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他第一次经历死亡。对哨兵而言,死亡是最常见的伴生种。比赛会有人死去,私下斗殴会有人死去,甚至跟随向导离开塔岛也是死神举起镰刀的前奏。
但这却是他第一次对死亡有了不一样的感触:难以置信,不真实,还带着愤怒与悲伤。
他第一次想要做点什么。为了死亡,为了范四的死亡,做点什么。
所有怪事的起始点是“向导丢失相机”。
如果从头开始整理。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要偷那台相机”——这是他曾想过,又放弃了追究的问题。
从理性的角度出发,驻地和那些向导们不可能没有思考过这件事,他们一定早就检查过相机和拍摄内容,且没有任何发现。否则就不会是现在这样被紫发向导口中的“那些家伙”耍得团团转。
但他没有看到:没有仔细地观察过相机,也没有看到过拍摄内容。
格雷直觉地认为相机或者拍摄内容一定存在问题,那或许会是解开所有谜题的关键——所以,他必须拿到相机。
夜深了。塔岛夜晚的温度还是有些凉的,负责看守哨兵的工作人员有三个,是轮班制。其中一个在板房内睡觉,另外两个则围坐在篝火旁闲聊。
闲聊的人中有一个戴着白色棒球帽的家伙对自己格外关注,差不多每过十分钟就会寻找确认一次自己的位置。
格雷抻了抻僵硬的肩背,向后仰躺在硬邦邦的地上。漆黑的天空,漆黑的世界,今夜多云,没有星星。
与向导的精神结合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可能是几天后,也可能就是明天早上。
格雷清楚地知道,自己同林辞的精神结合必定失败。而失败,就意味着他脑中被消磁的定位芯片会被恢复磁性,他就再也没有机会接近向导生活区,再也无法对相机进行调查。
机会只在今晚。
没有使用哨兵潜能,格雷悄悄放出一束精神力。
难以察觉的精神束无声无息地散开。先是包围了篝火旁的两个管理员,接着又以其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吞噬,渐渐覆盖了整个临时营地中的所有哨兵。
当然,这还不算完,它像是没有极限般肆意延展,直至几十米开外的简易板房,毫不犹豫地将板房里睡着的管理员也纳入了自己的管辖范围。
然后,格雷动了。他从容起身,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向导生活区跑去。
那个一直留意他的管理员恰好转过头来,他盯着格雷起身的地方看了两秒。接着就继续和同事侃大山去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如果此时有高阶向导在,那么他一定会被格雷震惊。
哨兵并不是没有精神力,或者说,就算是mute也是有精神力的。只不过,他们的精神力远弱于向导,且不可被持有者随意操控调动——在地球现已公布的所有数据中,能够使用精神力的只有向导。
一个向导应该具备的基本精神能力有三点:最普通的是脑内交流和提供精神保护屏障,高级一点的是行为暗示甚至直接的行为管控。(行为管控是行为暗示的进阶能力,不是所有向导都能做到,且会对受控者的脑神经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向导的能力都需要依托载体才能使用。向导、哨兵以及精神力较强的宇宙生物是天然的载体,Mute和部分精神力较弱的宇宙生物则需要依托医学研究会制造的特殊载具作为桥梁,向导才能对其使用能力。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特制载具,向导使用精神力是有限制的。
然而,格雷是个哨兵。他使用精神力的对象中还包括Mute!完成如此大范围、无媒介的行为暗示,他仅仅只用了三秒时间——他不仅能够控制自己的精神力,甚至还可以无载具使用!
