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傅先生好!周先生好!”
郑笙对张元济身边几个老朋友都很熟悉,一一招呼问候。
张元济膝下,最得意就是这小外孙,见状乐呵呵,招手让他过去说话,又看见郑笙后面的闻言,觉得有点眼熟。
“这位小朋友是……”
“表舅公,是我啊,沈魄!”闻言忙跟着喊人。
这两爷孙很多年没见,名为亲戚,实际上跟路人差不多,张元济认不出来也正常。
他听见郑笙介绍,这才恍然。
“沈魄啊,都长这么大了!”
张元济笑呵呵问了他两句,又转头开始跟老友聊起来。
闻言在旁边听他们讲某本宋代孤本的真伪,听得满头雾水。
郑笙对他们的话题也觉得有些枯燥,就找自己朋友聊天去了,闻言却不肯走,还跟尾巴一样跟在张元济身后,人家走哪他跟哪,也不插话,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当个摆件。
久了张元济自然觉得奇怪。
“你是不是有事找我?”他问闻言。
闻言摇头:“我转系之后有很多学不懂,表舅公是大学问家,跟着您能学很多东西。”
他其实是想跟张元济搞好关系,找机会把图书转移一批出来,能抢救多少就抢救多少,只不过这些话不好说。
张元济一听就乐了:“你跟着我囫囵吞枣的,能听懂多少,不如自己看看书,或者去找郑笙,你们年轻人聊得来!”
闻言:“我就是想沾沾您老人家的文气,您就让我跟着吧,我也不会打扰您的!”
旁边几个老先生都笑起来。
“菊生兄,你家这小娃娃有点意思,好像想溜须拍马,但我也不知道他所图为何!”
张元济也笑:“我这辈子能拿得出手的,也就一个印书馆,又不是美女佳酿,他小娃娃看不上眼的!”
闻言:“其实你们几位老先生讲的话题,我大都听不明白,不过我想着近水楼台,多听听也没坏事,听多了再回去翻书,总能看懂的。”
张元济打趣:“那咱们要不要说点娃娃能听懂的?”
一个老先生就道:“听说今日图书馆外头,有学生跟日本人闹起来了?”
闻言本来听得很枯燥,难免走神,结果日本两个字入耳,他立马一个激灵,顿时支棱起来了!
沈魄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满打满算来到一百年后还没两个日夜,就经历了在一百年前也没经历过的刺激。
地震了!
这里地处西南,本来就属于地震多发,村民们三不五时震一震,早就习惯了,但这次却有些不同,震动挺大的,连带山上前几天下雨还没干透的山泥也跟着倾泻而下,霎时间一片轰隆巨响,根本分不清从哪里发出来。
沈魄长这么大都没遇到过地震,当即就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还是旁边学生扯着他往桌子下面推,他才勉强大半个身体塞进桌子下面,但他把桌子下面占满了,学生就进不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屋顶大片砖瓦砸下,哗啦啦直接把他们两人都给盖在里面!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答疑: 1、沈魄怎么会用手机繁简切换和输入法的?前面提过。 2、沈魄怎么现在才发现照片的清晰度问题?前面也提过,他刷微博都顾着看美女视频和沙雕视频,以及网友吵架了。
砖石落下的瞬间,沈魄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跟司空见惯身手敏捷的学生比起来,他就像个废物,直到两人都被压在废墟下面,他感觉到脚踝的疼痛,和喘不过气来的憋闷,才慢慢回身。
周身一片黑暗,他止不住的恐惧。
一个豪门少爷,从出生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天睡醒就是吃,吃了就是玩,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上海滩那些黑暗的,残酷的另一面,何曾与他有过关系?
可这一刻,沈魄终于意识到,自己与死亡离得如此之近,他那些奢华舒服的生活,有可能就要结束在今夜了。
他不再羡慕现代生活的便捷,只想回到那个让他有安全感的世界。
沈魄不由自主呼吸加重。
他心想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可他今年才二十出头,什么都还没享受够,外面的花花世界还没看够,怎么就要死了?
