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日一呆住了:“这是,这是……”
江逾白脸色大变:“他想引魂!”
鲁日一道:“是招魂吗?”
江逾白摇头:“不是,是把死人的魂魄引入人体,或者其他宿主中,将阴间的人硬生生拉回阳间!这个混账……必须要阻止他!”
他跑过去,差带你被罡风掀翻,怒喝道:“江白泽!你给我停下来!”
江隐看着他,纯黑的眼仁显得他稚嫩的脸庞有些狰狞,他说:“我要他回来。”
江逾白道:“人死不能复生,你疯了吗?”
江隐猛地厉喝,那一声仿佛万鬼哀啼,令人毛骨悚然:“我要他回来!”
江逾白猛的窒住,他忽然明白了,江隐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冷漠,他此刻的偏执,明明白白的表露出了他的在意。
鲁日一颤声道:“阿泽,阿泽啊……别钻牛角尖,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要听你师傅的话……”
江隐还是重复着那一句:“我要他回来。”
江逾白咬咬牙,同心镯银光大放,再一次捆住了江隐,但他挣扎的那么剧烈,连镯子都裂出了细细的缝隙。周围的怨鬼好像被他的气息所吸引,阴气大盛,处处是哀哭啼鸣。
鲁日一抖得更厉害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骨头都在打着颤。
江逾白深吸一口气:“江白泽,你是想让我和你鲁叔给他陪葬吗?”
这话说的太重了,鲁日一听着都难过,江隐的挣扎猛的一顿,细细的发起抖来。江逾白再一使力,那双纯黑的瞳仁颜色渐渐褪去,露出本来的黑白分明来。
江隐倒在地上,被江逾白过来狠狠揍了两下,阵中的黑猫惊慌失措的跑了。
江逾白喘着气,像是气狠了:“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什么,啊?”
“这种邪门歪道,你从哪学来的?好,你会召鬼魂……你厉害……你有没有想过,他是半只脚踏上奈何桥的人,本来要去轮回转世,要是被你硬生生拽回了阳间,他就是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了!”
江隐睁大了眼睛,他的嘴唇轻颤,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江逾白说:“我告诉过你很多次,这世间自有一套道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谁也不能违背!张达已是故去之人,就算你召回了他,也同阳世格格不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更添痛苦。何况,违背生死之道,就好比与老天做交易,那可是一个奸商。”
他颓然坐下,好像耗尽了力气:“有得必有失,你今天召回了一条人命,他日必然会失去一条,你的,我的,鲁叔的……都不行。我不是不知道这样的禁术,但我输不起。”
鲁日一听呆了,他感受到了一种冥冥中的力量,颤栗良久,也只能长叹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阿泽,放下吧。”
江隐紧握的拳终于松开了,他之前那么倔强和凶狠,现在脸上却露出一种茫茫然的无助来。
他又看了眼那小小的坟茔:“我想他回来。”他的嘴唇颤抖着,一字一句的重复,“我想他……回来。”
鲁日一鼻子一酸,江逾白也红了眼眶。
鲁日一抱住了江隐,不住的拍着他的背:“我苦命的阿泽……别难过啊,我们也想他……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他的泪倒先下来了。
江隐的身体很冷,手是抖的,眼睛痛的厉害。他太难受了,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快要把他撕裂开,他从未体验过,不知道这是情感,人拿它丝毫没有办法的情感。
他把头埋在鲁日一的怀里,说:“我不会哭。”
后半夜,他们收拾好了那一片狼藉,回到了破庙,鲁日一和江逾白仍旧喝着酒,江隐抱着花灯,在角落里坐着。
江逾白微醺了,仰着脖子,酒从脖子滑下去。
“老鲁,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他说,“你走吧,我不能再失去你了。再来一次,我没法再原谅自己。”
鲁日一沉默了一会,笑了。他脸上还笑着,声音已经哽咽了:“看来我们这出戏……也该散了。”
江逾白望着从瓦片中透出的天光,他的眼神很朦胧,好像真是一个醉生梦死的酒鬼。
“那就最后唱一折吧。”
鲁日一清了清嗓子,把江隐叫了过来:“阿泽,再给咱们唱一段……就唱上次那个吧。”
江隐仍旧拉开了架势,看的人却变成了两个,再也没有打趣的人,没有贱兮兮的调笑,没有吵吵闹闹,短短一个月,已经物是人非。
唱到最后,鲁日一和江逾白也和了起来,那唱腔百转千回,似哀戚似惆怅,又似释然潇洒:
“劝君子临行更尽酒一盅,愿与你再向人间陌路逢……倾觞一尽酬知音,从今后,天涯长忆月明中——”
唱罢,两人眼角都有了泪光。
江逾白醉醺醺的睡去了,江隐蜷缩在他旁边,抱着花灯,昏昏沉沉的猫着。他好像是回忆,又好像是做梦,满脑子都是张达在河对面冲他笑,花灯好像星辉隐去,汇入银河。
忽然,身边响起了一点细微的动静,刻意放得很轻,但江隐还是听见了。
他睁开眼,就见鲁日一已不见了,他匆忙起身追出去,就见一个瘦长背影佝偻着,一步步向前走去。
他叫了声:“鲁叔!”
