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霖觉得自己的头骨都被砸得凹陷了下去,他的思维很慢,也很迟钝,失去意识前,才反应过来,原来乔抒白能有这么大蛮劲。
恨归恨,乔抒白还是得留陈霖一条命。
他先去打开地下室的门:“好了。”
弟弟从角落走出来,一手拿着麻布袋,一手拿着乔抒白的手机,递给他:“有一个未接来电和一条信息。”
乔抒白揣进兜里,来不及看,带着弟弟进去,把陈霖衣服扒下来,换给弟弟,又把陈霖拷了起来,和弟弟的衣服一起塞进麻布袋里,束上绳子。
劳工体兄弟留在了地下室,乔抒白独自拉着绳,费劲地拖拽着,沉重的布袋在粗砺不平的地面摩擦,发出沙沙声,地下室昏暗至极,又很闷热,看不见光。
终于拖到车边,乔抒白蹲下身,把沾满灰尘的麻布袋抱起来,心中想,计划这么容易做成了,却好像全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
可能是他这些年有过的失落太多,已经胆小得无法再拥有期待和雀跃的情绪了。
昏迷的人体又软又沉,十分难使劲,乔抒白试了两次,才把他塞进货车后舱,陈霖不知哪个部位撞到地上,发出闷闷的撞击声。
关上舱门,乔抒白终于有空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他看到四十六分钟前的未接来电,和展慎之的一条消息:【杨雪提出可以帮我做情感格式化的恢复,我同意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乔抒白忽然愣住了,觉得方才被陈霖用枪托砸的伤口终于开始锐利地痛了起来。
耶茨的秋冬时节白天很短,时间晚已经了,火烧云即将结束,深蓝的天幕挂上了一轮伪造的月亮。
乔抒白孤独地站在没有边际的热土地上,在不属于任何一个季节的炎热温度中,又接到了展慎之的电话。
他接起来,看着地平线的尾端,听见展慎之的声音,问:“你在干什么?”
“啊,”乔抒白压低了一点声音,说,“刚才送货呢,没听见电话。展哥,你要恢复情感吗?”听展慎之不说话,又说:“她不会假装要帮你恢复,又把你格式化一次吧。”
“不会。”
“是吗……”乔抒白觉得喉咙很干,小腿也站得有些发麻,靠在车上,忍不住劝他,“其实你现在恢不恢复,也没有什么影响吧。”
展慎之静了静,问他:“你觉得没有影响吗,比较喜欢现在的我?”
乔抒白不懂他在问什么,慌乱蔓延到全身,嘴唇动了好几下,才吐出话语:“展哥,你怎么样我都喜欢的。”
展慎之沉默了,乔抒白等了一会儿,天上的云彩彻底消散,他看见很多星星。越等越焦急,还是催促着问:“展哥,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过了几秒,展慎之说:“在看你的监控记录回放。”
乔抒白愣住了,他呆呆地站直了,下意识地抬起手,搭在自己锁骨之间的皮肤上。
那片皮肤很平缓,摸不见任何电子监控存在的痕迹,事实上,展慎之离开摩区,去参加前哨赛后,乔抒白便几乎已经遗忘监视器的存在。
重遇后,他知道展慎之的性格,不会重新去查看,因此只是将监视器当做展警官留在他体内的一件纪念品。
四周空气烫得扭曲,乔抒白热得像是快被蒸透了,但是不想走到车里。
他等着展慎之继续说,可是展慎之不开口,他只好自己开口,很轻地说:“那你看完了吗?”
“看完了,”展慎之说,“很精彩。”
“……展哥,我头上被他弄流血了,很痛,”乔抒白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不愿认输的婴童,就算这样,也能厚颜无耻地装起可怜,“得去医院看看了。”
不过展慎之问“你的康复剂用完了吗”,乔抒白就又安静了,因为觉得好像结局可能也就是这样了。
想了想,乔抒白走过去拉开车门,坐进车里,设置了目的地,不再装腔作势,诚恳地询问:“那你要抓我然后惩罚我吗,展警督?”