他妈该有多伤心,他两个哥哥已经没了,他可是他妈的独苗了,还有他爸,那个死老头子,虽然每次见面都要训他,但给零花钱确实大方……不对,就算死了,应该也是闻言这家伙的身体!那就是自己默默无闻死在一百年后,而闻言那家伙用着自己的身体继续在那边吃香喝辣美滋滋地活着?!
沈魄悲从中来,越想越觉得自己凄惨,忍不住湿热了眼眶。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传来很小的声音。
“……老师?”
沈魄一怔。
谁?是谁?
“老师……我好疼……”
沈魄想起来了,是小班长。
屋顶坍塌下来的时候,是他把自己推到桌子下面。
“你怎么样了!”沈魄忙喊道。
四下无声,他的声音就显得很大。
沈魄隐约记得,他准备回教师宿舍的时候,学生母亲在厨房洗碗,爷奶则在房间里。
难道全都被压在下面了?
“好疼,我好疼……”小班长抽噎,他也只是个孩子。
“哪里疼?”沈魄也疼,但他觉得自己还能忍,而且跟孩子一起嚷起来很丢人。“我找找手机,你们这报警电话是多少?”
“背疼,还有胳膊……电话……110,120!”
“忍忍,忍忍,我手机呢!”
沈魄伸手在四周瓦砾碎石里乱摸,轻易就被划伤手腕,但他现在顾不上疼,只想保命。
终于在身后摸到手机,沈魄大喜过望,费力在狭小空间里扭动胳膊,把手机递到身前。
电是还有电,屏幕亮起,沈魄打了110出去,却只能听见那头一直在响。
“这是什么意思,通了还是没通?”
他还没完全摸清楚手机的操作,犹抱一丝希望。
“地震,信号可能断了……”学生弱声回答。
沈魄很嫌弃,什么玩意儿!这还神器呢,关键时候连个电话都打不通!
他又试图自救,将压在自己身上的东西掀开,试了几下,勉强扫开一些碎石,但还有一根横梁,无论怎么用力都推不开,横梁不仅压在他身上,还压着学生,而且因为当时砸下来沈魄头顶有桌子挡着,学生晚了一步,现在沈魄周身勉强有个空间,学生却没有。
“班长,你撑住啊,电话肯定能打通的!”
沈魄根本不记得学生叫什么,胡乱之下就记得他是班长。
电话终于不是无人接听的状态了,但那头传来的是忙音,估计也有一堆人在打。
沈魄想要上网发帖求助,也完全没办法。
他不知道自己盯着手机屏幕多久,屏幕暗下去又被他摁亮,暗下去又被摁亮,反复了许多次,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他眼睛很疲劳,外面终于传来动静。
“下面是不是有人?”沈魄听见有人在问。
他精神一振,大叫起来。
“有人有人!我们在下面,两个人!”
沈魄以为自己很大声,实际上喊出来声如蚊呐,还带着嘶哑,他费尽全力,外面的人又将耳朵贴在废墟上,这才勉强听见。
“别怕,我们来救你!撑住!”
说完这句话,外面陆陆续续传来一些细小的动静,但沈魄发现压在头顶的东西似乎并没有减少,反倒是因为挖掘角度不太对,导致班长那边的压力陡增,他蓦地痛叫一声。
沈魄忙喊道:“别挖了别挖了,你们弄到人了!”
这次声音估计是被及时听见了,挖掘的动静果然停下来。
之后又是很久没动静。
换作一百年前,以沈家的家世权势,如果他被压在废墟下面,全上海的警察肯定都要出动来救援,可现在呢?虽然科学进步了,交通便利了,但这里那么穷,谁会管他们的死活?再说他之前看到这地方在山里头,就算真有救援过来,起码也得十天半月后的事了吧。
那时候他的尸体,不,闻言的尸体都凉了,那他还能回去吗?
沈魄越想越是绝望,几乎潸然泪下。
“老师,你别怕,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班长听见沈魄在吸鼻子,居然还反过来安慰他。
“怎么可能会有人,人都走了!”沈魄也顾不上丢不丢脸了,反正丢的是闻言的脸,又不是他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命都快没了,哭两声怎么了!
