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一接通,贺灼听到对面的人叫:“先生,我、我听说您借用了我的石头送给小少爷,我可以帮他准备其他的礼物,您能把石头还给我吗?”
他那样笨拙又讨好的语气,让贺灼觉得如鲠在喉,怎么都开不了口。
挣扎半天,还是坦诚道:“小季,对不起,石头被海水冲走了,我买些更漂亮的送你好吗?”
对面一下子就没了声音。
贺灼以为他生气不理自己了。
可季庭屿却像个罪大恶极的重刑犯一样忏悔道:“是因为我今天非要出门吗……”
“对不起先生,我以后不会再出去了,我会乖乖接受治疗,不会再给您添麻烦,能不能请您……把它们还给我……”
他的声线颤抖得厉害,贺灼甚至能想象到他在电话对面发抖的样子,只能徒劳地解释道:“我不知道那是你的,当时就放在客——”
“我不是故意的!”季庭屿激动到打断他。
“我没想把瓶子放在客厅占家里的地方,因为今天下雪了,尼威尔已经很久很久没下雪了,我想带着石头一起去看看雪,但是您回来我很害怕,就把它们忘了。”
“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我不会再犯了,求您把它们还给我吧,求求您,别这样……”
他压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却像被训练过似的不停道歉。
贺灼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对不起在此刻显得毫无意义,只能认真告诉他:石头找不回来了,它们被水冲到了很远的地方。
季庭屿睁着空洞的眼睛,一串串水珠像血一样从眼窝中滚落,连委屈都显得那样卑微。
“可是您…为什么要送掉我的东西啊……”
“我什么都没了……”
“我连最后的证据都没有了……没有人会记得我了……”
从那之后季庭屿再没踏出过阁楼一步。
他的体重在急速下降,瘦到只有薄薄一片,就像一株枯萎的植物的尸体,从根系开始腐败。
贺灼知道季庭屿出了问题,可他害怕这种“知道”。
他不愿意深思,更不愿意相信,一个成年人怎么会因为被小孩拿走几块石头就崩溃呢?
归根结底其实是他的懦弱在作祟——他不敢承担自己将自己的爱人搞“坏了”的事实。
于是他放下工作,花费很多时间来陪季庭屿,态度强硬地把他从非要住的阁楼里搬出来,还为他买来很多石头,让他随意挑选。
季庭屿不理他,他就换成宝石,珍珠,翡翠原石,可季庭屿还是无动于衷。
贺灼也来了脾气,攥着他的肩膀大发雷霆。
“我擅自送了你的石头我和你道歉,但是我帮你追过了也找过了,石头早就被冲走了,我甚至还找人去海里捞了!捞了半个月一块都没找到,可以了吧!闹够了吧!就几块破石头你至于吗!”
季庭屿呆呆地任他摇,不再因被碰到身体而应激。
因为他连恐惧和委屈的能力都消失了。
他身上没有一丝人气儿,崩溃和绝望却那样显而易见。
贺灼这才知道害怕,彻底慌了。
他跪在季庭屿面前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火,但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半死不活的了,我带你去看医生好吗?我陪你去旅游,我会帮你捡很多很多石头的。”
没想到季庭屿居然笑了。
就像曾在雪山上让人惊鸿一瞥的少年那样,他意气风发地撩起唇角,望着窗外白雪皑皑的远山,用一种回忆往事般的叹息语调说:“你知道吗,我以前…也是一个很厉害的战地记者呢……”
之后不到半个月,他就去了叙斯特。
贺灼从他离开的第一天就感到心慌。
说来可笑,人都走了,他才幡然醒悟自己这三年来对这个口口声声说深爱着的人关心太少。
他打开尘封已久的小阁楼的门,企图找到一丝季庭屿快乐过的痕迹。
可别的没找到,却找到了那只空瓶子——放在书架最高层一个小角落里,被几本书挡得严严实实的,生怕被人看到又要抢走一样。
瓶子里的石头没有了,全换成了药。
长胶囊,扁药片,有糖衣的,没糖衣的……很多很多药,一颗颗拆出来,放在玻璃瓶子里,和五颜六色的糖混在一起。
贺灼这才知道,他原来要吃这么多药。
他知道自己生了病,他一直在好好吃药,他从来都没有不想活的。
拖着被烧伤的双腿都能拼尽最后一口气将歹徒吓退的战士,怎么可能因为抑郁症就放弃求生呢?
