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隐道:“如果有人作恶天多,在一个地方积聚起了滔天怨气,影响了因果循环,天道法则,也许会引来上天的不满。但我个人认为,它并不是那么好的东西……”
祁景现在还不敢置信自己真的看到了老天爷金刚怒目重拳出击这一出,从小到大的认识让他觉得这种事情只有修仙小说里才会有。
但他还是问:“为什么?”
正在此时,一束闪电咔嚓一声劈到了他脚边,江隐拉了他一把,险险避开,看着那地上出现的一个焦黑大洞,说:“因为这种惩罚,从来不分敌友!”
祁景脸都白了:“这不是瞎胡闹吗?”
“老天爷从不公平。”江隐拉住他,“我们得离开这里,去找陈厝他们……这个镇子很快就会被夷为平地!”
祁景再看向江逾黛,他同样暴露在了雷电和暴雨下,食梦貘的骨头像被酸雨腐蚀过一样七零八落,身形小了一圈,他的长袍被浇透了之后更显瘦弱,狼狈不堪。
“别想走。”
他惨白着一张脸,沙哑着嗓子说,“祁景,你可知道我为了找到你,花费了多大力气?只有有了你身上的穷奇残魂,我才能真正完整,我才能彻底摆脱这该死的诅咒,改变这世道……你看,老天都在帮我,它说我命不该绝,我不该死在这里!”
祁景说:“你他妈是不是疯球了?拿到这块魂魄,只会让穷奇完整,你的身体只会成为他的宿主!”
江逾黛厉声道:“我和白月明不一样!我不会让穷奇控制我,我会,成为它的主人!”
他周围都是火被暴雨浇灭后的浓浓烟雾,但闪电打下来的地方,又有新的鬼火燃起,光怪陆离。在刷刷的雨幕中,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好大的口气。”
那声音三分慵懒,七分不屑,还有十二分的讽刺,祁景心突兀的一停,大脑里的神经像在跳皮筋舞,青筋都爆了出来。
他感觉有什么在从身上剥离出去,一点一点,痛得他弯下了腰,含糊不清的嘶吼,直到水洼里映出了他布满了黑色花纹的脸。
和一条长长的,毛茸茸的尾巴。
穷奇从他的身上跨了过去,踩一步地上都要抖三抖,它黑金花纹交织的毛皮被打湿了,流露出明显的不满来。
祁景说:“你出现的……真是及时。”
李团结道:“你在心里骂我那百八十遍,我可都记住了。”
祁景感觉这幻影存在的每一秒,他身体的力气都在飞速的流失,连江隐的反应都顾不得注意了。
李团结显然也不是很好的状态,那雾池像酒一样让他醉在了过去的回忆中,沉眠修养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万不得已,只能出来,这出现就是以祁景的消耗和更久的沉眠为代价。
他勉强笑了下:“现在不是内斗的时候吧。那家伙……”他指了指江逾黛,“说他身体里有你的魂魄,是真的吗?”
李团结瞥了一眼傻了一样的江逾黛:“我怎么知道。”
祁景深吸了一口气:“不过怎么想,我身体里的你都应该是正宫吧。现在是不是该打打小三了?”
李团结嗤笑道:“能说这么多废话,看来你还能坚持很久。”
他一步步朝前走去,溅起了脏水也如同腾云驾雾,江逾黛也就一步步后退,他的脸色惨白如纸,连食梦貘也瑟瑟发抖,骨架打着颤。
那双黄色的兽瞳移到了食梦貘身上:“……原来是它。”
“你可真是干了件好事啊。”他语中带笑,兽脸上看不出喜怒,“你不是想和我做主仆吗?”
江逾黛的脸又白了一分。
李团结轻声道:“那我就把你拨皮剔骨,送你到十八层地狱下见我吧。”
江逾黛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发着抖,不知道是冷的怕的。
“等一等……这件事还有商量的余地。”他一指祁景,破釜沉舟的说,“现在,你有一个机会,可以选择我还是他。也许你以前一直寄宿在祁景体内,但你要明白,这个小子满脑袋都是那些仁义道德,他是不会让你恢复真身的!但我可以!”
祁景都被他的无耻惊呆了:“你还能再卑鄙点吗?”
