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会就此罢休吗?
“你的承诺不能当真。”
李团结想了想:“也是,我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但是,你不觉得你对祁景的保护欲太强了一点吗?”
“我面对的是穷奇,保护欲强一点并不奇怪。”
“没点别的什么?”
“……”
李团结笑了:“真是油盐不进啊。也不知道那小子哪来的勇气,一心要撞你这堵雷打不动的南墙。”
江隐沉默了一下:“你知道……我们的事?”
李团结微笑:“在他身体里的大多时候,我都是醒着的。你们俩那点事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想不看都不行。”
江隐看了他一眼,忽然说:“最近,我总会最许多奇怪的梦。梦里总会看到一些奇怪的画面,我想,也许是我和祁景戴过同心镯的缘故,有些回忆也是相通的。”
你和齐流木的那点事,也在我眼皮子底下。
我们半斤八两,不遑多让。
李团结面上表情不变,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
“你知道为什么现在我会这么频繁的占用他的身体吗?”
“……”
“不好奇吗,我以前可是只能以灵魂的状态出现的哦。为什么呢?”他恶劣的说,“因为在那小子因为青镇的天劫变成半个残废的时候,某人却失踪了,他急着要出发去找人,把身体的使用权让给了我。”
“从那之后,我就能时不时的占据这个身体,这么多次下来,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呢。”
他清晰的看见江隐的瞳孔缩小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
李团结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江隐,你不奇怪吗,为什么你会对祁景的血肉如此渴求?只是因为傀儡婴吗?你见过其他的傀儡婴,他们也会这样吗?”
他像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不断的抛出问题,却不给一个正确答案。江隐摸不清他的意图,只能沉默。
他的手忽然被抓住了,那温度不似以往的温暖熨帖,下意识的,他用力一挣,却没有挣开。
那五指钢筋铁骨一般钳在他腕上,一股气息顺着接触风一样吹进了他身体里,比穿堂风还透心凉。
“你在……查看我的魂魄?”
与齐流木在鬼门关中的相遇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江隐莫名的觉得不妙,这一挥用了大力气,却突然被放开了。
惯性带着他像旁边倒去,心中警铃大作的同时,背上已经被重重一顶,压在了沾着泥土的花瓣中。
李团结操着他的后颈,像捏着一只软弱无力的小动物,那力道却将他的脸摁的扭曲变形,连骨头都在咯咯作响。
“别紧张。”他安抚道,“我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
“我好奇,你渴求的,究竟是祁景,还是他这副壳子底下的我,而你的壳子底下,究竟是你……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江隐一僵,剧烈的挣扎起来。
傀儡婴本来是失魂之人,为什么他能够幸免?这个问题从来没人深究过,却被最危险的人抓住了。
他不知道穷奇与齐流木订立过血盟,彼此灵魂上都留下了印记,只觉得这本来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而这个男人,却只通过一点端倪,就猜测到了这个地步,实在可怕。如果他想要的是齐流木,那他就应该知道,在齐流木于鬼门关中将残魂给了他之后,这个人早已消失在这世上,上天入地,再也无处可寻。
就算把江隐活剐了,齐流木也无法复生。
“你在怕什么?”
低沉森然的声音震着耳廓,随着身上人弯下腰的动作,背后的手臂被更用力的折上去,江隐瞬间出了一脑门的汗。
“是不是有什么小秘密,你还没告诉我?”
僵持之际,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是一直被晾在旁边,手足无措的阿月拉和勒丘。
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就见天边忽然出现了一缕亮光,一簇又一簇的花凭空开枝散叶,生根发芽,飞快的蔓延了整个花海子,无数班纳若虫从花丛中翩翩飞出,像萤火虫一样可爱而无害。
勒丘道:“是移动的花海子!”
阿月拉怔怔的:“这么说,姻缘庙也在这里……”
他们赶了那么久的海子,就是为了找到这片传说中的,神出鬼没的花海子。
“终于,终于……”
他们对视一眼,毫不犹豫的朝远处那若隐若现的楼宇跑去。
被抛在身后的两人:“……”
身上的力道松了,李团结站了起来。
巨大的树干拔地而起,郁郁葱葱的枝叶笼罩着淡淡的柔光,一座小小的庙宇倚在古树下,长长的台阶足足有九百九十九级,有情人要一级级爬上去,才能走到姻缘庙。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让他踏上了第一级台阶。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他就和那对热恋期的小情侣一样,一步一步走了上去,直到古树的树荫将他遮住了。
阿月拉惊喜的呼声在前方响起:“好多红线……勒丘,你看,好多红线啊!”