他破破烂烂的身体里装着顽强又颓败的意志力,他也曾无数次期待自己有一天会好起来,再去外面看看太阳,看看雪。
是贺灼,连续两次,将他最后的一线生机都扯断了。
第一次,给他赏了一个下午的假太阳,代价是将他最珍贵的东西拱手送人,还要怪他矫情胡闹。
第二次,就是季庭屿去叙斯特之前。
贺灼受不了他这样死气沉沉的模样,故意说要找一帮少爷小姐来家里陪自己消遣,想让他有点反应。
季庭屿麻木地看了他良久,倏地笑了。
“我接受了去往叙斯特的任命,一个月后就回来,等我回来后,我们聊聊好吗?”
贺灼以为他终于恢复正常,忙不迭点头。
季庭屿又露出一个笑。
因为不常笑,所以他仅有的几次笑脸都显得尤其明艳。
贺灼在那一刻久违地想起自己当初真心喜欢的、一心求娶的到底是怎样一个男孩儿,心口蓦地生出一股浓浓的不安和不舍。
他突然很想留住季庭屿,让他不要再去战区了。
但季庭屿只是低下头,钻出两只枯黄萎蔫的小毛耳朵,问:“先生,你要摸摸我的耳朵吗?”
“贺灼……贺灼?醒醒贺灼!”
季庭屿叫到第三遍,贺灼才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手里攥着的石头已经将掌心硌得通红。
猫咪长出了一口气。
“我天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被鬼上身了!”
贺灼有些恍惚,抬眼看向他的动作迟钝而僵硬。
季庭屿发现他眼眸的颜色浅了很多,就这么几秒钟就纵横交错地生出好几道殷红的血丝,像一块被打碎的冰蓝色宝石,毫无生机,痛苦得恨不得就这样死去。
一个人到底是失去了什么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呢?
“怎么啦?怎么像丢了魂一样?”
贺灼摇头,伸手将他搂进怀里,季庭屿的心跳传递进他的胸腔,那么的鲜活有力。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好好地活在我身边,是我这辈子最最幸福的事。”
“哎呦这么多愁善感啊。”季庭屿从他怀里仰起脸来,笑话他:“要我哄哄你吗?哭包。”
“那就哄哄吧。”贺灼说。
“嗯……”季庭屿想了想,低头将自己的小猫耳朵送上去,“你要摸摸我的耳朵吗?”
只这一句,贺灼就痛苦地闭上了眼。
他无声地流泪,环在季庭屿腰上的手臂颤抖得厉害,就像抱着一段随时都会散掉的鬼魂。
“为什么……你每次哄我,都要给我摸耳朵……”
季庭屿不知道“每次”是从何而来,这分明是自己第一次做。
但贺灼哭得这么伤心,让他的心也一同沉没进海里。
他不再口是心非,挠挠脸,很难以启齿地说:“因为这就是猫科老土的求爱方式啊,我们这辈子总要给……喜欢的人,摸一次耳朵的。”
呼吸一滞,贺灼蓦地僵住了。
这是猫科动物的求爱方式……
一辈子总要做一次……
那季庭屿前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向他伸出耳朵的呢?
是知道自己这一去会凶多吉少,所以求他帮忙完成最后的遗愿吗?
可贺灼却连这个都没做到。
那天直到最后,他都没有摸季庭屿的耳朵。
他自以为是地想等到季庭屿回来的那天,给他一次爱人之间的拥抱和抚慰。
可他没等到季庭屿。
只等来了小猫被烧焦的尸体。
贺灼是什么时候真正意识到,季庭屿是被自己害死的呢?