鲁日一回过头,有点惊讶的看着他,江隐跑过去,扑入了他怀中,花灯都掉在了地上。
鲁日一愣了会,用力抱住了江隐,青筋暴露的手摸着他的头发:“阿泽……别吵醒你师父,鲁叔年纪大了,不喜欢告别,想悄悄的走……”
江隐攥紧他的衣襟,没有说话。
鲁日一心里一酸,故意逗他:“要不要跟我走?一定比你师父对你好,每天都吃好吃的,糖葫芦,灯芯糕……你想吃什么?”
江隐松开手,摇了摇头。
鲁日一想起了什么,浑身上下摸了一遍,摸出几张票子,塞到他手里:“拿着,拿着,省的你师父不舍得给你买吃的,那个抠门劲……小气鬼。”
江隐想要推拒,却被他横眉怒目的推回来了:“拿不拿?”
江隐看了看他,还是握在了掌心。
鲁日一这才满意,蹲下来帮他把花灯捡起来,看了眼上面的字,一下子笑了:“这个大老粗,字可真丑。”
“不过,鲁叔也没什么别的可说的,和你达叔一样,就这个心愿了……”他摸了摸江隐的头,声音柔和又温暖:
“好好长大。”
江隐点了点头,鲁日一站起来,慢慢向远处走了。江隐忽然叫了声,他回过头来,那孩子抱着花灯,用一双清透的眼睛看着他,自己都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依恋和不舍。
他说:“你一定要长命百岁。”
鲁日转过头,挥挥手:“那当然了,我要活很久很久,九十九都不算,一百岁,一岁也不能少!”
天边晨光熹微,露出一点鱼肚白,他走向前方,像一个不着调的老道士,或者流浪汉,沧桑却洒脱,声音渐渐听不清了。
江隐抱着花灯,回到了破庙,刚跨过门槛,就见江逾白倚坐在香案边,不知道看向何处。
他问:“走了?”
“走了。”
“你醒了?”
江逾白点点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拍拍自己旁边,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没睡好,做了个噩梦……来,咱爷俩一起补个觉。”
江隐坐下来,抱着花灯闭上了眼,一切真的好像一场梦一样了。
他恍惚中想起自己在花灯上写的字,那是江逾白教他的一句话,那时,他莫名其妙的觉得应该用在这里。
他执着笔,一笔一划的写下——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第217章 第二百一十七夜
眼前的一切忽然云消云散,无论是小小的江隐,江逾白,鲁日一,都消失了。
祁景走在满目黑暗中,他的心情很低落,好像自己刚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江隐还不知道在哪里,如果找到他,他会愿意出来吗?
