个几十平米的深坑。
这是最原始的力量和血性的较量,任何阵法和符咒,在绝对的力量前,都显得弱小而无助。
忽然,饕餮怒吼一声,一张大嘴猛的张开,森森利齿像绞肉机一样,一口咬在了穷奇的侧腹上,只听“刺啦——”
鲜血飞溅,那一大块血肉被它硬生生扯了下来,几下吞进了肚子里!
“好吃……好吃……”
它含糊不清的嚎叫,一双眼睛爆出了狂喜的精光。
穷奇道:“想这口想好久了吧?”
凶兽的皮毛虽然不是钢筋铁骨,但也相差无几。强大的复原能力让他们根本不惧刀枪剑戟,甚至枪弹火炮,只有强大的法器能伤到分毫,要想重伤,就只有同类的爪牙能够做到。
齐流木猛的站了起来,被陈山一把拉住了。
他摇了摇头:“咱们帮不上他的,去了反倒添乱。”
一声低沉的兽吼传来,穷奇将饕餮压在了庞大的身躯下,巨大的爪子死死按住了那张大嘴,好像人类捕捉乱咬的鳄鱼。
“走。”
他并没有看这边:“别碍事!”
齐流木知道他在对自己说话,咬了咬牙,大声道:“撤退!”
还活着的人互相搀扶着,飞快的离开了战场中心,幸存者聚在一起,向定好的路线有条不紊的撤退。齐流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黑金色的野兽仍在死死压着饕餮,一动不动。
直到他们走出去老远,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可怖的兽吼一声接一声,远处的树林多米诺骨牌似的倒了下去,掀起的风沙几公里外都能看到。那回音震的人的胸膛都在颤,有本来就受伤的,直接一口血喷了出来。
战斗这才刚刚开始。
一行人仓皇离去,走不多远,就到了一处倒塌的竹楼旁,陈山掀开一块木板,底下是一条简陋的地道。顺着地道下去,竟然是一个挺大的密室,里面或躺或坐了不少人,一见他们都起来了。
万古寨的人几乎都藏在这里了。
一个姑娘迎了上来,她美丽的大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艾朵!”
一个小伙子呼唤了一声,穿过过人群,两个人激动的抱在了一起。
“幸好,幸好你没事……”
小伙子不住的亲吻着她的头发,热情的表达着自己的爱意。
祁景认出来了,这个小伙子叫苏力青,艾朵正是被他们从饕餮帐中救出来的姑娘。
艾朵看了看这群人:“怎么伤成这样……只有你们回来吗,那些人呢?”
齐流木摇了摇头。
艾朵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她控制不住的抽吸了下鼻子,掩饰的擦了擦眼睛,拉着他们坐下:“别说这些了,我给你们包扎伤口吧。”
陆续有万古寨的人围了上来,沉默的帮他们包扎上药,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悲伤而黯淡的,更多人远远的观望着这一切,气氛非常压抑。
白锦瑟敏锐的察觉了今天的异样。
“发生什么事了?”她低声问艾朵。
他们已经出去三次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只能尽可能的多救些人下来。开始这些寨民都不信任外族人,但后来发现他们每天都在带人回来,其中不乏他们的朋友、亲人,态度也就渐渐软化了。
但今天,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从前。
艾朵愤愤不平的咬着唇:“还不是阿空在那里胡言乱语……”
祁景想了会,才想起她就是阿照老人的妹妹,那个把所有圣女和自己的孪生姐姐关进地宫里的狠人。
也就是未来的神婆。
既然她自己来了这里,那么该办的事,大约已经办完了。想到被关在地宫里的阿照老人现在该多么痛苦,祁景的眉头不由得紧紧皱了起来。
“她说什么了?”
艾朵刚要开口,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齐流木,我们的人呢?”
阿空站在远处,审视而怀疑的盯着他们。
“……他们牺牲了。”
“牺牲了?”阿空有些尖刻的重复了一遍,“你不是说好会保护他们的吗?”
吴翎撩起眼皮:“这位姑娘,你听错了吧?我们只说会尽力保护他们,但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谁能保证每个人都囫囵个的回来?我们自己都没法保证。”
“可是从进这个密室到现在,我们的寨民已经跟你们出去好几次了,每次都死了不少人,每个人都是我们的亲人、朋友。”阿空指着那些缩在角落里,默不吭声的人们,“你知道他们心里有多难受吗?”
吴翎一下子站了起来。
“那我们呢?你看看我们的人损失了多少?如果按比例算,我们的人死的比你们多一倍!这都是为了谁啊?我们千里迢迢来杀饕餮救人,要不是因为自己人都死绝了,谁又愿意让老百姓上!”
这次,阿空并没有被这样的说辞堵回去。
“你们口口声声说杀饕餮杀饕餮,杀掉了吗?”
