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风尘仆仆,一张画着淡妆的脸扭曲着,煞白煞白,燕惊秋仿佛能看见她额间青筋在突突直跳。
“真是……混账!”
她说起话来没有了方才那一声喝的气势,嗓音喑哑,凌厉地扫了一眼梁鹤洲。
梁鹤洲的脸顿时烧起来,自尊心像泄气的车胎,他觉得仿佛自己是勾栏院里供人狭玩的小倌,燕惊秋是皇亲贵胄,在花柳之地流连忘返之际,被人捉住一起丢到了熙攘的大街上。
“你说你要回来和他做个了结,你就是这么了结的?”舒琼指着梁鹤洲,指尖发颤,厉声质问燕惊秋。
燕惊秋见已经瞒不下去,索性破罐子破摔,不甘示弱,梗着脖子说:“我本来就是骗你的,反正我不可能和鹤洲分手,我们还要一起出国读书,以后也会一直一直——”
“闭嘴!”
舒琼又转向梁鹤洲,但仍是像刚才一样目光只在他脸上停了一秒,似乎多看他一会儿眼睛就会害病一样。
“我一句话也不想和你多讲,滚出去!”
梁鹤洲没有动,顿了几秒,舒琼突然上前,抬手打了他一巴掌。
他被这一掌扇得脑袋发懵,耳鸣了好一阵子,还未反应过来,又挨了一记。
“出去!”
舒琼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耳边嗡嗡声愈发的大。他看向燕惊秋,燕惊秋站在边上,完全没了那嚣张倔强的气焰,吓白了脸,眼眶发红,手足无措。
他挪了挪脚步,把外卖盒放在桌上,还没收回手,舒琼又将盒子举起来砸向他,歇斯底里地喊:“恶心!快滚出去!”
说完对燕惊秋道:“这个家有我没他,你自己选!”
燕惊秋的视线在二人之间逡巡,回旋镖似的打着转,最后他低下头,低声说:“鹤洲,你、你先走吧……”
梁鹤洲点头,他本来也是要走的,不用燕惊秋说他也会走。他转身拉开门,感觉那回旋镖砸在自己背上,一直戳到身体里,扎进心脏。
身上黏糊糊的沾着红糖,他用手抹着,怎么都弄不干净。
出了公寓大楼,天已经黑了,乌云缓缓飘着,漏出稀疏的几颗星星,风声很大,像被煮沸的水,激烈地响,闹得人心里惶惶。
舒琼住下来,睡在公寓的客房。
她要在桃湾医院短暂地交流两个月,原本订了酒店,自那天见到梁鹤洲后就决定搬来这里住。
燕惊秋日日和她照面,反而不适应起来,偶尔舒琼帮他铺一铺床晾一晾衣服,他更加不自在,只想逃。
于是他整日待在学校,放学了就去图书馆,一直到九十点再回家。
一周后,他才和梁鹤洲见上面,在图书馆门前的一排樟树下。
梁鹤洲递来一袋子小零食,急匆匆的,什么也没说就要走。
“等等!你去哪?”
“打工,要迟到了。”
“打工打工就知道打工,你就不能陪我待一会儿吗?”
梁鹤洲只好抱住他,和他说了些闲话,中午吃了什么,上了什么课,几点回家。
当燕惊秋问起到底要不要一起出国时,他沉默片刻,轻声拒绝了。
“对不起小秋,我不能去。”
其实燕惊秋已经知道一起出国绝无可能,舒琼像座直耸入云的山挡在前面,怎么都翻不过了。但他想听梁鹤洲说“好”,就算是骗人的也行,可偏偏眼前这傻子木讷地说真话。
他推开梁鹤洲,把一袋子零食扔在地上,撇过头不看他。
梁鹤洲握住他的手解释,“小秋,我不能让我妈一个人在这儿,而且我想——”
“你想你想,你怎么就只想你自己不想想我?我难道不该在你心里排第一吗?你是不是要说你得打工你得踢球,那个破球有什么可踢的!”
