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这“信”只是一张白纸。许琛又用水火接连试过,都未能显出字迹,他凝神思索片刻,觉得关键大概还在锦盒上,于是便放下信纸继续研究锦盒。照许琛对他小叔的了解,既然信在锦盒的底部,那解开信的方法应该就不在锦盒里,于是便将目光放到了盒盖上。那盒盖较寻常锦盒的盖子亦厚出一些,许琛将盒盖平放于桌面之上,左手扶住盒盖的侧面,以右手手掌按住盒盖,向下用力的同时稍稍转动。果然,盒盖一松,交错弹开。许琛将盒盖上层拿开,又是一个暗层。这暗层的机关是一个圆形的机括,只有垂直用力按压才可以将上下两层压入圆形轨道之中,而后方可拧开。
打开的盒盖里面除了机关便只有一枚纸包,内里是一种黑色粉末,许琛挪开锦盒,将信纸平铺于桌上,又将纸包中的黑色粉末均匀撒于信纸上,字迹终于显露。
许琛如释重负,将多余的粉末清扫干净,开始读信。
“琛儿,若你成功读到这封信,便证明你足够聪明。这锦盒和暗信的材料都是我闲来无事做着玩的,正好送给你当做这个月的小礼物。之前寄给你的那些机括暗器大概有些陈旧了,你先用着,等我回去再重新给你做。
“前些日子我同子隽从极北之地归来,都觉得此次游玩已经尽兴,又恰好有所见闻,便决定返回临越。若无意外,你读到此信时我已快到临越了。这些年我一直想找一种更快捷的信息传递方式,但总未能令人满意,便只好多做些无聊无趣的机括打发时间。
“另有一事要嘱咐你,你父亲总有些多思多虑,若他对你提到些草原部落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一切都等我回去之后再说。近来我接到些消息,我且提醒你,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你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切勿急躁,待回到临越我们再详谈。
“季笔。”
许琛细细读过,确认自己记住信中所言,便将信纸靠近烛火引燃,看着信纸彻底燃为灰烬之后再将灰烬倒入香炉之中。他一边将那锦盒整理好,一边思索着父亲和小叔的话。这些年来虽然小叔不在身边,但每月都会寄东西回来,倒像是从未离开一般。随着自己年岁渐长,他渐渐发觉小叔的奇妙之处,无论是读书或生活中偶有不解之事,小叔总能在短短几句之间点明关键之处,让他有豁然开朗之感。如今既然小叔说了暂时不动,他也不做他想,总之听小叔的总不会错。
五日之后,许琛从宫中回府。往常他都是直接到叠云院给父亲母亲请安,然后回到昆玉院去。可今日刚进府,他便看到院中演武场上堆了好几只箱子,凝冰素缨还有流华落华都在院中。凝冰恰好看到许琛,连忙道:“郎君,晟王和四叔来了。现下正在厅房说话,郎君快去罢!”
许琛惊喜万分,立刻快步往厅房走去。
“小叔!”许琛迈进厅房。
许箐听到他的声音,立刻起身迎上前来:“琛儿都长这么高了!”
许琛向四周看了一眼,连忙行礼道:“见过晟王,见过父亲母亲。”
这些年关起房门来,许琛早已经习惯了直接称呼父亲母亲,晟王和小叔又都不是外人,所以他就没再拘着。
晟王摆手:“不用客气,季亭你跟他去罢。”
许箐拉起许琛,说:“走,我们去你院子。”
往陪院去的路上,许箐一直在打量许琛。几年未见,许琛身量挺拔,相貌也更加俊朗,再加上这几年过得相对好一些,自然带了几分自信和坦然的气质,显得更加英姿勃发。
到了房间落座,许箐道:“不错啊,平宁伯果然丰神俊秀。”
许琛亲自点了茶递给许箐,说道:“小叔又取笑我!”
“我说的是实话啊,就你这相貌,莫说放在临越,就是整个仲渊的同龄人之中,也是引人注目的。”许箐接过茶盏,又道,“点茶的手艺也不错,现在确实是像个世家子弟了。怎么样,有没有说亲啊?”
许琛立刻回话道:“若论娶亲,小叔好像没什么资格说我!”
许箐也不恼:“行啊你,会拿小叔调侃了!”
