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有些恶意地想。
曹珍和格图肯的眼角抽/搐,只觉得汤斌这个老顽童可真是的。他们一个两个埋怨汤斌,到底是将糖给慢慢吃了下去。
太子的脸上被糖鼓起了一个小包,尽管嘴里吃着甜,可是他的脸上并不是非常高兴,微蹙的眉头好似能一座小山丘。
太子没走,几个伴读自然也是没走。
允礽一脚踩在了椅背上,颇为心烦意乱地说道:“太皇太后身体不适,太医说,若是再过几日还是不能醒来的话……”
太子没有说完,但这后续的话,他们自然也都知道。
贾珠清楚,如果不是太子很烦躁,他是不会将这样的话说出来的。他站在太子的身后,一只手按在太子的肩膀上。
曹珍的嘴巴蠕动了下,似乎是想说什么,“……殿下,如果太皇太后真的很痛苦,那其实……”
他的话还没说完,猛地刺过来的寒意,就叫曹珍不敢再说。
太子阴冷地说道:“这话要是在阿玛面前吐露,纵是孤都救不了你。”
曹珍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力气甚重,直接抽得红肿起来。
“是我失言。”
太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在贾珠的按捏下垂下眼。
贾珠其实并非不赞同曹珍的话,毕竟身为病人有时过于痛苦,或许他们心中是希望早些离去。可是对于留下的亲人而言,哪怕还有一丝希望,又怎可能愿意叫父母亲人离去?
康煦帝如此敬重太皇太后,此时可并非能忠言逆耳的时候。
许是因为曹珍这话,太子失去了说话的兴趣,不多时就起身往外走。见贾珠没跟上,这才有些不耐烦地站定,“阿珠,怎不跟上?”
原本要留下来和曹珍说几句的贾珠不得已朝着他点点头,赶忙跟了上去。
格图肯怒视着曹珍,压低声音,“你是发什么疯?这会说这些话,你觉得你很理智吗?”
曹珍烦躁地说道:“我当然不是。我只是……我家中便有长辈如此,他临走前非常痛苦,一直想寻死,可是家里头非常难以接受失去的痛苦,又苦苦求了他多留了半个月。你觉得这样便是好的吗?”
他见过那种痛苦,为了寻求解脱而拼命哀求的模样,曹珍再也不想看到第二回。
格图肯沉默了一会,捂着脸叹了口气。
纵然是天家,纵然是皇室,也有人力所不能为的事。
夕阳下,两道几乎并肩的身影在残红里交叠到一处,拖出狭长的暗影。
寂静的宫闱处,连带着半分蝉鸣也无。
只有燥热的夏意在空气里浮动,却更能叫人心烦意乱。
贾珠看着去往毓庆宫的宫道上,扯了扯允礽的袖子。
允礽没有反应。
贾珠又扯了扯,允礽才堪堪停下。
贾珠叹了口气,几步走到了允礽的面前,果不其然看到了允礽冰冷眼底的红色,那甚至说不清是潮气还是旁的,但与其相反的是,太子眉尾轻挑,露出几分冰凉的寒意,“阿珠想说什么?”
那一寸红没叫太子的气息柔和,反令太子的气势更为冷冽。
“你走得太快,小心栽倒。”
贾珠说出来的话,听起来有些可笑。
人怎么会平地摔?
“也摔不死。”
允礽到底是回了贾珠这句话。
“但会疼。”贾珠抿唇,“会难受。”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太子移开眼,如画的眉眼上满是寒冷。
贾珠平静地说道,“殿下难受,为何不与皇上说一说?”
太子只觉得奇怪,好笑地挑眉,“我为何要与阿玛说这些,他自己就够难受的了。”
贾珠:“殿下不正是因为看到皇上这么难受,方才更为煎熬?”
太子捏着自己的眉心,叹气着说道,“阿珠,太皇太后的情况很不好,假若她一直醒不来,太医也说就是这几日的事。眼下这后宫生怕惹怒阿玛,都是人人自危,他本就……”
贾珠打断太子的话,“那殿下为何不将这些话说给皇上听,也好叫皇上知道,太子殿下这般关心、在意他?”