“我奶说,好几年前,我们这也有过一场地震,特别大,特别吓人,我叔当时就被埋在下面,后来来了一群解放军叔叔,是他们把我叔救出来的……”
解放军,那是什么?沈魄懒得细究,下意识抬杠:“上次有,这次不一定有啊,谁会进来送命,又没好处!”
“老师,我有点冷……”学生虚弱道。
沈魄感觉对方声音不太对,忙道:“你可别昏过去,我陪你继续说话啊,咱们聊点啥!”
虽然他自己也冷,但咬咬牙,还是把外套脱下,就着学生的方向塞过去。
“你能动不,把衣服盖身上,快点!”
要是学生死了,他就得跟死人待在一块,多晦气啊!
沈魄攥紧手机,下意识又去看那屏幕。
还是没有信号,意料之中。
但沈魄实在不想在黑暗中枯坐等待,就在那随手乱按。
看见一个云音乐的小图标,他点进去一通乱按,手机随即就有音乐声传出。
这是缩小版唱片?
沈魄大喜,忙把音量开到最大。
“你听,有歌,快别睡了,我们一起来听,你坚持住!”
他给学生说道。
学生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激昂的音乐响起,霎时掩盖了两人的细微动静。
借着这种嘈杂的掩饰,沈魄终于呜呜哭出声。
他想回家!
这劳什子的一百年后,他根本不想来了!
闻言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躯壳正在遭遇什么,也不知道沈魄一个大老爷们居然要自己学生来安慰,还丢脸地哭了,他现在正因为张元济几人聊到的“八卦”而陡然精神起来。
“什么日本人,为什么打架?”他忍不住插嘴。
年轻人对这种事感兴趣很正常,几个老先生倒也没嫌弃他插嘴。
“几个日本浪人,在图书馆门口喧哗生事,有学生看不惯,就与他们口角,后面还动了手,不知是谁报了警,就都被警察带走了。”张元济道。
这个事情他是比较清楚的,因为当时他刚好就在印书馆,听见动静出来,撞见警察来拿人,他问清缘故之后,怕学生受委屈,还让印书馆经理跟着去了一趟警察局,把事情说明白,尽快放学生出来。
闻言:“那些日本人是故意的吗?怎么偏偏在图书馆门口生事?”
张元济:“应该就是碰巧吧,我这图书馆也并非什么政府机要……”
老先生的政治敏感度的确不够,否则他也不会将众多珍本汇聚在一个图书馆里,以致于被炸之后悔青了肠子,但话又说回来,不仅张元济这样的文人,当时全上海乃至全中国的政要人物,又有几个警惕起来?
东三省的沦陷无法使他们振作,麻木的灵魂死到临头都无法醒过来。
闻言清楚记得自己查过的资料,月底的事变,就是日本浪人先挑衅的,但不是在图书馆,而是在租界旁边的工厂。
挑事之后就有了找茬的借口,如果我方寸步不让,日方可能还会有所顾虑,但当时所有人都选择妥协退让,赔礼道歉,委员长所指望的列强们也个个装聋作哑,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不难想象。
记忆中,东方图书馆门口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冲突,但这种不影响历史进程的小事情未必就会被记录下来。
闻言正想着,前方来了几个人。
一个女学生,两个中年男人。
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先自我介绍:“张老先生好,我是章弘,章氏实业公司的董事长,久仰您的大名。”
他拿出名片,双手递过来,态度甚为殷勤。
“章先生好。”
张元济笑了笑,接过名片,神色淡淡,心里却有些奇怪,因为像章弘这种生意人,一般是不太可能出现在文化沙龙的。
章弘接着介绍自己身边的女学生和中年男人。
“这是小女章鸣,在圣约翰大学就读中文系,这是她的中文老师,他们二人对张老先生景仰已久,苦于没有机会讨教,所以冒昧过来,还望老先生不要见怪。”
这名字好耳熟。
闻言忽然想起沈魄那几个狐朋狗友的对话。
好像是说,沈魄看上这个女学生了?
想也知道,沈三少爷的喜欢就是三分钟热度,还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但闻言转念一想,沈魄突然转系有些蹊跷,这女学生也在中文系,难道真是为了她?
