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母的脸上先是浮现了一丝惊慌,紧接着又变得从容起来,“二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这桌上的那碗甜汤,是我特地给你带来的,快尝尝罢。”她要来,总得是寻个由头。
迎春默不作声地走进来,也不说话,眼眸望了一眼梳妆台,便微蹙眉。
她小步小步地走到梳妆台前,想要看清楚那抽屉,却挨着身高的缘故,险些爬不上去,是丫鬟赶忙给她抱在座位上的。
迎春打开一看,再是怯懦的小脸上却浮现一丝怒气。
那是大哥哥送给她的礼物!
贾珠偶尔出去,回来总是会给家里的孩子带礼物,不管岁数大小,全都是有的。上一次,贾珠送给迎春的便是一套可爱的首饰。
都是小兔的造型,异常圆润。
除了耳坠和镯子外,还有项链与戒指。可是前头,玉兔项链和玉兔戒指就已经丢失了,那时候院子里头就在怀疑有可能是奶妈子做的。可偏生迎春的胆子小,虽很气闷,但压一压也就过去了。
如今见自己经常戴着的耳坠和镯子也不再见,乳母如此明目张胆的行为,到底是叫迎春彻底难过起来。
这样……一整套就都没有了。
许是气愤,许是难过,迎春捏着裙角,从椅子跳下来,急匆匆地走到正要出去的奶妈子面前,“玉兔,呢?”
乳母心虚,大声说道:“二姑娘说什么玉兔?是想养兔子吗?”
“我的玉兔,耳坠和镯子呢?”
迎春的声音几乎说不清楚,毕竟她的岁数也不大,却是非常坚持蹦出来一句话,“还给我。”
乳母立刻撒泼,拍着自己的脸说道:“二姑娘到底是被谁蛊惑?是这院子里这些下贱的皮子吗?我可是二姑娘的奶妈子,怎肯能会害二姑娘呢!这丢失的东西,说不得就是这院子里哪个多手多脚的给带走了,怎会冤枉到我身上?”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往外走。
迎春身旁的丫鬟从前早就被这个该死的婆子气狠了,可偏生迎春岁数小,又胆小怕事,从不肯闹起来,这才不得不压着火气。眼下见二姑娘都挺直腰板硬起来了,怎可能会放跑这婆子。
这院子里当即就有好几个女孩拦了上去,又有识相的往外跑。
该是要将此事告知张氏。
乳母大呼小叫,“你们这是要作甚?我奶了二姑娘好几年,怎么眼下不要我了,就敢对我这么放肆。我倒是要闹到老太太的跟前去,看看你们这群泼皮!”
一提及老太太,这些女孩家家的确是有些担心。
毕竟贾母的确是敬重这些曾经奶过府上少爷小姐的婆子。
迎春板着小脸,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有,我,在,呢,搜!老,祖,宗,生,气,也,只,罚,我!”
她是害怕的。
熟悉她的丫鬟果青看得出来,二姑娘背在身后的小手在颤抖,声音也不例外。
可这是二姑娘第一次提出自己的意见,还是如此激烈的意见,哪怕是挨罚,果青也认了。她是最先动手的,还是迎春身边的大丫鬟,她一把就撕开了奶妈子的外衣,哐当掉下来两小包用白布包起来的东西。
立刻就有那机灵的捡起来,呈到迎春的面前。
这两小包东西一打开,里头全都是迎春的各种首饰胭脂,气得负责此项的丫鬟胀红了脸,“我便说日日换锁,日日还是被人偷了去。结果居然是家贼,还是二姑娘的奶妈子,您这么做,怎对得起姑娘啊!”
正正好,在乳母想狡辩的时候,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张夫人带着元春出现在了门外。
张夫人做习惯了官家娘子,身上威严深重,一双美目扫过这院里的乱象,便叫那奶妈子软倒在地,嗫嚅不敢言。
元春没去管那吃里扒外的婆子,快步走到了迎春的身旁,看着她要掉不掉的眼泪,蹲下来与她的视线齐平,笑吟吟地说道:“迎春做得真好,好厉害的。”
迎春软软地贴在元春的脖子旁边,带着哭腔啜泣,“她,偷走了大哥哥,送给我的玉兔子……”
元春心疼坏了,抱着迎春小小的身子哄了起来。
经过这一次,张夫人将那奶妈子的一家都赶出了贾府,也不说那些所谓的恩典了。这府上的主子敬着在意着,才有这份颜面。
可是都欺辱了府上的主子,就当真是自寻死路了!