说是红线,其实是像丝绸一般的带子,两个一组,缠绵的绕在树枝上,垂在扶疏叶片间。红线上甚至还有不甚清晰的字迹,写着几十年前的人的名字,绵绵情意穿越了岁月的侵蚀,在这传说的花海子中成为永恒。
李团结意味不明的看了这树一会,又迈步进了庙门,里面一尊月老像慈眉善目,喜气洋洋,一手持龙头杖,悬着姻缘簿,一手挽着红线,垂落入坐下云雾凡尘之间。左边的柱子上刻着“天喜祥光至,合卺做夫妻”,右边则是“月老牵红线,夫妇长相依”。
仔细一看,在他的背后,就是古树粗大的枝干,这庙竟然是倚树而建,又或是树和庙长在了一起。
阿月拉和勒丘也进了小庙,在月老前虔诚跪下。
阿月拉道:“月老在上,我们两个真心相爱,但因为我的身份多受阻挠,至今仍前路渺茫。早听人说只要您将两个人的姻缘红线一系,有情人就会今生今世不分离,求您保佑我们,我们……我们真的很想在一起。我爱他,真的很爱他。”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勒丘握住了她的手,这个动作似乎给了两人无限的力量。
“我也是。”
他们手上紧握的红线在彼此的指尖中缠绕在一起,再难厘分,两人深深的拜了下去,三个头磕的落地有声。
红线被挂在了门外的相思树上,在一树退了色的绸带中,那一抹红色格外引人瞩目。两人相视一笑,眼里闪烁着喜悦的泪花,终于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
直到这时,他们才想起来身后的李团结。
那男人意味不明的看着这一切,冷眼旁观的姿态,眼中的复杂却越来越深。
阿月拉小心翼翼的问:“你……来过这里吗?”
修长的手指抚摸着粗糙不平的树皮,没有回答。那张俊美的脸上似乎有一丝恍然,和一点自嘲的怀念。
阿月拉看着他的动作:“……这是相思树,和月老庙长在一起,据说当年修建到一半,天上忽然打雷下雨,将庙冲倒了一大片。当时的神婆说这是不吉之兆,眼看寄托了无数人希望的工程就要毁于一旦。但后来不知怎么,忽然凭空长出了一颗大树,在一夜之间就长成了参天之势,几人合抱都抱不住,正好把要倒塌的月老庙撑住了。我们都说,这是因为有情人的愿望太强烈,日夜祈祷,才让上天显灵,长出了这么一颗树来。所以叫它相思树。”
李团结笑了。
“我竟不知还会留下这样的传说。”
慈眉一点成眷属,红绳牵过三世缘。
汉人都供奉月老,傈西族人却是六十年前才知道。艾朵和苏力青这对有情人在被救出生天之后,曾到月老庙拜祭,李团结闲来无事,非要跟过去,齐流木无奈,只得一起。
那时距离登天节不过几天,饕餮还没有原形毕露,傈西族一片平静祥和,岁月静好。许多情侣趁这个机会跳舞,对歌,赶海,拜庙……以往没什么香火的姻缘庙的门槛几乎被踏破。
即使是烈日炎炎下的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也挡不住青年男女求爱的步伐。
齐流木站在山下,仰望着长的望不到边的台阶,白净的脸蛋上浮现出些许无奈和为难。
苏力青轻咳一声:“我们先上去了,你们……慢慢爬。”
说完,他牵着艾朵,急于逃避尴尬,兔子一样窜上去了。
李团结悠然自得的迈上台阶,一步步向上走去,完全没有要用本事的意思。齐流木只得跟在后面,一步一级,在日头的灼烤下,竟走出了些朝圣的感觉。
不时有汗流浃背的情侣停下来歇息,旁边的女孩喘着气问:“这个楼梯..为什么修的这么长啊?累死人了。”
男的笑道:“你不知道,这楼梯足足有九百九十九级,又高又陡,长如登天,只有自己走过这天梯,才能表现我们的虔诚。这就是求姻缘的第一道考验,要不是真有情,谁愿来受这个罪?”