怪不得……
江隐明明唤醒了他,却自知无法幸免,也许被困在这个梦里,对他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祁景从认识至今,一直以为他在感情方面缺斤少两,因为以前是傀儡婴的关系,这种淡漠就尤为明显,不似凡人一般。现在却知道,他可以长情至此。
从来没有在任何妖魔鬼怪前怕过的江隐,竟担心,不,是肯定自己会在美好的幻象中一睡不醒。
他多爱那段时光啊。
只有念想到了极处,才会甘愿自己也是戏中人。
前方逐渐出现了光亮,声色,祁景加紧了脚步,终于到了一片烟花盛放,灯笼高悬的戏台下。
那戏台上几个人正各显神通,敲锣打鼓,热闹非凡,居然是江逾白,鲁日一,和张达。
而戏台下只有一个观众——江隐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他的身量早已拉长,两条长腿稍嫌委屈的屈着,用手托着腮,静静的看着舞台上的表演。
在这样的热闹与欢乐中,他孑然一身,灯光打在脸上,映出一点暖意。
祁景在他旁边坐下,和他一起看着,就如同刚才同他一起走过那段最好,也最痛的回忆。
戏中人脸上的笑那么活泼生动,江隐的脸上也就浮现出一点笑来,仿佛揉碎了漫天星光,长睫舒展,无限温柔。
他看着戏,祁景看着他。
他觉得江隐好像一尊鬼神坠入了人间,染上了人情味,却也见到了悲欢离合,万般苦楚。
“我……”开了口,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祁景顿了顿,“我今年没多大,没体验过什么生离死别,也许听过,但毕竟和亲眼见到不一样……尤其是你的事。”
“以前,我特想让你有点人情味,想让你对我上心,不要像个断情绝爱的仙人似的。但后来我又怕,怕你真‘下了凡’,又要伤心难过。”他的声音低下来,“……我见不得这个。”
强大的人的悲恸总是让人心碎,何况江隐连哭都不会,他不明白。如果说温暖的感觉对他已不陌生,那这种钻心剜骨的感觉又是什么?
从鬼门关出来,世事就用最温暖的聚首和最惨痛的离别,将他从傀儡一刀一矬打磨成了人。
祁景以前只觉得任何事不发生在自己身上,都是隔岸观火,根本没有感同身受一说,今天却体会到了。
“我甚至想,与其那么苦,还不如让你永远当个傀儡好了,这样会不会比较幸福?”
江隐充耳不闻,他那么专注的看戏,眉眼间糅杂着冷淡和柔软,天真和沉静,像一个看一眼就会爱上的少年。
祁景看了他一会,又低头看自己的手,抿了抿唇,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但我想过了,不成。”
“说我自私也好,不成熟也好……但人生没什么过不来的坎儿,你也一定是这样想的,才会让我叫醒你。想要做梦,死了之后有的是时间做,想见的人,总有一天会重逢。多少人……”
他想到唐惊梦,哽了哽,“多少人想要过有光有色的日子,却只能做一具行尸走肉,我一想到自己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还能看见你,看见陈厝小白吴敖周伊……现在都会满心欢喜。就算要出去面对江逾黛那个神经病,我也不怕。”
他的声音柔和的像打趣,又像哄劝,低低的回荡开,像风拂过水面,泛开一圈圈涟漪。
“你的意志那么坚定,不会还要赖在梦里吧?”
“要是那样,你就听不到这句话了。”
祁景凑过去,在背光的黑暗中亲在他的唇上,让最后一句低语泯灭在双唇中:
“……我喜欢你。”
他闭着眼,看不到江隐的表情,虽然是梦中,他还是真跟当面表白了一样紧张的手心出汗,江隐的身体好像僵住了,然后——
祁景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拉拽感,好像薅着他的后脖子硬生生把他拽开了,他都在心里骂娘了——
他妈的,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
当亲一次那么容易吗?等下次得猴年马月啊!
但梦境不等人,说散就散,祁景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地面通红滚烫,周围热浪扑面,一个人重重压在他身上,是江隐。
他好像还有些茫然,但人确实已经醒了过来,跪坐在他身上,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碰上了自己的嘴唇,好像怀疑那里发生过什么。
祁景的耳根一下子红了。
可他心里却在想,还好他记得,值了。
看看周围,那阵气浪爆出去之后,江逾黛和食梦貘都被冲击到了远处,原来他们在梦中待了那么久,现实中江逾黛才刚走过来。
地上的同心镯打着圈的叮叮咣咣,终于倒下了,化成了一阵轻飘飘的白烟。
是它把他送进了江隐的回忆中。
趁着江逾黛还没发难,也趁着江隐还在发愣,祁景舔着脸皮,故作镇定道:“……你听见了吧?我知道你听见了。”
“这话我早就想说了,你一定也看出来了,我不信你看不出来,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陈厝吴敖他们都看不下去了。”他的话像连珠炮一样飞快,“我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你就避着躲着……你就是装傻。”
江隐还是没吭声,他的身体像铁板一样僵硬,眼神从未这么复杂过。
祁景狐疑的看着他,脸色越来越难看:“等等……你不是被吓醒的吧?!”