经过这一件事后,迎春的性格有了悄然的变化,最起码不会再连说话都害怕,也有些敢于表达自己的想法。
故而,虽然迎春的岁数还很小,但元春也早早就将她带在了身边跟着看。就算不知这些管家如何,可能看一看这些场面,对迎春的性格也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这荣国府上有元春看顾着,隔壁的府上却是麻烦。
不过几日,就连贾珠也曾听到东府闹出来的事端,毕竟管家的太太入了宫,这家里头的事情可就没那么容易理顺了。
然这外头的事纷纷扰扰,皇庭却是一概萧瑟寂然。
康煦帝对太皇太后离去这一事倍感悲伤,不仅大肆操办,还将停灵的时间延长。皇帝更是多次哭倒在太皇太后的棺椁前,难以自已。
康煦帝和太皇太后的感情甚笃,皇上会如此悲痛,本就在朝臣的预料中。
贾府上几位女眷夫人日日天不亮就出门,而贾赦贾政等这几个,也是天天在外奔波,为着此事繁忙。那些个官宦人家,人人皆是如此,不敢有任何放松之态。
毕竟连那些身份贵重的皇嗣们,不也足足跪够了时辰,跪够了日子。
纵是谁,都不敢在康煦帝如此悲痛之时,挑战皇帝的神经。
整个盛夏,皇城都异常寂寥。
直到数月后,由着太皇太后宾天所带来的影响,才逐渐恢复了平静。可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仍然沉浸在这份悲痛带来的影响里。
康煦帝的心情不好,其他人焉能安心?
本来若是有人能够哄皇帝高兴,那也未尝不可。
可偏生往往充当这样角色的太子殿下,也是与皇帝一脉相传的压抑阴沉,这沉甸甸的气氛,压得整个后宫异常沉寂。
直到皇子们开始重新读书,贾珠也得以入宫后,他才距离这么久,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
或许不是第一次。
贾珠在太皇太后的棺椁移驾清东陵的时候,也曾远远地看到一眼太子殿下。
那距离十分之遥远,可是贾珠知道,太子殿下看起来很不好。
贾珠这些时日很是烦躁,却又没有表露出来,家里头的人基本不知道他的心情不虞,除了郎秋和许畅能看少许。
他和允礽从未分开过这么漫长的时间,偏生还是这样一场漫长痛苦的丧事。
贾珠入宫时,已经入秋时节,皇庭看起来与数月前并没有什么变化,只除了更加孤寂冰冷了些。
贾珠到殿前时,那里已经有人了。
允礽孤身一人站在台阶上,背着手看着殿前的匾额。
他的身影,看起来比往时更瘦了。
贾珠微微蹙眉,太子的身边竟是一个侍从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也便罢了。结果等贾珠走上前来时,方才发现允礽的肩膀上犹带着淡淡湿气,显然已经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才会在晨起的雾蒙蒙中留下这般痕迹。
贾珠有些生气,又有些难过。
和太子数月未见,允礽看起来似乎又长高了些。
可面无表情的时候,瞧着有些可怕。
贾珠一步步走到他的身旁,与太子并肩而站——这是极其逾距,可在他们之中,却又无比寻常的距离——他抿着唇,轻声说道:“保成,你何时过来的?”
允礽缓缓地转头看他,“半个时辰前。”
贾珠蹙眉,他们读书的时辰本就早,贾珠也总是提前入宫,可犹是如此,太子都能早半个时辰,是昨夜几乎没有入睡吗?
他没有将这话问出口,而是去碰了碰太子的手。
还是暖的。
比起贾珠一直微凉的手指,太子的身体总是暖的。
贾珠将手指滑入太子的手掌握住,拖着一动不动的殿下往宫内走去,“纵是秋日,还是冷了些,保成需要多加一件衣裳。”
允礽闷闷地说道:“不冷,是阿珠冷。”
“我身体一直如此。”
贾珠摇头。
两人入了殿内,贾珠发现也无其他人的踪影,不由得问道:“保成,跟着你的宫人呢?难道你是独自从毓庆宫过来的?”