太子愣了愣,似乎明了了贾珠的意思,有些别扭地摇头,“不必,阿玛眼下需要的不是这个。”
“皇上眼下需要的,就是这个。”
贾珠沉稳地说道,“殿下,皇上眼下最需要的便是太子的关心,殿下也说了宫中内外都在害怕皇上发火,还能有谁能有殿下这般资格,能去宽慰皇上?”他甚至拽着太子的袖子晃了晃,轻笑起来。
“难道我关心殿下时,除了为难外,殿下不觉得高兴?”
太子忍不住笑骂了一句,“阿珠这是在见缝插针夸耀自己呢。”
贾珠不好意思地低头,软声说道:“……我没有。”他只是觉得,允礽若是坦白些,莫要别扭,只自己忍着,或许会更好些。
“阿珠说得不错。”
一道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叫允礽和贾珠都吓了一跳,贾珠下意识想抽开手,却被太子反手从袖子底下攥住贾珠的手指,无语地说道:“我与阿珠牵个手怎么了?阿珠这般小惊大作,阿玛看了还以为我们不清白。”
贾珠:“……什么不清白?”
允礽义正言辞地说道:“就那什么不清白。”
侍卫的事情,贾珠是没怎么听到风声的。康煦帝却是知道他在揶揄什么,没好气地瞪了允礽一眼,“太子在转移什么话题呢?”
太子哼哼了声,“才没有,保成就是……”
“就是在关心皇上。”贾珠冷不丁地说道,“还忧愁得眉头耷拉,睡不着觉!”
太子猛地被贾珠掀开老底,恼羞成怒起来。
“保成没有!”
“太子有!”
太子磨牙,“别给孤寻到是哪个走漏了风声!”
哼,毓庆宫那些个奴才,是真不知道哪个才是自己的主子了?
他却不想想,若非他的纵容,毓庆宫的宫女太监何曾会与贾珠说这些,换做是旁人,便是问了也不说的。
太子殿下就像是一只要四处喷火的恶兽,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按住了脑袋,猛地给按熄火了。
康煦帝语气温和地说道:“阿玛知道。”
他又摸摸贾珠的脑袋。
一边一个,都搂了过来。
“朕都知道。”
贾珠的情绪不高,在院中读书时,时不时就会有些走神。
院子里的下人都知道贾珠心情不愉,少有来打扰他。
可到了快要歇息的时辰,郎秋还是脚步匆匆前来,低着头说道:“大爷,二老爷回来了!”
贾珠一愣,这才想起来,今年的确是父亲三年一届该回来的日子。
他看着自己身上常服,思考了一会,还是起身去换成一套更为隆重些的衣裳,便带着许畅和郎秋匆匆地往荣庆堂赶。
果不其然,他老爹这一次回来,根本没和贾府提前说过。
若是提及过,贾府肯定会派人去码头或是官道上迎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路到了府门口,方才知道人回来了。
还是这般晚的时辰。
这会子,人肯定已经被迎到贾母的荣庆堂去了。
荣庆堂外,贾珠刚靠近,便听到贾母哭着拍打贾政的肩头,“你个没良心地,出去这么久,回来的时候也不修书一封叫你家里头知道。你这般回来,可怜又倒霉的,连一个迎接的人都没有,这外派三年可不得是苦了你……”
贾政跪在贾母的身旁,看起来比三年前略微瘦削了些,而原本还算白皙的脸也变得黝黑了些,正在低声宽慰着贾母。
贾政还在地上跪着,贾珠自不可能站着。
他跪下说话,“珠儿见过老祖宗,父亲,太太,大伯母……”他一一叫了过去,让还沉浸在又喜又悲的情绪里的贾母回过神来。
贾母是个疼宠自己孙儿的,自然不想见贾珠跪在地上的模样,顿时心疼地说道:“珠儿,还不快起来。老二,你也快坐下说话罢。”
她推了推贾政的肩头,贾政顺从地站起身,在贾母的下首坐下。
眼下除了外出还没回来的大老爷贾赦外,这荣庆堂内挤满了贾府的主子。
贾政在众人的视线里,淡定平静地讲起了自己在外三年的学政生涯。说来,这对贾珠而言的确是件苦差事,却是他愿意咬牙坚持的苦差事。
他偶尔说起与考生的相处,与其他官员的应酬,再提及外任处的山水风光,都叫其他人听得如痴如醉。
贾政特特看了眼贾珠,见他听得认真,这才有些满意地颔首。
复看向女儿元春,她落落大方地回视父亲。
贾政也很满意嫡女出落得这般明艳。
坐在王夫人身边的小儿就显得有些娇纵怯懦了,贾政微微皱眉,“这便是宝玉罢?”
