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什么洗手间啊!你这是紧张了吧!来来来,别紧张!”杜晨飞不给他这个机会,热情相邀:“有我在呢,坐这里来。”
四面八方伸过来的手像是洪流,将他挤入另一方陌生喧闹的小天地。古色古香的屏风不着痕迹的将外厅分为了里外两片,杜晨飞显然拥有里面那一部分的掌控权。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杜晨飞邀请的姿态热忱官方,把面子做的极足。他盛欢要是甩脸子砸场子,可就真是大恶人了,远处还有几个安保模样的壮汉在走来走去,真打起来的话……又要进警察局又要赔钱,不能够不能够!
盛欢皱了皱眉头,心想忍字头上一把刀,算了算了,大不了原地放空,原地入定,把存在感降到最低,他们觉得从自己这里找不着乐子,大概就会放他走了吧,几个小时说过去也就过去了。
顾沨止单手抄兜,寻了一处地方坐下。
几个路过的大堂经理都眼熟他,次序上前来问他是不是有事要找老板,是否需要代为联系。顾沨止倒也没有真的打算仗势欺人,微笑致意也就过去了。
从进门开始他就感觉到来人的势力割裂,有一部分人是杜晨飞的附庸,同样是这一部分人在着力疏远和提防着自己。在盛欢献礼的时候,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甚至带了点儿同情。
顾沨止有点儿无语。
年纪轻轻一群学生,拿着家里给的经济钱财挥霍,以为是自己的浑厚实力,搞社会上的那些派头做什么?空泛的虚荣罢了。
在斯宾塞跟着外勤组天南海北奔波的这两年,他看淡了很多事,年少时的一些执着和胜负欲在生与死的面前显得尤为不重要。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有些事情是不可以说放手就放手的。
与三年前的狼狈相比,今日这算得了个啥?都是浮云。
顾沨止随意拿了听气泡水,单手拉开拉环。
雪白的泡沫上涌,沾湿了他修长的指尖。
大抵是因为他终于做了一件接地气的事,旁边诸多蓄势待发已久的后辈再也按捺不住,一个个好奇的拥上来。
“顾神!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您这次能来参加校友会实在是意外之喜啊啊啊!我们都太激动了!!”
“我高一就听过好多您的事迹,您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啊!”
“顾学长,您在斯宾塞专攻的什么专业方向哇!能不能给我们讲讲就业形势,我们也好找到努力的方向!”
类似的问题苏格拉底曾经罗列过三千多条,将人类可能产生的好奇点全面覆盖,每一位斯宾塞的专员对外都有一套天衣无缝的完美人设。
“哦,我学的工商管理专业,交流机会挺多的,毕竟斯宾塞的实践基地覆盖全球。”
“大学只是敲门砖,就业还是要看个人能力,绩点分数什么的不能说明所有的问题。”
“斯宾塞是综合性学院,专业分类很多,光金融这块就有四百多个分支,入校后可以二次选择,什么专业最厉害,不好说。”
“斯宾塞固然名声响,但最重要的还是选择适合自己的学院基地,并不是说考不上斯宾塞就是失利了,选专业有时候比选学校更重要。”
顾沨止的每一个字都谦逊而得体,他上学时数理化包括体育在内都成绩超群,除了精通英语之外还懂一些弹舌的小语种,当时是若干精英高校之间争夺的香饽饽,被保送斯宾塞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然而他半点没有表现出学神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这就让众人觉得神秘神圣的斯宾塞并非是那么的遥不可及,遂一个个都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顾学长学工商管理肯定是为了毕业以后回去继承家业呀,是注定要成为霸道总裁的男人呢!还这么谦逊绅士,可靠死了!”有女孩双手捧心的感慨:“想嫁!”
“继承家业……”杜晨飞那边觥筹交错,耳朵却始终竖着,“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在外头混不下去了。”
他填的专业名字生僻到连他自己都没记住,里面似乎还有几个阿拉伯语单词,总之他就是顾沨止口中那个为了选学校不择手段的存在,实在是没什么可聊的。其实他也早早考虑过,深造学院么,混个名头罢了,等他周游列国玩够了,这边儿该吹嘘的也吹的差不多了,他就让他爸买个温暖的小岛瘫下来养老,有钱任性,还真当要靠这玩意儿吃饭么。
这时他的手机震了震。
经久不用的电子邮箱收到了一封邮件,抬头为《致斯宾塞人》,发件人为:Socrates【注释:苏格拉底】
“哦豁!”