向导生活区的守卫比之前严了许多,但大部分都是普通的Mute,这对格雷来说并不麻烦。
凭借优越的身体性能,格雷在灯光造就的阴影中,一面收集信息一面高速移动。
很快,他就找到了向导的宿舍楼,并成功潜入。
22:29。格雷经过宿舍一楼大堂的时候扫了一眼舍管屋内的电子钟。中年女人正低头研究着一瓶酒红色的指甲油,大概是在考虑自己和这个颜色的适配程度。
宿舍楼的空气里混杂着各种气味,格雷鼻翼微动,在精准地捕捉到和相机相同气味的同时,专属于林辞的味道也随着神经进入了他的大脑。那是一种干净清幽的冷香,混杂着洗衣粉淡淡的味道,和林辞给人的感觉有些抽离,但格雷依旧觉得很好闻。
闪身拐入电梯旁大敞着门的消防通道,暂时不去关注与林辞相关的信息,格雷追寻着与相机相同的那股味道,轻声快步奔向三楼。
廊道里安装的是触控灯,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仅凭紧急逃生标志的绿光,就可以清晰地识别出每间房门上的数字。
时间已经不早了,但大部分门后的房间里都还亮着灯。对于许多年轻人而言,熬夜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格雷悄无声息的停在305号门前。与相机相同的气味是从这件宿舍里散发出来的。
木门与地面的缝隙间,没有灯光散射。
是睡下了?还是不在宿舍?格雷犹豫了。这里与临时营地不同,是向导的领地,随意使用精神力并不一定安全。
但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对方没在宿舍……他不能放弃这个机会。格雷还是放出了精神力,向屋内探查过去。
床上的被子叠得整齐,独立卫浴的门关着,里面也没有开灯,室内温度只比走廊上高一点——人不在宿舍。
格雷手中银光一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铁丝在古旧的锁眼中拨弄了两下,门无声地打开又关闭。格雷的影子消失在幽绿的廊道中。
桌面,座椅,衣橱,抽屉……格雷迅速翻找、复原着这间宿舍内的一切。女性向导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回来,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并查看那个相机。
然而,没有。他翻遍了所有可以放置物品的地方,也没能找到那个相机。
格雷不得不将目光移向关着门的独立卫浴。
怎么会有人把相机放在卫生间呢?可除了那里,这个房间再没有格雷未翻找的地方。
格雷的手贴上了卫生间的滑门。
格雷骤然回头,死死地盯着发出声音的宿舍门——什么都没有,黑漆漆的宿舍里只有他一人,但那个他进屋后从内部锁上的门把手却转动了。
门被打开了。
就在格雷看见门后那人的衣角时,对危险的本能反应让他徒手砸破了身后的滑门,直接跌进了卫生间内。
有看不见的东西从他侧脸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带走了一簇短短的鬓发。
虽然看不见,但那东西是有实体的!
站在门口的人此时已经步入房间,门再次合上的同时。
黑暗中,那东西又向格雷袭来。
来不及多想。格雷瞬间催动哨兵潜能,强化了手臂肌肉的硬度。
“锵”的一声巨响,像是金属之间的撞击。
这次格雷没动,操控不明武器的袭击者向后退了半步。
擒贼先擒王,“贼”没有实体,“王”可是清清楚楚地站在那呢。
格雷看向黑暗中的那人,却愕然发现,明明就站在自己三米开外,他却无法辨识出对方的样子。
对,是辨识,不是看。
他能看见那人,却无法在脑内呈现出对方的样貌,就像隐形战斗机给自己上了一层电磁隐身衣一样——不是真的隐身,只是无法被识别。
格雷震惊的空档,对方再次毫不留情地发起了攻击。
看不见的武器极为怪异,非常难对付。它有形又无形,明明可以实际接触、伤害到格雷,在空间中快速移动却带不起丝毫空气的流动,几乎完全无法被捕捉到踪迹。
格雷只能凭借生物本能和哨兵潜能应对。
卫生间的空间狭小,格雷速度上的优势被压制,只能一面强化全身肌肉,一面被对方逼着向磨砂玻璃围起的淋浴房退去。
管他是什么东西,能不能看清!先干掉对方再说!
格雷的后背贴上了冰冷的玻璃表面,在预感到对方再次袭来的时候,他骤然释放了精神力。
随着自己精神力给对方带来的压力,他躲过攻击,猛地窜出了卫生间,直冲向不明袭击者。
淋浴房的玻璃被袭击者的武器砸碎。玻璃碴稀里哗啦地裂了一地。
格雷狠狠地压住袭击者,坚硬如铁的手青筋暴凸,掐在那人的颈间。
“你是什么人?”格雷低声问。
袭击者不答。
不说话?那他就自己剥下那层伪装。
强大的精神力随着格雷渐渐收紧的手,残忍地吞噬着包裹在敌人身上的“隐身衣”——与看不见的“武器”一样,那东西也是有实体的——在接触到的瞬间,格雷便意识到,那是这个人的精神力!