“是小叔先来调侃我的!”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许箐欣慰地说道,“如今看你性格开朗了许多,我也更放心些。”
许琛问:“难道我以前不开朗吗?”
“那时你还小,刚进侯府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连看人都不敢直视。后来又接连遇事,我总怕你思虑过多,如今看来倒是我想多了。”
许琛:“我只是总记得小叔告诉我,人生不过数十载,总要留下些开心的事情才好。小心翼翼虽然可能眼下安稳,但总也不能开心。所以后来我想不如放开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
许箐看着眼前的少年,心下有些动容:“是了。与其小心翼翼地担心尚未发生的事情,不如开心地过好现下的每一天。琛儿,你真的长大了。”
许琛偏头看着许箐,道:“我十七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许箐放下茶盏,“不说这个了,这次我从极北之地带回了几张狼皮和银狐皮,正好给你和三哥三嫂做几件氅衣绣衫。”
“极北之地是什么样子?”许琛问道。
“极寒冷,但也极美。四处都是冰雪覆盖,还有很辽阔的古木林,有即使在那样天气下也常年翠绿的古树。若赶上下雪,还能看到雪落绿松的美景,着实壮观。”
许琛听得满心向往,却听许箐接着说道:“不过那里又冷又危险,呵气成冰,古木林中还有许多猛兽。能在冰雪之中存活的动物都异常凶猛,所以你别想了,我不会让你去的。”
许琛神色倏然黯淡下来:“小叔!”
“哈哈哈!”许箐笑道,“你还是好好在京城做你的平宁伯吧!”
“我不要!我要去草原!”许琛赌气道。
“怎么了?”
许琛想了想,便把那日和父亲在书房的话告诉了许箐。
“你啊,我不是跟你说让你不要往心里去嘛!”许箐有些无奈。
许琛道:“小叔说晚了。父亲先跟我说完此事,才把那盒子交给我。”
许箐低声道:“消息还挺快。”
“什么?”
许箐:“没什么,那盒子可好玩?”
“好玩,只是太复杂了些。”许琛问,“小叔做这些东西有何用?”
“只是做来玩的,谁说一定要有用处?”许箐笑着说,“就像你这个平宁伯的爵位,谁说封了爵位就一定要入朝为官建功立业?”
许琛摇头:“父亲母亲总觉得我说想要从军是为了让他们满意,可我却真的想从军。我在宫中读书多年,又在这府里住着,并非对朝堂之事全然无知。小叔,我说一句僭越的话,这朝堂可有半点能让人放松的事情吗?”
许箐有些惊讶地看着许琛。
许琛继续说道:“这些年来就连先生都过得愈发小心谨慎了。当年郑太傅告老之时,我看得出他的开心和放松,再对比先生的谨言慎行,更加让人觉得压抑。我不愿在临越做个闲散人,顶着个爵位整日无所事事,我也知道以我自己的心思算计,若踏入这朝堂恐怕会举步维艰,与其这样不如从军去,军中有纪律有规则,却没有这么多的诡谲计谋。”
“这话你可跟三哥三嫂说过?”许箐问。
许琛摇头:“不曾,我只怕说了这话他们更不会让我从军。”
“跟我一起做个闲散人不好吗?”
许琛笑道:“小叔是真的甘愿做个闲散人吗?更何况我能怎样闲散?若真像父亲所说,到时候父亲母亲一起前往草原,我便要留在临越照看弟弟妹妹。说是照看,其实就是人质。”
许箐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已经不是当年不知世事的孩子了,便干脆敞开了话题说道:“留着你们三个孩子在临越,他才会放心让你父母都出去。”
许琛道:“可小叔你说,若真有事,我护得住他们吗?”
“你想说什么?”
这些年虽然没有大事,但最开始时还是隐隐有过波澜,我虽不知当时母亲进宫同天家说了什么,但总归后来一切安稳了。母亲毕竟是天家血亲,她可以随时进宫,可以同天家对峙,可我呢?万一,若父亲母亲都不在临越,再出现那年上元节的事情,我该怎么办?我以什么身份面见天家?又以什么身份护住瑲姐和珩哥?我的爵位是父亲手中的长羽军虎符和母亲长公主的身份换来的。当年在慈元殿中,母亲可以给天家脸色看,因为他们是至亲。可我什么都不是,若真出了事,我什么都做不了。与其这样,倒不如我去从军,留母亲在临越照看。等我真正靠自己打出一个实打实的功绩以后,瑲姐珩哥不仅有长公主母亲,定远侯父亲,还有一个有战功的平宁伯兄长,对他们来说岂不是更加安稳?”