王夫人笑吟吟地点头,摸了摸宝玉的小脑袋,“快些,宝玉,可还记得他是谁?”贾政离开时,宝玉还不满一岁,自然是不可能记得的。
岂料,宝玉攥着王夫人的袖子,怯生生地说道:“……宝玉记得,是父亲。”
本来紧绷着脸色,不喜宝玉这般姿态的贾政一愣,有些别扭地哼了声,“倒是敏捷,还能记得我。”
贾母笑着说道:“可莫要看宝玉年纪这般小,珠儿偶尔教他读书时,宝玉可是都能记得的。他眼下都能认得百来个字了。”对于方才三四岁的小孩来说,这的确是了不得。
直到这个时候,贾政才满意地颔首。
贾珠在心里有些头疼。
宝玉的天赋很好,贾珠觉得他在读书上有不错的前程——可这前提是得好生读书,莫要荒废。可从宝玉的性格来看,不管是贾母还是王夫人都对他非常娇纵,出入不仅要有两个书童跟着,更是有四五个丫鬟陪同。
宝玉的性格也甚是娇蛮,不过脾气不坏,就是很疏懒。
眼下老太太这般说,若是叫父亲真以为宝玉是可塑之才,往后要蹉跎的时间可就少不了了。
贾珠心中正在思忖这件为难的事情,那头,宝玉正小心翼翼地捉着探春的小胳膊,奶声奶气地说道:“父亲,这是探春。”
“探春?”
贾政也不是没耐心和小孩说话,至少宝玉这样主动与他交谈,还是这般粉雕玉琢的模样,贾政自认还是有些耐性的。
“是赵姨娘给你生下的小女儿。”王夫人紧着宝玉说道,“可怜赵姨娘怀上身孕后大病了一场,生下探春后,叫这小娃娃一直病恹恹的。我着实看不过眼,就抱到我的膝下来养着了。”
贾政动容,温和地说道:“太太心善。”
这上头的几位长辈在说话,笑吟吟间不知说起多少,不过伴随着话题严肃,他们脸上的笑意也一并收敛,透出几分严重。
“这宫里头的消息,现在也说不好,太皇太后的身体若是……皇上怕是要伤心过度……”
“生老病死,是无法更替的。”贾母淡淡地说道,“你们安守本分便是。”
一旦太皇太后真的驾鹤西去,这宫里头的女眷怕是都要为难起来,尤其是贾母和张夫人,或许要入宫去哭灵。
贾政轻声,“母亲,孩儿来时,还收到了妹婿的来信。”
他将一份书信递给了贾母。
趁着他们在交谈时,贾珠趁机站起身来,说是要几个孩子出去走走。
贾政心烦意乱地看了眼贾珠,便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他们在谈的也不是什么小事,本来就不能够被这些孩子知道得太多。
待出了荣庆堂,走到垂花门时,几个孩子对视了一眼,难得安静着。
方才家中长辈在屋内提起来的大事,叫他们似乎也没什么开口的欲/望。贾珠吩咐着他们的下人跟紧着主子后,这才皱着眉回去。
从方才贾母等人交谈中,贾珠听得紧蹙眉头,说不清楚自己是何感觉。
那是太皇太后,和贾珠倒是没什么干系,他虽说有些感伤,到底没那么难过。可一旦想起太子是以怎样的心思守在慈宁宫时,他又心情沉重。
两日后,慈宁宫。
苦涩的药味充斥着整个殿宇,来往伺候的宫人脚步轻轻,生怕惊扰了殿中的主子们。
康煦帝日日来此,亲自守夜。
皇贵妃更是带着后宫妃嫔轮换,从未让人离过眼。
整个太医院几乎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做事,每日最是恐惧的便是与贵人们提及太皇太后的病情。
可这偏生又是每一个人最在乎的。
太皇太后醒来的时候,康煦帝正坐在床榻边昏昏欲睡。
他连日守在太皇太后的床边,已经累得眼底发青,脸颊瘦削。这额边的白发,似也多了几许。皇帝这是累极了,方才会倚靠着床头柱险些睡过去。
初听到含糊的呼唤,康煦帝还以为在梦中,直到他挣扎着睁开眼,方才发现叫他的人,当真是太皇太后。
守在边上的贵妃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紧张地注视着太皇太后的神情,而更为激动的当然是皇帝。他猛地站起身,身后的椅子因着这震荡之下的反应,竟是一并摔倒在地。
“祖母!”