江逾黛道:“确实,我卑鄙,但我不受世间那些条条框框的约束,我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应该合作。”
他对穷奇说:“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四凶,你的存在可以帮我完成夙愿,你也可以借助我重返人间,互相利用,有何不好?”
雨水劈头盖脸的打下来,将他浇的脸色青灰,一双眼睛射出来的光仍旧野心勃勃。
李团结好像考虑了一下。
“你能让我做梦吗?”
江逾黛愣了一下:“什么?”
在那双冷酷的兽瞳的直视下,他立刻接道:“能!能!有了食梦貘,什么梦我都可以织出来!”
“不是那种梦。”李团结懒懒的说,好像兴致缺缺了,“是只有那小子能让我看见的梦,你不行。”
江逾黛噎住了,他摸不清这凶兽的心思。
李团结道:“你这点用处都没有,凭什么和我谈合作?”
江逾黛难以置信道:“你……你难道不想聚齐魂魄,重返人间吗?”
李团结忽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它呼出来的气体夹杂着火星和冷雾,蕴含着故作的惋惜。
“看,你连我的心思都猜不准,我想留你一命都难啊。”
话音刚落,就见它张开血盆大口,吞天吸地一般,森寒利齿兜头罩来,江逾黛脸色大变,厉喝一声:“食梦貘!”
食梦貘挡在了他身前,江逾黛夺路而逃,本以为至少能拖个一时三刻,但身后传来的风声让他心脏都停跳了,一转头,穷奇巨大的爪子就近在眼前。
在他身后,食梦貘像一台已经报废的机器,一堆白骨散落在地上,白色的雾气混乱的乱窜着,却回不到江逾黛这里。
死到临头的最后几秒好像被放了慢镜头,江逾黛睁大了眼睛,眼看着能轻而易举的按死自己的一掌就这么落了下来——
他就这样死在这里了吗?
…………
从出生开始,他就是别人眼中的必死之人。所有人对他好或坏,关心或轻慢,无非是因为他没几天活头。他本可以自认倒霉,却偶然间知道了那些过去。
还在孱弱的幼时,他就时常在台阶上一坐一整天,想很多很多事情。
他问自己——
如果历史的洪流不可更改,他是否该接受去做一个被牺牲的小石子?
如果这世上真有逆天改命,他是否愿意背负无数血债和罪孽放手一搏?
他选择了后者。
一切都是因为不甘心。而也是这种不甘和扎根在心底的怨愤,支撑着他一步步走到现在。
不想死啊……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这不公的世道。
他不甘心!
咔嚓——咔嚓——咔嚓——
忽然,三声雷响,如同密集的箭矢一般从天而降,合为一体,以震山撼海的力量,劈在了穷奇身上!
那一阵刺眼的白光迷乱了所有人的眼睛,没人看得清发生了什么,天雷带下来的火熊熊燃起,浓雾滚滚中,李团结的身影被掩盖住了。
祁景大惊道:“怎么会这样?”
这闪电已经不是像刚才一样随意乱劈的了,完全集中在李团结身上,好像就是冲他来的一样。
江隐道:“也许是穷奇身上的妖气,让天劫认定了他是邪物,这才选他做了攻击对象。”
电光照亮了他的脸,他也迎着雨水,抬头看着不开眼的老天,脸色惨白,头发湿淋淋的贴在额头上。
他没什么惊讶的表情,好像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祁景还没来得及说话,雷电就接二连三的劈下来,这次的声势格外浩大,白电从浓黑的云顶直插入大地,地面像被爆破过一般,在刚经历过火焚的一片焦土上,出现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坑洞,然后——
这坚实的,深厚,好像永远会深深扎根于此的地面,像久旱不雨的土地一样,裂出了龟壳般的纹路。
大地从最深处被动摇了,连续不断的震动从天空,从地心传至脚下,祁景和江隐都摔在了地上,在余震里晕眩不已。
李团结的声音传来,和雷电一样震耳欲聋:“这镇子马上就会被劈的四分五裂了!”
祁景极力稳住平衡:“你能维持多久?”
李团结道:“最多一刻!”
浓雾终于短暂的消散开,祁景看清了他的样子,那身漂亮的皮毛遍布焦黑,皮开肉绽,嘴里恶狠狠的骂:“贼老天!”
