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位老者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祈福,燕惊秋静静看着,盯着供桌上燃烧的蜡烛出神。
他想起国外疗养院里那座小小的教堂。礼拜日的时候会有牧师来布道,重复地讲一些枯燥无味的圣经故事。
他偶尔去几次,每回听着听着就会睡着。有一次醒过来时礼拜已经结束,教堂里只剩他一个人,白胡子的牧师就坐在他边上,手握十字架,闭着眼睛面对前方的圣像,神情无比虔诚。
他一直等牧师睁开眼睛,之后两人有过简短的谈话。
牧师询问他是否有什么要向上帝忏悔,他摇摇头,说自己并不相信也不理解这种信仰。牧师没有因为他的直白无礼生气,笑着告诉他,对有些人来说,上帝并不能真正地带来福乐和荣光,上帝保佑他们的希望。
或许对此刻跪在这里的人来说,佛也是这样的存在。
但燕惊秋看着庄严肃穆的佛像,萌生出一个“大逆不道”的僭越想法,他觉得梁鹤洲可以和这些高高在上的佛们平起平坐,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梁鹤洲就是唯一的光和希望,是他心灵佛堂里唯一供奉的神明。
他没有多待,转身走出去,在殿前搭起的小桌上买了三个护身符。
在回桃湾的火车上,他接到梁鹤洲的电话。
“不在家?”梁鹤洲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大概烧还是没退。
燕惊秋摸着手里的护身符,说:“嗯……在回去的路上。”
“那我在公寓门口等你。”
“不用了,可能……还要一会儿,你回去睡觉吧。”
“什么?你去哪了?是不是又被你爸妈叫回去了?”梁鹤洲明显紧张起来。
“不是,真的,我……给客户送手表去了。”
梁鹤洲顿了半晌,说:“那好,我明天来找你,上次说要和你谈谈,记得吗?”
“嗯。”
燕惊秋挂断电话,望着窗外快速向后退的夜景,焦躁重又笼上心头。
回到家,虽然奔波了一天,但依然难以入睡,半梦半醒之间往窗外一瞥,已经天亮了。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到下午才接到梁鹤洲的电话,说在医院里,得晚上才能见面。
“是阿姨出事了吗?”他问。
梁鹤洲压着声音讲话,闷闷的,说:“不是,有点事情要跟她说。”
“是关于你爸爸的?”
“嗯。”
“鹤洲,那天你和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特别的。”
“那你会告诉阿姨吗?他……”
梁鹤洲还没回答,电话那头传来宋寒清的声音,喊了一声“鹤洲”。
燕惊秋皱着眉,还没反应过来电话就被挂断了,只有刺耳的忙音在响。
他立刻起床出门,赶去医院,因为不知道裴素丽住在哪间病房,只能像上次一样,在医院门口等着。
没过多久宋寒清的那辆迈巴赫开了出来,他上前拦住,宋寒清降下车窗,问:“有事?”
他往车里扫了一眼,梁鹤洲并不在。
“有话想跟你说。”
宋寒清低头,让墨镜滑到脸颊上,很不高兴地看着他,说:“一定要现在说?”
“嗯。”
“行吧,那快讲。”
燕惊秋抓着车窗框,问:“你来医院干嘛的?”
“见他妈妈。”
“是、是说鹤洲爸爸的事情吗?”
“嗯,我找到的人,当然得我来说,不过今天阿姨状态不好,糊里糊涂的,把鹤洲认成他爸爸了,我们就没讲。”
“要说他在坐牢吗?”
宋寒清冷冷瞥了他一眼,“你在想什么?巴不得阿姨早点走吗?”
“我……”
“行了行了,没空跟你废话。”
燕惊秋探进身来,抓住了安全带,“等等!”
“又干嘛?”
“你和鹤洲分手,他不喜欢你。”
宋寒清神色很微妙,眯了眯眼睛,“他喜欢谁怎么要你来决定?你一个外人,插手我和他的事情干什么?”
燕惊秋轻易被“外人”两个字挑起了怒火,涨红着脸说:“我才不是外人,他都和我睡了!”
宋寒清嗤笑,“那又怎样?”
燕惊秋被他出人意料的反应打懵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宋寒清继续道:“你和他在一起能给他什么?给他气受吗?你想想这几个月自己做了多少蠢事,让他为难的时候还少吗?不说别的,我至少不会让我的爱人发着烧还跑腿去买东西。”
“我……我没有,在酒店里,他发烧的时候,我也给他买吃的了!”