江隐动了动唇:“你说过……”
“你甭拿我说过的那些话堵我!”祁景知道自己说过什么,“那时候我年少轻狂,说过的话我吃回去行了吧!你就当狗乱吠了两声,当我放了个屁,行不行?”
江隐缓慢的摇了摇头:“也不用这么埋汰自己。”
祁景一噎,还要说什么,江逾黛阴森森的声音就传来了:“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
他从灰尘和火海中走出来,食梦貘宽大的骨架护住了他,除了一些擦伤,没什么大碍。
“原来白泽也醒了啊。”他轻轻说,“可是多你一个又能怎样呢?食梦貘毕竟是上古妖兽,多来一个也是陪葬。”
食梦貘奔了过来,地面都在轰然作响,在它一嘴啄在地上的时候,两人早已滚开,同心镯化作的雾气散去了,中间却露出一个大大的黑包,被江隐一把攥在了手里。
黑漆漆的弓身被握在了苍白瘦削的手指中,连江逾黛见了都要震颤的名字——折煞。
江隐滑出去的时候侧伏在地上,丝毫不耽误他弯弓搭箭,那沉重的弓身被他轻轻松松的拉开,直奔江逾黛而去,破空之声在火焰爆裂声中微不可闻。
对方险险避开,江隐一个滚地起身,又是一箭,他取箭搭弓的速度快的要出残影,江逾黛几乎以为自己处于枪林弹雨之中。
他说:“该陪葬的是你。”
不需要说话,两人就好像有了默契,祁景先一步引开了食梦貘,一边在本就岌岌可危的廊庑间穿梭,一边尽可能的将所过之处的障碍物全部毁掉,坍塌下来的灰石不断的砸在食梦貘头上,让它发出了愤怒又苦闷的叫唤。
滚烫的火星和碎石砸在他脸上,让这张俊脸狼狈不堪,他的眼睛比火光更灼热。
江逾黛终于大喊道:“回来!”
他受不了了,江隐远程攻击杀伤力太大,他躲闪不过,又没法使坏,只能把食梦貘召回来护身。
祁景将食梦貘溜的满场跑,本以为至少能拖延一下时间,但就在江逾黛开口的一瞬间,食梦貘的身体忽然消失了。
他忽然明白了,江逾黛用食梦貘制造了全镇活死人的幻境,现在这个幻境破了,食梦貘本身就是幻境——它从一具骨架,变成了一个杀人武器。
食梦貘重新出现在江逾黛身前,原来还势如破竹的箭矢碰到了它的骨架,只不过窜起一捧细碎的鬼火,就熄灭了,叮叮当当的掉在地上。
江逾黛的脸上浮起一点笑来:“你看,就算你再厉害,但箭总有用完的时候,只要它护着我,何愁……”
话没说话,他的眼前就出现一片阴影,有什么东西兜头砸了下来,一下头晕目眩,两下直接开瓢。
扑通一声,江逾黛倒了下去,血从额头上淋淋沥沥的流下来,祁景站在他面前,一只胳膊还抱着食梦貘的腿骨。
他竟然在最后一刻抓住食梦貘,被“传送”了过来。
食梦貘低着头,拱着身子去啄他,奈何柔韧度不够好,处处卡着骨头,祁景像坐在游乐园的旋转木马上,被它晃了一圈又一圈。
他觉得自己脑浆都要飙出来了,还有功夫想,这可比旋转木马带劲多了。
江隐叫道:“危险!下来!”
祁景勉强抱住:“你先解决那个!”
江没再说话,他的箭已经所剩无多,江逾黛忍着晕眩,狠声道:“别管我,去对付他!”
食梦貘果然奔向了江隐,祁景一看这哪行,赶紧一伸手,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巨大的角力在他和妖兽之间展开,祁景虚抓着柱子的手臂青筋暴露,热风吹过,连衣服也寸寸撕裂,差点开到胸腹处。
嗖的一声,又是一箭射向江逾黛,江隐的手臂纹丝不动,在箭镞的掩护下步步逼近。
过于用力的手臂酸痛不已,筋腱都要被生生扯开,祁景的额头青筋直跳,从那裸露在外的尚嫌青涩的躯体中的每一寸都能看出他在发力,肌肉鼓胀的好像他才是偷学了余老四的功法的人。
江逾黛颤声道:“好啊,就看你这肉体凡胎和上古妖兽,哪一个更结实!”