祁景迟了好几秒,才感到了身体中的剧痛,那疼痛毫无来由,摸不清抓不着,是来自灵魂的,与李团结共鸣的颤抖——他感觉自己要裂开了。
“如果……我把你收回来……”
李团结冷酷道:“那你们必死无疑。”
“不必废话,你也撑不了太久,趁我挡住这波,逃!”
话音刚落,雷电又劈了下来,自然界毫不停留,丝毫疲倦也无的释放着它的能量,惩罚所谓的有罪之人。
在闪光灯似的亮光中,祁景看到了江逾黛。明明近在咫尺,但穷奇已经没工夫去管他了。
江逾黛手脚并用的爬了几步,离开了那电闪雷鸣的区域,两股战战,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呆呆的抬头望着天空,忽然露出了狂喜的神色,那是希望,是疯狂。
他像要大哭,又像要大笑:“我命不该绝!”
祁景狠的牙痒痒,但自己也没有力气去管他了,江隐扶起他,刚走了两步,却又停下了。
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江逾黛正看着他们。
他的眼中流露出贪婪和畏怯的挣扎,祁景立刻明白了,这孙子到了这一刻,仍然贼心不死!
江隐并未吭声,抬手之间,就召出了无数瑟瑟发抖的鬼魂,他们像被吓坏了的犬,无论主人怎么扯着绳子,都把尾巴夹在双腿间,不愿再近一步。
但他强硬的按下了手,开弓没有回头箭,鬼魂穿过层层电闪雷鸣,像在火海中抱成团的蚂蚁,最外层的被劈的魂飞魄散,仍然有余下的到了眼前。
江逾黛大惊失色,却无处可躲,下意识抬起手臂挡住了脸。
呼啸的鬼魂像找到了一个栖所,如同一阵飓风般,疯狂的钻入了他的掌心中!
“啊啊啊啊啊啊——”
江逾黛凄声惨叫,他的手臂痉挛不止,由指尖开始发乌,萦绕着阵阵黑气,像剧毒一样蔓延着,眼看就要侵袭到头脸。
被鬼魂夺舍的痛苦,将灵魂一寸寸挤出去的错位感,任谁也受不了。
江逾黛紧紧攥着那截手臂,隔着瓢泼大雨,他憎恨的,怨毒的看着他们。
然后,一阵阵青烟从他身上冒出来,转眼间人就没了踪影,一个纸娃娃啪唧一下掉在了地上,转眼间就被淋透了。
祁景难以置信道:“这他妈也是替身??”
江隐指着缓缓飘散的最后一缕云烟,那竟是个人的雏形,婴孩一般:“不是普通的替身。他将自己的一缕魂魄分离出来附在了纸人上,对他真实的身体损伤极大,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
祁景没太听明白,却也知道让他逃了,一时间咬牙切齿,直到身体内的剧痛传来,才一个踉跄,差点没倒下去。
江隐回头一看,就见穷奇已经乘风而起,直入云霄,与那一束束刀剑般的雷电共舞一般,吼声撼天动地,如果不是那满身伤痕,几乎要让人以为它是穿行在云雨中的神兽。
他伤的有多重,祁景就有多难受。
江隐说:“你从未告诉过我。”
祁景感觉口鼻一热,鼻尖和嘴角都不受控制的涌出来了什么东西,他擦了下:“对不起……”
“我会好好和你解释……”他越来越虚弱,连耳朵里也流出了热热的液体,祁景脑袋嗡嗡作响,勉强笑了下,“等我们有命出去。”
两腿一软,正要栽下去,江隐却直接背起了他,大步向看不清前路的雨幕中跑去。
祁景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晰了,他只觉得天雷直接打在了他身上,那种疼痛,电光那么明显,让他的手脚都一阵阵痉挛。
他会不会要死了?
如果要死了……一定要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他迷迷糊糊的想。
急促的步伐溅起了无数水珠,劈头盖脸,哗啦作响的大雨中,江隐听到微弱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我喜欢你……”
他顿了顿:“说这个做什么?”
祁景笑了一下,嗓子里却被血呛得嗬嗬作声:“我就是觉得……憋了这么久,最后就只说了一次,怎么想都不甘心……”
“你一定要记住了,你江隐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别让我白、白说这么多遍。”
“这么肉麻……把我自己都恶心坏了……”
江隐沉声道:“我记住了。”
他的脚步停下了,祁景感觉自己被放了下来,他不知道这是哪里,到处都是暴雨和浓烟,身上火烧似的烫,又从骨子里发着凉气。
“……怎么了?”