随着隐身衣的消失,袭击者的面容逐渐清晰。格雷的眼睛缓缓睁大。
然后他听见面色苍白,口中含血的袭击者问:“你杀了她?”
第15章 第三个(2)
幽暗的消防通道里不见一人。林辞从二楼走廊踏入其中。莹白的指尖,一支陈旧的老式钢笔轻盈地打着旋,在指缝中移动旋转,循环往复。
——我这几天总觉得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在被人监视,像是有人在跟踪观察我似的。
走到三楼通道口的时候,林辞突然想起了张莹莹白天的话。
他垂眸看了眼手中的钢笔,将它塞进了西装外套的上衣口袋,然后走进宿舍三楼的走廊。
空荡荡的走廊两侧时不时传来向导生们制造的各种噪音:有人在吹头发,有人在玩桌游,有人在煲电话粥……
世界一片宁静祥和,安全得很。
林辞站定在305号房间前。
张莹莹好像不在宿舍——她房间里没有灯光。现在还不到11点,据林辞观察,这个年轻女孩的入睡时间从来不会早于12点。
当然,也不排除她今天想睡个美容觉。林辞的目光扫过带锁的门把手。
他皱起眉。
有人撬动过这把锁,痕迹还很新,或许就是刚刚才造成的。
林辞迟疑片刻,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最后还是选择调动精神力,把那个东西召唤了出来,在脑海中命令道:开门。
“你杀了她?”
格雷怔怔地看着被自己扼住喉咙的林辞,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想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这奇怪的精神力又是什么?他不是E级向导吗?
可格雷只听见自己轻声地问了一句:“什么?”
哨兵手上的力度早就卸掉了,但失去了精神力保护的林辞无法挣脱他的束缚。紧贴在颈动脉上的指腹粗糙、滚烫。林辞不舒服地扭了扭头,用舌尖舔掉了唇角的血腥,咽进肚子,否定了自己:“不对,不是你。”
“?”格雷不知所以地看着林辞。但很快,他似是心有所感,转头看向身后。
在完全失去了玻璃的淋浴房中,全身赤裸的女孩正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跪在地上。她垂着头,腰板却挺得笔直,一双娇嫩的手,掌心撑地,十指向手背的方向折断,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失去了血色的皮肤苍白如纸,泛着青灰,与淋浴间地面早已干涸的黑红色血迹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这是……向导?”格雷回过头,脸上是茫然与震惊。他自然知道这是相机的主人,他只是难以相信自己所见到的情境。
在看到这一幕前,他竟然对一切毫无察觉——没有血腥味!没有任何不正常的痕迹!无论是关于这个向导的,还是凶手的,什么都没有。
如此近的距离,哨兵灵敏的嗅觉和观察力竟然什么都没能发现?
甚至,直到现在,格雷却还是什么都闻不着,看不出。
屋内的两人相对无言。
咚咚咚!一阵暴躁的敲门声响起。
“张莹莹!干嘛呢?大晚上的,你烦不烦?!”敲门的向导生语气不善。
格雷和林辞瞬间连呼吸都轻了下来。
啪啦!!!
就在这要命的时刻,淋浴间玻璃墙的框架上,一块摇摇欲坠的碎玻璃终于支撑不住,坠落到满是血迹的瓷砖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悲鸣。
“张莹莹?!你有病吧?说句话!”外面的人被这声吓了一跳,气冲冲地吼道。
然而屋内一片死寂,没有人能回应她。
“你等着,我叫老师来处理!”屋外的人说着跺着走廊的地板,离开了。
来人就坏了!会被当场抓住!