“我不会提交任何和这件事有关的报告,会当没发生过,如果你想问这个——我对你确实做不到那么正义凛然,”展慎之停下来,过了几秒钟,对他说,“乔抒白,祝你继续成功。”
他告诉乔抒白,“但是以后就不要再和我联系了”。
没等乔抒白再说什么,电话挂断了。
装着昏迷的陈霖和乔抒白未来的货车,颠簸着向有灯的城区飞速行驶,乔抒白大脑里的每一个细胞都疯狂地叫嚣着不甘心,恨得比他得知展慎之的情感能被格式化那天更痛。
不停地像个骚扰狂一样给展慎之打回拨电话,拨得手机发烫,拨得手指僵硬,直到从对方无人接听变成自动挂断,一把将手机砸在车窗上,又蜷起腿,闭上了眼睛。
“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举棋不定。”
实验室医学检查室旁的休息区,杨校长坐在展慎之对面,对他露出了试探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开玩笑。展慎之没有回话。
窗外的夜晚一片寂静。他确实还在让杨雪等待,因为还没下决心,究竟做不做情感格式化的复原。
设置某个号码的防扰后,展慎之的手机不再一直亮起,他最多的情绪其实是空白。
他为乔抒白违背了原则,却没产生任何感觉,只是有些怀疑,或许格式化复原已经丧失了意义。因为无论是否重新拥有从前的情感,展慎之都是要继续坚定不移地往前走下去的。
下午,告知杨雪,打算复原情感后,展慎之离开家,驱车来到实验室,迟迟不想从车里出去。被乔抒白耍得团团转,竟然仍不忍心决然地斩断联系。
想了许久,展慎之打开了监控器的视频,看见从乔抒白锁骨中心的位置拍摄到的车窗,车窗外的黑色土地。镜头因路颠簸而一晃一晃的。
展慎之听见乔抒白在放车载广播,关于昨晚在下都会区的警匪械斗,也看到乔抒白不停地拿起手机,看和他的信息对话框。
乔抒白的手指细长,手指上从前有些茧子,最近已经淡了。他的拇指机械地划着对话框,好像划得够多,就能把展慎之发给他的消息划出来。
展慎之觉得乔抒白这么表现,好像很在乎自己,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乔抒白和他上床的目的,到底是怕他被富宾恩抢走,想提前占有,还是只是吃醋了才想做,不知道第一次做爱让他打止痛剂是想骗谁,不知道乔抒白哪些片刻对他有一点真心,偶尔说的有没有一句真话。
他觉得自己恐怕永远都没能力分辨,这些事只有乔抒白会知道。
镜头中,货车在一栋建筑前停了,乔抒白今天又来到新教民区陈霖在热土地的据点。
他提着一个医药箱下车,走进建筑,在地下室和陈霖碰了面。
陈霖十分警惕地握着枪,问乔抒白会不会打针,让他把手机扔在门口。
展慎之自己想不清楚,手已经给乔抒白打了个电话,拨出电话的那一秒,发现自己像疯了一样平静地想:如果乔抒白接了他的电话,那么都既往不咎吧,他有能力规束乔抒白,他们可以就这样过下去。
然而乔抒白的手机一震,陈霖就变得很暴躁,乔抒白毕竟忙着,没法接电话,把手机丢在地上,跟着陈霖走进了地下室。
信号断了,展慎之也慢慢地反应了过来,接到了杨雪的电话:“慎之,还没到吗?”
“我再考虑一下。”展慎之听见自己这样说。
他徒劳地给乔抒白发了一条短信:【杨雪提出可以帮我做情感格式化的恢复,我同意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想知道乔抒白做了什么,开着监控等着,杨雪没来催他。
过了半个小时,监控恢复信号,但仍然断续,乔抒白好像在地下室里进进出出,最后监视器重新完全连接,将刚才半个多小时的记录传输了过来时,天都已经黑了。
展慎之发现见乔抒白看见了自己发的信息,在车边站着一动不动,干脆给他打了电话,又打开了记录回放。
而后便看见乔抒白大概是完成了计划,接近了他成为人上人的梦想。乔抒白将陈霖塞进了麻布袋里,如同拖曳一袋垃圾,塞进了运输车里,就像完成电影中一场完美的表演。
展慎之才好像真的清醒过来,爱情和生活不是靠一个人装成白痴,就可以维持,而他和乔抒白也没办法若无其事地过下去。
乔抒白和他说话的声音仍旧是无辜的,即便被他拆穿,仍然可怜巴巴地对展慎之说自己被陈霖打了,流了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可笑的是,在看回放,听见陈霖用枪托击打乔抒白的时候,展慎之的心是真的也感到痛,在几乎已经空无一物的深处。
展慎之发现自己仍在如同本能般为乔抒白而心痛与不舍,又为此产生更多种的痛苦,最后他先说了再见。
因为他不是白痴,乔抒白也不愿一直维持,所以不堪的结尾中最不丑陋的那一个,只有快速地结束在今夜。
乔抒白不能接受他伪装的爱情失败一样,一个接一个地给展慎之打电话。最终展慎之将他的号码设为防扰,走出了待了几小时的车内,来到实验室。
杨雪发现他的沉默,为他泡了一杯茶,起先陪他一起坐着,等到宵禁时分,才小心地催促了他一句。
她又说:“乔抒白在新教民区的计划不知实施得怎么样了,你有没有想出什么阻止的想法?要不直接把他带回警局,拖延一段时间?”