是季庭屿去世半年后,贺灼收拾他的遗物时在阁楼里发现一枚被倒掉内容物的空胶囊,里面残留着一些淡黄色的粉末,和季庭屿常吃的药非常像。
贺灼心下生疑,将所有药都拿去化验,这才查出他死亡的真正原因——
他坚持服用的抗抑郁药,被添加了破坏神经的毒素。
贺家负责照顾他的四名下人,对他施行了长达三年的虐待。
而这一切的起因都要追究到他27岁时出的那场意外。
没人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季庭屿被遣送回国时就已经性情大变。
他脑部遭受重创,记忆缺损,而和那件事相关的所有线索都随同他的名字一起,从记者部档案中被彻底清空。
但即便这样,幕后黑手也就是威廉,都没放过他。
他派出四个人和季庭屿一起回国,当时正值季氏破产,季听澜被管制在国外,季拙权为保家业卖子求荣,将当时就已经重病不治的小儿子嫁给贺灼。
那四人便伪装成两名佣人一名厨师和一名园丁,在贺家筹备婚礼时潜伏进来,由于做事麻利又极擅察言观色,顺理成章地被留在主宅,来到季庭屿身边。
自此,开始了对他长达三年的精神虐待。
本来这一切并不容易。
虽然季家破产了,但贺家在宜城依旧如日中天,贺灼更是难以对付。可那四个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贺灼成了他们最大的助力。
因为他大张旗鼓娶回来的爱人,却并不珍惜。
新婚夜当晚被厌弃,负气出走,正巧贺氏在国外的生意就赶在那个时间接连被查出问题,贺灼只能立刻赶往国外救急,这一去就是大半年。
半年时间足够那些人把季庭屿的药全都换掉,并完成对他的第一步心理暗示。
——先生之所以不回家,就是因为你是个疯子。
他们知道季庭屿渴望贺灼能拯救自己,更知道他害怕身体接触,就有意无意地向他透露:贺灼喜欢家教良好、举止得体的omega。
在季庭屿尝试控制自己的应激反应时,又派出一名beta佣人不断地触碰他的手腕和肩膀,让他连续数天都处在一种胆战心惊又不敢发泄的状态。
直到半年后,贺灼回来的当天,beta趁人不备直接抓住了季庭屿的手腕,积压多日的恐惧到达临界值终于爆发,季庭屿当场失控把beta打倒,连同桌子一起掀翻。
菜汤酒水溅了贺灼一裤脚,他手里拿着亲手做给季庭屿的钻石胸针,终究还是没能送出去。
贺灼饭都没吃就走了。
这下不仅季庭屿,就连其他佣人也以为先生是被他气走的,因为他们没看到beta抓季庭屿的手,只看到他无缘无故地发疯。
季庭屿想为自己解释,可他还没说话,beta就跪在他面前大声道歉痛哭流涕,说自己家里困难还有生病的孩子,求季庭屿不要把他赶走。
这时已经没人站在季庭屿这边了,因为他们都是佣人,只会和佣人共情。
季庭屿崩溃了,他歇斯底里地想要为自己自证,哀求管家放出监控。
可那四个人之中的厨师却站出来仗义执言:“难道佣人碰了主人家一下就罪大恶极了吗?季少爷已经把先生气走了,还要把这个小伙子逼死您才满意吗!”
他说完一个又一个佣人站出来附和,他们站成一排,仿佛正义的使者,用看待疯子的眼神看向季庭屿,既不同情也不惋惜,只有嫌弃和鄙夷。
到最后就连季庭屿都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他向所有人道歉:“对不起,都、都是我的错,我不会再犯了……”
但那四个人不会让他“不再犯”。
掀桌事件当晚,就如同设计好的一般,贺世锋再次将贺灼紧急派往国外,因为他进购的大批仪器被海关查出携带非法内容物。
如果罪名做实,对整个贺氏都是毁灭性打击。
四名佣人就趁贺灼离开的这段时间一次又一次地如法炮制季庭屿的“发疯场面”,让家里所有人都对他厌恶至极,让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得了疯病。
可他不想变成疯子,于是他开始疯狂地吃药。
这正中了那四人的下怀。
药物让他的精神错乱,经常失去意识昏迷不醒。
另一位佣人趁机潜入他的房间,砸烂他的东西,还划伤自己的手,在季庭屿醒来后看着满屋狼藉不知所措时,当着所有人的面哭哭啼啼地和他道歉:“对不起季少爷,我不是故意碰掉您的东西的,求您不要生气……”
季庭屿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茫然地看一眼佣人的伤,再看看杂乱的地面。
不用人提示,就如同被训练的狗一样听话道:“我又发疯了吗?还弄伤了你?”