他还在思考,那边章鸣已经说话了。
“张老您好,我的中文老师叫浅井遂,对中国文化,尤其是唐宋时期的文化,十分感兴趣,听说东方图书馆内有许多唐宋珍本馆藏,浅井老师特地来请教您。”
章鸣的声调柔和婉转,月光与灯光在她柔美的脸上映下柔光,的确有种难以言喻的美丽。
难怪沈魄这种花花公子也会被迷倒。
“张先生您好,我有一项合作与您商谈,不知可否方便,借一步说话?”
浅井遂的中文十分地道,要不是章鸣之前介绍,闻言绝对听不出这是个外国人在说话。
他很有礼貌,张元济也不好贸然拒绝,几个老头子见此情景,就主动走开,章弘也借故离开,倒是章鸣还跟在浅井遂身旁。
闻言当然也厚着脸皮没走。
浅井遂和章鸣就都看向闻言,暗示的意味很明显。
闻言大言不惭:“这是我表舅公,我不是无关人员,为什么要避开?”
浅井遂根本就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还是他的新学生,听见这话,见张元济没有赶人的意思,也不好再纠结,他转而说起正事。
“张老先生,大使馆想牵头做一个活动,租借一些中国古籍,运送到日本去巡回展出,您也知道,我们日本人对中华文化十分仰慕,其中不乏钻研精深之学者,这个活动定能大获成功,此举除了弘扬中华文化,促进日中友谊之外,您还能得到丰厚的租金,以及大日本帝国驻华使馆亲自颁发的奖章,不知您意下如何?”
张元济疑惑:“浅井先生不是大学老师么?怎么还能帮使馆做主了?这么大的活动,恐怕不是你能三言两语就定下来的吧?”
章鸣笑道:“您有所不知,浅井老师除了担任大学讲师之外,亦是日本驻上海领事馆的文化顾问,还是上海总参事的同学和挚友,此事只要您答应了,其它事情都有旁人来办,您不需要操心的!”
浅井遂微微点头,以日本如今的威势,加上自己开出的丰厚条件,他笃定对方不可能不答应。
但,张元济略略思忖片刻,却摇摇头。
“抱歉,图书馆内所有图书,一律只留在本馆,概不外借。”
浅井遂微微变色。
章鸣也有点错愕。
她看了看浅井遂,又望向张元济,不解道:“张老先生,这是能够传播中华文化的大好机会呀!”
张元济还是摇头:“浅井先生的美意,我心领了,这些书是我费尽心血收集而来,我每天须得看着它们在眼前,才能安心,怎么忍心让它们去飘摇海外,这就跟我的孩子一样。”
浅井遂:“张老先生,敝帚自珍,可不是好习惯。”
张元济:“抱歉,我意已决。”
浅井遂:“你想好了吗,你拒绝的不仅是一个大学老师,更是驻华使馆的邀约。”
最后这句话,仿佛暗含威胁,让张元济微微一怔,与浅井遂对视。
不知张元济看见了什么,他很快收回目光,直接对两人道一声“失陪了”,转身就走。
章鸣还想追上去,却被闻言上前一步挡在前面。
“章同学,我是刚转到中文系的,叫沈魄,来,我们认识一下吧?”
闻言回想自己从电视剧上看见的纨绔形象,使劲挤眉弄眼,对章鸣摆出调戏民女的架势。
章鸣果然面露厌恶,不再企图去追张元济,反是对浅井遂道:“老师,我们走吧?”
浅井遂也没把闻言放在心上,点点头,两人很快离去。
连同章弘,三人来去匆匆,他们显然是奔着张元济来的,目的没达到,自然也没有多加停留的兴趣。
闻言也没急着去找张元济,因为他越想越不对劲。
他是历史的预知者,现在已经知道月底会发生一件大事,烧毁东方图书馆。
这个时候,好巧不巧,有日本人来跟张元济谈合作,说要运送馆里的图书去日本参展?
此人既然挂着领事馆的职位,说不定知道些什么消息。
难道他也是热爱中华文化,不愿古籍被损毁,想要尽力去保护吗?
不,不对。
那些书借出去容易,想要回来,可就难了,到时候人家随便找个借口,就说两国交战,将珍本扣住,张元济怎么去要?难不成让民国政府出面?别逗了,委员长连人口和地盘都能拱手相让,还会在意区区几本书?