食梦貘拼命的往前挣扎,却动弹不得,它什么本领都使不出来,好像被看不见的缰绳拽住了,另一边,祁景汗如雨下,他觉得自己就像需要菠菜的大力水手,他的菠菜就是李团结。
他在心里一千零一次呼唤:你他妈能不能醒了!
终于,江隐的声音在热浪中像一缕清风传来:
“祁景,放手!”
祁景毫不犹豫的松开了手,惯性将他和食梦貘一起带飞了出去,江逾黛好像喊了什么,惊恐中有着歇斯底里,但他没有听清,他被摔晕了,唯一想到的就是现在不能松开食梦貘,撒了手非要被叨成筛子不可。
但他万万没想到,食梦貘居然倒了下去。
剧烈的失重感传来,然后是铺面而来的热浪,祁景只来得及护住头脸,就跌在了处处是火的地上,食梦貘变本加厉,压着他滚了一圈。
白骨发出滋滋的声音,好像蒸汽一样从食梦貘身上冒出,祁景在剧痛中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江逾黛这孙子太阴了。
急促的脚步声接近,一双手把他拖出了火海,用衣服扑灭了身上的火,江隐握着他肩膀的力度很大,像要掐入他骨子里:“……你感觉怎么样?”
祁景勉强坐起来,他的衣服彻底废了,一低头就看到自己外翻的皮肉,还伴随着一股恶心人的肉的焦糊味,呆了一下。
江隐的手又紧了紧:“……祁景?”
祁景抬起头,哑着嗓子说:“我得有三分熟了吧?”
江隐:“……”
阴影再次将他们笼罩起来,好像一片遮住光的云翳。食梦貘巨大的身躯横亘在眼前,江逾黛轻轻的说:“你的箭用完了。”
祁景轻声道:“怎么办?”
江隐站了起来,他的身影并不很高大,在食梦貘的阴影下居然毫不露怯。
他说:“我何时说过我的箭没了。”
江逾黛眉角一跳:“哦?我怎么没看到?”
江隐又一起拿起了那把弓,很珍惜的抚摸着它,好像对一个陪伴多年的老友。
“这把弓叫折煞。”他不知在和谁说话,“当年我第一眼在墓里见到它,就挪不开眼了。旁人都以为它是邪物,其实不是,它是镇墓之宝,通体碧绿,灵气逼人,有了它的镇压,各种走尸鬼怪才不敢出来。”
祁景看向这把弓,现在,它分明是乌沉沉的。
江隐看着江逾黛:“你想知道它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因为它吸附了墓中所有邪秽之物,还有……我身上的。”
那只手慢慢握住了弓,紧紧的。
有一股无形的罡风从江隐身上爆开,气浪一波波排开,风助火势,猛的又窜起了半人多高!
火光摇曳中,他的影子映在地上,像盘踞一隅的怪物。从影子的手中,那把漆黑的弓上,又冒出了无数影子,好像几十个,几百个人从那里长了出来,被江隐一手握在掌中。
祁景猛地抬头,再看他的眼睛,已经全黑了。
那把通体漆黑的弓慢慢褪去了颜色,露出底下漂亮的惊人的碧色来,然后一寸寸的裂纹出现,它仿佛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哔哔钵钵的一片片掉在地上。
而那黑色,像一股火光中的浓烟冲天而起,化成无数鬼影憧憧,每一张脸都狰狞,每一声嚎叫都凄厉,却困于牢笼不得脱身——
他们像牵丝木偶一样,被攥在江隐青筋暴露的手中。
祁景忽然想起来很多事情。
在古宅中,和小江隐对上的时候,他曾使出这一手风云为之色变的厉害招数,在梦中,他也看到过。但最后这种可怕的力量,被江逾白用同心镯锁住了。
现在同心镯已经没了,是什么束缚了他?
是折煞。
这把弓将那股邪门的力量封印了起来。
江逾黛面色青白,半晌才说:“我竟没看出来,你也是个怪物。”
他招来食梦貘挡在身前,一边道:“你被什么妖物附身了?混沌、梼杌、还是饕餮?”