佣人“害怕”地低下头,其他佣人则嫌恶地瞪着他。
季庭屿知道自己又闯祸了,他更加卑微地和佣人道歉,被“伤害”的佣人非常大度并且善良,不仅不怪他,还给他熬了一大盅补汤。
可是那汤里放了会让他过敏的猫薄荷。
季庭屿不能吃,也不敢说。
因为他是个只会给别人添麻烦的疯子,再加上矫情拿乔的毛病,只会更让人厌烦。
饥肠辘辘的小猫只能将汤端回房里,用一杯又一杯的白开水充饥,如同老鼠一般躲在阴暗的阁楼里,期盼着明天午饭时能得到食物。
可第二天一觉醒来,等着他的又是满地狼藉。
他看到那些碎片的第一眼就崩溃了,疯了似的抽自己巴掌,边抽边质问:为什么又犯错!为什么只会给人添麻烦!为什么连睡觉的时候都管不住自己……
他不想变成这样,他想和人求救。
可是房间里只有酸腐的空气,房间外冷漠的佣人更不会帮他,他只能躲在厚重的窗帘里,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
第一个阶段完成,季庭屿已经和疯子没两样了。
他的脸像骷髅一样凹陷进去,干枯的长发乱糟糟地黏在一起,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盖在肩上。
昔日那个意气风发恣意风流的天之骄子,如今成了一面满是窟窿的破旗。
他的生活彻底和外界割裂了。
没有佣人愿意照顾他,连敲开阁楼的门给他送饭都欠奉,因为他们怕季庭屿又无缘无故地发疯。
只有那四个“大善人”还愿意关心他,被他发疯伤害了也不会怪他。
季庭屿感激他们,又害怕他们。
他每次看着大肚子厨师、面相和善的佣人、长着娃娃脸的园丁同时出现在房里就觉得毛骨悚然。
他们进来得悄无声息,在季庭屿床边围成一圈,在他睡醒睁开眼时对着他微笑。
那是一种无声的笑。
嘴巴像小丑一样咧开,尖锐的牙齿露出来,可眼神却如黑洞般死死地盯着他。
季庭屿一动都不敢动,身体控制不住地打颤和流汗,就像一只被虐待傻了的猫崽。
他用一种罪该万死的声音问:“我又发疯了吗?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再犯了……”
娃娃脸园丁和蔼地笑起来:“您每次都是这样保证,可每次都会再犯,真是个废物。”
“是不是没有按时吃药的缘故?”厨师问。
季庭屿顿时惊恐地睁大眼睛:“我吃了我吃了,我吃了很多药!那一把全都吃了!”
佣人不相信,“您一定又在骗人,药被您倒掉了对不对?倒哪了?花盆里吗?”
另一名佣人附和着去花盆里找,“呀”地一声佯装找到,然后用长长的指甲挖出一指甲泥,塞进季庭屿嘴里。
季庭屿扭头想躲,厨师就一巴掌将他扇回来,季庭屿拼命挣扎,园丁就抓住他的手腕。
肢体触碰再次让他发疯,他的应激反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甚至说是惨烈。
他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发出猫咪被虐待时的凄厉的狞叫,爆凸的眼球淌出一道道掺着血丝的红泪,纵横交错地顺着脸颊向下流淌,如同刀割开的伤口。
也许是最后一丝求生意志撑开了他的心脏,季庭屿拼尽全力朝他们释放出信息素,但他那时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信息素最多能让四个人腿软几秒钟,可几秒钟根本不够他逃出阁楼。
就在此时,窗外响起一道汽车引擎声,季庭屿猛地竖起耳朵——那是贺灼的车声!
