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过吗?不知姓名,不知生辰,不知来处,他在仲渊就像一株无根的草。如今有了侯府为家,有了义父义母,有了先生同窗,可他心中总是有一处空缺。他也曾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何模样,是否会因为找不到自己而难过,又或者父母早已离世,尸身不知何处。自己贴身挂着的坠子是什么,为何义父义母一见他就要收养他。唯一的印象是草原,可自己又为什么会认识中原文字,为何会在临越城外醒来,又为何会失去记忆……这些问题他当然想过。
但他是个知道分寸的人。无论是何原因,长公主待他极好,定远侯将武功倾囊相授,小叔宠他疼他,伯父们对他也颇多照顾。宫中府中的下人们见到他都会行礼问安,天家让他与皇子们一起读书,这桩桩件件的事情,他都记在心里。他自然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他更感恩于如今所拥有的一切。
许琛只是平静地回答:“我不会去想无意义的事情。”
夏翊清不置可否:“你心里总藏着许多事,我也不便多言。那书是我日常读书时收集整理的笔记,上面有专门针对习武之人的养生之法,还有一些常见的药物和用法,你日日练功难免会有磕碰,希望对你有帮助罢。”
许琛紧紧攥着那书,低声道谢。
夏翊清:“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我是真心实意感谢你。”许琛犹豫了半天,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和光,你待我极好,我不是不知冷暖的人,只是有些事情我不能做,有些话我不能说。”
夏翊清听言心中欢喜,但转念又甚是无奈,他抬头看向许琛:“你害怕?”
许琛微微一笑:“你难道不怕吗?你若不怕,为何隐瞒自己的天赋?”
“你这话何意?”
“放心,我自然懂得分寸。”
夏翊清道:“那不是天赋,而是时间。”
“皇后娘娘有心了。”许琛试探着说。
夏翊清微笑着看向许琛,点头道:“嬢嬢是极好的人。”
这话说得模糊,许琛却终于明白了。早前在俩人的闲谈之中,他就总觉得夏翊清在掩藏着什么,他的见识和谈吐都远在自己之上,甚至与大皇子不相上下,然而在学堂之中他却表现得平平无奇,极少展现自己的真实水平。
许琛原以为夏翊清是天赋异禀但不愿张扬,如今看来他是早就私下开蒙,想来在宫中必定有贵人相助。他跟夏翊清相识至今,夏翊清所遭遇的每一件事中,都或多或少有着皇后的身影,而他的这个回答,则证实了自己猜测,暗中相助他的便是皇后。既然有皇后在,想来夏翊清在宫中的生活也不会过得太差。
“知白,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夏翊清换了话题。他靠近许琛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想让你帮我打听一个人,此人名叫言清。”
许琛登时愣在了原地,前一晚他才知道言清的事,今天夏翊清便要他打听此人,难道夏翊清知道了什么吗?
许琛强行压制着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不让夏翊清看出破绽,低声问:“是哪两个字?我从未听说过此人。”
“言语的言,清明的清。”夏翊清继续说,“我前些时日在书中看到了此人一份手书,觉得十分有趣,但问过宫人却无人知晓。此人手书能留在宫中,定是与宫中有过瓜葛,但宫中却无人知道,想来此人如今定然已经离宫。”
夏翊清看到许琛面露难色,转而又说:“当然此事并不着急,而且我也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
许琛听到夏翊清如此说,放松了许多,他正色道:“此事我记下了,我一定尽力去查。”
话虽如此,但许琛还是有了怀疑。昨晚听小叔的意思,言清当年唯一留下的字条在先生手中,而且先生手中的也并非后来的言清的手书,况且先生应该是不会给任何人看。那么夏翊清口中的手书又是怎么回事,怎么他随便看一本书,书里就会有小叔当年留下的东西。
这些问题萦绕在心头,扰得许琛一阵心烦,恨不得立时出宫去找小叔问个清楚。