林辞握住格雷卡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说:“从窗走,四楼左数第一间宿舍。”
格雷没有犹豫。他打开窗,小心地探出头去观察了一番,确定了目标和建筑物外墙上灯光照射的死角,快速划定了路线。
接着,他将从地上坐起的林辞拦腰抱起,跨出窗沿。
四楼左数第一间宿舍的窗锁是坏掉的。格雷抱着林辞,轻而易举地钻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冷香环绕着格雷,这是林辞的房间。
两人一进宿舍,林辞就从格雷怀中跳了下来。他摸着黑,踉跄走到书桌旁。
格雷站在窗边,看到林辞用颤抖的手拿起一次性纸杯,他想过去帮一帮他,但想到几分钟之前的事,脚下却仿佛生了根,牢牢地将他定在原地。
冷水冲去了嘴里的铁锈味,暂时压下了翻腾着的呕吐欲。格雷的精神攻击让他伤得有些重。
从Mute死亡案开始,向导生活区的守卫就变得森严起来。白色的强光探照灯每隔二十秒就会划过林辞房间的窗棂。看了眼在窗口罚站的高大哨兵,林辞说:“张莹莹的尸体马上就会被发现,我们刚刚在那间宿舍的事瞒不住。你站那,是嫌被发现得不够快吗?”
听到林辞的话,格雷想要从窗边移开,可不知是楼层还是位置的原因,林辞这间房间比起张莹莹的小了整整一倍。不多的几件家具和两个大男人,几乎就要把屋子里所有的空间填满。格雷左手边是撑着桌椅的林辞,右手边是林辞的床……他不知道该往哪去,最后只畏手畏脚地向前走了一步。
林辞叹了口气,指指自己的床:“去那坐着。”
“我、身上脏。”格雷看着林辞雪白的被子,说到。
“那你就坐地上。”林辞这话说得赌气。
格雷却真的走了过去,坐在地板上。
懒得再管他。林辞双手紧握着水杯,靠坐在书桌上。他的精神极度紧张。发现张莹莹的尸体后,驻地不知要多久才能发现他们曾经在凶案现场待过——但一定不慢,他和哨兵的缠斗破坏了半个房间,到处都是他们留下的痕迹。
要怎么办?难道就只能坐等被抓?
驻地一定能够发现凶手另有其人,可他要怎么解释自己出现在那的原因,以及那间在打斗中被破坏的房间。
随便一个哨兵就可以通过现场痕迹复原出两人的战斗过程——那可不是一个E级向导个一个D级哨兵能做到的。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有了再次冒头的打算,林辞难受地把杯子递到唇边,粗重的喘息声在杯壁间回荡。
林辞静默喝水的时候,格雷一直注意监听着整栋楼的情况。
两人从二楼爬到四楼的功夫,那个在门外叫骂的向导生带着一楼的中年女舍管上到了三楼。
叮——是电梯打开了。
从电梯走出的两人逐渐靠近张莹莹的宿舍。
格雷听到向导生在咒骂、抱怨:为什么向导之间的事,却要一个Mute来解决?
听起来,是驻地不允许向导学院的教师随意进入北岛,并将这件“普通的邻里纠纷”事件交给了Mute工作人员处理。
而那个中年女人则一路陪着笑脸,劝解安慰着向导生。
咚咚咚——是舍管敲响了305的房门。
吱!!一阵尖锐的耳鸣在脑中横冲直撞。格雷皱眉,用力掐住自己的太阳穴。他什么也听不见了,除了塔岛经年不断的白噪音还在耳边,其他所有的声音讯息全部消失了。
林辞小口小口地抿着水,以抵抗一阵阵的恶心反胃。没有注意到格雷的异常。
几分钟后,尖锐的耳鸣终于停止。格雷松开快要捏爆颅骨的手,掌心满是冷汗。他又能听到方圆百米内的信息了。
“神经病!”他听到Mute女人与向导生分开后,独自走进电梯,在电梯开始下行的时候,她小声的骂了一句。
而那个向导生,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继续和男朋友打起了语音通讯。
两个人像是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她们没有发现死亡的张莹莹?