他重新燃起希望,如同见到救世主一般连滚带爬地扑到窗边,跪在阴暗的阁楼里用力捶打玻璃,向站在太阳底下的贺灼哭喊:“救救我……”
贺灼转头看向他,淡漠的目光在他唯一的生路上停留了两三秒,而后,若无其事地走了。
那一刻,季庭屿如坠冰窟。
他傻了似的看着贺灼离开的背影,眼中的血泪如同大水般冲出来。
身后的地狱里响起一阵又一阵尖细的笑声,一只手从他脸旁伸过来,捂住他的嘴。
他就这样被抓了回去,灌了一肚子的泥。
从那天起,季庭屿再也不敢不吃药,可药吃得越多,精神就越差,脏器慢慢衰竭,身体散发出腐味。
直到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临,他得到贺灼的“恩典”,出门晒了半天太阳,将破破烂烂的身体在太阳底下展开,却怎么都照不到一缕阳光。
或许那天的大雪,才是上天施舍给他的最后一束光,连老天爷都不忍心让他就这样悲惨地走完这一生。
而贺灼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他在调查季庭屿的死因时发现自己敦厚的管家早已被那四个人收买,在他的严刑逼供下管家招出了其中一人的行踪——那个长着娃娃脸的园丁。
园丁有个本子,上面记录着这三年来他们将季庭屿这个可怜的抑郁病人一步步逼疯的全过程,还拍下他被喂泥巴的视频,时不时拿出来欣赏,以此为乐。
那段视频贺灼看过三遍,每遍都像抽筋拔骨一样疼。
第一遍放给管家看。
年迈的老人露出悔不当初的表情,以头抢地地忏悔自己是个畜牲,但贺灼并没有原谅他。
他将管家的脸按在装满泥土的花盆里,直到他停止呼吸,“去和阎罗王道歉吧。”
第二遍放给园丁看。
园丁那张可怖的娃娃脸上第一次露出恐惧的表情,鬼哭狼嚎地说自己错了,求贺灼放过他。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噗”地一声皮开肉绽,鲜血在空中飞溅一圈,顺着贺灼的手臂涓涓流淌。
贺灼用刀活生生地将他的脸割了下来,嘱咐他:“小屿生前最害怕你这张脸,你下去了,记得不要到他跟前晃。”
第三遍,放给自己看。
就在季庭屿住了三年的小阁楼里,躺在他曾遭受折磨的小床上,贺灼安安静静地看完了那段视频。
视频是无声的,漫长的十四分钟。
真正的心死也是没有声音的,就像一条再也不会扬起波澜的河流。
他疯了似的想钻进视频里抱住小猫,想穿越回半年前踹开这道门,挡在他身前。
不要再作贱他了,不要再折磨他了……他已经很疼了,他一直在哭……他连挣扎都不会了……
但是视频里的暴行并不会因他的哀求停止,那就是季庭屿生前切切实实经受过的一切。
什么样的丈夫会让自己的爱人被作践成那样却毫无所知呢?他前世给季庭屿的根本不是爱,而是把他逼向死亡的最致命一击。
贺灼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疼得想杀了自己。
他从玻璃瓶里掏出一把药塞进嘴里,打碎装满泥土的花盆,用锋利的瓷片在手臂上自残。
薄薄的皮肤被割开,温热的血流像小溪一样奔涌出来,他一刀又一刀割得又快又恨,整条手臂被活生生划烂,暗红色的血在他身下汇聚成一滩湖面。
直到那些血弄脏了猫毛,贺灼才呆滞地停下来,起身想要去找纸,可脚下一步未动,他却猛地定住了。
因为他发现从床脚到门口的距离,比到窗边要短。
显然门口才应该是季庭屿用信息素放倒那四个人的三秒多钟里最应该选择的逃生路线,可他为什么要逃到窗边呢?
贺灼脑袋里“嗡”一下,扑到床上再次点开视频。
视频的拍摄角度非常刁钻,只露出季庭屿的小床以及床边一圈地板,并没拍到门口和窗前。但是在7分35秒时,贺灼看到他挣脱那四个人准备逃跑之前,耳朵突然竖了起来并转头看向窗外。
——他听到了窗外传来的声音,并坚信那声音的主人可以救自己。
那么他到底听到了什么呢?