齐流木深深的埋下了头。
李团结瞥了他一眼:“你脸红什么?”
“……热。”
李团结不置可否,仍不紧不慢的往上走。比起弯着腰,抖着腿的情侣,他看起来不知要轻松多少倍,可他仍像个最普通的凡人一样,随众人一起缓步前行。
路太长了,齐流木忍不住开口:“为什么……要来凑这个热闹?”
总不可能是真的来求姻缘的吧。
“很有趣,不是吗?”李团结道,“即使没有疯魔一样的崇拜,人类仍喜欢将命运寄托在冥冥中的力量上。”
齐流木想了想:“人间的很多仪式,与其说迷信,不如说祈福,只是寄托着一种美好的愿景。如端午的赛龙舟,中秋的赏月,元宵的灯会,除夕的鞭炮,已经成为一种习俗,即使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也会这样去做。农历十二月二十四,几乎家家户户都要祭灶,把融化了的东糖涂在灶王爷的嘴上,这样灶王爷回天庭报告时就说不了坏话了。这真的代表着他们奉灶王如神明了吗?不,这是因为中国人的骨子里,就有一种对天地自然的敬畏,这种精神外化成了满天神佛。祭拜神明,实际上是在感谢自然,感谢风调雨顺的天气,感谢肥沃富饶的土地,感谢长江黄河的浇灌,感谢春花冬雪的四季,因此人才能吃饱穿暖,自食其力。人们并不会将越过越好的生活只归功于自己,敬畏自然,反而是一种脚踏实地。”
“我以往只觉得寄希望于神佛是懦弱之人的逃避,你这样一说,倒显得我的论调卑鄙了。”李团结饶有兴趣的问,“那你说这些你口中的普通人,与那些信饕餮的人有何不同?”
“普通人的许愿是许愿,迷信之人的许愿是索求。普通人认为心诚则灵,所求不过一个心安,在寄托了美好愿景之后,还会努力奋斗。迷信之人则是孤注一掷,对神明提出不可能实现的要求,比如长生不老,死而复生,这都是不现实的,违背客观真理的。这种索求不会让神明困扰,却会把他们自己的精神拖垮。最后就会变成如你所说的,逃避现实的狂热分子。”
“有趣。”李团结思索着他这番话,微微笑了,“那你呢?你相信吗?”
齐流木顿了顿:“我不知道。”
“怎么说?”
“这世间有太多不得已,很多事,并非你想就能做到。情字之上,更难勉强。即使心意相通,也总有这样那样的情非得已,让有情人无法终成眷属。”他的表情很平静,好像早就将这件事想了很多遍,慢慢将那思绪吐露出口,“如果真的能在一起,自然不用红线来牵,反倒是心怀忐忑的人,会将红线紧了又紧。”
李团结轻轻笑了。
“你好像很有共鸣的样子。”
齐流木脚步一停,这才回过神来,赶紧住了口,掩饰般的加快了脚步。
他们在长长的台阶上如蚂蚁一般徐徐爬行,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了小庙的一角,和无数红绸飘荡的影子。
“……总算到了!”
走在前面的艾朵和苏力青满头大汗,姑娘的腿弯都打颤了。但不知为什么,许多青年垂头丧气的坐在台阶上,霜打的茄子一般,他们手里握着被汗浸透的红线,笼罩了一层萧瑟的夕阳余晖。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他们竟然爬了一下午。
苏力青疑惑的问:“你们怎么了?”
青年摆摆手,垂头丧气:“……白跑一趟。你自己去看吧。”
他们进了庙门,才看见月老像的背后空空如也,竟然直接露出了山水的颜色,那慈眉善目的泥像也被砸坏了一半,凄惨的袒露着里面的粘土和碎絮。
有人拦着他们:“危险,危险!别进来了,几天前就塌啦!”