“被我赶走了。”允礽漫不经心地说道,“近来我的脾气不怎么好,不想留着他们在我眼前碍事。”
贾珠抿唇无奈,伸手摸了摸这殿内的茶水,到底还是烫的,忙给允礽倒了一杯。而后,他也没问允礽的情绪,只是在他的身边安静坐了下来。
允礽把玩着贾珠的手。
手指柔软,但指腹和掌心有着不少老茧,这都是难以避免的痕迹。
“真奇怪。”
允礽喃喃,“分明很暴躁,可是在阿珠身旁坐着,又不那么生气。”
“可能太久不见,所以保成有些新奇?”
“新奇?这是什么奇怪的说法。”允礽随意说道,“阿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一样的。”
“是哪样的?”贾珠有些好奇。
允礽想了想,总算露出个小小的微笑,“不告诉你。”
贾珠不被告诉,也不生气,任由着太子把玩自己的手指,自己慢吞吞地说道:“我有些……”
他抿紧了唇,像是羞涩,又像是为难,非常不好意思地逼着自己说出来。
“……我有些,想念殿下。”
既开头最难的一句话已经憋出来了,后续想要再说,也就不难了。
“希望殿下……身体安康……但是现在看起来,殿下瘦了好多。”贾珠断断续续地,软绵绵地说道,“……都瘦下去了。”
他看着太子原本有些婴儿肥的小脸,眼下已经彻底清瘦下去,好像一下子长开、长大了般,眼前的太子殿下带着比从前锐利许多的锋芒。
那或许会叫人害怕。
可贾珠却觉得眼下的太子……方才更符合他的本性。
“阿玛心疼坏了,每日都盯着我吃食,”允礽恹恹地说道,“他可真叫人害怕。”
“……殿下可还记得,从前是怎么逼着我吃的吗?”
“那不一样!”允礽奋力地给自己开脱,“阿珠吃的着实太少。”
可他是长开了!
长开了懂吧,阿玛!
贾珠无言地看着太子。
太子气呼呼地看着贾珠。
半晌,两人一起笑起来。
太子的额头靠在贾珠的肩膀上,有些低沉地说道:“阿珠在真好。”
贾珠轻声说道:“我一直都惦记着保成的。”太子轻轻笑了起来,又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黏黏糊糊地表达了自己的想念之情。
不经意间,贾珠忽而想起一个问题,许是眼下还算和谐,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保成,当日/你是不是与,太皇太后说了我,什么?”
他问得有些吞吞/吐吐。
这也因为贾政。
贾政听闻他曾经见过太皇太后最后一面——至少是对外人而言的最后一面后,就反复问过贾珠关乎此事的方方面面,可贾珠着实不知为何。
被问次数多了,贾珠不自觉就惦记着这事。
太子并没有露出悲伤的情绪,或许更多的压抑早在之前就已经袒露得彻底,变得无比死寂。
他轻轻咬了一口贾珠的耳朵。
力道不大,却是慢条斯理地研磨着,含糊说道,“……阿珠何不自己寻一寻缘由呢?”
“就是不知,阿珠知道后,会不会后悔?”
他看着正在写的文章发呆。
太子师傅正在上面授课——但那个人不是汤斌,真是太好了——贾珠的耳边快速掠过他在说话时的一些声音,并非真的听得清楚,他大多数时候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为着那些他到现在都没有解惑的答案。
贾珠觉得允礽有点奇怪。
当然,在经过亲人去世后的痛苦,任何人都会有所蜕变,可贾珠觉得太子的变化更多……或者说,并非是从此开始,而是从更早的时候。
在贾珠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有了这样悄然的变化。
允礽更加亲近他,无时无刻想要和黏在一起——这当然很好,因为贾珠同样喜欢允礽,没有任何一个朋友能够比得上允礽——但是,他知道允礽所求的更多。
可问题就在于,贾珠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东西,是他能够给的?
能给允礽的,他都已经有了。
允礽几乎知道他所有的秘密,知道贾珠所有的习惯,他们从小时到现在,他和允礽呆在一起的时间,甚至远超过亲人,他猜不出来还能有什么……
是他没给允礽的。
贾珠敏锐地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从允礽对他过度的亲昵开始,从他遗患了咬人症开始,从……
贾珠头疼地揉着自己的额头。
“贾珠,你来说说这句话是何意?”