许箐着实有些吃惊,几年没见,许琛的眼光谋略都初有所成,分析事情也条理清晰思路明确,但终究囿于年纪,有些事情还是看得不够全面。他笑了笑,说:“你说的每一句都很对,都很有道理,但瑲儿珩儿还小,待他们成人还需十多年的光景,你已然十七岁。我问你,若你从军立功,宫里那位是赏还是不赏?他该赏什么?侯府已经一门两爵,你如今是个空头爵位倒还好,若你拿了实打实的功绩,坐实了一门两爵的荣耀和功绩,谁最不安?”
许琛一愣,心中无声叹息,他确实忽略了这一点。他只想着怎样能让弟弟妹妹更加安稳,却忘记了天家曾经因为父母二人均握有兵权而忌惮侯府。确实如小叔所说,若自己从军再立了军功,到时候的侯府实力……在天家看来,着实危险万分。
许琛:“那……我便只能如此了吗?”
“倒也不一定,不过现在谈论这个还为时尚早,你刚刚也说了,与其去担心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不如好好过好眼前的日子。今天这些话,你跟我说过便罢了,你父母那边暂时还是不要告诉他们,他们的顾虑更多一些。”
许琛点头表示明白。这边许箐听了许琛一大堆的见解看法,另一边晟王和长公主夫妇也谈论了许多。
第38章 三十八 自保
长公主看着叔侄二人离开的身影,笑着说道:“季亭对琛儿的宠爱,我们都自愧不如。”
晟王:“他就是这样的人,若真心喜欢,便怎样都行。”
长公主缓缓开口:“所以他陪了五哥这些年。”
晟王笑着说:“怎的当了母亲就硬气了?敢拿哥哥开玩笑了?”
“我以前也敢,只是你总避着我罢了。”长公主边说边示意晟王喝茶。
定远侯开口道:“你们兄妹若有话说,我离开便是。”
晟王抬了下手:“叔亭你坐,今天借着这个机会,我也跟你说说话。”
定远侯入座,等待着晟王接下来的话。
“这一次我和季亭游历了许多地方,见到听到了许多事情,我们这次回来并非全是因为游玩尽兴。你们也知道季亭最爱在外面乱跑,他是不会有尽兴的时候的,这次回来其实是觉得有事会发生。”晟王轻轻叹气,而后压住声音说,“太子愚蠢。”
长公主微微蹙眉:“太子一向对他恭敬有加,怎么会……?”
晟王:“我本也是不信的,可我们在京西路停留之时,亲耳听到市井众人谈论太子比天家更圣明的言论,当时听得我们阵阵心惊,但周围百姓却习以为常。”
定远侯亦觉难以置信,问道:“这其中是否有误会?太子入主东宫之后一直很听话,不曾有什么僭越的行为和言论。”
“所以我们才在京西路多停留了些时日,所查到的事情让人更觉害怕。”晟王深呼吸了一下,道,“你们应该知道当年容贵妃便是京西路汝州选送进宫的,这些年崔一昂一直在私底下借着容贵妃和太子的名义资助汝州。崔一昂病逝之后不久,太子入主东宫,这些资助不减反增。如今各地行商之人有三成出自汝州,并非因为他们有行商天赋,而是因为他们处处受人照顾。”
长公主道:“五哥的意思是……太子的资助不仅是钱财,还有各地官员?可是汝州下辖二十余个县,行商又非只限于一地,这要是上下打点,岂不是牵涉官员众多?”
“是的,汝州当地官商结合已成风气,过半数商户皆有官员参与,或以银钱入资,或给商户大开便利,或干脆结为姻亲,荣辱一体。”晟王看向长公主,“你是知道宫里那位的,如果让他知道如今地方上只知东宫不知大内,他会怎么样?”