展慎之才抬眼,问她:“阻止什么?”
杨雪愣了愣,说:“阻止他搅乱新教民区。”
展慎之想了想,还是对她笑了笑,反问:“新教民区现在不乱吗?”
她便不说话了,低头拿着手机,不知在看什么,展慎之没在意。
无人机的探照灯在室外转来转去,展慎之想开口对杨雪说,谢谢你的等待,我不打算做复原了。
他甚至又开始考虑,如果再将情感去除,是否痛苦也会消解。
这时候,杨雪突然轻叫了一声,有些惊慌地说:“乔抒白的监视器和数据库断连了。”她站起来,看着展慎之:“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连珠炮似的说:“我这里看不见画面,只能看到原始的代码……监视器好像损毁了。”
展慎之反应了两秒,拿出手机,发现乔抒白的监视器真的断连了,他调出了最后十分钟的视频,看见乔抒白站在公寓洗手池的镜子前。
乔抒白的上半身裸着,头发微湿,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眼周有很淡的红色。
他的皮肤白得像纪录片中的白雪,是耶茨没有过的东西,可能刚洗过澡,镜子上还残留有少许雾气,站了一两分钟,雾气散开了,他便微微倾身,凑近镜子,左手的手指搭在锁骨中央的皮肤上,闭起眼睛抚摸、按压着。
按了一小会儿,他睁开眼睛,抬起右手,展慎之看见他手里握着一把很小的刀。
这把刀看起来正适合乔抒白使用,深蓝色的刀柄,柄头钝平,刀锋闪着银光,看起来很锋利。
乔抒白拿着刀,在空中停了几秒,将刀尖靠近自己的皮肤,慢慢地刺进了刚才抚摸过的地方。
深红色的血立刻涌了出来,一股股地顺着他的胸口往下滑,也落在洗手池里,展慎之觉得自己的胃紧缩成了一团,抓着手机的手几近脱力。
可能是痛,乔抒白的手微微停了停,但表情仍没有什么变化,过了几秒,他重新继续划着圈,将那块肉生剜了出来,掉在洗手池里,屏幕模糊成了血色的一片。
展慎之听见了乔抒白开了水龙头,还听见手指摩挲着肉的诡异的声音,没多久,屏幕亮了一些,乔抒白好像把监视器从肉里找出来了。
水流声停了。
监视器还储存了一些电,拍摄了最后的画面。最初,角度对着乔抒白的腰,但乔抒白微微弯下了身,趴在洗手池前盯着摄像头。
他锁骨间的血洞还在流血,顺着他的小腹,淌到监控拍不到的地方。
乔抒白的眼神没有一点温情,好像全是恨意,吞没了所有曾对展慎之展示的羞赧与喜悦,右手反拿着刀,做了两个像尝试用力的动作,紧接着用刀柄砸了下来,一声脆响后,画面黑了,监视器失去了所有信号。
杨雪站在展慎之身边,忽然发出类似干呕的声音。
展慎之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捂着嘴,满脸恐惧与厌恶。他礼貌地问:“怎么了?”