“我……”
齐流木拦住气红了脸的吴翎:“阿空姑娘,如果饕餮那么好杀,也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他环顾四周,声音坚定而决绝:“我可以告诉大家,接下来,我们还会出去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饕餮一天不死,我们就要战斗一天,直到不能战斗的那一天为止。各位父老乡亲们,如果有可能,我们也不想你们冒险,但在数次战斗中,我们的人已经死伤大半,你们失去至亲的心情,我们感同身受。现在,饕餮已经吃掉了将近一半的寨民,万古寨成为人间地狱,我相信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都不肯任由别人这样破坏自己的家园。只要我们能团结一心,一起对付这个怪物,就一定能够战胜它。”
他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一阵反响,又渐渐沉寂下去。
许久,一个老人颤巍巍的举起了手。
“那个……娃娃啊……我想问问,这个饕、饕餮,到底是什么啊?”
齐流木道:“老人家,这是一只传说中的凶兽。”
“你说谎。”
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阿空盯着他:“饕餮,分明就是我们的天神,不是吗?那天在庆典上,我们分明看见神明变成了野兽的样子,对不对!”
底下传来一片附和之声。
有人迟疑道:“但神明怎么会变成野兽,还吃了这么多人……”
“因为那他妈的就不是你们的天神啊!”吴翎暴怒道。
齐流木拍了拍他的肩膀。
“各位,你们信奉的神明,实际上是一只妖兽所变。饕餮是我们汉族传说中的四凶之一,极为贪婪邪恶,喜好吃人。他骗了你们,他根本不是什么神。”
阿空道:“那是你们汉族的传说,和我们傈西族的不一样!”
“乡亲们,我们从吃奶的时候起,听的就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故事,信奉的是傈西族的天神,受到的是神明的庇佑。我们之所以能过上那么好的日子,都是神明在暗中保佑、指引着我们。怎么能因为一个外族人的话,就推翻了我们几辈子的信仰呢?这是对神明的背叛和侮辱啊!”
片刻的沉默,人群又喧嚣起来。
“对!”“外族人的话信不得啊。”
“要我说,他们汉族的信仰就是和我们的不一样……”
苏力青忍不住了:“各位,你们是不是忘了,是谁生吞活剥了我们的亲人和朋友?如果饕餮就是神明,他怎么能这么对咱们!”
阿空没有丝毫迟疑:“作为傈西族的圣女,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久。傈西族的典籍中,只记载了神明的伟大事迹,但从来没有描述过他的相貌,大家觉得这是为什么?”
“因为神明是神秘的、至高无上的,除了被允许,没人可以窥探和记录他的真面目。在巴布图的故事中,勇士巴布图最终变成了一条怪鱼,我记得在你们汉族的故事中,那个叫女娲的神,也是人面蛇身的模样,对不对?”
齐流木没有说话。
“所以,神明是可以变成野兽的样子的,就算变成野兽,他也一样神圣!换句话说,能变成野兽,不正是像巴布图一样,印证了他高贵的身份吗?”
连祁景都被这逻辑搞懵了。
陈山这样好脾气的汉子都忍不住了:“那你说,为什么你们的‘神明’要大开杀戒?”
阿照道:“一定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事情,惹怒了神明,所以他才会这样惩罚我们。”
这他妈……祁景的火已经冒到天灵盖,阿空这一通操作,相当于降智打击,将寨民们再次引回了封建迷信的怪圈里。
她其实很聪明。
只要牢牢的稳住神明这个人设,那无论是变成野兽,还是降下惩罚……就都是合理的。只要还有信仰,只要他们还是狂热的信徒,神明要打左脸,他们就会送上右脸,神明要吃里脊,连后丘也一并奉上。
吃人不再是吃人,而是一种心甘情愿的献祭。
祁景脑子里只有两个字,愚民,愚民啊。
连续多日的痛苦、紧张、迷茫和绝望,让人们的理性降到了最低点。他们不由自主的顺着阿照的话讨论起来:
“为什么……”
“我们做了什么,神明要发这么大的脾气?”
“神明的惩罚已经降临了,他带走了我的丈夫和孩子,呜呜呜……”
齐流木这边的人已经呆住了。
他们万万想不到,经历过这样的灾祸后,寨民们居然还会将饕餮当作天神。
白锦瑟的声音都变了:“迷信的力量,实在是太可怕了……”
阿空高举双手,止住了人们的讨论。
“要我说,一定是我们中有人惹怒了天神,我们不如现在就出去,在神明面前跪下来请求原谅!如果有谁收到了神的惩罚,那也是自己做下的孽。剩下的人,还会继续得到神明的庇佑,他会以最宽大、最慈悲的心原谅我们,帮助我们重建家园,大理还是以前的大理,我们会继续过着和以前一样幸福快乐的日子!”