梁鹤洲缓缓松开他的手,握住自己冰凉的指尖。
原先他确实考虑着燕惊秋说的这些,周五那天根本还没下决定,但舒琼来了就不一样了,他不想让燕惊秋再一次陷入“有我没他”的两难抉择,也不想再一次让自己难堪。
“我可以去看你,小秋,放假的时候。”
“那本来我们可以每天都在一起,凭什么以后只能放假才能见面?隔这么远还见不到,说不定哪天你就把我忘了!”
“不会的,小秋,我——”
“不要讲了!”他推了一下梁鹤洲,小跑着回了图书馆。
不欢而散之后好几天,梁鹤洲趁着午休或者课间去找燕惊秋,燕惊秋都赌气不见他,但放了学却悄悄去操场看他踢球,在围网边上远远眺望一眼,或者遮遮掩掩藏在人群里,绕着跑道走一圈再离开。
这么闹别扭闹了一周,燕惊秋无意间听到传闻,说有个美术专业的女孩子,天天去操场跟梁鹤洲求爱,不是送花就是送吃的,每回都大大方方附上一句“我喜欢你”之类的表白。
他收拾了书包,课也不上了,跑去操场找人。
足球队正在训练,他看见梁鹤洲运球过了两三人,眼看要把球传出去,被另一人冲上来绊了一跤,摔在草坪上,再站起来时衣服上都蹭了一片草绿。
他皱着眉,从包里拿出一瓶饮料朝使坏的那人扔去,喊梁鹤洲的名字。
绿茵地上奔跑的人都停了下来,看向他。他见梁鹤洲站在那儿不动,迈开步子过去,拉着人要走。
其余球员不满地嚷起来,脚下的球毫不留情地往他身上踢,梁鹤洲本能地把他搂进怀里,勾住他的腰,抱他走出了绿茵地。
等出了操场,仍隐隐约约能听见球队的人呼号着喊“队长”的声音。
燕惊秋赖着他不肯下来,捂住他的耳朵说:“别听!不许听!你都跟我出来了,不能再回去了!”
路上的学生不是很多,偶有一两个侧目打量他们,梁鹤洲把他的脸压在自己怀里,急匆匆跑进就近的教学楼,躲进厕所的隔间里。
燕惊秋也不多话,搂着他便亲。他刚才跑跑跳跳地踢球,弄得一身汗,头发也湿透了,嘴巴和舌头都很烫,火辣辣的,又腻又黏。
一开始梁鹤洲还有话说,几次想避开,不一会儿也妥协了,任由他从下巴吻到喉结,纵着他把自己的衣服也脱了。
什么准备都没有,地方又小,肯定是做不了的,梁鹤洲见他急不可耐的样子,跪下来帮他。
燕惊秋下手很重,咬着牙直往他喉咙里抵,一手撑着隔间墙壁,一手按着他的肩膀,顶得他的后脑勺撞在门上,哐哐哐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回荡不休。
“你不许……收别人的花,也不许和别人讲话,更不许喜欢别人!”
梁鹤洲扶着他的腰承受,浑身燥热,好像下一秒身体里有什么就要炸开了。他看见燕惊秋来回飘荡着的细碎头发,那一双欲火重重的眼睛藏在后面,有汗珠顺着滑下来,挂在睫毛上,又晃晃悠悠掉下,蹭过脸颊,像从荷叶上泄下的水珠,轻盈圆润,溜溜地就要飘起来似的。
什么都好,眼前这个人,掉下的汗水都是美的,他怎么会喜欢上别人呢?
“我说了多少次,自己人别打架!”