杜晨飞眼前一亮,从email这种颇为守旧的联络方式中感受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厚待,遂举起手机朝周边的人激情展示:
“看看,看看!不愧是名校,这仪式感!”
“哇!已经有上流高等学府内味儿了。”邮件抬头的版面做成了精美的欧风设计,有人止不住的发出艳羡,“我听说有钱的高校里超多实践社团的,可以免费滑雪、冲浪!其实就是度假村!入学介绍里会说的超详细的!”
“快打开看看呀杜少!让我们这群土包子也开开眼界!”
“明年就冲斯宾塞!兄弟们好好学习啊!”
“学个屁啊就你那脑子,学一百年也不可能有杜少的成绩。”
盛欢一直在放空。
这会儿他的目光移了移,横挪到了杜晨飞的手机上。
他离得近,从他这个角度,防窥膜都没法防窥,于是他看见了杜晨飞按下信笺正文,跳出来一组数字。
这是……坐标?
盛欢一愣,他一眼就看穿了那组数据的本质。
但杜晨飞没有,眼里浮现出迷惑的光。
“怎么了杜少?”旁边有人毫无眼色的追问:“快打开!念给我们听听啊!”
杜晨飞半晌没吭声,胳膊稍曲,似是打算收手机。
“急什么急,项目太多了,等我回去研究研究再说。”他低声嘟囔。
不等他顺着自己找的台阶下来,就听有人似笑非笑道:“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咨询我啊?”
众人抬头,讶异的发现顾沨止竟不知何时绕过了那架屏风,踏足了这片领域。
他一个人来的,但走到哪里,都自带气场般叫人纷纷侧让开来,转眼间,他行至盛欢背后。
大概是没料到对方会这么长驱直入,杜晨飞瞪圆了眼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客气了,不过不好意思,我没什么不懂的。”
男人长身玉立,一手拎着半罐炫彩壳装的气泡水,一手垂落,貌似随意的搭在了盛欢的一侧肩膀之上,指尖收拢,眼神懒懒的望着杜晨飞。
“小杜,都是校友,未来还是同事,跟前辈那么见外做什么?还是说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前辈的事,没脸跟前辈开口啊?”他的口吻半开玩笑,力道却顺着薄薄的衣料加注在盛欢的肌肉骨骼之上,若宣誓主权般的握紧了。
盛欢一整个裂开。
顾沨止这个不省油的灯为什么要来拱火啊!这下更要没完没了了,真不知道他小欢欢做错了什么?他只是个领带的搬运工而已啊!他现在没什么想法,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喧嚣纷扰的世界,回去躺平补觉啊喂!
而后他肩头一松,鬓边一痒,顾沨止居然给他递了张名片过来。
“楼上温泉会馆的老板我认识,你如果有需要可以上去开间房睡一觉。”顾沨止说懒懒道:“当然,睡之前必要时先洗个澡,把身上沾了脏东西的衣服换掉,免得做噩梦。”
杜晨飞在头顶缓缓打出一个问号,嘴角一阵阵抽动。
从那辆二八大杠开始,顾沨止似乎就在有意维持着一种锋芒内敛的温和假象,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所有人都因此放松了警惕,甚至斗胆开始拿他玩笑。
而现在,就从刚才的几句话为标志,他仿若苏醒的雄狮亮出利爪。那些话语锋芒具现,每个字都意有所指。
不止是杜晨飞,众人的表情顿时变得微妙,他们不敢再将自己先前的立场表现得太过分明,三三两两的站起身。
“顾学长来了我们都还没打招呼呢!”有人仓促支会了一句,被空气中无形的火药味儿呛的气息微弱,“学长好啊!”
“学长好学长好。”
“顾学长大驾光临辛苦了。”
“别这么拘谨,我来敬敬诸位学弟学妹。”顾沨止浅笑,手里的易拉罐悬在盛欢的发顶轻轻晃动,反客为主,“听说大家今年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后生可畏啊!”