贺灼目光下移,扫到视频拍摄的日期,又调出当时阁楼外的监控,监控正对着阁楼下的花坛。
他拉动鼠标让影像快速滚动起来,最后定格在悲剧发生的那一天、那个时间段、那宝贵的三四秒。
灰白的画面中,有半个模糊的人影走到花坛前站定,转过身,抬起头。
下一秒,贺灼看到了自己的脸。
季庭屿听到的是他的汽车引擎声,所以毫不犹豫地奔到窗边,向他求救。
但贺灼并没有救他。
因为窗户玻璃早就被园丁替换成了单向的。
季庭屿能看到外面转身离去的贺灼,贺灼却看不到里面苦苦挣扎的他。
第31章 我想亲里面【甜了甜了!】
时光回笼,漫天大雪将尼威尔的夜色封缄,漫长的一晚终于要过去了。
季庭屿窝在贺灼怀里睡得那样好,仿佛躺在母亲襁褓中的猫崽,放松而舒适地袒露出柔软的肚子,被揉两下也不会惊醒。
而贺灼却自虐般逼自己一次又一次回忆前世的种种细节,反复体验痛彻心扉和肝肠寸断,以期找到一丝能挽救他的线索。
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他这一次都要给季庭屿拼出一程平安喜乐的人生,让他做全世界最幸福而恣意的小猫。
季庭屿早上醒过来时贺灼已经不在了,只给他留了张字条,说微波炉里有煮好的鸡丝百合粥,让他吃之前先转两分钟。
季庭屿美滋滋吃完了粥,叫上猴子、小青还有罗莎琳,整装出发驶向雪原。
他的工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光鲜,反而琐碎又冗杂,没有外派任务时也很忙。
作为尼威尔最大的半军事化机构,记者部还担任着维护治安和帮扶民众的责任。
季庭屿在这里坐镇七年,修桥铺路,抢险赈灾,统统冲在第一线,包括现在正运行的从尼威尔通向燕回山、依云和阿加雪城的三条公路,都是他带人一点点修建的。
贺灼第一天踏上这座雪原时看到的那块被风雪侵蚀的界碑,斑驳的尼威尔界名旁还印着一个可爱的猫爪符号——那是当地人为他刻下的功勋章。
只可惜他们在季庭屿离世后连他的名字都不敢提及。
四人很快到达山脚,准备检修雪洞。
所谓雪洞其实就是稍微大点的雪窝子,能容纳七八个人,多挖在凹进去的山脚内。
洞内有钢架和通气管道,洞顶安置简易的机关,有空袭或流匪来犯时就躲进去触发机关,山坡上的雪层会塌下来遮住洞口。
记者部要定期对这些雪洞进行检修。
检修工作并不轻松。
查完没问题还好,一旦有哪处钢架出现松动他们就得修上大半天,午饭都顾不上回去吃,还好猴子有先见之明,给大家带了干粮。
“老大别忙了!来吃点东西!”猴子举着罐头朝季庭屿大喊,季庭屿扯下安全帽轻轻一扬,示意知道了。
他趴在雪洞里忙了一上午,折腾得灰头土脸,衣服也脏一块湿一块的,活像只掉进泥塘的猫。
沙漠青把他拉出来,看到他脸上沾的土,很自然地伸手要帮他擦。
季庭屿却忽然想起之前贺灼的话,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小青你是不是快易感期了?”
沙漠青的手僵在那儿,怔愣地点点头。
“我说呢。”季庭屿拍拍他的肩,“回去记得打针,味道跑出来了。”
说完就去找猴子了,留下被拒绝的小鹰失魂落魄地望着哥哥的背影,暗自神伤。
季庭屿接过猴子递过来的压缩饼干和水,“罐头我不要了,你们吃吧。”
零下二十几度,罐头早就冻成板砖了,一口下去冰碴能在嘴里和牙打一架,猫咪的牙齿很敏感,碰不了这个。
“啊——怪我了。”猴子想起他的习惯,“早上走得急把这茬忘了,要不我给兔子打电话让他送点热的来?”
“不用,大老远的折腾什么,你让他自己过来他一路上能吓哭三回。”
“哈哈,说的也是,那凑合吃吧。”
“老大来我这儿!”罗莎琳大咧咧地坐在自己的蟒蛇尾上,还叫他过去要分他一半尾巴。
季庭屿对这个大姑娘的狂放行径早已免疫,摆摆手说要先去雪洞后面看一圈。
如果雪洞后的钢架没问题,那他们吃完饭再忙一个小时就能完工。之后季庭屿还要再跑一趟北山,有个老朋友邀请他去吃杀猪菜,他打算叫上贺灼和小青一起。
检查完钢架,季庭屿随便找块空地就坐下了,扯开压缩饼干兴致缺缺地咬下一块。
相较于其他有钱人家的omega少爷,他的日子过得是真糙,当然环境摆在这儿,想不糙也难。
他唯一挑剔的地方可能就是在吃上,猫咪舌头敏感,反应在人形上就是挑嘴。
季庭屿来尼威尔七年都没吃惯这里的罐头汉堡,最恶心的时候做梦都有一座汉堡山在后面追他。
也不是没想过自己做饭。
有一年过生日时他辛辛苦苦一下午给自己煮了一碗鸡丝面,还没等吃浓郁的香味就引来了薮猫。
那猫长得极胖,方脸眯眯眼,眉眼间神似藏狐。迈着正步走过来站往季庭屿跟前一趴,也不说话,就直勾勾盯着他的碗。
季庭屿好心分给它两根,结果它舔了一口当场就吐了,抬屁股就跑,边跑还边回头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