苏力青和艾朵见果真如此,不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他们爬了一下午,就为了将两人的姻缘栓牢,结果不仅什么也没捞着,还要原路走下这累死人的天梯去,想到这,浑身的劲一下子就卸了,好像明白为什么这些人都坐着不走了。
打击太大,不想动了。
齐流木看着这破败的庙宇:“ 请问,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记得这几天并没有下雨,也没有打雷闪电。”
“怪就怪在这里嘛!既不是山洪冲垮的,也不是打雷劈塌的,就在前几天的夜里,我们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听到轰隆一声,赶过去的时候半边庙就塌了。”
他的同伴接茬道:“我看啊,是神明不喜欢现在的年轻人这种私定终身的风俗,所以才降下了惩罚……不然庙好端端的怎么会塌呢?我们正要去告诉神婆这件事呢。”
苏力青一听就紧张起来:“告诉她干什么?”
“这是不祥之兆啊。就着这个事,把这座庙拆了算了。本来吗,这姻缘庙和月老都是汉人的东西,和我们傈西人什么关系呢?”
“你……你怎么这样说话!”苏力青急急道,“这么多人来拜月老,就是喜欢这座庙,相信月老能赐下好姻缘,大家都喜欢的东西,干嘛非要毁了呢?这不是伤人的心吗。”
“毁不毁也不是我说了算,这些话你跟神婆去说啊。”
“你……”
艾朵拉住了他的胳膊,摇了摇头。
和他们争论是没有意义的,两个苦命的年轻人只能如坐在台阶伤的一众人一样发着呆。
齐流木把庙饶了两圈,又问那人:“那天夜里,你们有没有听见别的什么声响?”
“什么?”
“比如……野兽的吼叫声?”
两人对视一眼:“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像虎豹一样的兽吼声响了好几次,震的人耳朵发麻,我们猜,应该是山中的野兽被惊动了,吓得我们都不敢出去呢。”
齐流木的目光看向了李团结。
那凶兽无辜道:“看我做什么?”
齐流木将他拉到一边:“那天,你扮作艾朵,将能变形的药物下到了饕餮的酒水里……你很久都没有回来,外面出了好大的动静。等你回来的时候,身上还带了伤……”
李团结打断了他:“你的意思是,庙是我弄塌的了?”
齐流木沉默半晌,对着后院湿润泥土上的巨大凹陷,拿着他的手比了比:
“证据确凿。”
李团结眉头微挑,并没有否认,反手将那抓着自己的手纳入掌心中,有趣一般揉捏。
“不错,是我。我同那饭桶打了一架,脚滑,把房顶踩塌了。”
“……”
齐流木道:“既然如此,你是不是该……补偿一下?”
“补偿?”他哼笑一声,“要不是我把药下进酒水里,几天后的登天节上,这群蠢货还是会被饕餮蒙在鼓里,该补偿我劳动的是他们。要不是我代替艾朵上了那饭桶的床,现在她早就被玩死了,该感谢我的是她。要不是我答应了你的请求,帮你试那瓶该死的药,现在你还不知道它有没有化形的用处呢,有求于我的是你。你倒是说说,是谁该补偿谁?”
他的逻辑一直那么清晰,齐流木总是辩不过他。
但他向来不愿在这种恩怨情谊上争论太多,只有大是大非才会让他的话多起来。何况每每想到这漂亮的野兽浑身浴血的样子,愧疚和不忍就几乎将他淹没。
他好脾气的让步了:“……是我该补偿你。”
李团结打蛇随棍上:“那你倒说说,该怎么补偿我?”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柔软宽厚,夏天是火热的,冬天会微微冰凉,总会让齐流木想到它原形的肉垫。现在,这只手正肆无忌惮的玩弄着他的手指,有趣般握紧,交叉,在掌心轻搔,揉捏的力度越来越大,越来越过火。
简直就像……挑逗一般。
齐流木需要很努力,才能将注意力集中起来:“……等等,现在在说姻缘庙……”
那手按抚琴弦一般,轻快的刷过他的手腕,游蛇一样钻进了衬衫宽大的衣袖,顺着胳膊一路向上。
酥麻顺着手指的路线一路炸开,齐流木何时见过这样的调情手段,肩膀都耸了起来。
他想要退后,却被衣袖中的手攥住了胳膊,不容置疑的往那边拉去。
近距离的直视着那双形状优美,眼尾邪气的上挑的双眸,他有些不确定的开口:
“你..最近怎么了?”