夏翊清却不知道许琛此刻心里的想法,还以为是自己的请求让他为难了,于是开解道:“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想来你在京中也还没有什么自己的人,罢了罢了,不必查了。”
许琛立刻收敛了自己的心思:“既然是和光所托,我自当尽力,只是你得给个方向,不然茫茫人海,该往何处寻人,确实是令人头痛。”
夏翊清:“说来抱歉,我只知言清二字,甚至不知是否为真名,那手稿被夹在书页之中无法取出,至于那书……那书我确实不便交予你,还望你见谅。”
许琛道:“我会尽力,但若查不到,还望和光不要怪罪我。”
夏翊清:“那是自然,我先多谢你才是。”
在这件事上,夏翊清确实说了谎,他看到的并不是言清的手书,而是夹在书中的,天家的信。
前几日在整理暗室内的书架时,他无意中发现了一封信,那封信夹在一本书的书封里面,若不仔细很难发现。
他打开那张已经泛黄的纸,上面是天家的字————
「若今日言清未能安全出宫,东宫诸人危矣。幸而尚未娶你过门,千万保重,万勿牵连自身,切记,切记。祌。」
暗室的书全部来自慈元殿中,这封信自然是写给皇后的。如今东宫无主,信中又有天家的名讳,那所提到的东宫只能是天家登极之前了。夏翊清纳罕不已,言清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让当时已是东宫太子的父亲说出“东宫危矣”这样的话。
这事他绝不可能去询问泽兰,也绝不会去问宫中任何一人,他又实在好奇,便想到了许琛。他想着许琛住在宫外,总有机会接触到一些人,总有机会能探听到一些事情,只是他并不知道言清就是许琛的小叔。
晚间回府后,许琛直接去了厢房寻找小叔。
“小叔,言公子确定没有在宫中留下任何书信?”这是许琛第三次询问许箐。
许箐认真地说:“真的没有,你就放心吧。言清入东宫后所有手书都是左手写的,而且临走之前把所有手稿全部清理了,后来留在外面的文稿也都有人清理了,唯一留下的就是穆飏手里的那个用右手写的字条。”
“那就是浔阳公没有说实话了。”许琛略有些失落。
许箐想了想,说:“首先,浔阳公看到的肯定不是言清的手书。他并不知道言清是谁,若真拿着言清的手书,大可以给你看,言清当年写的所有内容没有不可见人的。所以他一定拿到的不是言清的手书。”
许琛点头。
许箐继续说:“第二,当年言清所有手稿原件都毁了,内侍誊抄过的副本全都在夏祌的书房里,浔阳公是绝对不可能看到。”
许琛一怔,他没想到小叔竟然敢直呼天家名讳。
许箐好像没有意识到许琛的惊讶,继续说:“那么浔阳公最有可能看到的就是夏祌跟别人的书信中提到言清这个名字。他不愿意给你看,大概是因为那是夏祌的笔迹。”
许琛略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那……小叔你说,我该如何回答浔阳公?”
“我问你,你在城中可有其他相熟的人?除了侯府之外可有常去的地方?除了跟着你的凝冰归平,还有其他可信任的人吗?”
许琛回答:“我平日就是进宫读书,从宫中出来便回府,最多不过是在休沐年节时去街上逛逛,还有就是小叔你带着我和几个堂哥出去。至于值得信任的人,便全在侯府之中。”
许箐点头:“那就是了,既如此,你哪里来的人脉去查到言清此人?总不能路上走着就有人跑来跟你说认识言清吧?”
许琛被小叔这话逗笑了:“确实是。”
许箐拍了一下许琛的头,道:“所以啊,你等上十天半个月,然后告诉浔阳公查不到,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明白了。”
紧接着又听许箐说:“你这日子过得也太无趣了!三品居去过吗?”
许琛摇头。
“野蔌苑?”
许琛摇头。
“半闲楼?”
许琛依旧摇头。
“归雁楼?”
许琛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青楼……我……我……更没去过了。”
许箐大笑道:“你义父那个死性子肯定不会带你去这些地方,改天带你去见见世面!”
“你自己去就行了,莫要带坏琛儿!”定远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许琛赶紧起身行礼。
许箐颇为嫌弃地说道:“三哥,琛儿都到临越一年了,归雁楼暂且不说,以后有的是机会去,三品居的茶,野蔌苑的菜,半闲楼的酒,你都不带他去试试?”