太子师傅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将走神的贾珠立刻拉了回来。他下意识听着这话站起身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坐在位置上的老者。
贾珠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总算在那些从耳边掠过的声音里找到了提问的内容。
他慢吞吞地回答。
老者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平静地说道:“坐下罢,莫要走神。”
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叫贾珠非常尴尬,坐立难安。
此后的课程他便老老实实地听讲,不许再让自己有一丝一毫地分神。
等到太子师傅悠哉悠哉地走了,日头西斜,残红如血,叫整个室内都昏暗起来时,曹珍才转身看着贾珠,挤眉弄眼。
“贾珠,你在课上走神,这可实在难得。”
贾珠苦笑,不经意地看了眼太子。
殿下正在漫不经心地将桌面上的东西收拾起来。
这么点小事,他还是会给自己做的。
而后,太子冲着贾珠露出个微笑,“我要去乾清宫一趟,阿珠今日早些回去,莫要再熬夜读书。”后者是清晨刚碰面的时候,太子从贾珠嘴巴里挖出来的事情,“不然再叫我知道,阿珠会后悔的。”
已经是叫贾珠后悔不已,早知不该把罪证主动呈上,果不其然被殿下拿捏住了。
贾珠慢慢颔首,看着太子大步出了宫门,带着人匆匆离去。
格图肯:“殿下最近和皇上的关系甚好。”
曹珍:“从前不就非常好了?”
格图肯摇摇头,“我是说,更加亲近了。父亲说,他们去议事时,还曾看到太子殿下主动宽慰皇上,也有别的一些举动。感觉是太子更会……”他歪着头想了想,“更会表达了。”
身为此事推动者的贾珠深藏功与名,站在殿门口若无其事地说道:“你们收拾好了吗?”
两个人急匆匆地赶上他。
外糙内细的格图肯不忘往贾珠的肩膀上一搭,混不在意自己的过分亲近——反正殿下又不在这里——他开口,“也不能怪曹珍这么好奇,贾珠,你平时是不会允许自己在学习的时候走神的,你知道的吧?”
曹珍和格图肯都或多或少因为这原因被师傅训斥过,可贾珠没有。
几乎从来没有——今天是第一次。
贾珠慢吞吞地捏着指尖,平静地说道:“我是人。”
是人,总会有失神的时候。
“是非常要紧的事?”曹珍插了一句,“说不得,我们可以给你解惑呢?”
贾珠拧着眉头犹豫了一会,缓缓点头。
“可能,毕竟你们的朋友许多。”
格图肯和曹珍都是擅长交友的,贾珠去过几次他们邀请的宴席,他们举办的诗文宴会上,簇拥在他们身旁的贵公子与小姐们可不少。
纵然有着他们家世的缘故,可如果不是他们擅长如此,也不会有这样的成效。
“是关乎朋友?”
曹珍和格图肯挑眉,肯定是太子!
贾珠颔首,“我有一个朋友,他,我们从前相处的时候很愉快,但近来我总觉得,他似乎不满足于此,他还想在我身上得到更多的东西……”
“利益?”格图肯谨慎地说道。
贾珠摇头,否认了。
“他的家世比我好,我们两个在一起,要是朋友身边的人,或许,是许多人知道的话,只会以为是我高攀。”
“在一起”与“高攀”这两个词,叫曹珍敏感的神经发动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说道:“你很喜欢她吗?”
贾珠觉得曹珍的语气怪怪的,但还是迟疑着点头。
“她有什么好的,叫你这般在意?”
“我从前,算是帮过他。可他帮我的更多,是非常体贴的人。”贾珠说到这里时,忍不住弯了弯眉眼,“有许多人觉得他的脾气不好,但我觉得他那般娇蛮可爱,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曹珍在心里重复这个词。
他现在开始好奇,贾珠到底是接触到了哪个贵女,还能这么频繁地接触,甚至还觉得人家可爱!