教练推开几个队员,朝被推倒在地的梁鹤洲伸出手,拉他站了起来。
梁鹤洲脸上已经挂了彩,嘴角碎了,颊上一小块淤青,白色的队服上全是黑脚印。队里闹矛盾是常事,只是真动起手来的情况几乎没有。
教练呵斥着质问:“怎么回事?都什么时候了,比赛近在眼前,哪里来时间给你们吵吵闹闹!不想踢都给我滚蛋,别浪费大家时间。”
所有人都低着头沉默,教练看了一眼梁鹤洲,他抹了一下嘴角,拍拍身上的灰尘,也是一言不发。
“不说就给我去跑步,跑完十圈解散。”
教练怒气冲冲,撂下这句话摔门而去。队员们都动起来,穿衣服换鞋,一个个鱼贯而出,梁鹤洲走在最后面,故意放慢脚步,和他们拉开了距离。
近来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队员们的敌意像空气似的无所不在,虽然隐隐约约的并不摆在明面上,好比今天,几人借口训练时他没有好好传球而动手发泄怨气,把更深重隐秘的矛盾藏在其下。
当然在球场上,队员们一切如常,他们必须要仰仗这位球队的防守核心。
梁鹤洲也猜出来为何他们如此反常,上一回他为了燕惊秋在众目睽睽之下早退,再上一回和燕惊秋在更衣室接吻,再愚钝的人也该看出了端倪。
他担心事情传出去闹大,对一些没来由的作弄也忍气吞声,最近总是有些惴惴不安。
被舒琼目睹他和燕惊秋接吻的一幕尚且历历在目,只她一个人嫌恶的眼光就叫人难以承受,那两巴掌仿佛是上一秒刚刚打在他脸上,那一句“恶心”也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刻在耳边响起。
只是燕惊秋全然没有受到影响,他不在乎,自然而然也觉得梁鹤洲是不在乎的。今天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长张着嘴巴非要梁鹤洲喂。梁鹤洲没有答应,他又闹了别扭,饭也没吃就走了。
梁鹤洲想着晚上去道歉,约他晚上六点在图书馆前见面,不想被罚跑耽误了时间,等赶到地方已经迟到了半个多小时。
门口聚着百来个人,似乎是低年级的学生来图书馆的大会议室开会,一个个在刷卡通过门禁,人一直不见少。
他在外围绕了一圈,没看见燕惊秋,又站到台阶的高处扫了一眼,燕惊秋就在人群中,无措地四下张望着,似乎也在找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竟也成为了能让燕惊秋在漫漫人海中寻找的人,成为燕惊秋记挂的人了。
他找过去,燕惊秋看见他要拉他的手,他有所顾忌,把手插在口袋里躲开了。
燕惊秋冷哼一声,自顾自往前走,绕到了图书馆一侧,面前是一个人工湖泊,几棵冒芽的垂柳飘荡,来回拂着水面,吵吵嚷嚷的人声远去了。
“你说六点,现在都六点半了!”他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发牢骚。
“对不起。”
燕惊秋瞪着他,忽而目光又柔软下来,靠进他怀里,抬手摸了摸他的嘴角,问:“你又怎么了?”
梁鹤洲握住他的手紧紧贴在脸颊上,轻轻叹了一声,“和球队的人有点矛盾。”
“什么矛盾?”
“他们……可能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了。”
“知道又怎么了?”
梁鹤洲料到他要这么反问,他活在世上,又好像脱离世俗之外,这些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是一点儿都不明白的,也更不会知道有人不能接受和理解两个男人相爱,这种天真单纯实在是……可爱得过分了。
他轻轻地笑,低头亲了亲燕惊秋,说:“有偏见的人自然觉得碍眼。”
“那也不能打人,我和你谈恋爱,关他们什么事?所以你才不和我牵手?说话都要找这么偏僻的地方,难道要一直遮遮掩掩吗?”
一句话说得正戳在梁鹤洲心上,他承认自己的懦弱,承认自己现在还没有胆量去面对他人的非议和鄙夷,还有母亲,不知道她会作何感想?
“又不说话?”燕惊秋扯着他的衣领晃了两下。
他思忖片刻,答:“小秋,给我点时间好吗?”
“那现在我们就只能偷偷摸摸?”