“五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大哥二哥他们……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可以对亲兄弟下手。”长公主想起自己那些已经离世的兄长幼弟,轻叹一声,道,“我着实不敢奢望他能对自己的孩子手下留情,毕竟当年上元节之事……”
晟王自是知道长公主所想,见她面有戚然,便转了话题:“这事毕竟与我们都没有直接关系,所以说说也就罢了,不过有一件事倒确实与你们相关。扎达兰异动的消息,想必你们都已知道。这些年朝中武将依旧无人,若真有那么一日,肯定还是要你们去的,但问题在于谁去。”
长公主:“若情势危急,必定我们同去。”
晟王提醒道:“你们同去,三个孩子便是人质。你别忘了那年琛儿为何受伤。”
“那五哥的意思是……?”
晟王:“瑲儿和珩儿年幼,倒不见得会怎么样,关键还是在琛儿身上。琛儿的身世他是知道的,他虽不说,但你觉得他能毫不怀疑地让克烈的世子做仲渊的伯爵吗?你和叔亭若都走了,随便一个什么理由都能让琛儿死。”
长公主低声道:“当年我因心中对克烈有愧,只想着要让琛儿今后安稳一些,如今看来竟是害了他……”
晟王:“是,也不是。”
长公主疑惑地看向晟王。晟王说:“扎达兰是早晚要反的,这事我们都心知肚明。若我们能借着这个机会稍稍减轻一些他对琛儿的疑心,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定远侯却摇头道:“不行,如果琛儿真的立了功,我侯府更是他的痛处了。”
“叔亭你这话没错,但其实也要看他更在意什么。”晟王解释道,“相比一个让他时时提防的无所事事的草原世子,他或许更愿意要一个一心向着仲渊的会打仗的平宁伯。虽然琛儿的身世始终是根刺,但这刺若用得好却可以拔毒。”
长公主明显有些懊悔:“我当年就不该告诉他琛儿的身世。”
晟王安抚道:“当年你若不告诉他,他自己也会查到,反而让你们之间生了嫌隙。”
长公主:“我只是后悔为什么早没有醒悟。”
“现在也不晚。”晟王道,“不过如今还没到关键时刻,最后怎么做还是看你们和琛儿的意思。现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都该寻求方式自保了。”
定远侯问:“子隽你也怕吗?”
“无时无刻。”晟王苦笑道,“我终究是活着。为着他的面子和名声,留我一命在,史书上的他便不是那残杀手足的暴君,而是他那些兄弟意图戕害,他无奈反击而已。”
这话说得绝望且无力,一时三人都感到有些悲戚。
最后还是晟王打破了这气氛:“不过已经这些年了,他已坐稳龙椅,又有了这些子嗣,我只要继续不问世事,便也能安稳这一生。我没有子嗣,自然一身轻松,你们还要为子嗣打算,还要再辛苦几年啊!”
长公主:“我倒有些羡慕五哥了。”
“没什么可羡慕的。托生在这样的家中,享得了荣华富贵,就得挡得住明枪暗箭,一切都是命数。”
“只是……”定远侯心有不忍,“琛儿本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晟王摆手:“他是克烈汗王的亲子,克烈若在,他也是一样的命数,如今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而已。草原上的争位更是血雨腥风,这点你们比我更清楚。”
“五哥倒是会宽慰人。”长公主说。
晟王笑笑:“行了,私下里就别说这些场面话了,我也该回去了。”
定远侯:“不留下用过膳吗?”
“不了,府中还有事务要处理。我等季亭那边说完便回去。”
“说完了说完了,看来我时间算得正好!”说话间许箐迈入前厅。晟王上前拉起许箐的手:“那我们便走了。”
“走了!三哥三嫂不必送,改天我再来!”许箐一手挽着晟王,一手举过头顶轻挥两下,便算做打了招呼。
长公主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说:“几年未见,竟没觉得岁月给他们留下什么痕迹。”
定远侯环住长公主的肩膀:“季亭以前劝我,说想得多容易老,我看他这几年一定没那么多的思虑。”
“我倒不觉得他不是没有思虑,是我们都不懂他的思虑。”长公主收回目光,轻叹一声,亦握住了定远侯的手,低声道,“阿箬,我觉得这次太子的事有蹊跷。”
“你怀疑季亭和子隽?”
长公主一愣,旋即抬起手戳了一下定远侯的肩头,嗔道:“你整天在胡思乱想什么?一个是我哥哥,一个是你弟弟,我又不是那位,怎会怀疑他们?”