宋寒清没有要和他辩驳的意思,懒懒瞥了他一眼,抬手把他推出车外,升起车窗,扬长而去。
燕惊秋踉跄了一下,失魂落魄地站在街边,茫然无措。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没有做到宋寒清那么体贴,连一次性筷子都掰好送到梁鹤洲手里,他害怕自己输在这些小事上,然后在某一天,梁鹤洲跟着宋寒清走了。
这比梁鹤洲杳无音讯更让他感到恐惧。
傍晚,他在药店买了一大堆退烧药,又赶去市里有名的那家粥铺买了粥,去小区和梁鹤洲见面。
天已经黑了,走在小区里,一路上都没碰见什么人。还没到单元门前,他就听见了足球撞击地面的声音,越过半人高的灌木丛,梁鹤洲的身影在黑夜中隐隐绰绰。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踢一下球,等它落地弹起来,再用脚背去接,来回几次,最后没接住,那球弹着滚到燕惊秋脚边。
燕惊秋捧起来,发现是宋寒清送的那个足球,上面有加图索的签名。
他有种把球扔掉的冲动,想喊出声来,想告诉梁鹤洲踢我送的那个,不要踢别人给的。
但他没有说话,默默等梁鹤洲走过来拿走了它。
梁鹤洲握住他的手展开来看,说:“很脏,手上全是灰,下次别摸。”说着把球夹在腋下,牵着他的手要回去。
燕惊秋没动,问:“可以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吗?我想……看你踢球。”
梁鹤洲似乎是不想,借口很冷,又转移话题问他买了什么。
他不说话,红着眼睛看过来,梁鹤洲叹了口气,只好妥协。
他们走到小区的娱乐设施那儿,燕惊秋坐在秋千上轻轻地晃,梁鹤洲在他面前颠球。原先他可以一口气颠几十个,现在撑不到十个球就落下来,那么多眼花缭乱的脚法,现在一个也看不见了。
燕惊秋低下头不忍心再看,梁鹤洲也不踢了,坐到他身边的秋千上,跟着一起晃。
不知道哪儿栽着梅花树,飘来一阵阵甜香。
好一阵儿,燕惊秋才开口,问:“鹤洲,你不喜欢我送的那个吗?”
梁鹤洲让球在双脚间来回滚动,片刻后才说:“当然不是了。”
但燕惊秋不信,他已经从短暂的犹疑中知道答案,揉了揉眼睛,想着刚才就该上楼的,晚上真的很冷。
“小秋,你知道我在球队踢的什么位置吗?”
燕惊秋身上又燥热起来,脸上火辣辣的,他根本不知道。
“是后腰,负责防守中场,”梁鹤洲声音很轻,握住他的手放进自己口袋,“加图索是我很喜欢的球员,他也是后腰,不过早就退役了。梅西是前锋,主进攻,所以是焦点,高光也很多,前锋大多都很出名,不踢球的人也多少知道一点。”
燕惊秋心里很不是滋味,想把手拿回来,挣了一下被握得更紧,关节都在发痛。
“我不是不喜欢,只是我……有点贪心,我想,假如你能送一个我喜欢的球员的签名就好了。”
他顿了顿,又重复道:“是我想要的太多。当初不收是觉得太贵了,我没有什么可以还给你,不踢是因为不想弄脏。”
燕惊秋摇摇头,他并不认为这个要求过分,也不是梁鹤洲贪心,是他自己在敷衍,甚至送礼物都是程庭南的提议。
“我是不是很差劲?”他轻声问。
“怎么会,你很好。”
“跟宋寒清比呢?”
梁鹤洲一愣,突然松了松力道,又重新握住他的手。
燕惊秋觉察到了,不想给自己难堪,抢着转移换题,说:“啊对了,我有要给你的东西。”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护身符,“我去寺庙里买的,一个给你,一个给阿姨,还有一个给庭南,你用这个行不行?不要拿宋寒清的。”
梁鹤洲皱着眉接过,沉声道:“昨天就去买这个了?刚下飞机又跑那么远,让你在家好好休息的呢?”
“我、我又没生病,你才是……”
梁鹤洲拽他起来,沉默着带他往家里走。进了屋,他看见桌上摆着两人份的饭菜,已经冷掉了。
他把买的粥拿出来,说:“我买了吃的给你。”
梁鹤洲接过餐盒进厨房,放进微波炉加热,一言不发。
燕惊秋打量着他的神色,从背后抱住他,问:“你生气了?”