最近的日子里,李团结就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越来越让他难以招架。那种魅力就好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荷尔蒙的味道几乎成了实体,路过的小姑娘都会没来由的红了脸,他这个一直与他在一起的人更是困扰。
最糟糕的是,即使一再警醒,他的防备也越来越弱了,几乎到了纵容的地步。这样越来越动摇的自己,比起诱惑更让他害怕。
“大概是发情期快到了吧。”李团结不甚在意的说。
“发、发情期?”
他没有回答,只是更近的凑过去:“上次我说的事,再考虑一下吧,嗯?”
柔软的唇若即若离的触着通红的耳廓,低磁的声音仿佛请求一般。衣服里的手指也并不似之前强势,温柔的笼着胳膊内侧最柔软的肉,轻轻的刮蹭。
深深埋下去的脸看不清表情,被握在掌中的胳膊却在细细的发着抖,李团结如有实质的目光逡巡着,几乎到了露骨的地步。
“你们……?”
一个刹风景的声音响起,他面色不善的看过去,将姑娘吓了一跳。
艾朵不敢再猜测刚才的情状,明智的埋下了头,满脸通红:“那个……天已经擦黑了,我想着要下山了,就过来找你们……”
齐流木飞快了拉开了距离,轻咳一声:“谢谢。”
最后一缕余晖消失在天边,黑沉的夜幕笼罩了大地。坐着的年轻人终于重新打起了精神,成群结队的开始下山了。
齐流木往下走了两步,却忽然发现身边人不见了。
回头一看,那身影正立于庙门前,随手从旁边的小树上折了根枝条。
“你在干什么?”
李团结侧过头,冲他轻轻道:“嘘。”
树枝抛出去,落入黑暗中,像针入大海,一点声响也没发出。但不过片刻,一片光芒璀璨凭空而生,将天边照的如同日出东方一般明亮,光芒逐渐变小、成形,眨眼的功夫,一颗纤毫毕现的小树苗就出现在了庙宇中!
人们纷纷回头:“怎么回事?”
“有光!”
“是小树,哪里来的小树?”
小树苗还在不断长大,像花枝一般柔软的摇曳着,仿佛伸了个懒腰,飞快的抽条、长叶、茂盛、成荫,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古树枝干参天,空明的树荫蔓延开来,将小庙笼罩在枝桠之下,甚至还遮挡住了几级台阶,月色温柔的流泻在枝叶间,投下一片旁逸斜出的影子。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秒间,人们眼看着这样不合常理的事发生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惊的腿都软了。
“这……这是神迹啊!”
“是月老,一定是月老显灵了!”
青年人的脸上顷刻间洋溢了笑容,人们纷纷下拜,无所顾忌地畅言着爱语,似乎想趁着月老还没走,让他听一听人间的深情。有机灵的青年已经冲了上去,将自己和情人的红线挂在了古树的枝条上,红绸映着皎洁的月光,好不漂亮。
其他人也纷纷效仿,争抢着将手里攥了一天的红线挂在树上,人群推挤着,笑闹着,刚才的失望和低落早已一扫而空,只有深深的感激与喜悦。
艾朵被苏力青扛了起来,坐着他的肩膀,将代表着爱意的红线挂在了最高的地方。
两个年轻人相视而笑,他们从未像这一刻一般坚信着月老的保佑:
“我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的。”
齐流木远远看着,人群的快乐感染了他。晚风轻拂他的发梢,月色将那双笑眼照的无比通透、明亮。
他看向身边的李团结:“谢谢你。”
“我说了,我做事只凭心意,想做就做了。如果我一个不顺心,明天就拔了它也说不定。”
齐流木失笑,竟然还在说这样的话。
他同李团结一起,并肩看着热闹的人群,轻轻道:“你看,他们多开心啊。看到自己做的事会让他们这么开心,你不会有一点,哪怕一点触动吗?人们有时很复杂,有时又很单纯,即使再卑鄙,再不如意的人,也会有闪光点。即使再动荡,再绝望的人间,也总有一点希望。”
李团结扭头,看着他舒展的眉眼,这个人是真心实意的为别人的快乐而快乐。
“我心情好,就忍了你的说教。如果非要说我确实感受到了那么一点愉悦,是的,我有。”
他看着齐流木的脸,轻轻笑了。
如果让穷奇自己看到这个笑,一定会觉得恶心至极,但他们都沉浸其中,忽视了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审视,这大概是最好的情况了。
…………
一阵剧烈的刺痛,回忆戛然而止。
江隐痛苦的抱住头,脚下一空摔了下去,连滚了十几级台阶,要不是下面有个小平台,他恐怕要一路滚下九百九十九级下去。
李团结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看够了没有?”