定远侯似乎也觉得在这方面疏忽了许琛,他面带歉意:“我回京没多长时间,这又接了协查兵部的事,一时没顾得上。”
许箐无奈:“我算看出来了,这孩子跟在你身边除了舞刀弄枪是什么都学不会了。他好歹是你这侯府的小郎君,你总得让他知道这些地方门朝哪儿开吧?!”
“也罢,你若是得闲就带他出去走走,但不许去青楼,也不许跟他说你那些事。”定远侯转头又对许琛说道,“琛儿,我同你小叔有事要说,你先回去罢。”
许琛立刻躬身一拜,退出了房间,带着归平回到了自己的院中。
待确认许琛走远,定远侯正了神色,问道:“兵部之事你参与了多少?”
“我早就说过,从言清死的那天起,仲渊国事与我再无瓜葛。”
“你说实话。”
少顷,许箐叹了口气,道:“你应该知道,那段时间我被他逼问过许多东西,兵部此次大动,确实是我提到过的,但如今的形势却与我所说的全然相反。”
“怎么说?”
许箐解释道:“我当时告诉他,对各部的世家权势要分而处之。对兵部,一定要从长羽军内部动手瓦解。当年先帝不顾反对,将枢密院高阶军官升迁的权职分给兵部,这就是最大的分歧。兵将分置确实可防武将拥兵自重,但枢密院和兵部再各自瓜分权力,互相掣肘之势已成。近些年来以陈丘为首的世家大族和以吏部王简为首的所谓君子党针锋相对,王简现在知枢密院事,陈丘在他之下,双方以长羽军为棋子的博弈越来越频繁,引得各军区高阶将领心中都有怨言,当积怨深重之时,只需要一个引子就可以把火烧起来。仲渊以武立国,永业末年又是那般乱世,若没有长羽军,怕是要国破了。所以长羽军是动不得的,无论是百姓还是朝官心中都明白,谁给长羽军难受,就是让整个国家不痛快。兵部那些人自小事开始阻挠,被纵容至今,已经养刁了胃口。猪养肥了,就可以宰了。三哥你该明白,只有切到军中的痛处,才是切到了仲渊的痛处,那个时候哪怕夏祌不说话,满朝大臣都不会放过兵部,兵部会很容易清洗干净。而对户部则要缓慢进行,暗中行事,待证据确凿之后务必一击即中,绝对不能给户部以粉饰的时机。对吏部则要恩威并施,确保关键人物在关键的位置即可。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情不能做的太绝。可你看看现在。”
定远侯接过话:“先动的是枢密院,从枢密院引到兵部已然牵强,又是从贪腐查起,兵部大张旗鼓的查账则提醒户部,给了户部清理自己的时间。”
许箐点头:“没错,所以这次他达不到目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许箐问。
许箐:“只要你和三嫂都从边塞回来,我就什么都不管。”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还有两三年的时间,怎的突然提前了?”
“还不是因为琛儿。”许箐稍稍坐直了身子,说道,“琛儿这个年纪的孩子,又是这样的身世,是非常需要父母照顾的。你不要想着你小时候练武吃了多少苦,在军中受了多少罪,他跟你不一样。我们当年虽是父母早逝,但总归是有血脉相连的兄弟互相扶持。可他如今孤身一人,又与你和三嫂没有血缘,他需要的是父母更多的爱护,父亲母亲缺一不可,你看他平常不多言语,你以为他什么都不想吗?他心里清楚得很。如果他是你们亲生的,我肯定什么都不说,但他的身世就注定了他未来的路会很难走,稍有差池就有可能走入歧途。如果你们给他的关爱不够,他知道身世之后会怎么样你们想过没有?”
定远侯沉默下来,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虽然表面万事不过心,但其实看得十分通透长远,他顿了顿,说道:“那依你看,何时告诉他好?”
“兵部的事了结之后,夏祌肯定会派你去草原,带着琛儿去。”看到三哥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许箐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斜斜地靠在桌边,脸上挂着睥睨一切的神态。
“你怎知道他会让我去?”
许箐笑道:“我有说错过吗?”