康煦帝的声音激动,半跪在床头望着太皇太后,就连声音都忍不住透着哽咽。纵然已经成为皇帝这么多年,可太皇太后似乎一直都在那里,他从未真正设想过,有朝一日会有这样的一天。
应当说,哪怕有这样的念头闪过,康煦帝也从未深思。
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
太皇太后的声音极其沙哑,慢慢地说道:“……怎么,看起来,皇帝……老了许多?”
贵妃忍住热泪,轻声说道:“太皇太后,您昏厥了六七日,皇上一直守在您的身边,日夜不停。这身子骨都熬得瘦削了……”
“说这些作甚。”
康煦帝皱眉,打断了贵妃的话。
太皇太后醒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后宫,原本正在慈宁宫偏殿休息的皇贵妃急匆匆赶来,但除了她和妃位上的几个宫妃能够踏足外,其他的妃嫔都被太监宫女拦在外面——这是康煦帝的旨意。
来的人太多,也惊扰了太皇太后的清净。
眼下,康煦帝正在伺候着太皇太后吃药,这位老人家比起去岁,已是苍老许多。从她瘦弱的身形与微弱的呼吸,任由是谁都能感觉得到那种生命不断逝去的冰冷。
太皇太后不时咳嗽几声,只她的脸色来看,怕是这阖宫内最是平静的人。
除了间或的碗与勺轻碰声,这慈宁宫安静得很。
直到慈宁宫外响起了通传的声音。
——皇太后和皇太子到了。
原本一直很平静的太皇太后听到这两人,再问过现下的时辰,一边笑一边咳嗽着说道,“这个时辰,是太子读书的时候罢?”
“太皇太后身体不适,怎能叫保成安心读书?”
太子殿下略带凌冽的声音从外头响起,而后,便是分开的人,任着太子殿下搀扶着皇太后走到了太皇太后的床前。
纵然是有皇帝的旨意,可是皇太后和太子驾到时,外头的太监宫女还是不敢拦着这两位。
皇太后的眼圈早就微红,看着太皇太后蜡黄的脸色,哽咽着说道:“您可算是醒了过来,着实是叫我心中难安,日夜为您祈祷,好叫您顺顺利利醒来。”
太皇太后:“哭什么呢,哀家可还没死呢。”
她轻描淡写地将这件事撕开了温情的假象,直叫康煦帝的动作也僵了一瞬。
太子的声音坚定地响起,“太皇太后已经醒来,自然会健康无忧。”
太皇太后体虚,有些艰难地伸手拍了拍康煦帝的胳膊,皇帝会意,起身抱着太皇太后,边轻轻搀着她,让太皇太后更加舒适地坐起来。
“保成,过来。”
太子缓步走到床前,利落地跪下来,好让太皇太后能方便看他。
太皇太后轻声说道:“……好孩子,保成是个好孩子。”
允礽低着头,任由着太皇太后抖着手摸上他的头。
“当初你刚出生时,落在皇帝的臂膀里,还那么小,哇哇大哭,令皇帝又是着急又是为难,竟然半夜抱着你闯到了慈宁宫来,来寻哀家问个办法。哀家笑话他,问他难道乾清宫内没有乳娘?皇帝这才惊觉已经紧张得忘记了……保成啊……多看着点你阿玛……”
她的身体已经很不好,说这般长篇大论,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允礽抬头敛眉,“您还是多歇息,晚些时候再……”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笑得很是和蔼,“傻孩子,哀家没时间了。”
纵是一直很冷静的太子,听到这话,都忍不住攥紧拳头,压抑地说道:“您不会有事的……”
这些话在此时听起来,多少是有些空洞无力。
太皇太后捂着嘴咳嗽起来,好半晌,摇着头,“皇帝啊……”
站在允礽身后的康煦帝往前走了几步,同样半跪在床头,扶住太皇太后的胳膊。她的眉头舒展,笑着说道:“玄烨,哀家知道,哀家都知道……”
她缓缓拍着康煦帝的胳膊。
“叫那些孩子们过来罢,哀家也想看看他们。”
太皇太后这句话一出,康煦帝的声音真正地变得艰涩了起来,他长长地吐息,然后,叫顾问行去通知那些皇子皇女。
而后,除了皇太后,康煦帝,太子之外的人,都被太皇太后给轰出去。
贾珠站在慈宁宫的门口,看着那些步出来的宫妃与太监宫女,下意识往角落里又走了走。只是殿前毕竟就这么些地方,纵然贾珠想要遮掩自己,却也是不那么容易做到。
不少视线诧异地在他的身上扫过,带着一种“他为何在这”的茫然感。
贾珠其实也有。
可他没法对那样的太子殿下说不。