“你们清醒一点!”陈山吼道,“不管是谁到了饕餮面前,都不会有活路,他见一个吃一个,谁也活不下来!”
“那也是我们应得的!”
陈山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你,你们……”
阿空大声道:“乡亲们,只有我们抱着牺牲的决心,以谦卑的,奉献的姿态祈求神明,才能够得到谅解!如果神明不原谅,我们的死也是光荣的!如果只有牺牲足够的人才能平息神明的愤怒,我们心甘情愿!”
连齐流木的脸色也变了:“你疯了吗!”
可怕的是,人群中隐隐有应和之声,很多人都站了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冲出密室,跪在饕餮的脚下一样。
他们赶紧拦住了寨民,场面越来越混乱,在密室里憋久了的人纷纷响应起了阿照的话,仿佛完全相信了外面不是吃人的野兽,而是一直以来的神明。
最开始被救下的人,没有经历真正的炼狱,他们看不到在短短的几十天里,万古寨变成了什么样子,孤独和绝望几乎要把他们逼疯,纷纷冲在了前面。而后来被救下的人则大多缩在后面,不敢出头。
“回去!回去!”
“不要冲动,出去就什么都完了!”
陈山高大的身躯向一面墙,牢牢的挡住了汹涌的人潮,推搡中,一个老人跌倒在地,忽然用拐杖急促的敲着地面,喘息不止:“作孽啊,作孽啊!你们这些不祥的外族人啊……我看就是你们这些外族人进入了寨子,所以才会带来这场灾祸!”
像石块落入了浩瀚无边的江面,一声巨响,砸的刚才还如滚水般沸腾的人群霎那间静了下来。
人们的目光交错着,充满了怀疑,畏惧,恍然大悟,还有一点愧疚。
似乎这个猜测,即使是对他们来说,也显得太忘恩负义了一点。
终于,死一样的寂静被一声怒吼打破了。
“我操你妈——”吴翎终于忍不住了,挥着拳头扑了上来,“老子为你们出生入死,你们还说出这样的狗屁话来,你们还是人吗?!”
这次,陈山也没有再拦。
好像曾经坚定的理想被残酷的打碎了,此时他受到的冲击,不比傈西族人的信仰崩塌时小。
救世,救世。
为了消灭四凶,他从四川出发,一路辗转,走南闯北,走过酷热难耐的沙漠,凿过人迹罕至的冰窟。他的脸层被晒褪一层又一层的皮,他的手指曾冻的像肿胀的萝卜,他穿的破破烂烂,身上新旧加旧伤,从未愈合过。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同他一起出发,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从几十人到形单影只。这条路,他从来没有停过,从来没想过放弃。
可是这一刻,坚强如他,也忍不住委屈起来,怀疑起来。
如果世人都是如此,还值得一救吗?
眼看拳头就要打上人,齐流木一把架住了吴翎。
“冷静。”他的声音也是抖的。
吴翎一把挥开了他,转身恶狠狠的瞪着他。
“冷静,怎么冷静?你自己看看,你看看你大圣人救下的都是怎样一群狼心狗肺的人!”他的眼眶也红了,“齐流木,我信了你的鬼话,抛家舍业,带着我多少弟兄和灵兽,一路跟着你走到现在,还剩下几个了?他们的死,就换回了这群人……这群畜生!”
他薅住齐流木的领子,按着他的脖子,让他睁大眼睛看看这些畏惧的、惊惶的、憎恨的、疯狂的人。
“你看啊,你听啊!你凭什么还能这么冷静?你听听这些畜生说的什么话,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因为高尚,就可以这样被作践吗!我的兄弟呢,我的灵兽呢?你还我,你还我啊!”
他疯狂的、崩溃的冲同伴发泄着自己的怒气。
齐流木狼狈的被他拉扯着,他看着这些面孔,和他一样的惊惶,一样的无助。
白锦瑟看不下去了:“你别冲小齐发脾气!当初也没人逼你,是你自己答应的,怎么能都赖在他头上?”
吴翎冷笑道:“是……是我糊涂!我不该来!我走,行了吧?”
他一把推开人群,大步离开了。
齐流木道:“陈山,跟上他,别让他自己一个人跑出去!”