天啊,在他们都还不知道的时候,这个宣称自己要一十八岁后再考虑这些事情的贾珠居然已经偷偷摸摸给自己找了门婚事——虽然还八字没一撇。
一想到这个,曹珍说话的欲望强烈了起来。
“你没见到她的时候想念她,见到她的时候又非常欢喜,没有她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只有她能充满你空虚的内心……”曹珍滔滔不绝,一下子长篇大论,差点给贾珠淹没了。
贾珠狐疑地皱起眉。
这对,也不对。
但他更加迟疑地点头,“……大概……不完全是你说的那般……”
“马马虎虎就得了。”曹珍兴奋起来,“那你觉得,她想在你身上得到什么?”
提及这个话题,贾珠下意识将那些疑窦压了下来,也随之苦恼,“我不知。我已经将我可以给的都给了他,我不清楚他为何……”
——不满足。
贾珠惶然,是的,他能感觉得到,太子犹是不满足。
可还有什么,还能是什么!
曹珍都听得干着急起来。
哪里是都给了,这不是还没提亲,还没定下来吗!
都是贵女,怎可能等着贾珠这个毛头小子开窍,要是真的那么好,不早些抓住,人就跑了!
“你就没觉得你有什么事没做好吗?”曹珍觉得自己已经在明示了,可贾珠还是睁着那双漆黑的眼眸懵懂地看着他。
……这小子不会是真的还没开窍吧!
都十六七岁了!
难道府内真的连个通房都没给他放过吗?!
这倒是曹珍冤枉了贾府。
王夫人曾在贾珠十五岁时打算给他安排通房,但贾母并不答应。到了十六七后,贾母总算是默许了此事,当天就有一个漂亮的大丫鬟被送到了贾珠的院子里。
贾珠甫一回来,刚进门,就看到一位陌生漂亮的丫鬟站在廊下,轻盈地朝着他行礼。
如果是半个月前,贾珠或许都不能理解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当做是母亲寻常的一次指派,可那个时候,毓庆宫太子已经遇到那件倒霉事了。
于是乎,贾珠在心里清楚,自己不过是遇到了相同的事。
贾珠朝着她颔首,记住了她的名字。
然后,转身又出去了。
第一夜他住在书房。
这没什么。
贾珠时常会这么做。在他熬夜读书时,在他犯懒不想回去时,在他一时兴起时,在他……会住上一两晚。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当他在书房住了半个月时,郎秋总算绷不住来找他。
贾珠听到郎秋磕磕绊绊地问起是否对余香不满意时——余香是那个大丫鬟——他甚至想大笑出声。
这摆明了不是郎秋真正想说的。
“母亲找过你?”
郎秋露出个苦瓜脸,没敢回答。
可贾珠已经知道了。
他站在书房内,悬着手腕在练字。
“你与母亲说,我只是在用功读书罢。”
郎秋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苦笑着摇头,“大爷,太太是不会相信的。从前大爷不会在书房待这么久,可余香来了后,大爷根本没在院子里歇息过。太太可能会以为……大爷是在对她不满。”
贾珠的确是在不满。
他不喜欢王夫人什么都没有与他说,便随意地将一个女子放进他的院子里;他也不喜欢这种暗示。
他有些时候不能理解,为何母亲曾遭受过这种痛苦,却要叫另外一个女子也承受这样的苦难。
贾珠一想到书童说的话也不错,就露出为难的表情。
“我不喜欢。也不会和她做什么。”
干脆地,贾珠这么说。
“你就这么直接告诉母亲吧。”
郎秋还想劝说什么,可是一看贾珠的表情,还是选择了闭嘴,回头去告知了王夫人。
王夫人果然大怒,直接杀来了书房。
那时,贾珠正准备歇息。
他穿着一身素白的里衣,平静地看着近乎闯进来的王夫人,顺从下了床,“见过母亲。”
“我看你眼里已经没我这个母亲了!”
王夫人硬邦邦地说道。
她并没有忘记,贾珠在不久前与她的争吵。
不管是送元春入宫的事,还是眼下通房的事,贾珠都做得不叫王夫人痛快。
“孩儿的心中自然是有母亲的,只不过有些事情看法与母亲不尽相同,并非有意与母亲作对。”贾珠有些倦怠地说道。
他其实已经有些困了,就连声音都说得软绵绵的。
“什么叫不尽相同?好,元春的事情我不与你说,余香又有哪里做得不好,叫你看都不肯看一眼,她长得好看,也懂得经文,能伴你研墨,与你一起读书。她到底是哪里不够好!”