撇去别的不谈,得到顾沨止的夸奖本质还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所以场下除了杜晨飞以外,大家都竭力憋着笑,小幅度的点着头回应。
这是谁包的场啊,盘儿的重心都出现了无形的倾斜,杜晨飞冷笑一声,将手机一翻。
他心想顾沨止到底还是没沉住气,撕开了对方沉静高贵的伪装还是让杜晨飞极有成就感的,他索性伸手按住了盛欢的另一侧肩膀,挑衅似的望向顾沨止。
被当成扶手的盛欢整个人都不太好,翻了个白眼儿,选择继续灵魂出窍,他听杜晨飞口气不善的笑道:“顾学长,往后又要叫你一声学长喽。”
“荣幸。”顾沨止说。
“不知道学长之前入学的时候有没有接到过一封加密的电子邮件?”杜晨飞满脸好奇道。
“加密的电子邮件?似乎没有。”顾沨止说:“你收到了?”
他的这般反应叫杜晨飞一阵狂喜,全身都洋溢着战胜后的得意洋洋,“看来是到了顾学长的知识盲区呢!”他提着玻璃酒瓶,“当”的与顾沨止碰杯,笑嘻嘻道:“既然学长帮不到我,那也没必要细说了,毕竟……不是人人都要效仿你走过的路,你走的也未必是最好的那一条。”
个中的逼视与不屑溢于言表。
顾沨止挑了挑眉。
“是入学测试顾Sir。”苏格拉底给了他回答,“您的祖父是斯宾塞的终身教授,拥有内推免试资格,且您作为保送优选的执行专员也无需此步骤。”
“我知道。”顾沨止说:“我没有生气,相反,还有些担心他的人身安危,这种入学测试……听着就不太友好。”
“入学测试需要单独完成,来自体制内的任何干预都将造成成绩无效。”苏格拉底说:“顾Sir,严禁插手。”
“你想多了。”顾沨止笑开。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十字架锁骨链。
这根链子是什么时候买的他已经不记得了,毕竟家里有很多类似的饰物,他根本戴不过来,也不会专门去记。这根之所以遗落在裤袋里大概率也就是哪次送去干洗没有及时取出来。
此刻,周围的人都胆战心惊的盯着顾沨止的反应。
这一波博弈怎么看都是杜晨飞在压着传闻中的顾沨止在打,顾沨止身上散发着那种跌落神坛的落魄,他们心中难免有些唏嘘,也迫切的想要知道顾沨止接下来会作何反应。
会被激怒的吧?一定会。
要是打起来的话,他们要不要拉架?帮哪边才比较好?可都是难题啊!
“挺好。”顾沨止忽而亲昵的笑了起来,他放下了气泡水,改握住杜晨飞的一只手,将那根十字架轻轻放到了杜晨飞的手心里。
“作为前辈,也没准备什么像样的见面礼,这根十字架我一直随身携带,开过光的。”他一本正经的说着,“愿主保佑你……出入平安。”
杜晨飞:“?”
不知怎么的,他竟从顾沨止的眼中读出了一种名为“惋惜”或者是“怜悯”的情绪,就好像他是一个罹患绝症的病人,即将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一样。
杜晨飞莫名的被激怒了,他下意识的想要扬手就这根十字架扔出去。然而有凑的近的人一把压住了他蠢蠢欲动的手腕,激动的大叫道:“哇塞!是镶钻的耶!”
杜晨飞:“……”
这群土包子!
那人恨不能把脸都贴到他的手掌面上,只为看清更多的十字架的细节。
“我见过我见过!是卡地亚展柜里那款!要好几万!”
“顾神真是大手笔啊!”
“呜呜呜这就是来自前辈的沉甸甸的爱啊,好感动!”
全场沸腾,唯有盛欢还坐在原处,像一尊好看的雕像一动不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仿佛被他屏蔽了似的。
顾沨止垂眸复又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居然在这么嘈杂的环境下打起瞌睡来,顾沨止的眼神复杂,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旋身离开。
等他离开,盛欢才缓缓睁开眼,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
他要不装睡,这场闹剧指不定什么时候结束呢!他刚才是真担心顾沨止和杜晨飞现场打起来,杜晨飞也就罢了,动手未免降了顾沨止的逼格,没必要,真没必要,且他也不想变成“引起斯宾塞精英学子公然内斗”的话题中心,要知道历史上每一个引发争端的祸水都没有好下场。
他现在应该可以走人了吧!