“没有,谢谢你买的粥。”
“应该的……鹤洲,那个护身符……”
梁鹤洲把护身符拿出来挂在脖子上,转过身来,“宋寒清给的在床头,你去拿过来扔了。”
燕惊秋被他逗笑了,说:“我的这个可不灵,在寺庙外的小摊贩那儿随便买的。”
“你给的就灵。”
“那你说庭南会喜欢吗?我也给他买了一个,之前我和他吵架了,我们好久没说话了。”
“会的。”
“我改天去看他。”
“嗯。”
“那今天我能留在这里过夜吗?”
梁鹤洲低下头来亲他,手摸上他的腰,低声说:“你要走我也不同意。”
第42章 谈心
燕惊秋把那两个护身符扔进垃圾桶,听着浴室传来的水声,又捡起护身符来到窗前,打开一条缝隙,把它们扔了出去。
小方块撞击地面传出两声细响,他往外瞥了一眼,在梁鹤洲推门进来之前坐回了床上。
梁鹤洲拿着吹风机走近,手掌搭在他潮湿的发顶揉了揉,问:“冷吗?”
“不冷。”
吹风机声音响起来,他把额头抵在梁鹤洲的前胸,时不时配合他捋头发的手歪一歪头。
梁鹤洲看着一吹就飘落下来的碎发,不敢有太大动作,斟酌着想要开口说那封信时,燕惊秋先出声。
“鹤洲,你爸爸的事情真的不打算告诉阿姨吗?”
呼呼的声响停了一瞬,热风再度拂上面颊,燕惊秋抬头去看梁鹤洲,梁鹤洲俯身凑近,问:“你是怎么想的?”
燕惊秋抓着他的衣角捏来捏去,犹疑着说:“我觉得阿姨有权利知道这件事,毕竟……是她曾经的爱人。”
他凝视梁鹤洲的眼睛,“鹤洲,等待是什么滋味,我知……你知道的,不是吗?有时候,我们只是想要一个结果,至于那个结果是好是坏,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我、我没跟你说,我和宋寒清见面了,医院门口,他说不能告诉阿姨……”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上午。”
梁鹤洲关掉吹风机,半跪下来握住他的手。
燕惊秋跟着垂下头,眼里像漫灌着蓝色的海,一眨眼就能落下无声的泪。
尽管有所掩饰,但梁鹤洲知道燕惊秋在说裴素丽的同时也在说自己,在某方面,五年的等待和十五年的等待共享同等的绝望,他相信燕惊秋确实能理解裴素丽现在的处境,并且这番话也确实是在为裴素丽着想,并不是像从前一样,只是想和宋寒清争个高低而故意唱反调。
“你说得对。”梁鹤洲回道。
“那……”
“现在妈妈的情况不太好……我考虑一下,好吗?”
“好,我知道的,我可以想明白。”
燕惊秋笑了一下,倾身抱住他,又说:“你说要和我谈谈的,谈什么呢?”
梁鹤洲亲了亲他耳侧的头发,“医生说,妈妈最多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这一阵子我得陪着她,所以不会再去剧组,以后也不去了。”
“宋寒清找你你也不去吗?”
“不去,”梁鹤洲捧着他的脸望进他的眼睛,“真的。”
他弯了弯嘴角,撒娇似的轻哼了一声,忽然又皱起眉,问:“那钱……我可以给你的,你、你先别说话!鹤洲,我问你,你是不是讨厌我的身世讨厌我有这么钱?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出生在爸爸妈妈的这个家里,可是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宁愿和你一样。”
“不是你想的这样,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撩了撩燕惊秋颈侧几绺未干的头发,用手拨弄着,继续说:“一直以来,我都想向外人证明,我不需要依靠任何人包括我爸,没有他,没有别人,我一样能过得很好,从小到大,再怎么样,我和妈妈没有问别人借过一分钱,学校里的贫困生补助我也一次都没有申请过。”
他停了一下,笑着问:“是不是很奇怪?”