定远侯也觉得自己这话颇有些莫名其妙,只好尴尬地望着长公主。长公主缓缓道来:“这事应该很少有人知道,我也是偶然间听皇后提起的。容贵妃当年入宫确实是汝州送选的没错,但她真正的祖籍并非汝州,而是滑州。”
“那又如何?”
长公主:“早年间,容贵妃的生母病逝,崔父便带着崔一昂同她牵往了汝州,但是他们在那里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后来容贵妃在宫中稍有些地位之后,便立刻给她哥哥谋了个差事,让崔一昂带着崔父到临越来了。”
定远侯想通了此间关键:“若如此,容贵妃和崔一昂在背后授意,想要惠及的也该是滑州而非汝州。”
“对。”长公主点头,“容贵妃几乎不提母家的事情,名牒上也写的是汝州,所以许多人都认为她是汝州人。”
定远侯轻笑一声:“这事有趣了。”
“罢了,不管是谁都暂时与我们无关。”长公主看着院内正在收拾东西的一众仆从,低声说道,“不过刚才五哥说的……阿箬,我们确实该做个选择了。”
“真的要选吗?我们当初……”定远侯原本想说,当初并没有做选择,如今何苦掺和到后辈争夺之中,但转念一想,便又恍然,自嘲了一番,道,“当初不是没选,是已经被选择了,那时由不得我们,如今……大概亦由不得我们罢。”
皇宫,浣榕阁。
夏翊清看完书觉得有些疲惫,便打算早些歇息,可等真的躺到床上,却又难以入眠。他小心地起身查看,待确认安成已经睡熟,便翻身上了屋顶,斜靠在屋脊之上。
“睡不着了?”
夏翊清听到声音并没有起身,只轻声问道:“明之又来看看?”
明之,是即墨允的字,这些年夏翊清都是这般称呼即墨允的。
“对,来看看。”即墨允顺势解下黑色绣衫,与夏翊清并排靠在了屋脊上。
即墨允日常只着白衣,夜间行动时则无论冬夏都是白衣外加一件轻薄的黑色绣衫。所谓绣衫原是军中服饰,亦称“衷甲”,是穿于盔甲之外的短衫或是长袍,绣衫上有绣纹,用以区分不同属地。国朝士兵的绣衫皆绣有羽毛,七军区和京城直隶又各自有所用图案。然即墨允这绣衫却只是纯黑色,并无任何纹饰。
夏翊清侧头看了一眼即墨允,问:“明之为何不穿氅衣或干脆换上夜行衣?”
“氅衣有袖,穿脱不便,绣衫系在领间腰间便好,而且穿着绣衫也没人追得上我,要夜行衣何用?”
夏翊清问:“你就这般喜好白色?”
“白色不好看吗?”即墨允怅然道,“这世间已经很不干净了,再不穿得干净些,总怕自己忘了本心。”
夏翊清微微蹙眉,偏头望着即墨允:“这话说得未免太过丧气。”
“四郎毕竟年轻啊。”即墨允感叹道。
“明之今晚心情不好?”
“无所谓好坏,怎样都是活着罢了。”
夏翊清难得见到这样的即墨允,于是坐起身来,用稍郑重的语气问:“明之可是有事需要我办?”
“没有。”即墨允嘴角轻扬,将夏翊清按回到屋脊上靠稳,“四郎就踏踏实实在宫里读书生活。”
“跟你说话可真累。”
“那同知白说话不累?”
“明之!”
即墨允笑道:“知白是好人,四郎跟他好好交往便是。”
夏翊清却有些无奈:“他太过谨慎了。”
即墨允:“你也太过谨慎了,就算对着他都没有表露自己的轻功。”
夏翊清长叹一声:“明之啊,这宫中到底有你多少人?”
即墨允侧过身,用手撑着头,眼含笑意地看着夏翊清,说:“四郎猜猜?”
“我不猜。”
“年纪轻轻的这么无趣可不好。”即墨允道,“这几年相处下来,我没见你对什么事情感兴趣过,也没见你对什么表现出好奇。我像你这般年纪时,可是对一切都抱持着探究心态的。”
夏翊清说:“我自然会有想一探究竟的事情,但大多我想知道的事情是不能说的,所以就不问了罢。”
“你心里不难受吗?”