祁景下意识的去抓江隐的手,却抓了个空。他无处借力,像个瘫痪在床的病人,像一条废狗一样倒了下去,江隐在他身前蹲下了。
有什么硬硬的东西被塞到了他的怀里,是那个罗盘。
江隐看着他,他的脸颊轮廓被光描摹的清晰,那双被打湿的黑眼睛动摇不定,短暂的回到了原来的模样。
祁景从未见过他这种眼神,好像很用力的看着他,复杂的难以言说,让人看不懂。
“祁景,保重。”
祁景没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只看到江隐站了起来,逐渐离他远去,在雨幕中化为一道模糊的背影,这才堪堪反应过来。
“怎么回事……”他后知后觉的慌乱起来,挣扎着起身,“等一等……江隐,等一等!”
“你要去哪里,你要干什么去?等一下,别走,别走!”
虚弱至极的身体只支撑着他爬了两步,就狼狈的栽在了水坑里。
吃了满嘴的脏水,四肢像被打断了一样发着抖,只能匍匐在地,皮肉和灵魂同时在撕扯他的身体,却比不上这一刻的心慌。
眼前除了逐渐裂开缝隙,露出黑洞洞的可怖内里的大地,和满世界的瓢泼大雨,什么都没有。
江隐真的走了。
祁景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嘴唇颤抖,他的脸上是比落水狗还可怜的,对被抛下的事实难以理解的表情。
“为什么……”他喃喃道,“为什么?”
那句像告别,又像诀别一样的话,那句保重……是什么意思?
以这样的状态,被抛下在这样的地方,只要还有一点意识,就知道他必死无疑。
可是江隐能去哪里?
他要怎么离开,怎么躲避这些天雷?
难道……是因为穷奇吗?
混乱的思绪充斥着他的大脑,祁景头痛欲裂,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终于大叫出声。
痛苦又压抑的吼叫从喉咙里,胸腔里,一声接着一声,断断续续,夹杂着对形如废人,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的自己的厌恶,随着从孔窍里喷出来的血滴在地上,被雨水稀释成了粉红色。
模糊的意识中,只有一点想法逐渐清晰起来,慢慢占据了混乱的大脑,啃噬着他全部的心神——
在那个暖阳的斜坡上,他对江隐说自己的新年愿望,这是他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以后,还有很多很多年。
他以为还有很多很多年的。
第220章 第二百二十夜
祁景倒在脏兮兮的地面,不知过了多久,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双脚,他一个激灵,猛地清醒了过来。
……会是江隐吗?
那人把手伸到他怀里摸索了一阵,祁景感到他把什么东西拿了出来,是江隐给他的罗盘。
之后,他被从后面拽住了双肩,拖行了一段路,直到膝盖和腿都浸入了冰凉的水中。
他顶着大雨睁眼,前方污水浊流不断翻涌,几乎让人看不清楚原貌,祁景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这是围绕着青镇的小河。
那人低叹道:“……真是个大麻烦啊。”
他又拽了下祁景,他感觉自己大半个身子都入了河水中,一个可怕的猜测忽然浮现了出来。
他曾在河底看见过无数尸体,唐惊梦和镇民们应该就是被这样溺毙的。
……这个人要做什么?
求生欲让他挣扎了起来,但力不从心,只动弹了两下,就大头朝下的倒在了水中。
要被淹死了……
祁景在水里咕咚咚的喝了两口水,又被拎了上来,那人说:“闹什么?我可是在救你。”
“不过你这么重,我可没法背着你游过去……”他的动作忽然一顿,“这是什么?”
眼前一道彩光闪过,在这昏天黑地里格外显眼。他想起来了,食梦貘的三根羽毛,还有一根没有用。
那人随手一挥,那羽毛忽然吹气了一样膨胀起来,直到了小船那么大才停下,飘飘然落在了湍急的水流中。
那人惊喜道:“有救了!”
祁景被他甩上了那羽毛船,那人自己也上来了,狂风的吹拂下,小船浮浮沉沉,像风雨飘摇的树叶,看似惊险万分,却稳稳的向前驶去。
他喃喃:“不行……”
那人听不清,大声道:“你说什么?”