杨雪摇着头,像很想把自己从觉得恶心的画面中甩离。
展慎之等了她一段时间,等她收起夸张的表情后,对她说:“我考虑好了,帮我做复原吧。”
第57章 绑架小狗
夜里,乔抒白发起了高烧。他全身燥热,双颊滚烫,胸口的纱布被血浸透了,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皮肤上。
被炎症和死亡围绕着,他感到一种恍惚的欣慰,仿佛他割去了监视,也割去了谎言。
既然如此,他就能够获得新的一生。
在这样的期待中,乔抒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精神不济地幻想着改变既定的事实,抵达幸福的彼岸的每一种可能。最终却还是得出了悲伤的结论:不论如何,他总是他自己。
那个正义的执行人的人格太崇高,身份太遥远,而他还不够卑鄙,不够成功,所以现在没有本事占有。
早晨八点,乔抒白才入睡没多久,弟弟打来的电话又将他吵醒:“阿浩的基因信息扫描完成了,已经发给安德烈。”
“好,辛苦你了。”乔抒白说完,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恐怖。
“是不是吵醒你了?”弟弟音色虽然和陈霖一样,和乔抒白说话时,却显得有温度得多,“等把阿浩也换掉,你就可以来新教民区和我们一起了。”
由于进行过开箱主人认证的缘故,弟弟原本坚持把乔抒白称为“您”,乔抒白纠正了很多次,才改为“你”。
乔抒白昏昏沉沉的,“嗯”了一声,挂了电话,发现展市长的助理找他,给他留了言,问他:【前天晚上下都会区械斗结束后,你和展警督有没有联系?】
乔抒白眯着眼盯了半天,才把字读全。
乔抒白勉强地坐起来,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找出仅剩的一支复原剂,把注射器按在大腿上。
他不是什么少爷小姐,有很多事得做,没有时间奢侈地浪费在痛苦和发呆。
复原剂注入肌肉,还没来得及感受到尖锐的疼痛,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发着烫的额头和脸颊降了温,乔抒白低头摘掉浸满过血的纱布,看见红色肿大的伤口慢慢坍缩,变得平整,最后只剩一片光滑而苍白的皮肤,和残留在皮肤上的血与液体。
他抬手轻轻地抚摸着,把注射器扔了,拿起手机,给市长助理回信息:【没联系。】又给陆医生打了电话,问他要康复剂。
“我这有的早都给你了,你为什么自己不去要,”陆医生的语气略带怀疑,“而且你最近怎么用了这么多?没听说何褚给你派什么活。”
“再帮我想个理由要点吧,”乔抒白不回答,只避开话题,驾轻就熟地可怜,“求求你了。”
陆医生显然比不上有些条子绝情,最后还是答应替乔抒白问问看。
乔抒白去浴室洗了个澡,到走廊尽头的房间看了一眼,陈霖被打了大量的麻醉剂,还昏睡着。
乔抒白检查了他的双手双脚仍被完整拷好,才走下楼去。
安德烈还没睡。
他陪安德烈在客厅坐了一会儿,问安德烈:“还没问过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新教民区吗?”
安德烈闻言转头看着他,过了几秒,说:“你想自己去吗?”
乔抒白说:“可是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险。”
“哦。”安德烈面无表情,好像不太想理他。
乔抒白又想了很久,开口问他:“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个人?”
“谁?”
“叫杨雪,”乔抒白顿了顿,“科学与战术学校的校长,帮我查查她的家庭,还有生活,能找得到的都要。”
杨雪终于彻底地明白了不被展慎之信任的感觉。
展慎之愿意接受复原,却不希望由她操作,先让她在医疗舱上展示了一次方法,检查了所有步骤,摄下后,打电话找来他下都会警局的两名下属,还有他的女助理。
两名真枪实弹的年轻人先敲门进来,把杨雪吓了一跳。
她原本胆量就不大,心中被展慎之怀疑的屈辱翻腾着,却不敢发作,只能在一边看展慎之教他的女助理医疗舱的操作方法。
他的下属不知他要做什么手术,但也都不问,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监视着她。