太子在殿内收到消息时,不顾上头站着的太子师傅,起身抓着贾珠就往外跑。他们两人几乎是一路跑到慈宁宫前,正巧撞上了皇太后的御驾。
贾珠急促地喘息了两下,往后退了一步,对着太子摇头。
太子猛地转头看他,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看起来像是咬住了牙,露出有些冰凉的微笑,“阿珠在这里等我。”
贾珠颔首,目视着太子搀扶着皇太后入内。
只除了在踏入慈宁宫前止步外,贾珠一路跟着他从慈仁宫到慈宁宫,清楚看似平静的太子殿下内里的悲痛。
贾珠不喜欢这些。
打探,怪异,狐疑的视线。
但他还是站在这里。
因为,这是太子希望的。
不多时,那些四散出去的太监宫女们很快就回来了,他们带着皇宫内所有的皇子皇女,哪怕是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幼儿都被带了过来。他们汇聚在此处,仿佛象征着一种斜阳西下的恐慌感。
没有人说话,却挡不住那种萧瑟。
允禔走在最前面,抿紧着嘴巴不说话。
在看到贾珠时,允禔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而后大步走到了他的身旁。
然后就沉默地立着,紧紧地盯着殿门口。
贾珠留意到,允禔的大拇指正不安地摩挲着指腹,脸上看着面无表情,却时不时地扫过殿前的其他人。
殿内还没有召见,他们是不得入内的。
过了很久……过了不知多久,才总算听到殿内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贾珠下意识地看向那处,因为……
是太子。
允礽眼角微红,昳丽漂亮的脸上毫无表情,只平静地站在那里。
“太皇太后想见你们。”
太子说出这话时,贾珠能感觉到殿下的视线在他的身上停留了一瞬,但贾珠只是跟随着众人行了一礼,然后就安静地站在原地,目视着众人鱼贯而入。
他仰头看着这燥热的夏天,眼睛受烈日的刺痛泛起了少许水光。
半晌,渐近的脚步声,叫贾珠重新低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太子殿下。还未真正进入慈宁宫的人还有许多,他们的眼神因着太子的举动看了过来,在他们的身上逡巡。
贾珠:“殿下……?”
他的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带着一丝不确定。
“走罢,阿珠。”
太子淡淡说道:“太皇太后也想见你。”
贾珠惊讶,这份情绪只短暂停留了片刻,他就被太子拉上了台阶。
有些踉跄地跟上太子的步伐,贾珠甚是茫然地踏足稍显昏暗的殿内。太子的步伐走得很快,很仓促,似乎带着一种贾珠都不知道的一往无前。
当康煦帝看着太子拖着贾珠急匆匆地来到床前,一并跪倒在床前时,纵然皇帝再是悲伤,也忍不住挑眉,露出某种狐疑之色。
贾珠偶然瞥见康煦帝的神情,不由得在心里打鼓。
因为,他也不知道太子殿下要作甚。
太子跪在贾珠的身前,俯下/身,在太皇太后的耳边不知轻声呢喃了什么,旋即,那正在闭目养神的老人家缓缓睁开眼,精光顿现,仿佛她的意志根本不因她苍老年迈的身体而消失,反倒是带着一种难以磨灭的锐利。
“保成……”
贾珠听到太皇太后这般说,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这位老人家看穿了般,连皮肤都无名刺痛起来。
太皇太后在注视着他。
“这是哀家……这辈子……最后一次袒护你了……”
太皇太后轻轻地,说出了一句叫康煦帝听不见,贾珠听见了却无法理解的话。
贾珠跪在太子的身后,其实看不到允礽的表情,可从他逐渐颤抖的身体来看,太子显然是绷不住自己的情绪。太子紧攥着自己的袖子,踉跄着爬起来,也连带着阿珠也一并带了起来,然后捂着脸让开了床前的位置,立在了康煦帝的身旁。
康煦帝沉默地站在床头。
太皇太后想要与他说的话,在方才就已经都说完了。皇帝的眼中冰冷地注视着那些皇子皇女们一个个过来叩首,可这沉闷的情绪却始终都无法扬起。
直到太子带着贾珠退到他的身边,低垂着脑袋,像是一头被大雨淋湿了的小狗,非常失魂落魄。
“……太皇太后与你说了什么,怎这般低沉?”