“不行……江隐还在里面……他们、他们都还在那里,”祁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我得回去!”
那人愣了一下,又将他按倒了:“想什么呢?能把你救出来就不错了,我本是不该插手的,但……”
他叹了口气。
祁景努力的睁开眼,对方的面容总让他觉得哪里有点熟悉,可在这样的风雨中,一切都不甚清晰。
他抓住了陌生人的衣角,从未像这一刻这样憎恨自己的无力:“回去,回去吧……救救他们,求你了……我不能自己走,我的朋友们都还在镇上……”
血沫从他嘴角不断涌出,说出的话都含糊不清,祁景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像发了羊癫疯一样可怖。
“就算这样,你也没必要把自己的命都赔上。”那人顿了一下,“他都把你抛下了,你还要回去?”
祁景嘴唇直抖,像被冻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牙关咯咯作响,只是摇头。
大概是他的样子太可怜了,那人又叹了口气。
“也罢,都是上一辈恩怨了,倒要你这个傻小子来还。你要怪,就怪穷奇吧。”
……什么意思?
祁景迷迷糊糊的想,脑袋却像被针扎了一样,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眼睁睁的看着小镇越来越远,无论他怎么求怎么挣扎,都没办法回去,猛地,一股剧烈的疼痛忽然在体内爆开,随着震耳欲聋的雷电声,这一下好像直劈在了魂魄上!
李团结的怒吼传来:“你疯了!”
“还硬撑什么,你都要死了……”他的声音在天地共震中不甚清晰,信号不好一样断断续续,“快点……放手……别……”
没有穷奇扛着,天雷立刻就会将这片土地劈成齑粉。那么多人,陈厝,小白,吴敖,周伊,还有……江隐。
为什么离开的那么决绝,那么突然?要真是最后一面,一句保重怎么够呢,好歹……好歹也多说几句啊……
那人惊道:“喂……喂!撑住了……你要..我不是白救……”
忽然,一道雷电将天空照的亮如白昼,雷声响彻云霄,最后的视线中,他看见那个充满了诡异和阴谋的小镇,在这道天劫下屋宇倾倒,大地轰然崩塌,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掌按了进去,不断的陷落,陷落。
凄风苦雨中,这是将人心都捏紧了的灭世之景。
结束了。
祁景感觉自己的灵魂都漂浮了起来,在上空静静的看着狼狈不堪的自己,一切疼痛都远去了,这才是最不详的征兆。
雷声渐渐听不清了,在脸上,身上胡乱拍打的雨水也变得温和起来,一丝丝的,温柔的抚摸着脸颊,鼻尖嗅到了湿漉漉的空气,混杂着淡淡的霉味和草木的清香。
祁景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站在一条小巷里,青砖黛瓦,蒙蒙细雨。
路过的姑娘打着薄薄的油纸伞,行人不多,三三两两的伞下静静的说着话,一人大踏步走了过去,和他擦肩而过。
他带着帽子,像斗笠一样,祁景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回头去看——
江逾白?
难道,他又到了江隐的梦里?这算什么,回光返照吗?
很快,巷尾就有一个小孩追了出来,他同样没有打伞,身量清瘦,已是少年模样。
“师父!师父——”
但也许是离得远了,江逾白并没有回头。眼看真的追不上了,他停了下来,扶着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祁景紧紧盯着他看,是年少的江隐。
他手上拿着一个袋子,很大,看起来很重,叮叮咣咣的,祁景猜测是画像砖。
“你忘了……拿东西……”
他站了一会,脸上的表情有点出神,雨水将他的脸颊浸润的像水头很足的白玉。
祁景环顾四周,总觉得周围的环境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远远望去,一层又一层的墙瓦,水墨画一样晕染向远方。
这是哪里?