“习惯就好了。”
“闲来无事,不妨说说你都好奇些什么,或许我能替解答一二。”
夏翊清抬起头,看着即墨允的身影,半晌才问道:“为什么是我?”
“啊?”
夏翊清说:“太子贤德,二哥听话,六哥虽小但十分乖觉,为什么偏偏找上我?”
“我就是……”
“明之若是想说随便选的,就不必说了。”夏翊清补了一句。
即墨允失笑:“我就是看不得孩子被欺负。”
夏翊清说:“还不如说随便选的呢,你若不想说,我便回去睡了。”
“因为你最聪明。”
夏翊清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他开口问道:“我?聪明?”
即墨允反问:“怎么,四郎觉得自己不聪明吗?”
“第一次有人说我聪明。”
即墨允语气平静,但态度却是难得认真:“你若不聪明,便不会安然活到今日。”
夏翊清失笑:“你自夸的本事可真高明,这些年若不是你处处提点,哪有如今?”
“四郎说笑了。不过你若真想知道,我倒也不妨告诉你。”
夏翊清有些意外:“真的吗?会不会勉强?”
“不勉强。”即墨允道,“只不过不是今日,等过了这次的风波,四郎想知道什么我都如实告知。”
“这次……”夏翊清疑惑,“这次的风波?”
即墨允起身把绣衫系好,回头看了一眼夏翊清,说:“起风了,四郎保重。”
夏翊清看着即墨允离开的背影,喃喃道:“又要起风了吗?”
夏翊清抬手拦住许琛在他眼前上下摆动的手:“我听见了。”
许琛说:“听见了不理我,又在想什么?”
夏翊清确认了四周无人,才低声说道:“知白,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就像一群魁儡子[注1]?”
“什么意思?”
夏翊清低头转着手指,说:“我有时在想,我们所遇到的每一件事,会不会是有人让我们遇到的?”
“你怎么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夏翊清摇头:“没什么,胡思乱想罢了。”
许琛没再纠缠,只是说:“那能不能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啊?你问什么?”
许琛无奈:“你刚才不是说听见了吗?我是问,生辰贺礼想要什么?”
“生辰贺礼……”夏翊清低头浅笑,“我其实没什么想要的。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很无趣的。”
许琛长出了一口气,自嘲般说道:“明明知道每年都是一样的答案,还每年都问。罢了罢了,左右我小叔已经回来了,不行就麻烦他了。不过若是我拿小叔做的东西来送你,你可不许嫌弃,是你自己不知要什么的。”
“无论是谁做的,总归是你对我的心意,怎样都好,只有你每年都会送我贺礼,我怎会嫌弃?”夏翊清倚在游廊的栏杆上,用手撑住下巴看向院中,轻声说道,“若有机会,我倒真想见一见令叔父。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教伯父另眼相看。”
许琛眉头微蹙:“和光这话什么意思?”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说了,这种事情又没有什么丢人的。”
“你究竟是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猜的。”夏翊清笑笑,随后说了实话,“原本我也是不知道的,那年上元节在外偶遇,我听伯父提到令叔时的语气颇为亲昵,当时只觉二人定是伯牙子期般的知己。可后来这些年,安成偶尔出宫办差回来会跟我说些宫外轶事,再细想当初伯父的那般言语措辞,不似知己,倒更像是话本上的恩爱夫妻,又想起伯父至今未娶,士大夫之中亦有南风之举,我便知道这挚友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你不介意?”
夏翊清歪着头看向许琛,反问道:“怎么你以为我会对这种事情很在意?”
许琛说:“可毕竟是皇家……”
“皇家难道就不是人了吗?是人都有七情六欲,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夏翊清的眼神有些深意。
许琛看着夏翊清抛来的眼神,心中突然升起一丝不切实际的想法,可这想法尚未成型就被自己的理智按了下去,他神色如常地说:“和光这话说的倒显得我狭隘了。”
“我可没有揶揄你的意思,你莫要想多了。”夏翊清被许琛的眼神盯得有些慌张,干脆挪开了眼神,道,“随便闲聊罢了。”
许琛收回了眼神,低声说:“我小叔不太爱跟皇家人接触,日常除了晟王,连我义母都很少见。”
“我想一般人也不愿与皇家有所牵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