江隐道:“都没有。”
他缓缓拉开弓,那一定很费力,承载着上百条鬼魂的弓弦沉重的如同棺椁,江隐的手臂用力出分明的线条,青筋浮起,虚搭弓弦。
“我是人。”
弓如满月,两指松开,增冷冷的一声嗡鸣,伴随着嘁哩喀喳的碎裂声,这把弓终于彻底报废,碎成了一地。
好像囚笼被打开,鬼魂们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排山倒海般的气势,比火焰还凶猛的,疯狂的扑向了江逾黛!
食梦貘挡在他身前,像一堵城墙,将所有飞箭都挡在了外面,但鬼魂更加难缠,每一个怨气滔天的鬼都像饿极了一样啃咬着食梦貘的骨头,和刚才的活死人毫无差别。
食梦貘像漏气的皮球,摇头摆尾,不断挣扎,还是全身上下都发出滋滋的白气来。
江隐长出一口气,身体摇晃了一下,祁景要去扶他,却被一把推开了。
“别碰我……走远点。”他的眼睛还是纯黑的,像两块镶嵌在冰冷白玉上的宝石。
祁景看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下,立刻明白了。
“你能量消耗太多了吧?”他把脖子一伸,“来,往这咬,这个节骨眼了,还跟我客气什么。”
江隐摇头:“我能撑住。”
祁景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呢?喝一口怎么了,我又死不了!”
江隐喘了口气,他的面色红了又白:“谁说死不了?要是我控制不住,你变成一具干尸都说不定。”
祁景顿了一下:“那喝点别的?”
江隐也愣了一下,看向他的眼睛,少有的噎住了。趁这个机会,祁景把血抹到了他唇上。
江隐下意识舔了下,甘甜的腥气传入口中,全身上下都激灵灵一颤。
那双漆黑眼珠中的波动更加明显了,好像一个深沉的,欲望的漩涡,污黑的水源满的要溢出来,将人吞噬殆尽。
祁景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你……”
江隐将他推开了,这次用的力极大,自己也用力掩住了嘴,清削得手骨突了出来,急促的喘息都被压抑在下面。
祁景再要上前,他却抬起一只手,那是拒绝的姿势。
“别过来。这种状态下给我喝你的血,我会完全失控。”他的声音有点闷,带着粘稠浓重的吐息,“我……属于傀儡婴的力量太过邪气,很容易走火入魔,所以……被封在了折煞里。现在折煞没有了……”
“你再过来,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祁景愣了一下,看来江隐找回小时候的力量并不是好事,那毕竟是人命和鲜血堆砌出来的,一担子冤孽。
“那你之后……”
江隐摇头:“先把江逾黛抓到再说。”
两人再看向江逾黛,那边鬼魂已经把一人一妖围成了一个巨大的蚕茧,在那之中,扎出来雪白的骨头,回荡着万千凄厉的惨叫。
江隐看了眼,又转过了头。祁景感觉出他似乎并不喜欢这种能力,但这些冤魂却无法普渡,也无法消灭,只能通过这样的驭鬼之道附着在某一物或者人上。
利用他们,和江逾黛又有什么区别?
脸上一凉,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祁景伸出手,再看天上,雨丝细细密密的落了下来,好像要坠入人的眼底,织成了一片帘幕。
他说:“下雨了。”
也许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这样的滥杀无辜,生灵涂炭,作恶之人却仍旧逍遥法外。
雨在短短几个眨眼间就变的非常大,劈里啪啦的砸在头脸上,祁景觉得自己光裸的地方都要冒烟了,烧伤一阵阵的剧痛,一件外套却抛了过来。
祁景心里美滋滋的,刚要穿上,眼前却一道电光闪过,晃得视野里一片白光,在勉强睁眼看清的缝隙中,江隐立在雨幕里,抬头望天,脸色大变。
“不对。”他说,“有哪里不对……”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声音仿佛从远古传来,携着熊熊奔雷之势,几乎让人五感失调,然后,一道似乎要把天空劈成两半的闪电咔嚓嚓裂开,白光炸开,云层被映出了壮丽的蓝紫色,原本的黑云压境在这闪电面前,竟不值一提。
一道闪电,像枯树枝条,又像蔓延开的静脉,仿佛天降利刃,狠狠劈砍在那鬼影堆砌的蚕茧上!
刺破人耳膜的尖叫和雷声,雨声混在一起,那蚕茧像蛋壳一样破碎了,鬼魂们哭叫着逃开,谁也无法和老天的力量抗衡。
祁景被这副场景惊呆了:“这是……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