贾珠微讶,能选出余香这么个人选,也的确不能说王夫人不尽心。她可以说是考虑到了贾珠的脾气,从方方面面都力图让他喜欢。
贾珠抿紧唇。
“母亲,孩儿不想收通房。”
“为何?你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
“不,仅仅只是不想。”贾珠平静地说道,“我不想叫我未来的妻子,还未过门,就先考虑起这房中事,想着要如何与妾室争宠,方能得到一丝的宠爱。”
“难道等妻子过门之后你便会答应了?”
“自然不是。孩儿的身边,除了未来的妻子,不会再有其他的人。”
“这天下人都是这般的道理,怎么落在你身上偏是不行?”
“母亲,您吃过这样的苦。孩儿发誓不会再叫未来的妻子,也遭受这样的痛苦,您为何不能理解?”
贾珠沉沉叹息。
他原本不想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因为每一次重复都只会刺伤母亲的心,可是王夫人这样咄咄逼人,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他是王夫人的孩子,无法瞒得了她多少,而所谓的谎言扯出来也只会叫人可笑,不如和盘托出。
果不其然,在他说完这一番话之后,王夫人就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她有些缓慢地看着贾珠。
就好像从前不曾这么仔细看过他一样。
“你在可怜你的母亲?”
“孩儿不是这个意思。”贾珠疲倦地跪下,腰板挺直,却垂下了头,“孩儿只是不想像父亲那样。”
王夫人的脸上浮现出又怒又怅然的表情。
她从不知,她与贾政的那些埋怨与争吵,竟会落在当初年纪尚小的贾珠心中,并且决定往后要杜绝此事。
王夫人的心中有些快慰,可与此同时又感到一种无法掌控的愤怒。
“你是执意不想收下余香了?”
“她可以在孩儿的院子里待着,只不过她在一日,孩儿会在书房歇息一日。”
贾珠默然片刻,答道。
他并非怀疑那个丫鬟的秉性,但凡事不可无防人之心。他既然不想犯错,就要彻底断绝犯错的可能。
他不会忘记东宫的教训。
有些事并非是自己想躲,就不会送上门来。
“可你要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若不这么做,只会落得人耻笑,说是家中不懂教人之道。”
“母亲若往四周看,便只能看到那些与我们一处的人家。可往上看,往远处看,那些世家门第的清规,那些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又何尝少了去?”贾珠不紧不慢地说道,“假如有朝一日孩儿真的与余香发生了不该做的事情,那么往后我的身边也只会有余香一人。”
王夫人的脸色大变,若说前面贾珠所说种种,她未必能听得进去,可单是这一句话,就让她无法接受。
余香的确很好,但她的好,也只在丫鬟中显得出挑。
只要一想到将来贾珠身边相伴的会是余香,就叫王夫人铁青了脸色,恨不得就冲到他院子里把人拖出来。
“……罢了。”
王夫人无奈地说道,她站在那里,穿着青石色半旧服饰,看起来也不过是个普通妇人,摇着头,神情算不上多么好看,但也是无可奈何。
“你愿意怎样,那就怎样罢。”
王夫人道,“我管不了你,也没办法管你了。”
贾珠不是那些能够被人随意指挥的人,只要他真的坚定起来,纵然是贾母都改变不了他的意见。
王夫人还能说些什么呢。
翌日,余香就在贾府消失,不知被王夫人送往何处。
贾珠因着担心,还叫郎秋去查过一回,发现余香只是回到了庄子上,仍是过着正常日子,这才将此事放下,不再想起。
但也为此,贾珠的身边的确一直没人。
所以曹珍才会有些疑窦。
格图肯觉得,曹珍说的话似乎有些偏颇,虽然贾珠表现出来的态度很亲昵,可这样也不能说明他和那位姑娘……
好吧,就算是格图肯,也觉得那应该是一位姑娘。
瞧,贾珠说她可爱,不是吗?
人不会赞赏一位男子可爱,那……不合时宜,也不相配。
如果在那之前,格图肯都以为是哪个朋友,甚至和曹珍在用眼神暗示有可能是太子殿下的话,那现在,格图肯是真的觉得不知是哪家的贵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