他又是沉默,燕惊秋气得踹了他一脚,握起拳头朝他胸前挥,打了几下泄愤,最后还是软绵绵地倚在他肩上,算是同意了。
“我好饿。”
“想吃什么?”
“蛋炒饭,你做的。”
公寓里有舒琼在,回家又要坐车折腾,哪儿来厨房做饭呢?他搂着燕惊秋,像爱不释手的宝贝这儿亲亲那儿亲亲,忽然抱起他转了个圈儿,说:“好好,走吧,做给你吃。”
梁鹤洲骑车带他到了火锅店,跟经理借了后厨,几个员工听说他要做饭,一起过来围观,最后也一人分了一碗。
燕惊秋有些不高兴,觉得别人沾了他的光,本来只给他一个人吃的,这下子其他人也有了。梁鹤洲只好重做一份,放了别人碗里没有的虾仁丁和鱿鱼,避着几人躲在角落,拿了勺子一口一口喂他。
吃完东西还没到上班时间,但燕惊秋得回去了,他不愿意再坐车,想和梁鹤洲多待一会儿,和他一起走路。
天气很暖和了,春气荡漾,杨花飘飞,被太阳烘焙了一天的不知名花香浓得有些呛鼻,暖得让人惺忪迷倦,燕惊秋慢慢迈着步子,说话的时候带着吃饱喝足后的慵懒腔调,听得梁鹤洲心里发痒。
离公寓还有一个十字路口,梁鹤洲担心被舒琼看见,到时燕惊秋又要犯难,说不能再送他。燕惊秋好像要和他生离死别,红绿灯跳过两遍还是不肯走,最后借着夜色的掩护,梁鹤洲亲了亲他,他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日子一眨眼溜走许多。
两人即便在一个校园,也比之前更少地碰面,梁鹤洲忙着准备比赛,燕惊秋除了忙功课还要准备出国留学的考试和材料。
有时两人见了面,原本要说的话全都被抛诸脑后,只剩膨胀的欲望气球似的一眨眼涨大爆炸,躲在图书馆侧面的池塘前接吻,课间在卫生间短暂的互相触碰,有时在火锅店背着众人,只拉一拉手也能满足。
只是随之而来的不可名状的怅惘迷殢,让燕惊秋难以承受。
一开始,在人群中和梁鹤洲交换一个眼神,秘密地在和他人一墙之隔的厕所隔间做荒唐事情,在随时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偷偷接吻,还能给他带来仿若在背德偷情的快感,但慢慢地,他变得不满足。
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因为他不是一个女人吗?
他就要出国了,可是外人还都不知道梁鹤洲是他的恋人,夜晚总是频繁梦见自己被挖了墙角,梁鹤洲抱着别人说笑。
他带不走梁鹤洲,至少要盖个戳,让别人都敬而远之才行。
先前梁鹤洲要的“时间”仿佛永远不会结束,他好似根本不在意两人往后只能掩人耳目地会面。
燕惊秋愈发不安,逐渐开始厌倦,忐忑,焦躁,焦躁得要发疯了,闹过好几次脾气。
在足球比赛前一夜,梁鹤洲终于松口,承诺比赛回来就和母亲和所有认识的人坦白。
他稍稍安下心来,第二天请假和程庭南一起去市里的体育馆看比赛。
比赛为期6天,一共八支队伍,桃湾大学在下午两点出场比赛。
因为不是假期,来观赛的人不是很多,稀稀拉拉坐着,燕惊秋挑了视野最好的位置,下方就是教练和替补席。
九十分钟的比赛,他几乎没观察过场上战况,也很少把视线落在足球上,只是一直盯着梁鹤洲,看他在中场来回跑动,仿佛一个可有可无的局外人,显得有些滑稽。