康煦帝开口,这才惊觉自己的声音是多么沙哑难听。
皇帝这句话就好像鞭子抽打在允礽的身上,让得太子殿下总算绷不住情绪,一一贯矜持骄傲的小太子死死地依着康煦帝,靠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皇帝心中纵有什么情绪,也都被允礽这雨水般的眼泪浇得不剩下,一时间好笑又惊奇,紧接着便是无尽的悲哀。康煦帝抚摸着这个从来在他的眼前有过撒娇,有过放肆,却从未示弱过的孩子,一时间,也忍不住落了泪。
贾珠抿紧唇,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又看着太子殿下在这个时候还与他勾缠在一处的袖袍。
一种莫名、无法形容的感觉揪住了他的心。
低低的啜泣声从殿内响起,最后是被太皇太后一句“哀家还没死,现在哭是不是太早了些”给止住了。
“哀家要热热闹闹地走,哭成这般德性,叫人听了不喜。”
太皇太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她倚靠在床头,蜡黄的脸上勾起个淡淡的微笑。
太皇太后见过这些皇子皇女后,精力到底不济,很快又睡了过去。
这一回,不管是康煦帝还是太子,都一直守在慈宁宫内,从不曾离开。
而贾珠出宫后,回头望着这座宽敞冰冷的皇庭,仍是不明白太子殿下今日最后那一个举动是为何?太皇太后那句话,又是何含义?
可从这日起,各宫的伴读都无需再入皇庭,康煦帝也直接罢朝,叫隔壁东府的贾敬大老爷也无需去上值。
即便有许多人不期待这个结果,可在一日后,太皇太后还是在睡梦中长辞。
皇城皆听到了遥遥传来的钟鸣。
贾母的脸色微变,看着自家这几个孩子,有条不紊地安排了下去。太皇太后宾天,她们大抵是要入宫的。
这一回,或许连王夫人也要入宫。
那这贾府上下,就只能靠着几个姑娘家相扶持。
不过元春已经十来岁,早就在贾母的授意下跟着张夫人学习管家——自然,二房王夫人也可以自己教,可这玩意还未经过实操,到底是学不会的。
王夫人虽与张夫人有些矛盾,但什么是对自家孩子好,她心中有数,不会在这些事情上纠缠。
元春骤接了这样的重任,脸上浮现出坚毅之色,“元春会好生看顾家里,定不叫祖母为难。”
果不然,翌日起,五品官以上的夫人都要入宫哭灵。
贾母,张王夫人早就收拾妥当,早早就赶了过去,而这家里,也叫元春好生地管顾起来。
眼下的贾府,可不比数年前的贾府。
自从贾珠与太子有了联系后,贾母数次敲打过家中下仆,更是多次约束那些散漫的下人,只要是犯错的全都赶出去。这时日久了,也勉强将从前松散下来的家风给整顿起来,虽然还是有些管家拿乔,想要在账目上欺压元春,却反被她指了出来,好一顿责罚。
元春一旦严肃起来,便是一丝不苟,任是谁都不能欺瞒了她去。
她在管事时,就将迎春带在自己的身旁。
迎春是个性格内敛,非常谨慎的孩子。
她会时常和元春在一起,也有张夫人担心、授意的缘故。
别的且不说,至少元春的性格爽朗大方,颇能影响迎春,这日积月累下,最起码,不会连自己想要的东西都不敢说出来。
上个月,迎春的乳母犯了错,偷了二姑娘房里的首饰出去卖。
这已经不是一回两回的。
张夫人并没有因为迎春是庶出的就刻薄她,她房间里的首饰衣裳一应俱全,旁人有的,她也有。
看顾二姑娘的下人也非常周到,偏生是这个奶妈子……
贾府上,这些曾奶过小姐公子的,多少是有些颜面,若是关系好的,算得了半个母亲。可是迎春的这个,显然就是不怎么样。
因知道迎春没有脾气,耳根子软,所以才会这么明目张胆。
她觉得迎春没胆子。
可岂料,那一日,就在这乳母又一次大摇大摆去了迎春房间,顺走了一对耳环与玉镯后,撞上了从门外进来的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