这时,他听见另一侧的杜晨飞恼羞成怒的跳起脚来,大骂道:“卡地亚你们没见过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大抵是为了赚回一点儿面子,杜晨飞挣开周围吃瓜的一行人,理了理发皱的衣角,大声道:“我现在有点正事儿要出去,不跟你们在这儿浪费时间。”
“杜少这是急着去哪儿啊!”有人不解道。
杜晨飞似是等着他们问这句话,昂起高傲的头颅道:“咱们虞中的基金校董凌先生来了,他们家跟我们家是故交,我得去打个招呼,恕不奉陪了诸位。”
说完他紧了紧领带,在万众瞩目之下大摇大摆的绕出了屏风。
待到他也离开,盛欢才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他麻溜的从卡座里弹射起身,逃也似的绕出了屏风。
他长驱直奔洗手间的方向,在泱泱来去的人群里忽的看见了一个人。
足尖碰足跟,盛欢冷不丁一个趔趄,这种违背人类平衡规律的动作令他差点儿没摔倒,但即便是这样,他的瞳光还是没有从那处挪移至脚下。
——他看见了一个白发苍苍的魁梧老人。
那老人穿着高定的西服,大热天里面内衬的是一件丝绸的灰色高领,体面矜贵,在人群中分外夺目出挑,但他的脸色又异常的苍白,像是电影中复苏的吸血鬼,老年斑都被衬的显眼了很多。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盛欢的呼吸有一时半刻的凝滞,连带着手指都凉冷下去,那是震惊与骇然的结果。
这张脸……哦不,准确的说是这颗头,他见过——在医院的标本存放室里。
不,不是。
盛欢曾经亲自怀抱过那颗头颅,其间他近距离的端详过那张脸,别说五官样貌了,就连几块淡色的老年斑长在哪个部位,分布如何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是同一颗头,同一张脸决计没有错。
这个断头的老人家合该死了才对。
一个已经死掉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行走如常,还完美的与周围的活人融为一体,如果换做其他人,此刻大概会像是看了一场沉浸式的鬼片儿一样原地一蹦三丈高,然后开始歇斯底里的尖叫。
但盛欢毕竟是盛欢,是见过各种大世面的人,即便有一瞬间冲顶的惊异情绪,此刻也只会暂时的被他悉数吞进肚里去。
他记得那个老人的名字叫凌正亭,司机师父跟他介绍过,说是凌氏药业的CEO。
就在盛欢盘算着其中的脉络关系时,眸光一闪,杜晨飞那家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竟笑容满面的迎着凌正亭走了过去。
这变故来的突然,盛欢愣了愣,心底的疑云更甚。
原来所谓的基金校董就是这个凌先生?!
如果人没死,以凌氏药业的财力和知名度,成为虞中的基金校董倒也合情合理……只是杜晨飞知道凌氏药业前日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么?他知不知道眼前的这个老人前天还是一具连头也没有的尸体?
盛欢凝眸。
疑点太多,他思忖片刻,飞快的用灭菌纸巾在额际用力擦了两下,给阿提密斯发去了消息。
“最近有凌氏药业CEO去世的消息吗?”
那边,杜晨飞像一块口香糖似的胶着凌正亭,满面堆笑,亦步亦趋的往远处的走了,来来往往的人群翻涌如浪,很快要将他们的身影吞没一般,盛欢的好奇心达到了顶峰,他洗手间也不打算上了,推挤着人群紧跟过去。
他身量清瘦,人又灵活,在会所狭窄的走廊里灵活如游鱼,很快就重新将杜晨飞与凌正亭捕捉到了视野之中,此处进了包房走廊,人流量渐渐稀少,地上是光华厚实的大理石板,走起路来脚步声明晰,视野也变得开阔,盛欢不敢跟得太紧,他发现比起杜晨飞的殷勤赔笑,凌正亭整个人显得十分冷淡,全程几乎目不斜视,更无需提给杜晨飞回应了,看起来都是杜晨飞在一厢情愿的倒贴似的……
猛然间,一所镶嵌在壁画长廊之上的包房的门打开了,一个男人从里面探头出来,神色凝重而警惕,这个男人盛欢认识,那天晚上交接凌正亭的头颅时就在现场,应当是凌正亭的长子。
这扇门的设计属实是将隐秘发挥到了极致,开得叫盛欢措手不及,于拐角处忽然伸出一只手臂,圈住他的臂弯将他闪电般的拖进了对方的视野盲区。
盛欢眼前一暗,光怪陆离的顶灯余晖都被来人宽阔的肩背遮住了大半,顾沨止左手撑在他耳畔的墙壁之上,另一手抄兜,微微低着头,狭长犀利的眸子里盛满了似笑非笑的忖度光芒。
盛欢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眼睛飞快的朝四方转动。
外面传来了一星半点的斥责之声,言辞不长,语气很差,随后杜晨飞从走廊岔口悻悻然疾步走过去,满脸吃了瘪的表情,应是被凌家长子赶了出来。他走的太急,倒是没有注意到嵌在这处的顾沨止与盛欢二人,后面也再没有人跟过来查看。
盛欢呼出一口气,心知躲过一劫,随后他曲一曲腿,试图从顾沨止的壁咚禁锢下溜出去。
然而他的算盘打的还是太精了,这动作还没开始就被迫结束,盛欢僵在那儿,因为顾沨止的膝盖丝滑却强势的顶进了他的两腿之间。
盛欢的眼睫毛一颤,猛地抬眸看他,从对方黑曜石般的瞳仁里看见了两个微有失态的自己。
左手边传出“哗哗”的流水声,那处是洗手间,而后从里头走出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哼着秦腔小调,怡然自得,一扭头瞧见了他们俩,眼珠子上下那么一扫,居然半点没惊讶,反而很是司空见惯似的,用手指点了两下就笑开了。
“小情侣,哎嘿嘿!”