进球时刻好像也和他无关,那些队员抱作一团庆祝,只有他被排在外面,默默走向场外。
燕惊秋抓住机会,半个身子探出围栏,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握着一瓶水递给他,梁鹤洲看见他后笑了,轻轻一跳抓住瓶子,汗津津的手指碰到他的虎口。
他感觉身体忽然过电了一般,冲动之下想这么下去,被程庭南好说歹说劝住了。
只短暂的这么一面,又要分别。他赶回学校上课,每天睡前打电话聊以慰藉,但这电话也打不长,他要提防随时会推门进来的舒琼,梁鹤洲和队员同住,不能和他一直聊天。
桃湾大学一路晋级,决赛那天是周六,观众席坐满了人,燕惊秋仍是坐在那天的位置,身旁好几个拉着横幅的女孩子,尖叫声刺得他耳朵生疼,又不懂场上在玩什么,看着看着就走了神。
比赛还有十多分钟就要结束时,双方还都是零进球,气氛非常胶着。程庭南见他直打哈欠,找了话题和他闲聊,问假如梁鹤洲比赛赢了,要送什么礼物祝贺。
他一脸茫然,程庭南提议,不如送个球星的签名足球,他也就顺势应下了。
说话间场上形势急转直下,已方丢了球,让对方抢占了进攻的先机,眼看比赛就要吹哨结束,燕惊秋瞧见梁鹤洲一人防着两人,做了个漂亮的假动作,硬是把球抢到自己脚下,紧接着毫不犹豫传向队员,那人一记远射踢到禁区,另一人跳起来用头把球撞进了球门。
随着哨声响起,场上欢声沸腾,人群自发喊起射门的球员的名字。
燕惊秋捂着耳朵,目光顿在梁鹤洲身上。他沿着场边慢慢地走,时不时停下喘气,队员似乎都在疏远他,没有人去找他,拥抱他,和他一起庆祝。
凭什么?要是没有鹤洲,那个球是怎么都踢不进的。
燕惊秋站起来,吸了口气,大声喊他的名字,只是一瞬间就被别人的喝彩掩盖,他急得踩着围栏探出身去,朝梁鹤洲招手,而梁鹤洲仿佛真的听到了似的,抬头看了过来。
“鹤洲!”他又喊了一声。
梁鹤洲迈开步子跑过来,燕惊秋不管不顾地翻出去,等他到了近前,松开抓着围栏的手跳了下去,被他稳稳抱住。
他带来球场上的风,绿色的,闷热的,浸满汗水的风,燕惊秋被这阵风裹住,仿佛也体会到了他的快乐。
“恭喜你。”他把嘴唇贴在梁鹤洲颊上说话。
梁鹤洲没有说“有人在”或是拒绝他,反而也亲了亲他的头发道谢。
燕惊秋送来的这独一份喝彩,远比场上所有欢呼加起来还要沉重珍贵,赢球对他来说反而成为了次要。
他把这场胜利献给他亲爱可爱的小恋人,为了他,他才会在这片绿茵地上奔跑。
没有人会看见的,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是他和燕惊秋两个人的世界,就算被人看见,在这一刻,梁鹤洲也觉得那并不是什么大事。
忽然之间,足球和梦想的地位也没有那么牢不可撼了,外人的眼光,舒琼的鄙夷,通通不足挂齿,先前他答应燕惊秋会公开两人的关系,其中多少有些被迫无奈的成分,现在顾虑尽消,这也成为不足挂齿的小事一桩,他自己受些委屈没什么大不了,只要燕惊秋能开心,能一直这么笑,这么扑过来抱住他,一直这么眼里满满都是他。
第49章 不安