所以,对方很有可能是借着书展,将古籍珍本据为己有,以后就可以说中华正统在日本了?
闻言倒抽一口凉气,觉得自己的猜测很是靠谱。
他仿佛看见一个阴谋被织在一张看不见的巨网里,当头朝整个上海罩下。
所有人,逃无可逃!
怎么办?!
闻言纠结半天,叹了口气,先去找张元济。
这位老先生也没跟他那些朋友在一起,独自一人站在廊下看花圃,手里拿着杯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闻言走过去。
“表舅公。”
张元济回过神,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说了两个字。
“来了。”
这一刻,闻言居然读懂他的表情。
张元济有一肚子话想说,但觉得跟沈魄这种不知世事的毛孩子纨绔子弟没什么好说的。
“你跟章鸣是同学?”
“好像是,我刚转系过去,还不认识。”
至于沈魄本尊对章鸣的那点小心思,就先不用说了。
张元济嗯了一声。
两人又陷入尴尬的沉默。
闻言只得打破僵局:“表舅公,我看这个浅井的目的不太简单。”
张元济:“哦?”
闻言怀疑这位表舅公根本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得苦口婆心。
“白天图书馆门口刚有日本人生事,晚上这个浅井遂就跑来借书参展,您不觉得太巧了吗?照我看,这是日本人在软硬兼施,您刚才不答应,他们可能不会死心的。我听说日本人对中国文化一直很感兴趣,加上去年九一八事变,东三省的情况您也知道,我怕他们还有后手,图书馆目标太大,您要不要考虑把部分珍贵图书迁出去?”
张元济对沈魄的名声也有所耳闻,不意对方居然会说出这样有水平的话,微微诧异了一下。
但随即,张元济摇摇头。
“日本人不会对印书馆下手的。”
“为什么?”闻言不知道这老先生哪来的自信。
“从九一八之后,日本就对中国有所觊觎,但他们断不敢在上海这种地方下手,毕竟这里有各国租界,真要闹出什么事,国际影响甚大,各国都会出面调停的。再说了,图书馆夜里也有人值守,偷书他们是偷不了的,总不可能来硬的。”
张元济虽然觉得闻言想多了,还是跟他耐心解释道,毕竟这个晚辈的话也是一片赤诚。
但闻言不依不饶:“万一他们真来硬的呢?您看一战后,英美对德国就一退再退,他们不一定会为了我们出头的,到时候日本人再找个借口,说是我们先挑衅的,就像东三省那样,哪个列强给东北通报出头了?”
张元济还是摇头:“上海跟东北不同,这里有各国领事馆和租界,日本人自诩立明治维新之后便是文明国度,不可能冒着有碍国际观瞻的风险,干出损毁文化的事情来。”
闻言真被这番话整得彻底绷不住了。
没错,上海是国际都市,有各国领事馆在,各方利益纠葛错综复杂,所有人都觉得日本人要下手,也不可能挑上海这种地方,可偏偏日本人就选了这里,正是“你越认为他不敢做,发生的可能性就越高”,事实证明,日本动手之后,各方除了谴责也只有谴责,当他们发现正面战场无法速胜时,才会考虑列国的调停。
所谓公理,都是在实力的基础之上才能谈论。
可闻言要怎么把这些话告诉张元济?
他没法将还未发生的事情说出来,只能选了当年五四的事情说。
“表舅公,您还记得五四的导火索吗,也是因为一战后巴黎和会,各国要私自将青岛的特权转给日本,在他们眼里,只要有利益,谁是不能出卖的呢?您这些图书可是咱们的文脉,千万不能出事!”
张元济笑了:“上回你母亲见了我,还说起你只顾贪玩,我看她也看走眼了,你这份忧国忧民的心是很好的,这样吧,我给你开张特殊借书证,往后你也可以去看那些珍本,不过可说好啰,不准带回去,不准损坏,那些可是我的宝贝!”
这时郑笙正好过来,张元济拍拍闻言的肩膀,让他们年轻人自己玩,就走开了。
闻言长出口气,有种劲没处使的无力感。
郑笙:“你跟外公聊了什么,怎么这副表情?”