盛欢:“……”
醉汉充满了揶揄的笑完了,转头对着顾沨止助兴似的抛下三个字,“搞他!快!”
盛欢:“……”
顾沨止眼梢的兴致上涨。
能看出来,盛欢是懂隐忍的,都这样儿了居然还没有发作起来,唯有白玉般的耳垂殷红一片,像是上好的胭脂绸缎,暴露了他的情绪波动。
顾沨止没有进一步动作,反而冲那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男人偏了偏头,唇角上扬,疏离又彬彬有礼的下达逐客令:“嘿兄弟,门在那边,你请便。”
对方一愣,也不见外,乐颠颠道,“成!你不爱被看!那我走!”
盛欢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快走!”
“那你们继续!”酒鬼抑扬顿挫意犹未尽:“哎嘿!小!情!侣~~~针不戳!”
盛欢:“……”
就从他做的这一个深呼吸的动作来看,顾沨止确信他方才想说的分明是“快滚。”
“可以放手了么?”这股子余怒成功牵连到了他这个当事人身上。
不轻易发火的人一旦发起火来往往都是山崩地裂,顾沨止轻轻“啧”了一声,稳如泰山道:“不能。”
盛欢:“……”
盛欢觉得顾沨止这人可能天生冒险精神过剩,所以此时此刻他明明已经觉察到会爆发冲突,却半点害怕也无,眼底的兴致趣味浓厚加倍,跃跃欲试。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盛欢发不出脾气来了,忍了又忍——他实在是不想惹事。
“简单,不想让你追杜晨飞。”顾沨止意外直白的回答道。
盛欢一愣,猛地吊起眼梢。
他的视线中,顾沨止的眉眼深邃立体,好似欧风的油画,一笔不多,一笔不少,有种华贵感,男人低颔着下颌,英俊的脸上写满了理所当然,盛欢甚至从中读出了一丝丝委屈。
“我又不是——”他冲口而出辩解,话却说了一半卡住。
不是什么?不是为了追杜晨飞而来?
那他来这儿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一颗断在医院里的头吗?
这特么是可以说的吗???
前一脚是坑后一脚还是坑,进退两难的盛欢开始暴躁了。
“我追不追杜晨飞和你有什么关系?”他的音调亮了些许,直视顾沨止的脸庞,眼眸瞪的滚圆。
“当然有关系。”顾沨止懒散的挑眉,“你看上姓杜的哪一点了?”
盛欢张口结舌:“啊……?”
“我脾气比他好,眼界比他宽,不动产比他多,长得也比他帅。”顾沨止说:“他唯一的优势大概就是……年纪比我小一点儿,怎么?你是嫌我老?”
盛欢:“……???”
话题绕来绕去,像一根绳儿似的将自己捆成了个粽子,盛欢咬紧了唇角,揪出极关键的一点,辩驳道:“开什么玩笑,谁告诉你我喜欢杜晨飞的!”
“你不喜欢杜晨飞?”听闻这话,顾沨止的眼瞳深处肉眼可见的亮起光泽来,但面上的状态仍是纹风不动,“那你为什么专门来这里庆祝他高中状元,还送他领带。”
“你也说了是为了恭贺他高中状元。”盛欢龇牙,“送领带是为了还之前他罩我的人情!”