他一步步走下来,每一步都带着煞气,好像索命的阎罗。
“就算有同心镯的联系,我劝你还是管好自己的眼睛。我管不了祁景看哪里,管你还是绰绰有余的。”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柔,也越来越危险,“你看的很开心啊,小贼。”
江隐直觉他现在的心情并不太好,但脚下是深入黑暗的天梯,几乎退无可退。
就在两人间的距离快速缩短,几乎短兵相接的刹那,李团结忽然停了下来。
他身子一软,踉跄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再抬起头,是一双熟悉的眼。李团结的眼睛是深邃的、邪佞的,很容易让人脊梁骨发凉,仿佛凝视着深渊,一不小心就要万劫不复。但祁景的眼睛总是那么清澈,有股子隐晦的狠劲和倔劲,虽然有着野兽一般的攻击性,却又格外真诚。
现在,他茫然的看着四周:“……我怎么会在这里?”
第276章 第二百七十六夜
他明明记得,他们刚逃出伊布泉,还被神婆看到了穷奇的样子,人呼啦啦跪了一地……然后,他看到了齐流木死前的最后一段回忆。
一些零碎的片段闪光一样乍然出现在脑海中,祁景的头一阵剧痛,缓了很久,才听到江隐的呼唤:
“祁景……祁景?”
祁景抬起头,表情还有些恍惚:“……我全部都看到了。”
“什么?”
“李团结的回忆。无论是我看到的,还是他想起来的。你也看到了,对吗?”
江隐点了点头。
谁也想不到,相思树和姻缘庙,竟然还有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
祁景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向脖子,那里有五道清晰的指印,身上脸上,也都有很多擦伤。
他的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真是一条疯狗。”
江隐看了他一眼:“你在骂你自己?”
祁景一惊,立刻道:“那不是我!我怎么会这样对你?”
“是啊。”江隐轻轻道,“刚才你一副要杀了我的样子的时候,我几乎要当真了。”
他站起来,走进了庙里。
祁景愣了片刻,揣摩了半天,还是不明白,这是在怨他?不像,江隐不是那样会使小性子的人。
他问那个从换回来就一直沉默不语的人:“喂,这是什么意思?”
李团结道:“疯狗怎么能听得懂人类的话呢?”
祁景脸颊一抽,微笑道:“那您老就好好歇着吧。”
不帮就算了,当真以为只有他懂人心思?他祁景也不是个不解风情的人,求人不如求己。
阿月拉和勒丘刚才一直在相思树下躲着,看到他们两个恢复正常了,这才无事人一般走了过来,好像已经习惯了。
阿月拉道:“你们又和好了?”
祁景敷衍的嗯了一声,想起什么,又说:“如果你们发现我性情大变,千万不要接近,不看不听不问就对了。”
阿月拉耸耸肩:“这还用你说?从第一次看到你变成那个满脸花纹的样子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你的来路不简单。说实话,要不是你变出来的那只野兽和饕餮长的不一样,我还以为你就是阿照老人说的‘神明’了呢。”
祁景若有所思:“很像吗?”
“是啊。你们的花纹很像,原形……如果不是我看过地宫壁画上的饕餮,也要以为那就是你了。”
四凶同出一脉,有些相似也并不奇怪。但是亲眼见过饕餮,并且奉若神明的神婆,为什么会和不知情的人一样,对他顶礼膜拜呢?
想到那张老脸涕泗横流的样子,他心里又涌现出一阵不适。
在齐流木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神婆变了,还是李团结……
尚未理清思绪,江隐已经跨过了门槛:“走吧。这里已经没什么线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