不止一次,他被人嘲笑过这莫名其妙的自尊,都要饿死了,还顾得上什么面子吗?但别人越是如此,他越是倔强,偏要秉持着他人看来毫无必要的自尊心。
燕惊秋没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愣愣看着他。
“我当然不是怪你的家世,相反我很庆幸很开心你能衣食无忧地长大,只是我和你走在一起,外人就会想,我接近你一定是为了你的钱,他们不会明白我们不是那么肤浅的关系,我不想让他们看低我,也不想让他们误解你,所以我不能收你的钱。”
燕惊秋撇过头,一副生气的样子,说:“你为什么要证明给他们看,你和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他们怎么想又有什么要紧,就算你不收我的钱,那些思想龌龊的人还是龌龊,你……你这个大笨蛋!”
梁鹤洲愣了一下,抱住他笑,像是在询问又像自嘲地说:“我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了,是不是。”
燕惊秋重重点头,梁鹤洲蹭着他略显冰凉的脸颊,道:“对不起,上次在拳击馆没跟你说清楚,还跟你发脾气。”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燕惊秋嘟嘟囔囔,紧紧揪着他后颈一小撮极短的头发扯了扯,“那件事我早就忘记了。以后你不能这样了,你再这样我真的生气,罚你……”
“罚我什么?”
“罚你每天都去公寓找我,我可不来你这破地方了。”
梁鹤洲低低地笑,侧过脸来亲了亲他,想起那封信,心上即刻又被重重压得喘不过气。
“小秋,还有一件事。”
“什么啊。”燕惊秋心不在焉,追着他的唇角,黏糊着不肯分开。
“你衣柜里有两个抽屉是不是?第二个抽屉里……”
燕惊秋回过神,看了看他,脸色发白。
“你看见了?”
“嗯,那天整理衣柜的时候打开了,有封信掉出来。”
“是、是哪一封?”
梁鹤洲翻出那封已经被揉得发皱的信,燕惊秋接过展开来看,只瞟了一眼就扔到一边。
“我不想让你知道的,”燕惊秋颤着嗓子,眼睛已经潮了,“鹤洲,我已经好了,和以前一样了,我不是疯子。”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想和我说说吗?”
燕惊秋摇头,抬手捂住眼睛,顿了片刻,哽咽着开口道:“我一直在想,你到底去了哪里,妈妈假装你给我写了好多封信,还给我发手机短信,庭南也说你留了口信,但我知道他们在骗我,我想,你怎么可能不和我说一声就走呢,你一定是出了意外,我有时候晚上做梦,梦见是妈妈把你带走关起来,有时候我梦见那些追债的人把你带到小巷子里,你躺在那里,浑身都是血,冷冰冰的,我——”
梁鹤洲突然捂住了他的嘴巴,垂下眼来。他发觉自己并没有做好聆听如此沉重的情绪的准备,也没有考虑过这是在揭燕惊秋的伤疤,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或许自己的下半生,不管做些什么,都已经不可能完全弥补燕惊秋心里的创伤。
燕惊秋现在坐在这儿,像失落的海底遗迹,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还保有着外表的光鲜亮丽和华美,只是碰一碰就会碎裂,坍塌成一片废墟。
燕惊秋推开他的手掌抱住他,说:“鹤洲,你想知道的话,那些信全部都给你看,我不想说,好不好?”
“好,对不起,我不该问。”
“没关系,反正你总会知道的。”
“不哭了。”
梁鹤洲把吹风机收起来,又出去倒了杯水。燕惊秋已经躺在床上,喝完水后,又掀开被子拽着他进来,枕在他肩上,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两人都赖了会儿床,十点多才起来。燕惊秋说要去找程庭南,梁鹤洲在药店买了些晕车药,送他上出租车,约好下午在医院见面。
到程庭南公寓时已经是饭点,燕惊秋走在走廊里,有些忐忑,站在门前几番伸手,没敢敲门,正想改天再来,门突然开了,程庭南走出来,围巾随意挂在脖子上,大衣还敞开着。
他看见燕惊秋,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皱着眉,冷嘲热讽地说:“啊,原来你知道我住在哪儿。”
燕惊秋红了脸,尴尬地抓了抓头发,“好久不见庭南,那个,新年快乐,你、你把衣服穿好吧,外面很冷,会感冒的。”
程庭南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他几眼,“有事就说,我要去上班。”
燕惊秋从口袋里拿出那个护身符,“这个给你,之前的事,对不起,是我不好。”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程庭南凉凉讽刺一句,“你不觉得你的道歉太晚了吗?”