“好罢。”定远侯认输道,“那我怎么跟琛儿说?”
“实话,不要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所有细节,越详尽越好。”
定远侯还是不安:“他若接受不了,又该如何?”
“那也要说。不过我相信我自己的眼光,琛儿是个心性坚韧的孩子。”许箐顿了顿,又道,“若他真的扛不住,我也有办法解决。”
定远侯叹了口气,说:“我不问你手段,但我只求你一件事。若万一,留他一条性命。我知道你能做到。”
“我答应你。”许箐又说,“你别老让他在家里待着,这段时间我带他在城里多逛逛。”
许琛并不知道,在刚才他待过的院落里,发生了这样一段事关他未来命运的对话。此刻他已完成今日所有的功课,躺在了床榻之上。
“孩子,听话!快离开,这里危险!”一个身着长袍的长者挡在了孩子面前。
“不!我不走!我不能走!”孩子手中握着短刀哭喊着。
“快走!往仲渊去!快走!”那人一把将孩子推到屏风之后的密道口,“快走!不要回头!”
密道中有人出来,一把抱起孩子转身就走。
孩子哭喊着回头,从即将关闭的密道入口看到刚才的长者被人一刀砍下头颅,鲜红的血液喷薄而出,染红了帐篷。
“不!不要!!!”
许琛猛然坐起,大口地喘息着,眼前仿佛还能看见那殷红的血液和身首异处的尸体。
“郎君怎么了?”归平听到声音立刻进门询问。
许琛平复了呼吸,说:“我没事,做了个梦而已,你出去罢。”
归平犹豫一下,最终还是转身退到了外间。许琛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觉得依旧憋闷,便起身下床,轻轻推开窗,身手矫捷地翻窗出去。
“怎的还不休息?”定远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许琛吓了一跳,立刻转身行礼:“义父。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定远侯看着眼前的孩子,脑海里却回响着跟许箐的对话,他轻声问道:“归平呢?怎的没给你加件衣服?”
许琛怕义父责怪归平,一时情急伸手拉住了他,说道:“我是自己溜出来的,归平不知道。”
定远侯停在原地,低头看着许琛攥着自己的那只手。许琛却像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把手抽回。定远侯却反手拉住许琛,柔声说道:“你怕我吗?”
许琛摇头。
定远侯脱下自己的外衫盖在许琛身上,道:“琛儿,你要原谅我,我从未带过孩子。我不知你需要什么,也不知你在意什么,你总是这般拘谨,我也不知该如何对你才好。”
“义父待我很好。”许琛小声地说。
定远侯拉着许琛在坐到廊下:“今儿季亭与我说了很多,我才意识到我一直挺忽视你的。这侯府,这京城,对你来说依旧陌生,我说得可对?”
许琛点头,又很快摇头。
“琛儿,这里是你的家,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我和长主永远都是你的家人。”
这一次,许琛用力地点头。
定远侯把许琛搂在怀里,轻声询问:“为什么睡不着?”
“做了噩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死人……”
定远侯一怔,又把许琛搂得更紧了些:“不怕,有义父在。”
许琛贴在自己义父的胸前,听到他胸腔里坚定而有力的心跳声,逐渐安了心。
“下次不要翻窗了,让归平跟着你。他是你的人,不是监视你的人。”定远侯轻轻拍着许琛的后背。
“我知道了。”
定远侯又搂着他坐了一会儿,说:“回去罢,明儿早起还要进宫。”
许琛点头,将衣服递还给了义父,转身向屋内走去。
“琛儿,”定远侯用手指了指窗户,“原路返回,别吓着归平。”
许琛了然,对着定远侯笑了一下,从窗户翻进了屋。
定远侯发起了呆,在他的印象中,许琛一直是淡淡的,好像什么事都挑不起他的情绪,可他毕竟是个孩子,这样的笑容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
九月底,历时两个月的兵部彻查随着天家的三道旨意而尘埃落定。
其一,「资政阁大学士、金紫光禄大夫、兵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忠勇开国伯、食邑二千户,实食封一百户」陈丘,落兵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改崇政殿学士,赠太子少保;「左朝议大夫、青州知州」陈蒙,改鸿胪寺丞。
陈丘这般便算是致仕了,虽将陈丘嫡子自外府州调入京中,看似依旧荣耀,但却已无实权,陈家所有人都被困在京城,只要天家在位一日,忠勇伯陈氏便再无复起之日。
其二,「左通议大夫、兵部左侍郎」冯墨儒迁左通奉大夫,赐枢密直学士,权知兵部事,签书枢密院事。
“权知兵部事”便是代行兵部尚书之职,待他熬够年资或有立功表现便可转为正职。而让他以枢密直学士签书院事,这便是入了两府,向着未来枢密重臣的方向而去。
其三,定远侯押送军资前往北疆草原,犒赏燕山军。
兵部和枢密院动荡,安抚军心是必须的,毕竟仲渊的边境还需要长羽军来守护。
许琛并不关心朝中变化,他此时心中只有一件事:要去草原了!