江隐终于回去了,祁景跟了过去,虽然现实中是那么凄惨,他还是苦涩的感觉到自己为能见到江隐各个时期的样子雀跃不已。
除了矮了一点,他与现在并没有很大区别,同样瘦而挺拔,沉默寡言,低头的时候后颈的骨头凸出来,发尾乌黑。
他们住的地方也是小巷里的一间屋子,狭小逼仄,屋前搭着很多晾衣绳,因为下雨衣服都收了,敞开的木门对着发霉的白墙和滴水的檐。
江隐坐在门槛上,寂静的小巷里,只有雨水溅湿青石板的声音。
祁景总觉得他有些心神不宁。
雨停了又下,梅雨季节让人着恼,天边渐渐暗了,但江逾白还是没有回来。
江隐终于起身,跑了出去。
祁景跟着他,一路来到了一个眼熟的镇子,看到了眼熟的宅院和祠堂。
这里是江家。
他的心高高提了起来,江逾白为什么会回来?认祖归宗来了?
那时的江家还不像现在这么冷清,路上行人不多,但越往前走,就见人扎堆在一个地方,仿佛在围观什么,交头接耳,语带惋惜。
江隐挤进了人群,他第一次主动与人搭话:“发生了什么?”
被问的那个女人啊了一声,扒拉了他一下:“不行不行……小孩子不可以来这里!乖哦,回家找你妈妈去……”
江隐说:“我不是小孩子了。”
“走啦走啦……”
他没问出来,就换了个地,听那些人在讨论什么。
“早就说这地方邪门了……十来年塌了不知道多少次……”
“听说里面镇着一只妖怪咧!”
“要我说,做法也没有用,瞧,又死了这么多人……”
“可惜啊……”
“诶你这小孩怎么回事?别挤啊……喂!”
有一丝不详的预感从祁景心头升起,他看到江隐用力穿过了人群,祠堂的入口处,有门人低着头,抬着担架,不停的往出走,一个接一个。
围观的人又悲悯的叹了起来:“造孽啊……”
江隐从围着木桩的护栏下钻了过去,追在了担架后,一把将那白布掀开了。
一张惨白的脸,青灰颜色,不认识。
他又一张一张掀过去,周围的人忙乱又惊怒:“这小孩怎么回事?谁家的?有没有人管管啊?”
一个年轻的门人踹了他一脚:“小鬼,别来捣乱!”
江隐跌坐在地,问道:“江逾白呢?”
那门人脸色一变,和另一人对视了一眼:“你是谁?”
江隐张了张口:“我……他吃了我家饭,还没给钱。”
门人一愣,随后摆手道:“他给不了你钱了,趁早回家吧。”
“怎么了?”
“死了。”
江隐顿了一下:“人呢?”
“这人和我们家主有点关系,要葬在祖坟里的……你一个小孩问这么多干什么,快滚!”
江隐被赶了出去。
祁景的呼吸都要停窒了,他多希望这个梦不是真的,也希望门人说的话不是真的,可他只是一个局外人,什么也做不到,只能跟着江隐回了那逼仄的小房间,一坐坐到月亮弯弯。
江隐没有喝水,没有说话,没有表情,他甚至动都没怎么动,呼吸都是轻轻的。
祁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江逾白并没有回来,但江隐又一次出去了,祁景注意到,他腕上的同心镯闪着流水般的银光。
江逾白在之后并没有再设下距离的限制,但佩戴同心镯的两人还是能微妙的感受到对方的状态,那么……
江隐是不是已经知道结局了呢?
祁景不愿意去细想,这对任何人来说,都太残忍了。
他跟着江隐溜进了江家。
那时还没有浓雾,可是有守夜的人,江隐像影子一般无声无息,贴墙躲藏着。
祠堂里的灯光亮了一会,有陌生的男子声音,轻轻的说着话,听不太清。
“你别怪我……阿白,难道连死了,你都……”
轻轻的啜泣声响起,过了一会,一个男人手牵着一个小孩走了出来,身上都穿着雪白的丧服。
那小孩眉清目秀,却一脸病气,祁景辨认了一会,才认出来那是小时候的江逾黛。
那牵着他的那个,也许就是上一任家主,江逾青了。
江逾黛问:“阿白叔叔为什么死了?”
江逾青轻叹了口气:“这是诅咒,是我们江家逃不掉的诅咒。你阿白叔叔离家这么多年,就是为了逃开穷奇的报复,但最后……”
江逾黛低下了头,他那张小小的脸埋没在黑暗中。
祁景一直跟在江隐身边,他已经沉默了很久,好像哑巴了一样,这时却忽然轻轻的吐出了两个字:“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