他拽过护身符,毫不犹豫地扔进楼道的垃圾桶,回身关上门,大步迈进了电梯。
燕惊秋失魂落魄,跟在程庭南后面走出去公寓大楼,看着他开车离开后,坐上出租赶去医院。
他提前打了电话过去,下车时梁鹤洲已经在门口等他,牵着他的手塞进口袋,和他一起走进住院部。
电梯直上三十层,梁鹤洲看他闷闷不乐的脸色,没有多问,说:“没事的小秋,下次我们再去看他。还没吃东西是不是?”
燕惊秋点头,“我来这里,阿姨不会生气吗?”
“不告诉她,我们在外面坐一会儿,马上我和你回去。”
电梯在此时到了,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不想竟在病房外遇到了宋寒清。他拎着果篮和一些补品,朝梁鹤洲点头。
梁鹤洲说:“怎么突然过来?”
“顺路,我等会儿去录音棚接然然。”他说完,看了一眼燕惊秋。
梁鹤洲有意无意挡住他的视线,对燕惊秋耳语,让他等一会儿,和宋寒清一起进了病房。
燕惊秋坐在椅子上,没过五六分钟,宋寒清就出来了,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示意他到一边说话。
两人走到角落,燕惊秋率先开口,问:“阿姨她有好点吗?”
“不怎么好,这几天都吃不下东西。”宋寒清低头在手机上打字,继续说:“所以我求你别搞什么幺蛾子,刚才我在里面想跟阿姨说鹤洲他爸已经死了,他不让我说,又是你对吧?”
燕惊秋抿着唇沉默,宋寒清仍是头也不抬,“燕惊秋,现在阿姨都不肯见你,在她心里,我就是比你好比你够格,你——”
“我和鹤洲在一起,又不是和阿姨在一起!”燕惊秋喊出了声。
“阿姨在鹤洲心里什么地位,不用我多说吧?假如阿姨留下遗言,让鹤洲绝对不能和你在一起,你觉得他会怎么选?”
燕惊秋脑袋一懵,像有响雷在耳边炸开,震得浑身都在疼。
“你没有机会的,放过彼此吧。”
“我……”燕惊秋握紧拳头,颤颤发抖,喊道:“我不要!我不要!”
“小秋!”身后传来一声唤,燕惊秋循着声音望过去,被跑过来的梁鹤洲抱进怀里。
“怎么了,怎么回事?”他捧着他的脸,见他呆愣愣地不说话,又转头去看宋寒清。
宋寒清拧眉,说:“你过来,我有话讲。”
“就这么说吧。”
“不行。”
梁鹤洲和他对视着僵持几秒,牵着燕惊秋坐回椅子上,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才走到一边。
宋寒清先推了他一把,咬牙切齿地说:“你被灌了什么迷魂汤?疯了吗要告诉你妈实话?”
梁鹤洲淡淡回:“你不懂。”
宋寒清嗤笑一声,“行,你的事我说了也不算,不过你好好考虑清楚,别后悔就行。”他看向远处的燕惊秋,眯了眯眼睛,又说:“不要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你答应过我的,那件事谁都不能说,就算燕惊秋也不行。”
梁鹤洲顿了顿,点头,“我知道。”
宋寒清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进了电梯。
他也没有多待,和燕惊秋回公寓,路上在超市买了点菜,回去做了燕惊秋想吃的红烧肉。
趁燕惊秋午睡的时候,他简单收拾了公寓,在卧室又看见半开的衣柜中那个抽屉。
他坐在床沿,看着燕惊秋沉静的睡颜,犹豫半晌,还是拉开抽屉拿出一封信。
拆开后里面掉出的是被撕碎的三四张纸片,拼起来勉强能看。这一封不像先前的规规矩矩,开头没有称呼,更像是一篇随笔。
“今天我一整天都在挂水,针头扎进手背,血液回流一小段进管子里,再退回去,我能感觉到液体顺着手背的静脉一路流向手臂,它们很冷,所以一整天我的手臂都是麻木的。
我不想挂水,但医生说我必须接受。那些医生,他们还对我说,千万不要再回头看。纵使脚下是张着血盆大口的黑暗和深渊,也要坚定地往前走。可我哪里来的‘坚定呢’?