那日朝会结束,定远侯领旨归家,晚膳之后许琛敲开书房,请安后问道:“不知义父准备何时启程?”这些时日许琛跟定远侯说话时明显没有之前那般拘束了。
“收拾妥当便出发,也就这两日罢。”定远侯回答。
许琛道:“寒冬将至,草原一定很冷,我求凝冰做了两副护膝给义父义母,还请义父帮忙转交。”
定远侯眼带笑意,说:“我的我收下了,至于你义母的,你自己给她。”
许琛有些吃惊:“义父是说……”
“这次你随我同去。”
“真的吗?”许琛不敢相信。
定远侯拍了一下许琛的肩:“还不快去整理?出发时若是还未整好行囊,我可不带你了!”
“多谢义父!我这就去!”许琛的兴奋溢于言表,恨不得立刻就出发去草原。
三日之后,车驾自侯府出发,一路北上,往草原去了。
“郎君,这里是风口,小心着凉。”归平将氅衣披在许琛身上。
“临越应该不会这般冷。”许琛不知是在问归平还是在自言自语。
“自然是草原更冷些。”归平道。
许琛没有回话,手里攥着一枚平安符,静静望着临越的方向。那是临走前夏翊清送给他的平安符。
许琛启程的前一日,学堂中。
夏翊清将平安符递给许琛,道:“知白,这是之前嬢嬢给我的平安符,你这一路北上,途中不知会遇到什么,我没什么旁的给你,这个你收下罢。”
许琛推辞道:“既是皇后娘娘赏赐,你更该好好收着才是。”
夏翊清拉过许琛的手,将平安符塞在他手中:“当我是朋友就收下。”
许琛握着那还带有夏翊清体温的平安符许久,终是放进了自己袖里。夏翊清笑着说:“回来记得同我讲讲草原风情。”
“郎君,该走了。”归平的声音把许琛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将平安符揣在怀里,转身上了马。
此时距离长羽军驻扎地已不足三日行程了,因着定远侯肩负押送军资的任务,所以一路上并不敢过多停留。两日后,全员到达长羽军驻地。
是夜,长公主与定远侯进入许琛营帐时,竟见许琛慌忙以衾被盖住双腿,手中还握着药瓶。
长公主见状立刻上前:“怎么回事?”
许琛遮掩推辞再三,终究还是让长公主掀开了被子。在看到许琛大腿内侧磨得几乎血肉一片后,长公主立时红了眼眶。
“许叔亭!你就是这般照看儿子的吗?!”
长公主这一喊,着实把许琛吓了一跳,他连忙说道:“义母,没事的,就是一点皮外伤,我抹过药就好了。”
定远侯看到许琛的伤也是心下一惊,虽然平时许琛都是骑马进宫,但城中慢行和连续十余天全速行军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他一时懊恼不已,弯下腰准备亲自给许琛上药,却被长公主一把推开:“你那是拿刀的手,不是上药的手,出去等着!”