“可你送了一条——”
顾沨止刚要说话,盛欢就一阵心虚,他生怕别人发现这条领带来路的不对劲,变得气急败坏起来。
“送了一条什么?就算它的样式丑!那也是我亲手买来的……又不是别人不要了的款!”他连珠炮似的自我剖白,“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心黑的人揣度别人的心思也黑!”
顾沨止:“?”
被盛欢这好一通的输出,“情侣款”三个字堵在顾沨止的嗓子眼儿处老半天,愣是没机会说出来,他眨了眨眼,最终吐出一个“哦”字。
真像一只漂亮的小黑猫啊,憋不住发火的时候尤其像,圆圆的眼睛,炸毛的头发丝。
可也别扭极了!
想他顾沨止当年保送斯宾塞,上门道贺的人踏破门槛,也没能从盛欢这里摊上个一礼半物,是个人都会心理不平衡吧?
还是挑了半天的情侣款……
顾沨止心梗的叹了口气,将“我的前男友好可爱好可爱可爱到让人想一屁股坐死”的念头收回去。
“还有什么别的事儿么?”盛欢不耐的问道,脸上的急迫神色愈发浓重。
“你就这么不乐意跟我待一块儿?”顾沨止愁绪渐浓,眉头紧绞道:“姓杜的在你跟前舞成那样你都没有急着要走,看样子我比他还讨厌?”
“顾沨止你特么……”盛欢颤巍巍的推搡他的手臂,只能说没有事情吸引他注意力的时候生理需求就会变得尤为突出和困扰,他这两天真的不该胡几把吃那么些药的,还有那些不知道过期没过期的各色方便面,鬼知道是哪对哪起了化学反应——
脑子在跑走马灯了,盛欢对着左手边的洗手间痛苦面具道:“我——要——上——厕——所!”
顾沨止愣住,他手一松,男孩子就像风一样窜进了旁边儿的洗手间里,顾沨止在原地沉默了半刻,抬手扶额。
这应该算不上多么理想的重逢局面吧?
他的脑海里曾经构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局面,以他的智慧,他的口才,明明可以用上百种委婉的句式修辞与盛欢旧事重提,如若事态不对,也可浅浅的打个招呼收场,给彼此留够体面。
但再多的事先决策在真正面对面的时候,在面对盛欢这张脸,这个人,在发现他跟着杜晨飞跑进跑出的时刻,就都变成了惨淡的纸上谈兵,他生气,他懊恼,他不服,他不甘心,仿佛一夕之间丧失了名为稳重的优良品质,变回了学生时代那为爱莽撞冲动奋不顾身的愣头青。
他惹毛了盛欢,让盛欢跑了。
以盛欢之前的狡猾程度来看……这趟进了洗手间,大概率就不会出来了,毕竟黑市的蛇眼儿是最懂金蝉脱壳的。
顾沨止的情绪突兀的跌落谷底。
就在这时,他听见洗手间里传来盛欢的叫嚷:“顾沨止!”
他听得最多的就是“学长”“顾神”一类的充满了距离感的称谓。
这一咋咋呼呼的全名距离上一次响彻耳畔,似是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顾沨止微微一怔,大脑不经转,像是被牵动了某个片段的DNA,即刻应声道:“怎么了?”
“你带纸没有……”盛欢的声音听起来很卑微,也很不情愿,“我好像……窜稀了。”
顾沨止愣怔着眨了眨眼。
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油然而生,随即乐了。
男生出门大多是不带包的,带纸巾的概率也属实是不高,好在旁边就有纸巾售卖机,顾沨止立即去买了两包,折回洗手间。
“你在哪儿?”他憋着笑问。
“最里面。”盛欢悲催道:“你从底下递进来。”
“哦。”顾沨止循声走到尽头,屈膝蹲下。
半截清瘦白皙的手掌从门缝底下探出来,指尖圆润,勾引似的招了招,顾沨止歪着头,停顿片刻将纸巾包递过去,交接时,他的指甲盖不经意挠过对方柔韧明晰的掌纹。
细小的电流窜进心坎儿里。
“你真行。”顾沨止维持着蹲姿气定神闲:“上学的时候还知道给我发短信求救,现在倒好,直接喊大名了是吧?”