她实在难受,忍不住打断展慎之,委屈地问:“慎之,我说了不会骗你,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展慎之只是看了她一眼,说“我不想冒险”,又继续低声和助理说话。
医疗舱经过杨雪的生物信息确认后,实际操作并不复杂,过程也不长。
在施术过程中,杨雪看着显示屏上的进度线,以及灰色罩下展慎之高大的躯体,心中不知怎么,又忐忑地后悔了起来。
因为展慎之和乔抒白好像已经分开了,现在再做复原,难保会不会有什么变数。但木已成舟,她做出的选择,全都无法改变了。
一个多小时后,复原便结束了。
医疗舱的舱门打开,过了几秒钟,展慎之睁开眼。他在医疗舱里坐了一阵,而后缓慢地走了出来。
他长得比基因中设定的更高,也更英俊。
杨雪还记得展慎之从人造子宫中被抱出来,放在检测仪中,接受健康检测的时候,周围三个实验员都发出惊呼的场景。
——这是造物主与人类的结晶,在主的赐福下,成千上万个实验胚胎中,只有他存活了下来。他们曾发誓,会共同好好地抚育这个孩子。
现在他看着杨雪,也像没有看,可能是防备着她,脸上没有泄露一点情感,目光透过她,不知是在追忆什么,还是后悔什么。
杨雪很想把他对乔抒白的怀恋洗掉,好让他不再痛苦,让他变回从前那个志向远大,没有人生烦恼的展慎之,可她没有办法。
看了一段时间,展慎之说“走吧”,带着他的下属离开了实验室,房间里变得空荡。
从学校离开,天已经亮了一会儿。
展慎之先带下属去吃了早饭,去医院看了伤员。
医生把他留下,检查他背上的伤,说他愈合得不好,给他打了几支针,又让护士来重新给他换了药,告诉他:“展警督,明天也一定得来医院,创面很大,还有炎症的迹象,不能忽视。”
展慎之并没觉得疼,温和地答应了,回到警局处理了事务,下午按照行程表,前往下都会区一间慈善小学的开幕式,碰到了富宾恩小姐。
富宾恩走到他身边,他便流畅地和她对话了,与先前没有什么两样,他们进行体面的、属于上流社会的闲谈。
晚餐后没什么事,原本排的是休息,这是他先前和助理核对日程时,特意空出来的。
上车后,见助理选择目的地,他开口对助理说“不回上都会的公寓,去警局宿舍”,于是在助理口中,他这天第一次听到了和乔抒白有关的字眼。
“乔先生不来了吗?”她天真地问。
展慎之没说话,她便重新调换了目的地。
下都会警局的宿舍和摩区的那间十分相似,像乔抒白第一次尝试引诱他的地方。展慎之已经想起他的眼睛,狡黠,乖巧,有点小聪明,但没有恶意。
到后来变得屈辱,不甘心,渴望,气急败坏,满怀恨意。
展慎之坐在他的单人床上,床板很硬,对面是一面灰蓝色的墙。他想如果让现在的他选择,他甚至不在乎乔抒白到底是不是真的爱他。
想起乔抒白在暮钟道重遇后,撒的那些拙劣的谎话好笑与可爱。
为他自己对乔抒白的无度而无知的占有而后悔,应该更温柔或者至少是做好准备的,他和乔抒白的第一次。
以及乔抒白因为求生欲而引发的诡计、挣扎。
——展慎之觉得自己变得更理解他,但要做出选择,仍然不知怎样才正确,因为他想乔抒白可能的确是不那么爱他了,现在更是已经恨他,不需要他。
展慎之还没有光明正大地保护乔抒白,替他挡去所有灾祸的能力,所以展警督的原则和身份便会成为让乔抒白说出更多谎言,让他更疲惫的负累。
例如展慎之毫无生活经验时,曾在星星俱乐部当着众人的面将乔抒白点出来,叫他陪去酒店过夜,让乔抒白在俱乐部生活得更烂;或是后来竞选忙碌,又想见面,所以让乔抒白独自往返于摩区与下都会之间。
展慎之没给乔抒白带去太多好处,像门赚过点小钱现在亏本的生意。有机会离开,可能反而是件好事。
他低下头,想看一眼手机里残留下的乔抒白的影像,也想知道乔抒白的伤口到底有没有愈合。
这时候,他突然接到了一个来自学校的电话。
他猜测是杨雪,原本不想接,最后还是接起来,杨雪对他说:“乔抒白找我了。”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问我给你做了什么手术,为什么你在新闻里看起来脸色很苍白,说也要给我和我的小狗做一次。”
不知为什么,展慎之笑了,杨雪察觉了,立刻说:“你笑什么!”
她的声音惊恐万分,又有些恼怒,展慎之说:“他吓你的。”又问:“你怎么说?”