闻言就把刚才浅井遂来找,加上后面两人对话说了一下。
郑笙皱起眉头:“我知道外公那些珍本一向有许多人关注,上回还有个美国学者找上门,索要其中一批图书的影印本。不过像日本人这样想借原本去参展的,外公估计不会答应,路程太远了,哪怕碰掉个书皮,他都要难受。”
虽说如此,但郑笙的看法与张元济大同小异,他也觉得日本人顶多就由使馆出面威逼利诱。
“若是外交层面出面,外公也认识些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再不济就发动他的文豪朋友们在报纸上讨伐,浅井遂总不敢硬来的。”
闻言:……
他不能说这爷孙俩太天真了,因为他知道问题关键出在哪里了。
闻言是已知结果,去推导过程。
而张元济和郑笙是未知结果,由平时的逻辑去推导结果。
按照常理,张元济他们这种方式,才更为科学,因为他们远比闻言更了解形势环境,他们的人脉和社会经验也比闻言更丰富,闻言这个假毛头小子真穿越者,在张元济这种社会名流面前,还真显稚嫩。
问题就在于,张元济惯常的思维方式与当时整个社会主流相同,而主流都是错的!
可闻言没法给他们提前说结果,说了人家也不信。
所以,从正面攻略,彻底说服张元济搬书避风头的办法,彻底失败了。
闻言又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打从变成豪门少爷之后,每天不是在去歌厅寻欢作乐的路上,而是在忙着挽救古籍珍本,有比他还累的穿越吗?!
“表舅公说要送我一张特殊借书证,你知道那有什么用吗?”
郑笙面露意外:“他老人家真这么说?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拿到的。这种特殊借书证可以浏览一些不对外出借的珍本古籍,我也是求了他老人家很久才拿到一张。”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怀疑,以沈魄过往的“光荣战绩”,真能静下心去钻研那些寻常人都看不懂的古籍吗?
郑笙迟疑道:“你,该不会就进去转一圈,然后去找朋友炫耀吧?”
闻言:“怎么可能,你看我像这种人吗?”
郑笙:我看挺像。
闻言当然不可能去找人炫耀。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他现在正琢磨一个新主意——
偷书的念头一旦在脑海形成,就再也挥之不去。
从文化沙龙回去的路上,闻言一直在琢磨这件事的可行性。
正规渠道肯定是走不通了,张元济既然不愿意把书“借给”日本人“办展”,那闻言用办展的名义让副市长伯父出面的办法也是行不通的。老爷子信不过日本人,也信不过国民政府,这民国上下什么德行,处在老头子这种位置上的,自然一清二楚。
可偷书也得讲究策略,沈魄只是纨绔子弟,又没有什么军队势力,想要成规模偷走图书馆里的书,还真不容易,那些书跟老爷子命根子一样,每次只让借个一两本,想要靠借书来偷书,无异杯水车薪。
“你知不知道,沈家哪位跟青帮的有交情?”
闻言坐在后座,冷不丁问司机小吴。
小吴一个机灵,差点把刹车踩成油门。
“我的少爷,你可千万不能在家里问这个问题,会被老爷打死的,沈家人最恨的就是青帮!”
闻言:……
他想起来了,沈魄二哥就是被青帮打死的,至今仍是个无头公案。虽说青帮那边上门赔礼道歉,还有大人物出面请和头酒,沈魄他爹碍于大人物的权势只好作罢,可心里肯定还有疙瘩,青帮二字在沈家就成了禁忌。
可闻言现在也无法可想了,他能想到干这种事情,又成功率极高的组织,就只有青帮。
脑壳疼。
闻言揉揉太阳穴,心道难不成自己还得用沈魄的身体努力拓展一下人脉,找个搭上青帮的路子?
最棘手的是,他还不知道自己能用沈魄的身份多久,如果像这次能白天出现只是特例,以后还是只有夜晚能变成沈魄,那也找不到地方努力去啊!
小吴从后视镜看见自家三少愁眉苦脸。
他以为是沈魄终于原形毕露了,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还去参加什么文化沙龙,估计是被狠狠嘲笑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