又静静地等待了1分钟。
格雷将自己探查到的情况告诉了林辞:“……所以,她们没有发现尸体。我们也没有暴露。”
“这怎么可能……”林辞一把捏扁了手里的空纸杯。
“我去看看。”格雷说着,起身向窗户走去。那房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许只有再回去看过才能解释。
“我也去。”
林辞的话让格雷停了下来。
“你不能去。”林辞被自己吞噬了精神力。
虽然格雷在发现袭击者是林辞的同时就立刻停止了所有攻击,但林辞那奇怪的精神力还是被他吞噬了至少1/2。
格雷知道自己有吸收他人精神力的能力,但这是第一次在真人身上使用。
他不清楚这么做林辞究竟会受多重的伤,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太轻——林辞的呼吸很重,手一直在抖。
“你管不着。”林辞离开书桌,向与格雷相反的方向走去。那里是房间的正门。
“你受伤了。”格雷看着他。
“你伤的。”林辞说着就走到了门口。
格雷知道向导的话只是在陈述事实,并不含有任何责怪、埋怨、生气的成分。但他还是感觉心脏被揪了起来,有些难受。
没再听见哨兵的声音,林辞握着门把,压了下去。
很轻的一声闷响,门把弹回原位。林辞的手被人捉住,按在门板上,高大的身影瞬移一般从窗口出现在他的身后。结实紧致的肌肉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散发着灼人的热量。
林辞被哨兵钳制着,完全不能动弹。
磁性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对不起。”
“对不起。”格雷低沉的声音敲击着林辞的耳膜:“我不是故意伤你的。”
甩了甩手,林辞将手腕从格雷掌中抽出。他在由哨兵的双臂和身体构成的牢笼中转身,仰起头,冷冷地同格雷对视,或者说瞪着格雷。
林辞不说话,应该是被他的多管闲事气到了。但格雷不能放他去那间存在未知危险的房间。所以,格雷也只好回看着他,一言不发。
盯着林辞小巧挺立的鼻尖,格雷不自觉地开始走神。
这晚的向导和之前见到的样子完全不同。
姣好的面容不再挂着温温柔柔的笑,清秀俊逸的五官被他的淡漠疏离演绎成了冷艳孤傲。明明变得攻击性十足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却意外地让原先的林辞染上了几分活力与生机。
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更加想要触碰。
“咳咳!咳!咳……”剧烈的呛咳拉回了格雷不着边际的思绪。
被喉头涌起的腥气呛到,林辞一手掐住脖子,一手将格雷胸前的作战服攥成一团,他猛烈地咳嗽着,在这场与格雷无声的交锋中败下阵来。
躬身跌进怀中的人显然是难受极了,格雷顾不上其他,半扶半抱着林辞坐到床上。他飞快地找了杯子倒水递给向导,然后拍打抚顺着他的后背。
男人很瘦,肩背单薄,格雷不敢用力,手下的力度轻浅温柔。
咳了半天,肺都开始抽疼,喘不上气的感觉总算是好了一些。林辞猛灌了一杯水,快要冒火的嗓子终于平静下来。
哨兵见他情况好转,便停下了抚摸他后背的手,靠着床边坐回了地上。
林辞看着男人头顶的发旋落到自己的视平线之下,失了神。
晃眼的探灯一遍又一遍的扫过窗口。
寂静无声的房间里终于响起了声音。
林辞的嗓子有些哑了,他低声说:“太安静了,你说点什么吧。”
林辞的要求提得无端。格雷却仍认真地思索起要说什么。可这一想,他又忽然发现自己想说的实在太多:你疼吗?是哪里不舒服?我当时没有认出是你。你的精神力好像不太一样?305号房间又是怎么一回事……
话太多,就都堵在了嗓子里,反而一句也说不出来。
格雷想了好一会,才决定要先解释一下最大的误会,他干瘪地说到:“人不是我杀的。”
“我知道。”林辞回他。
他将溜门撬锁进入305的格雷误认作张莹莹口中“跟踪”她的人,进屋就是冲着对方去的。
两人的争斗意外打碎了淋浴间的玻璃,看到张莹莹的尸体时,林辞着实吓了一跳,来不及思考,他下意识地认为凶手就是偷进房间的人。
直到被格雷压倒在地,听到熟悉的声音问自己“什么”时,他才反应过来——凶手不会是格雷——格雷显然对淋浴室内的情形毫不知情,自己进屋时,格雷应该是刚刚打算进入卫生间。
“你……还难受得厉害吗?”见林辞久久不语,格雷想来想去,还是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林辞一愣:“……我以为,你就算不和我讨论为什么她们对305的情况没有反应,也至少会先问问我的精神力是怎么回事。”
格雷顿了顿,依言问他:“你的精神力是怎么回事?”