“我说……”杨雪犹豫了,“我说是无害的手术,但是我……”她顿了很久,说:“他问我能不能给你再做一次格式化。不给你做,他又要绑架我的狗。
“我问他,是不是又想去烦你,重新骗你一次,他说不是,是想你不要再想起他做过的事了……他又说绝对不会再找你,我不想他找你,又怕他绑架我的狗,就骗他说你已经做过格式化了。”
“他又问我,你做完之后还恨他吗,”她声音轻了一些,“我说应该不恨了吧,他就挂了。……我也是为了你以后好,慎之,你要是一直和他纠缠,前途怎么办?”
挂下电话,展慎之坐在警员宿舍的床上,怀疑世界上没任何人看好他和乔抒白了,包括乔抒白自己。
好在时间还长。
十九岁春天的降雨日,乔抒白贸然在暮钟道拦路,第一次见到人生的新希望。
同年冬天的降雨日,乔抒白即将离开摩区,不再是灰溜溜的丧家之犬,心中清楚地知道自己变成了一个成熟的人,不怕痛不怕死,已经能够成熟地对抗曾让他畏惧的权力与力量。
【一年要过完了。】
金金在消息里这样说:【好像在做梦一样!】【这是我们今天排练的段落。】将一段伴着音乐的圣诞舞蹈视频发给乔抒白。
担心往后何褚会针对和他有关的人,乔抒白提前一个月把金金送走了,安置在新教民区,在一所艺术学校里学习舞蹈和音乐。
那一街区的教民们都很友善,或许是有信仰的缘故,寄宿家庭的老太太把金金照顾得很好,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
乔抒白没想给何褚说法,只打算在这天毫无预兆地、彻底从摩区消失,由将新教民区牢牢控制在手里的弟弟,郑重介绍给陈霖的所有手下。
昨晚,乔抒白还隐晦地邀请陆医生和他一起离开,因为他觉得陆医生和其他人不太相同,但陆医生拒绝了,他便没有勉强。
安德烈同样提早去新教民区安顿了下来,因此今天,公寓里只剩乔抒白一人。
乔抒白打包了少少的行李,正要下楼,他又接到了来自展市长助理的电话。先前的几个,乔抒白都没接,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欠他们什么,但今天是他离开的日子,他站在公寓空旷的客厅,接起了这通电话。
对面不是助理,是展鸿本人。
“抒白,你断联半个多月了。”
乔抒白礼貌地说:“请问有什么事吗?”
“有空见面聊聊吗?”展市长说。
乔抒白迟疑着没有说话,他又说:“我知道你在新教民区的计划了,陆参告诉我了。”
“您现在插手可能来不及了,”乔抒白很平静,他邀请陆医生时,便想过后果,也准备好了说辞,“展市长,让我待在新教民区,总比陈霖好吧。”
展市长沉默了片刻,终于头一次对乔抒白示弱,说:“我这次找你,不是为了阻止或者控制你。”他的声音中掺进些许疲惫:“见一面,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也知道你准备的那些后手,不会贸然涉险,只想带你看点东西,然后送你去新教民区。”
二十分钟后,一台黑色的轿车停在公寓楼下。
展市长的保镖阿岚替乔抒白把行李箱放在车后,带他驶往耶茨北方。
乔抒白在车里打开新闻直播,所有的人都在讨论这一件事:展慎之在摩墨斯区的就职典礼。
昨晚的选票结果公布后,摩墨斯区乃至耶茨都一片沸腾,虽不乏有反对者认为展慎之这锦衣玉食长大的上流社会少爷,不可能真正理解摩区的运作,同情居民的环境与遭遇,摩区区长只是他成为当权者的第一块跳板,但大多数摩区居民,都对他的当选充满期待。
就像观看前哨赛时一样,乔抒白观看了展慎之的整场竞选。
从十月到十二月,展慎之的电视台辩论,他的宣讲,他精神饱满、自信笃定的模样,乔抒白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跟踪狂,关注他的一切信息,既希望他过得顺利,又恨他过得顺利。
有时候阴暗的负面情绪充斥胸腔,真想把展慎之拖进泥潭,有时候又由心为展慎之高兴,因为展慎之很快就能实现他的理想了,即便是恨,乔抒白仍然知道他是最正义,最值得被选择的一个人。
——分开这么久,乔抒白还是无法在没事做的时候不想他,想展慎之爱自己而不是恨,想展慎之对他好一点,别讨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