毕竟是皇家公主,如今乍一见自己的孩子受了苦,长公主性子里那点蛮横显露了出来。定远侯自是知道长公主的性子,再加上自己确实理亏,便乖乖地出了营帐。
许琛小心翼翼地说:“是我自己没跟义父说,义母别生义父的气,都是我不好。”
“没事,让他外面吹吹风想想清楚!”长公主还没有消气。
“义母……”
“我这里有医部的药膏,涂上后好得更快些。”长公主心疼不已,自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涂于许琛腿侧,“为何不告诉你义父?”
许琛低声答:“义父说过,行军之人不言苦。”
“你又不是军中之人,胡闹!”
“义母不希望我以后从军吗?”
“不希望。”长公主斩钉截铁地说。
许琛不解:“为什么?”
长公主叹了口气,并未回答,只是问道:“那你说说,你为何要从军?”
“因为我想替义父义母解忧。”许琛认真地说。
“琛儿,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不要为了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去做选择。”长公主放下药膏,看着许琛说,“我们有我们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不必为了我们从军。子承父业那种话听过就算了,我们只希望你过得开心。况且……”
“况且什么?”许琛追问。
况且一旦边境安稳,侯府定要交出兵权,军中和朝中势必会大清洗,到时侯府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测,长公主自然不会舍得让许琛踏入这个权力的漩涡之中。
“况且你现在还小,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长公主没有把心中所想说出来,只是安慰了许琛几句就离开了。
不知是不是初到草原触动了许琛记忆深处被尘封的旧事,这一夜他又做起了梦。
“……”
许琛被噩梦惊醒,坐在床上大口地喘息着。梦中有些荒诞的场景还在脑海中重演,帐中笼着的火盆让他口干舌燥,他喘过几口气,准备起身下床去倒水喝。然而掀开被子的一瞬间,身下的黏腻湿滑却彻底打消了他的睡意。睡梦中的丝丝凉意和快感,原本以为是药膏所致,如今却突然和梦中的场景有了联系,羞得许琛直接红了脸。
归平被许琛起身的动静惊醒,连忙走到床榻边,他只扫了一眼便低声道:“郎君放心,我这就收拾。”
许琛问:“什么时辰了?”
“刚敲过五更,草原冬日夜长,郎君可以再睡会儿。”
“不了,陪我出去走走罢。”许琛毫无睡意,而且他此刻非常想逃离床铺,仿佛不在屋内便可以假装昨夜无事发生。
归平麻利地帮许琛洗漱穿戴完整,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营帐。
草原冬日的清晨很冷,饶是许琛裹得严实,也能感觉到寒风穿透衣衫。
“归平,你……有过吗?”许琛开口问道。
“有过。”跟了许琛一年多,归平自然知道许琛问的是什么。
“那你是……梦见了什么吗?”许琛话刚出口,就觉自己这般探听私隐不太好,便又说道,“你若不想说就不说,无妨。”
归平倒是很坦然:“梦见了进府前邻居家的妹妹,其实我早已忘记她模样,可梦中就偏偏是她。”
“想她吗?”许琛问。
归平轻轻摇头:“她死了。”
许琛一惊,立刻说:“抱歉,我不知道……”
归平却说:“郎君言重了。乱世之中,死比活好。她一个孤女若侥幸存活也定然艰难。这么多年过去,她应该早就转世投胎了,希望她这一世能托生个好人家。”
许琛又道:“我原以为你是侯府家生的……咳……我以为你父母都在府中做事。”
归平回答:“郎君想来还不知道,侯府没有家生的下人。”
“那你们……?”
归平解释道:“长主出尚时只带了凝冰和素缨两位姐姐,如今在府中服侍的都是战后留下的孤儿,有些年岁稍大的,或家中还有远亲的,侯府会按照各人意愿或送钱财,或寻亲人。我当年全家被杀,无处投靠,就跟着长主回了京城,入侯府做事。府内现在做事的全都是公主宅吏人和大元帅府属官编制,并非奴籍。”
“那你们对我……”许琛喃喃道。
归平忙道:“郎君莫要乱想,郎君的亲生父母是长主的救命恩人,那便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侯府给了我们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我们自当报效侯府。”
许琛:“……”
可是,这并不是自己的身世。自己本该跟归平一样在侯府做个下人,伺候着定远侯和长公主,结果却做了他们的半个主子。
许琛这样想着,也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