林辞在黑暗中白了他一眼:“不告诉你。”
格雷看着床上的人,准备开口讨论张莹莹的死亡和她那个奇怪的房间。
可惜他才刚刚张嘴,林辞便“未卜先知”道:“问也没用,我不知道。”
话音落地,林辞自己先笑出了声:“你……傻不傻啊……”
听着林辞的笑声,格雷的嘴角也勾起了弧度。
他在心里默默地回答了他:或许,是因为遇见你,才变傻了——这样的话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听起来就像是告白。
笑声停了,房间便又回归安静。
过了一会儿,林辞道:“再说点什么……别停。”
再说些什么呢?格雷思索着。
两人现在的关系其实有些尴尬。原本将要进行精神结合的哨兵和向导打了一架,相互窥探到了对方秘密的一角。
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就是因为不能被发现。
如果不是林辞的要求,格雷不会追问那些他不愿意说的事情。
那就只能说自己了。
“我来这里是因为……”
明明是他让格雷说点什么的,林辞却冷声打断了格雷的话:“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你的精神力和能力是怎么回事,都与我无关,我不问,你也别说。我们今晚就当没见过。”
“好。”格雷应下。
这样反复无常,喜怒不定的向导是新鲜的,也是陌生的。虽然他们其实也不过只见了三面,根本称不上熟悉。是格雷自己单方面地“熟悉”了林辞。
两人能聊的东西实在太少,格雷思来想去,犹豫地开口:“你的精神力受伤了,结合测试……”
格雷吸收了林辞一部分精神力。他不知道这对向导来说会造成什么影响,精神力应该是可以再生自愈的吧?林辞来得及在精神结合前恢复吗?
卑劣的老鼠被人发现了,林辞已经知道了自己隐藏的实力。他们的精神结合注定失败。
他还可以更换选择其他的哨兵吗?
林辞好像误会了他的意思:“对于精神结合,我只能说抱歉了。我没骗你,我确实是E级向导。虽然我的精神力它是……那个样子的。但普通向导能轻易做到的事,我确实不一定能做到。更何况,你的‘隐藏等级’这么高,就算我没受伤,结合也不会成功。”
格雷的精神力等级在向导的评级标准中最少也是个A,即便林辞的精神力等级真的是S级,也是个顶着E头衔的S。发挥不出能力,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嗯”。
林辞能通过格雷的回答感受到他的低落。
是因为不能离开这里了吗?
但他说的都是事实,他无法带走哨兵。
安慰不能改变事实。
高大的男人背对自己,曲着一条长腿,靠坐在床边的地上。从林辞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肩膀和饱满的后脑勺。
虽然长相偏向亚洲人,但从名字看来,哨兵应该是个祖上有亚裔血统的欧洲人。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寂。
林辞出神地目视着眼前和黑色融为一体的男人。
在黑暗里变成了黑色的眼睛忽然转了过来,反射着窗外划过地光亮,违反了他们身高差的规定,自下而上仰视着他——是和那天哨兵半跪在自己面前,为他拂去身上的脏污时一样的眼神。
还是不一样的。
因为林辞听见哨兵说:“我喜欢你。”
“啊……”是个简单的语气词,林辞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是太意外。
只是哨兵口中的“你”,真的是代指他吗?
哨兵喜欢的应该是那个救他于水火,态度温和,举止文雅的向导。总归不会是他。
“你现在看到的才是我。你或许,喜欢错了人。”林辞抬手摸向胸口,忽然在胸前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只钢笔。
他将钢笔拿出置于手上,强行使用了受伤的精神力。将钢笔缓缓碾压作了一堆散沙般的金属颗粒。林辞扬手,金属颗粒坠入老旧的地板缝隙间,消失了。
喜欢错了人……吗?
格雷只是淡淡地看着林辞洒落的金属粉末,没有回应林辞的话。不反驳也不承认。想来他说出的喜欢,并不是需要林辞回应的那种。
话说到这,就真的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林辞看了眼通讯器上的时间,十二点整,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同格雷说:“回去吧。小心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