梁鹤洲要和球队去参加庆功宴,或许得在这儿住一晚,燕惊秋接到舒琼催促他回家的电话,不得不先走一步,程庭南已经离开了。
出了体育馆才发现外面正在下雨,气温骤降。
燕惊秋没带伞,站在沿街的商铺屋檐下等车,没一会儿远远看见足球队和啦啦队一众走出体育馆,女孩子们都撑着伞,男生勾肩搭背笑闹着,并不在意这场雨。
梁鹤洲走在最后面,歪着头和教练说话。
他们也要等车,停在马路边,女生们穿着短裙又露着肚脐,互相挨着,似乎是觉得冷。
有队员把外套给她们穿,剩下一个女生没分到,她走到梁鹤洲身边,梁鹤洲脱下外套递给了她。
女生笑着说了什么,随后要把手中的伞给他,他没有接,于是那人便站在他身边,踮着脚,高高举起手臂为他撑伞。
伞很小,为了能够罩住两人,那女孩子紧紧贴着梁鹤洲,像依偎在他身上。
燕惊秋定定看着,渐渐思绪麻木了一瞬,不安挟着惶恐慢悠悠地来了,化成一条冰冷的蛇,缠绕在颈项。
理智告诉他,这没有什么,一个借外套一个送伞,只是很普通的事情,没有人会对梁鹤洲有企图,梁鹤洲也不会喜欢上别人,感性又叫嚷着说,现在梁鹤洲尚且不愿意告诉别人你是他男朋友,出国了不在身边了,隔着几万公里,你又有几分分量可言。
两个念头像船和风浪互相颉颃,片刻之后,风浪把船打翻吞没了。
燕惊秋朝他们走去。
快到近前的时候,他看见梁鹤洲接过了雨伞,弯下腰来和那女生说话,伞沿晃晃悠悠,遮住他们的脸,甩下一连串水珠。
他感觉太阳穴烧起来,抿着唇加快脚步,喊了声“鹤洲”,还没等那雨伞往上移,先伸手拽住一扯,雨伞掉在地上滚出去很远,停在马路中间,有车飞驰而过,风把伞又掀起来,朝天竖着。
说笑声停了,所有人都看着燕惊秋。
燕惊秋扯了扯嘴角,盯着梁鹤洲,说:“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要和别人撑一把伞?我不是你男朋友吗?”
梁鹤洲身旁那女生怔了片刻,利索地脱下衣服还了回来,其余人窃窃私语着,教练站在一旁,已然呆住了。
“说啊,你说话!”燕惊秋走上前要推梁鹤洲,刚出手就被他半搂进怀里,他把那件别人穿过的外套遮在燕惊秋头上,燕惊秋冷笑着打落,衣服落在地上,一下就被地上的积水浸得湿透。
“别人用过的东西我不要!我也没带伞我也觉得冷,你怎么就没想到我,把衣服给别人穿?”
燕惊秋咄咄逼人,怒气升腾,蹿出的火星子燎到其他人身上,又骂:“看什么看!”
梁鹤洲握住他的手,抹了抹他被雨淋湿的鬓角,还未开口,那借衣服的女孩说:“你、你误会了……而且刚才,我听学长和教练说,下雨了,他要去找你,就不和我们一起去庆功宴了。”
燕惊秋将信将疑,但火气灭下去一半,看看她又看看梁鹤洲。梁鹤洲叹了口气,朝教练点头示意,拉着他走到一边,拦了辆出租。
雨越下越大,车子开得很慢,等驶出去两条街,燕惊秋似乎平静下来,梁鹤洲才说话。
“我看下雨了,想着等他们上了车再去找你,衣服……下次不这样了。”
“那伞呢?你还替她撑伞。”
“我是想收起来还给她。”
燕惊秋冷哼一声,撇过头看着窗外,“我还是生气!”
梁鹤洲握住他的手轻轻一拽,他回头看过来,捶了他一拳,梁鹤洲笑了笑,问:“消气了没有?”
“没有!”