他踉跄了一下,站稳了。
经过这一闹腾,人们反而平静下来一些,不知是愧疚、畏惧,还是终于清醒了,在劝说和推搡下,他们终于回到了密室里。
密室里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每个人都缩在角落,虚着眼睛盯着地面,气氛比之前更压抑,更难熬了。
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不安定的气氛弥漫在人群中间。
齐流木抬起头,就对上一道毒蛇一样阴冷的视线,阿空抱着膝盖,眼神像刀子一样扎在他身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见他看过来,就立刻移开了。
白锦瑟悄悄道:“别理她。她就是看今天李团结不在,才敢在这撒野。你看他在的时候,这女人放过一个屁了没有?就会挑软柿子捏。”
她迟疑了一下:“吴翎的话,你也别在意,他不是真的怨你。他从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他就是太难受了,所以……”
“我明白。”齐流木道。
“因为愤怒,才会口不择言。因为绝望,才会自欺欺人。因为无助,才会想要伤害他人。人的本性并非如此,只是太容易走上歪路了。他们……都是可怜人。”
白锦瑟没想到他还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被小心翼翼的捧着,也会感到温暖,付出有回报,也会欣喜若狂,刀子扎进去,也会流血,也会受伤。她不是没有心灰意冷的感觉。
齐流木的话,她其实是不认同的,但也是有些触动的。
“你是真正的圣人不成?”她极力作出轻松的样子,笑道,“可别在吴翎面前说这些,他会气疯的。”
齐流木点了点头。
忽然,外面探风的人跑了过来:“回来了回来了!穷……”他别扭的改了口,“李团结同志飞回来了!”
齐流木一下子站了起来,飞快的跑了出去。
灰蒙蒙的天空中,一只庞大的野兽盘旋着落下,爪子没落地之前,血已经滴滴答答淌了下来,被翅膀的风吹拂起来,好像下起了一场血雨。
齐流木被血糊了满脸。
他擦了擦眼睛,面前的凶兽浑身浴血,金色的花纹被黑红色的鲜血冲刷了一遍又一遍,几乎看不出来了。厚实的皮毛被咬的斑驳脱落,大片血肉被撕扯了下来,以腹部最为严重,即使是战斗,饕餮也只挑最好的肉吃,再深一点,美味的肠肚就会哗啦啦流出来,供他饱餐一顿。
他浑身都散发着腥臭的气息,不再漂亮,也不再威风。此时的穷奇,和形如厉鬼恶煞的饕餮没什么不同。
只有那双金色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邪佞明亮。
“怎么这样看着我?”
直到他开口,齐流木才回过神来。原来他已经这样痴痴出神了半天。
他摇了摇头,一步步上前,终于鼓足勇气,伸手摸上了那血迹斑斑的皮毛。
触手湿润、温热。他摸了一下又一下,终于忍不住开口。
“对不起……”
他不知是说给穷奇听,还是给陈山、吴翎,给决意跟随自己却牺牲了的同伴们,又或是喃喃自语。
李团结垂眸看了看他,金色睫毛遮挡住了凶恶的兽瞳,看起来竟有几分温柔。他没有说话,只把巨大的兽头贴了贴齐流木的脸。
陈山将吴翎追了回来,正好撞上了齐流木和李团结。
吴翎黑着脸看了他们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进了地道。陈山惊诧道:“怎么会伤的这么重?”
即使是诛杀混沌那一战,都没有现在这般惨烈。
按理说,四凶之中论好勇斗狠,只有梼杌可以和穷奇一较高下。混沌行踪不定,难以捉摸,饕餮只好食色,贪婪愚钝。要真论起战斗力,应该是饕餮最弱才对,但现在看来,反倒是穷奇落了下风。
难道吃人真的能变强这么多?
李团结没有理他。他伏低了身子,对齐流木说:“上来。”
齐流木一楞。
陈山也愣住了。他有点害怕这喜怒无常的凶兽把齐流木拐走,赶紧道:“李团结同志,你看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是进来让我们给你包扎一下……”
“没用。”李团结道,“你难道不知道同类造成的伤口最难愈合吗?”
陈山摸了摸鼻子,没话了。
他又说了一遍:“上来。”看样子是有点不耐烦了。
齐流木只好顺着他的翅膀爬了上去,那宽阔的背脊小山一般连绵起伏,心脏的跳动仿佛能从温热的皮毛下传来。他颇有些手足无措,李团结说:“抱住我的脖子。”
齐流木照样做了。
巨大的黑色双翼展开,投下的阴影让陈山显得娇小无比,翅膀扇动的风带起一阵眯眼的沙土。他跟着跑了几步:“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
齐流木的声音远远传来,一人一兽的身影很快就不见了。
和煦的风拂过耳边,地上的景物越来越小,穿过灰暗的云层,天空露出了本来的颜色。
远离了最血腥的战场,大片还未经破坏的梯田和花海出现了。花香和泥土的气息驱散了鼻端的血腥气,李团结落在了花田中央。
齐流木顺着他的翅膀滑了下来:“我们还在万古寨里?”
李团结点头。
“饕餮早在数日前就将吊桥破坏,还下了血脉禁制,除非他死,没人能出万古寨。这家伙是打定了主意,要把所有傈西人都当成盘中餐了。”
“……为什么来这里?”
李团结斜了他一眼:“洗澡啊。我脏死了,你看不出来吗?”
那为什么要带上我……
齐流木恍然大悟:“我帮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