他们总说他们是我的后盾,虽然我不相信医生能为我做到如此地步,但或许他们中有些人确实爱我,可是这有什么用?他们的爱不能填补我,只有鹤洲的可以,但他现在不知所踪。
我很害怕他已经死了。我真的很害怕,我怕得想死,想亲自去天堂或者地狱,去孟婆那儿问一问,有没有一个叫梁鹤洲的来过,他喜欢足球,戴着眉钉。
有一天,照例和医生聊天的时候,我告诉他,我感觉我的肩上趴着一条狗,很大,压得我抬不起脖子,或许它就是凯撒,我告诉医生我和凯撒的故事,医生看着我不说话,然后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了什么,谈话结束后我偷看到笔记本上的字,几串英文,其中vulnerable一个词被着重圈了出来。
或许这一切就如医生所想,是我的心灵太过脆弱,假如我是个强大的人,一定可以像鹤洲一样,即便父亲离开了,也能很好地生活,这个世界没有错,鹤洲也没有错,妈妈也没有,错的是我,是我太过脆弱。”
下面还有很多,但梁鹤洲已经不敢再看下去。他颤着手,匆匆忙忙收起信纸,轻轻地在燕惊秋身边躺下,但动静还是吵醒了燕惊秋。
他翻了个身,打着哈欠钻进梁鹤洲怀里,咕哝着说:“你要走了吗?”
梁鹤洲哽着喉咙,发不出声音,燕惊秋抬头看过来,他慌忙捂住他的眼睛,紧紧搂住他,亲吻他的额头。
“睡吧宝贝,”他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平静,“我哪也不去。”
第43章 结果
梁鹤洲在公寓住了几天,他开始害怕走进卧室,害怕看见那扇衣柜门。满满一抽屉的信像随时会爆炸的手雷,让他心中惶惶。
他不知道燕惊秋如何能和如此沉重的伤痛共存,并且共存如此之久,让它们在身心上镌刻下疤痕的同时,还要把它们摆在这么近的地方,低眉抬眼之间就能看见。
晚上睡觉,他背对着衣柜,总错觉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勉强入睡之后,会在午夜时分被噩梦惊醒。
梦中也是那双眼睛,流着泪,泪流尽了便流出血。那是燕惊秋美丽的眼睛。
现实当然不像燕惊秋所想,他并不脆弱,这一切也不是他的脆弱造成的。好几次,梁鹤洲想这么告诉他,想说错全然在我,但开口势必意味着旧事重提,又要揭一次伤疤,或许更严重些,在伤口上撒盐。
他也能感觉到燕惊秋不愿意聊起从前。
两人很有默契地避开那些话题,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来之不易的片刻宁静。
元宵节那天下起细雨,春寒料峭。
梁鹤洲要去医院,燕惊秋本来也想去,但客户打来的电话一个接一个,休息了这么久,也该回店里工作了。
梁鹤洲先送他过去,快到时在路边等红灯,第一次仔细地去看店面招牌,“钟情”二字挤在右下角,是用瘦金体写的,纤弱之中暗藏凌厉的笔锋,就像燕惊秋一样。
他顿觉自己应该心怀感激,感激燕惊秋性格中那一分支撑着他的尖锐,感激他的勇气和执着,感激他没有放弃,并且一直走到今天,感激他的一切。
回望过去,那些委屈,那些他认为燕惊秋施加给他的伤害,在一瞬间变得那么微不足道,齑粉般风一吹就能散去。
他忽然想起和燕惊秋重逢那一天,燕惊秋让他开咖啡罐,假如换作不认识的女生,请他帮一帮忙,就算没有一句感谢,他也不会心怀芥蒂,为什么偏偏就对燕惊秋那么严苛狠心呢?
“鹤洲,绿灯了。”
燕惊秋拉着他迈上斑马线,他看着缓缓停在跟前的车,握紧燕惊秋的手,换到另一边挡在燕惊秋和车之间,将雨伞斜向他。
“慢慢走,小心车子。”
“我知道。你刚刚在想什么吗?”
“招牌很好看。”
燕惊秋笑着说:“我当时设计的时候就想,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嗯。”
“晚上你会来接我吗?”
“当然会。”
“可以煮汤圆吗?”
“可以。”
“我想吃——”
“玫瑰馅的。”
燕惊秋又笑起来,孩子似的连蹦带跳走了两步,说:“那我等你来接我。”
两人已经走到店前,梁鹤洲用伞挡住二人,把他压在推拉门上,抵着他的额头,“好好工作。”
燕惊秋眉眼弯弯,抓住他的衣领凑近,“你不说我也会的,我要赚很多很多钱给你,全部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