“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燕惊秋撇撇嘴不说话,梁鹤洲把他搂进怀里亲亲他的脸,他一下子没了怒火,回想刚才又觉得实在没有必要,搂着他撒娇,说:“你再亲亲我。”
车子颠簸了一下,梁鹤洲看向后视镜,和司机打量他们的眼神撞在一起,短暂地触碰过后随即分开。
他低头亲吻燕惊秋,摸着他潮湿的衣服,担心他要感冒,相比之下,司机那怪异的审视目光,显得没有那么重要。
两人在恋爱的事情慢慢在学校传开,很快人尽皆知。
或许美丽确实是主宰世间一切的真理,那些鹤短凫长尽数避开燕惊秋,偶有一些恶意,它们也是宽容的,不像利箭反而如同招亲时抛下的玲珑绣球,轻轻砸在燕惊秋身上。
梁鹤洲成了众矢之的,招致大部分尖锐凌厉的厌恶和歧视,还有嫉恨,因为他得到了燕惊秋,占有了美丽本身。
谣言四起,人们似乎对桃色消息有着天然的、不可抗拒的好奇心,往往和“性”沾些边儿的谣传,大多都甚嚣尘上,有说他用武力逼迫了燕惊秋,有说他为了钱财倒贴燕惊秋,有说他不止卖身给燕惊秋一个人,本质是个追求放荡生活的淫糜之徒。
周围人对他退避三舍,上课时前后左右的位置总是空的,在食堂吃饭时也是,排队要做什么的时候,前后站着的人也和他隔开,有一次回到宿舍,发现几个舍友把他的衣服和书都扔了出来,他便搬出去,申请了单人宿舍。
兼职的火锅店众人是最温和的,或许早已洞悉他和燕惊秋的关系,连经理知道了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至于足球队,先前就闹得不愉快,比赛回来之后,没有人再和他踢球了。
时隔这么多年,他再次体会到小时候被嘲笑“没有爸爸”时的孤独和无力感,重重压力和四面八方挤来的恶意之下,即便有了心理准备,生活也并没有想象中轻松。
他暂缓了向母亲坦白的计划。
燕惊秋成为唯一的慰藉。
向众人公开两人的关系似乎填补了他的不安全感,他喜怒无常的情绪稳定下来,时常笑,撒娇要求什么的时候也很可爱。
他仍是那么单纯,对区别对待不是视而不见,而是根本没有发觉,这样没心没肺的态度让梁鹤洲时常不由自主地发笑,同时也希望他能一直这么天真下去,不要沾染上俗世污秽的戾气。
足球教练找梁鹤洲谈过一次话,他是个有些大男子主义的中年人,完全不能理解梁鹤洲的性向,但他维持着一个大学教师的体面,为梁鹤洲保留大多数的尊严。
他没能调和足球队内部的矛盾,有时梁鹤洲不来训练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仍承认他足球队队长的身份。
他提起比赛过后有几家俱乐部想要和他签约,让他回去考虑,又劝诫着说,多数人对这样的事情接受度仍然很低,希望他能低调一些,不要影响了前途。
梁鹤洲沉默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已经考虑过,假如不能成为职业运动员也没有关系,他还是可以踢球,像教练一样成为老师,或者加入业余俱乐部。
五月底,在教练的帮助下,有一家俱乐部和梁鹤洲达成了约定,商谈环节进入尾声,只等合同拟好双方签字。
外界对他和燕惊秋的窥探欲也消减下来,生活稍稍平静下来一些。
燕惊秋去参加了出国留学的考试,进考场前,梁鹤洲约好会在外面等他,可出了考场,乌泱泱一片人里,他根本没看见找不到梁鹤洲的人。
他被挤着往前走,像飘摇风雨中的叶子,最后停在早些时候两人分别的地方,等了一会儿,周围人散得差不多了,还是没有梁鹤洲的身影。
他觉得胃里坠坠地疼,浑身发颤,恍若入梦,忽然之间听到有人喊他,抬头看过去,梁鹤洲正朝这边跑来。
“你去哪里了?”他感觉有另一个自己在说话,恍恍惚惚思绪繁乱。
梁鹤洲说:“不是说天热想吃冰的吗?我去买冰淇淋,在店里排队等了一会儿,没看到手机上的消息?”
燕惊秋摇头,紧抓着他的手。什么冰淇淋,他根本不想要。
他本以为会好起来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和梁鹤洲是恋人,这样就会好的,可是不安还是在,他变得不正常了,有什么一点点在逐渐崩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